“嘿!”查仵作大奇,冲着冯慎大声说道,“这猴还真是成了精了!要是再让它练上两年,咱顺天府那帮子衙役怕都打不过它!”
“查爷低声,生怕别人不知你是当差的?”听得查仵作嘴里没遮没拦,冯慎赶紧扯了他一把。
可那查仵作嗓子粗,等他掩口时,那话早就飘到了别人耳朵里。
听到这话,那耍猴人猛的怔了下,脸色有些阴晴不定。那耍猴人生得尖嘴长腮,一对三角眼骨碌骨碌地直转,活似一张鼠面。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那种市侩狡诈之徒。这会儿,他装作数钱的样子,一边扒拉着钱袋子,一边低头斜眼的,偷偷打量起查仵作来。
那查仵作虽是一身常服打扮,但脚上却穿着一双公门里的官靴。站在人群里,这官靴与寻常百姓所穿的靸帮鞋或是软纳履都不同,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
越看,那耍猴人便越是显得慌。最后,他直接把钱袋一系,扯过了那猴用细链拴了后,便冲着众看客们一拱手:“各位老少爷们儿,小的初来贵宝地,人生地也不熟,以后还得靠着大伙多捧。可今个儿赛悟空也乏了,就先耍到这里吧……”
一听耍猴的想走,周围看客都不干了,纷纷指责起来。
“怎么着?爷们儿刚扔了钱你们就要走?赶紧再让那赛悟空耍上几套,还没看过瘾呢!”
“就是就是!刚才还说是歇歇就耍,咋一转眼又变卦了?合着是拿我们开涮?”
“老少爷们儿!老少爷们儿!”见看客们恼了,那耍猴人忙苦着脸赔不是道,“小的多大个胆子,敢拿各位开涮?适方才小的才想记来,只顾着在这里耍,还没找着个落脚的地方,待小的寻着处住,再带着赛悟空来给各位热闹热闹。”
“热闹个屁!你小子跑了,爷们儿上哪里寻你去?”
“要走也成!把赏钱还了!”
“对!把赏钱还来!把赏钱还来……”
看客们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冲上去讨回打赏的铜子儿,那耍猴的哪里肯干?便与看客们拥拥扯扯,搅在了一处。
“这阵势……倒比那耍猴更热闹了……”看着乱成一锅粥的人群,冯慎和查仵作相对一视,摇头苦笑。
冯慎见待着也无趣,便转身要走。可还没等他回头,眼角却瞥见一只毛乎乎的东西突然从人群里蹿将出来,一把便抱在了查仵作的腿上。
二人皆无防备,都让这毛物吓了一跳。待定睛看时,却发觉那扒在查仵作腿上的,竟是那只猕猴。
那猕猴脖上系着细铁链,一端还拖在后头,嘴里呜呜叫着,眼窝里不住地淌着泪,死死抱着查仵作,就是不肯松爪。
“这……这又闹的哪出啊?”查仵作一面拼命地挣扎着,一面奇道,“冯少爷您别光顾着看呀!赶紧搭把手,拖开这猴啊……”
冯慎无奈,只好弯下腰,从后着搭住那猕猴的肩膀,用力往后掰。没想到,那猕猴竟似是铁了心,任凭二人如何撕扯,死活不放爪。
忽然间,那猕猴脖上的细铁链猛的一挣,直直的拉成了一条平线。原来,是那灰头土脸的耍猴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攥起了铁链的另一头,便不顾一切地往回拉。
铁链一收,那猕猴的脖子便被勒得后仰。纵是如此,那猕猴还是不肯松开查仵作的裤角。它颈间被扯得老长,两只眼里倒翻着眼白,本来就通红的猴面这会儿更是憋成紫猪肝。
见这边又起了争执,之前那混拥的看客们也都停了手,一个个戳在一旁看起了热闹。
“住手!”眼瞅着那猴就快被勒死,冯慎动了恻隐之心。他跃步上前,一把便从耍猴人手里夺过铁链,喝叱道:“好歹是条性命,何苦下此狠手?”
岂料那耍猴人却将眼珠子一翻,诬道:“我自家训养的猴,竟要你这个外人来管?莫不是见我这猴伶俐,起了不问自取的歹心吧?”
“荒谬!”冯慎有些恼了,怒道,“我要你这猕猴何用?”
“既然这位公子爷不想昧下这猴,那就还请您老移步,别耽误了小的捉猴!”耍猴人阴阳怪气地说道,“要是这猴蹿没了,小的就连混饭吃的家当都没了!”
耍猴人的一番说辞,倒是噎得冯慎半天说不上话来。
“哎哟我说冯少爷啊,”正当气氛尴尬时,那查仵作又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咱先别管其他的了,倒是快想办法,把这猴从我腿上给弄下来啊!这人人都有两条腿……咋这猕猴就偏认了我这对当成大树杈子了啊……”
“这好办!”还没等冯慎说话,那耍猴人便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条皮鞭,“几鞭子抽下去,看那泼猴老不老实!”
说完,那耍猴人手腕一抖,空甩了个响鞭。
当那清脆而又凌厉的鞭声响起后,那抱在查仵作腿上的猕猴,立马变得无比惊惧,浑身上下都打起了寒战。
耍猴人将鞭子朝着空中一扬,然后迅速一回扯,那鞭子梢便带着一股子风,呼啸着抽在了那猕猴的脊梁上。
耍猴人的皮鞭虽然纤细,却是那种由数条熟皮盘编在一处的“鹄头纽”。并且在结拧时,还掺入了人发与铁屑子,十分坚韧。若是抽在皮肉上,一下便是一条血痕。
那猕猴虽皮糙肉厚,可也毕竟是个血肉之躯,受了那一鞭子后,疼得跌倒在地上,滚叫连连。耍猴人毫不怜悯,又举着鞭子抽打开来。
没一会儿,那猕猴便被打得皮开肉绽。棕褐色的猴毛被血一泡,混杂着地上的尘土,全都打成了缕。最后,直接趴倒在地上,已然成了一只血猴。
这一切,几乎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周围的人全看傻了。谁也没想到,耍猴人会向那猕猴下这么狠的手。
众人正惊诧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猕猴,竟又从地上艰难地爬将起来,用双膝跪着,一点一点地朝查仵作爬去。
待到了近前,那猕猴前爪撑地,一面淌着泪,一面又冲着查仵作“梆梆”地磕起了响头!
这下,不仅仅是查仵作和冯慎,就连周围的看客们,都感到事情不对劲了。
查仵作足蹬着官靴,明眼人都瞧得出他是公门中人。可这猕猴放着他人不找,哪怕是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缠着查仵作不放。莫非,这猕猴有什么天大的冤屈?
想到这儿,冯慎冲那耍猴人大喝一声,打算先制住他再细细盘问。岂料那耍猴人见冯慎扑来,竟又扬起了手中的鞭子,拼命地抽抡。
一时间鞭影乱舞,耍猴人的一通抵抗,竟弄得冯慎暂时不能靠身。
冯慎左闪右避,想瞅准个空子,一举将那耍猴人擒下。可那耍猴人也知这样早晚会守不住,于是便将腰间的钱袋子一扯,凌空一扬。
“哗啦啦”一通响,地面上顿时落满了铜钱。那些铜钱飞溅着、滚动着,看上去像是无计无数。看客们一见有钱可拾,哪里还顾上看什么热闹?一窝蜂般冲了上来,弯腰弓背地便哄抢起来。
这一冲,倒是将冯慎和查仵作牢牢地困在了人缝里,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被人流冲得七仰八歪。
耍猴人冷笑一声,绕到圈外,扯起那只猕猴背在身后,便绝尘而去。冯慎见他逃远,急得满头大汗。可周围皆是平民,他也不好用强。
等冯慎和查仵作灰头土脸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时,那个耍猴人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查爷,”冯慎拍打着衣服上的灰,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冯少爷……您这不难为我吗?”查仵作苦着个脸,悻悻道,“我哪知道呀……我就知道我裤子上被那猴撕了好几道口子……”
冯慎看了一眼查仵作,自顾自地说道:“观那猕猴之举止,似有什么苦水要诉。那耍猴人认出查爷你是当差的,开始时慌张得不行。可当他见我们要接近那猴时,却惊慌失措,竟不畏官民之别,而朝我们挥鞭出手……逃蹿时,又不惜冒着被捉的风险,非得背着那猴离去……看来……那只猕猴身上绝对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依冯少爷之见?”查仵作皱眉道。
“那耍猴人行迹可疑,定是那作奸犯科之辈!”冯慎恨道,“只不过一个没留神,让他逃了!”
“不碍不碍,”查仵作笑笑,自若地说道,“这事不难办。咱顺天府里有的是衙役,等回头禀明了大人,让他老人家差人寻访便是。料他一个跑江湖的浪荡汉子,还能逃出衙门的眼线?”
“那耍猴的身份……怕是没那么简单,”冯慎摇头叹道, “不过查爷说得也有理,若是有衙役留心排查,不信逮不出耍猴那小子。”
“行了冯少爷,”查仵作道,“别管什么猴不猴的了,这折腾了半天,肚里早叫唤了……怎么着?咱这就移步醉仙楼?”
“我听查爷的,”冯慎点点头,“这事就等回去再说,咱先去醉仙楼,整上一桌佳肴美味,来解解口腹之欲吧!”
说罢,二人又理了理衣衫,朝着醉仙楼走去。
打天桥过去,那醉仙楼离着也就不远了,所以还没走几步路,二人已到了那酒楼的门首。
这醉仙楼上下三层,皆是粉壁朱栏,雕梁画栋。尤其是门额上那块闪闪发亮的金字招牌,更是彰显着奢华与气派。
“啧啧!”查仵作叹道,“瞧见没冯少爷?到底是大馆子,要换别一家,早有跑堂的出来迎着了……”
“行了查爷,别在这吐酸水了,”冯慎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再不进去,怕是连副座头都没了。 ”
查仵作想想也是,便收了牢骚,跟着冯慎进了醉仙楼。
进门后,果然是食客满座。整个一层的厅里,坐了个满满当当。一张张桌子上食客们大快朵颐,吃得是酣畅淋漓。上菜的在桌间穿梭不息,忙得是满头大汗。
“小二!小二!”见迟迟没人来招呼,查仵作有些急了,扯起嗓子便吆喝了起来,“人呢?都跑哪儿去了?”
查仵作叫了半天,这才有个跑堂的过来回话。
“怠慢了,二位爷对不住啊!”那跑堂抹了把脸,赔笑道,“店里客多,没顾上来……”
“我当你们醉仙楼是店大欺客呢!”查仵作还是一脸的不悦。
“爷说笑了,说笑了。”跑堂的赶紧抱拳拱手。
“给我们找个座。”冯慎挥了挥手,对着跑堂的说道。
“好嘞!”跑堂的一口应下,“一楼是没座了,小的去二楼瞧瞧,两位爷先在此稍后,小的去去就来。”
说完,那跑堂的便顺着楼梯“噔噔”地上了二层。
可没一会儿,那跑堂的就下来了。他苦着一张脸,冲冯慎和查仵作道:“两位爷实在是对不住……那二层上,也坐满了……要不……您二位去别地儿再转转?”
“你们这不是有三层吗?”查仵作急了,“三层上也没位了?”
“有是有……”跑堂的言语有些吞吐,斜着眼偷偷将冯慎与查仵作打量了一番,“可那三层上是雅间,价钱上要贵上几番……”
见跑堂的打量自己,冯慎忙低头看了看。一看之下,这才明白过来:方才与那耍猴人的纠缠,身上衣裳有些凌乱和不洁,虽然理了几下,可还有些皱皱巴巴。查仵作裤子上被撕了几道口子,那股邋遢劲儿更是不必说。
“嘿?”这会儿,查仵作也反应过来了,他冲着那跑堂的气呼呼地说道,“你小子是不是觉得爷没银子啊?告诉你,爷就乐意穿这破破烂烂的裤子!怎么着?不服气呀?”
“哟哟,”跑堂的赶紧赔不是道,“爷别在意,千万甭往心里去!小的没那意思,没那意思……”
“少啰嗦!”查仵作大手一摆,道,“今儿爷还就非吃定你这三楼了!赶紧带路!好吃好喝伺候着,爷我短不了你的银子!”
“是是是,”跑堂的点头不迭,闪身探手道,“那两位爷楼上请。”
查仵作“哼”了一声,率先上了楼。冯慎摇头一笑,也跟着上去。
二人来到三层后,点了几道醉仙楼的招牌菜。跑堂的记了,又匆匆下楼报菜名。
这雅间里倒还真是讲究,先不算那四壁上的高悬名家字画、架台上陈列的精稀古玩,单单是那副花梨木的桌椅就价值不菲。没一会儿,一名妙龄女子上来献了茶后,又款款退出。
“这档次……还真是不低……”少女出去后,查仵作朝雅间里环顾一阵,咂舌道,“看来……这桌子菜钱……唉……”
“查爷这就认了?”冯慎打趣道,“这跟刚才那股子大爷劲儿可不相称哪……哈哈哈……”
“我刚才那不是急眼了吗?”查仵作苦着个脸道,“冯少爷……要不这顿您先请了?”
“我可没带那么多银子!”冯慎笑道,“查爷千万别在我身上想辙。”
“得了!”查仵作一咬牙,摸着怀里的挈囊道,“得亏今儿个从衙门里刚领了俸银……就当花钱图个享受吧!”
“这就对喽,”冯慎又道,“我今儿就跟着查爷沾光,也尝尝那山珍海味,哈哈哈……”
转眼间,二人点的酒菜便上齐了。由于二人都不擅饮,所以也没要那烈性醇酿,只是开了坛清口的花雕。
菜肴皆用一水的官窑瓷具盛装,琳琅满目,色香俱全。那熘、炸、蒸、煅、煎、炒、烧、煸,烹饪的是五花八门,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盯着这等珍馐,查仵作眼珠子都亮了。他一面食指大动,一面招呼着冯慎道:“这银子花得也算值了。冯少爷别光愣着呀,赶紧吃啊。”
“那我就不客气了。”冯慎笑笑,便将筷子朝近前的盘里探去。
吃了一口,冯慎赞道:“这淮扬菜,郁、软、甜、香,味道当真不错!怪不得这醉仙楼客似云来……”
“哎呦,您就别转文了!”查仵作拿着把勺,打算去舀那道猪骨煲的汤喝,“这当口儿,就得甩开腮帮子、撩起后槽牙,胡吃海喝吧您哪!”
冯慎正要说话,却瞥见查仵作刚舀过的那个猪骨煲。他“咦”了一声,便用筷子去汤里翻。
见冯慎突然这般,那查仵作也很好奇。他一面举着汤勺,一面问冯慎道:“又怎么了?都是些猪骨头,又没几块肉。”
说着,就要把勺往嘴里填。
冯慎眼尖,还没等他填进嘴里,就劈手将查仵作的汤勺打掉:“喝不得!”
“啪啦”一声,那勺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怎……怎么了?”查仵作大惊,看着冯慎结结巴巴地问道。
“查爷,”冯慎黑着脸,指着那猪骨煲对着查仵作道,“你自己来瞅瞅,这里面的猪骨……有什么异样吗?”
第六章 明察暗访
对着那盆猪骨煲,冯慎大皱眉头。他见查仵作要喝,赶紧出手制止。
查仵作没防备冯慎会突然这样,骇了一大跳。他不明所以,忙问冯慎何故如此。冯慎没明着说,只是指着那盆猪骨煲,让查仵作自己看。查仵作拭了拭额上的冷汗,这才仔细地朝盆里打量。
“冯少爷,这汤究竟怎么了?”查仵作用筷子在汤盆里扒拉了几下,还是一脸的不解,“这猪就是瘦了点,没什么异样啊……”
冯慎叹息一声,道:“查爷,你再好好看看。”
“老是爱卖关子……”查仵作嘀咕了一句,又从汤盆里捞出块骨头夹在眼前,“这肉是肉,骨是骨的……冯少爷,您恕我眼拙,实在是没觉着有啥稀奇的啊。”
“查爷,亏你还是个仵作,”冯慎道,“这满盆子的死味,你就没闻出来?”
“死味?冯少爷您什么意思?”查仵作问罢,突然神色大骇,“您……您是说这汤里有毒?!”
冯慎刚要说话,那跑堂的忽然满头大汗地,从外头闯将进来。
“二位爷、二位爷!”跑堂的一脸慌张,对着冯慎和查仵作连连拱手,“刚才厨子说……有道汤上错了。小的这就给二位爷换了去。”
“来得好快,”冯慎冷哼一声,便冲着那跑堂的说道,“到底哪道汤上错了?你倒是说说!”
跑堂的指着桌上的猪骨汤,不断地抹着额前的冷汗:“是……是那道淮山筒骨煲……”
“没错啊!这道汤就是爷点的!”查仵作看眼冯慎,又看了眼跑堂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哎?我说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这个说喝不得,那个说上错了,合着就我一人儿还蒙在鼓里?难道这汤真的有毒?”
“哎哟大爷!”那跑堂的急了,“您可千万别冤枉我们,咱这醉仙楼是开店的,这种话儿要是传将出去,以后的买卖还咋做啊?”
冯慎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冷眼看着那跑堂的:“那你为何要这般火急火燎的,非得给我们换菜?”
“是……是这样的……”跑堂的赶紧回道,“方才后面的厨子过来找小的,问那道淮山筒骨煲送了没。小的就告诉他,早就送到二位爷这边来了。可没承想,那厨子一听就急了,让小的赶紧过来撤下,端去让他再重新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