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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陈靖仇再吹嘘什么,陈辅又是哼了一声。陈靖仇被唬得矮了三寸,话哪里还说得出来,陈辅却走到然翁跟前,深施一礼道:“老仙翁,您的古道热肠,稷业铭感五内。只是这几件神器至关重要,需随身携带,还请老仙翁见谅。”

然翁捋了捋胡须道:“老朽久不问世事,老师父客气了。”

陈辅正色道:“稷业幼承圣人之教,然劣徒失之管教,竟忘了华夷之辨,公然与北狄胡女交往,以至忘却人伦大义…”

他还要说下去,拓跋玉儿再忍不住,叫道:“老师父,什么叫华夷之辨?你们汉人中有好人,也有坏人,难道我们鲜卑人都尽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吗?”

小雪听得有点想笑。这话就是张烈当初教训拓跋玉儿的意思,那时她见到陈靖仇,一口一个“隋狗”,张烈训了她一通,她还大发脾气,没想到现在居然用这话来训陈靖仇的师父了。想到师父被她这般一训定然要挂不住脸,陈靖仇又轻轻拉了拉拓跋玉儿的衣角道:“玉儿姐姐,别说了。”

果然,陈辅已是气得吹胡子瞪眼,喝道:“你这鲜卑妖女,竟敢教训起我来了!自古汉胡不两立,靖仇,从今日起,我命你与这妖女一刀两断!”

陈靖仇见师父和玉儿又吵了起来,生怕他气火攻心再次昏厥,忙道:“师父,玉儿姐姐可不是妖女,她是我们的同伴啊。”拓跋玉儿见陈靖仇帮自己说话了,心中一甜,心道:“这大笨蛋到底还是帮着我的。”她本来就是惯使小性子的,现在脾气已改好了许多,可陈辅这么强横,她哪里忍得住这口气,讥道:“老师父,你只说华夷之辨,难道我胡人就天生卑贱吗?若老师父你不是汉人,也是生在胡人之中,难道也觉得自己生来就卑鄙,不是个好人吗?”

这话说得有点凶,陈靖仇生怕师父气过头,急道:“玉儿姐姐,你别说了!”

果然,陈辅已气得手足乱颤,半晌,狠狠一跺脚道:“靖仇,你若再与这妖女往来,就不用再认我这师父了!”说罢,将九黎壶往怀里一放,气哼哼地走了出去,以示严守华夷之辨,不与这鲜卑妖女一般见识。陈靖仇叫了两声“师父”,待跟进去,却见拓跋玉儿也气鼓鼓地站在一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急得汗都下来了,小声道:“玉儿姐姐,你别和我师父吵了好吗?”

拓跋玉儿本来就得理不让人,还要再说两句,但看陈靖仇急成这样,心下一软,嘟囔道:“又不是我要和他吵。”

然翁见拓跋玉儿眼里的泪水又在打转,低低笑道:“爱哭的小姑娘,你说得其实一点也没错,就是时机不太对。”

拓跋玉儿诧道:“时机怎么不对?”

“他师父是长辈,现在又在气头上,这般硬顶,他当然下不了台。其实他师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好生开导,他会明白的。爱哭的小姑娘,你说是不是?”

拓跋玉儿对然翁极其尊敬,不敢反驳,心想然翁说得也有道理,只是陈靖仇的师父太不讲理,不还嘴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可看看陈靖仇急得满头大汗,她终于低下头,低低道:“不说就不说。”

陈靖仇见拓跋玉儿总算软下来了,这才松了口气道:“然翁,那我找师父去。”

然翁笑了笑道:“去吧。呵呵,华夷之辨,人妖之辨,其实都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说着,背着手也回房休息去了。

陈靖仇只道师父在外面空地上生闷气,但一出去,却不见人影。他问了问村中旁人,旁人说他师父气呼呼地走出了天外村。仙山岛没有毒蛇猛兽,师父亦有本领在身,陈靖仇倒不担心,但他生怕师父和自己初到天外村时以为阿榆和啾啾是妖物一般,万一对他们动手,岂不是要对不住然翁?急急交代了小雪和拓跋玉儿两句,自己出去寻找。小雪本来也要跟来,但陈靖仇说拓跋玉儿气还没全消,让她陪着拓跋玉儿说说话,自己一个人出来。

陈辅出了天外村,仍是一肚子气,心道:“这孽徒!居然不听教训了。”他越想越气,一个人闷头出来。仙山岛景致宜人,但他哪有闲心赏玩风景?沿着路一直走下去,只盼着一个人都见不到最好。不知不觉,已沿山而上。转过一个山嘴,忽然听得前面传来几声琴声,心想:“不知是哪位幽人在奏琴。这琴声饶有古意,古之伯牙师旷不能过,此人定然大为不俗,若能与他清谈片刻,倒可一解胸中闷气。”

他沿着山道向上走去,拐了个弯,前面是一棵大松树。松下有几块大石,正是天然的石桌石凳,却不见人影,边上有个洞,琴声幽幽渺渺,乃是从洞中传来。陈辅没见到奏琴之人,不免有点失望,心道:“原来这位仙人居于洞府。”抬头望去,却见天边有孤鸿飞过,他心道:“嵇中散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说的好像便是这位先生。”本来焦躁不安的心境,这时不知不觉平静了许多,他在一张石凳上坐下,见石桌上还刻着一张棋枰,不觉想道:“原来这位幽人素常以琴棋自娱,果然不是俗流。”他年轻时对琴棋书画都颇有心得,只是自从南陈灭亡之后便将这些都抛到了脑后,陈靖仇喜欢读诗,喜欢下棋,喜欢吹笛,他一概不许,自己亦碰都不碰。现在独处山中,这些已视作玩物丧志的闲情倒涌上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琴声幽幽,本来陈辅心潮起伏,心里满是恼怒,但琴声如一道清溪汩汩流过,他越听越平静,心中对那位弹琴的幽人也更为佩服。

一曲终了,陈辅正觉音犹在耳,却听有个人道:“我道是哪位佳客夤夜来访,原来是陈先生,恕古月圣未能相迎,失礼了。”

这声音极是清朗。陈辅听得这人居然认得自己,心道:“小雪姑娘说饕餮是一位古月仙人制伏的,原来便是他!”饕餮凶悍至极,陈辅只道能制伏饕餮的古月仙人定是生得魁伟高大如天神,没想到他竟有如此闲情雅致。陈辅还听小雪说古月仙人为制伏饕餮元气大伤,定然在奏琴调理,自己冒冒失失过来,倒是打搅了他,忙站起来道:“晚辈陈辅,得聆仙长雅音,冒昧之至,还请恕罪。”他自己年事已高,但古月仙人的年纪定然比自己大得多,何况他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这礼数不能缺了。

古月仙人将这一曲弹完,只觉胸口已舒服了许多。他为制伏饕餮大耗元气,本来连话都已说不出来了,在此弹琴调理内息,现在才算好受些。他在洞中道:“陈先生来时,步履之中隐有怒意,不知是什么人得罪了先生?”

陈辅听得古月仙人一听脚步声就听得出自己在发怒,更是钦佩。叹道:“还不是因为我那孽徒。晚辈不才,妄动无明,让仙长失笑了。”

古月仙人道:“陈公子吗?我看他宅心仁厚,似乎不该会惹你生气才对。”

陈辅道:“靖仇这孩子,本来倒也不错。只是晚辈被饕餮所困之时,这畜生竟然忘了人伦大防,结交妖女!”他越说越生气,说到最后差点又要吹胡子瞪眼,总算想起是在古月仙人洞府之前,这才忍住了不曾发作,一边忽地传来陈靖仇的声音:“师父,玉儿姐姐不是妖女。”

陈靖仇追赶师父到了这儿,远远就听得师父在和古月仙人交谈。他听得陈辅在骂拓跋玉儿是妖女,心中大为不平,虽然在师父积威之下仍是出言辩解。他不说还好,陈辅一听他还要为拓跋玉儿说话,更是恼怒,喝道:“畜生!你还有脸说!过来!”

陈靖仇听师父怒火更甚,只得上前,向陈辅行了一礼道:“师父。”陈辅冷冷看了他一眼,喝道:“畜生,你还要嘴硬!你可知你这名字因何而来?”

陈靖仇心道:“还不是‘靖北虏,复国仇’之意吗?我从小就听你说过,不知听了几千几万遍,耳朵都生茧了。”嘴里仍是恭恭敬敬地说:“回师父,是‘靖北虏,复国仇’之意。”

陈辅横了他一眼,道:“你既知身负‘靖北虏,复国仇’之责,怎么还会如此胡作非为?你可是大陈皇帝嫡派子孙,将来要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现在却去结交胡虏!”

陈靖仇听师父说什么“大陈嫡派子孙”,呆了呆道:“师父,您说什么子孙?”

陈辅喝道:“大陈嫡派子孙!你的叔曾祖高祖武皇帝,伯祖世祖文皇帝,嫡祖高宗孝宣皇帝,还有你伯父,皆是大陈一脉相传之帝。”

陈靖仇听师父唠唠叨叨地说了一通某某皇帝,也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位,但这话的意思却是知道的。他期期艾艾地道:“我是…我是谁?”

陈辅扬起手道:“你是大陈高宗孝宣皇帝嫡孙!大陈为胡虏所灭,你将来要如少康光武一般中兴大陈!谁知你这畜生如此不知好歹,竟然与敌寇为友,忘了家国之仇,我…我…”陈辅昔年是南陈尚书左丞,陈朝灭亡后,玉石俱焚,陈靖仇已是陈朝宗室的最后一人。在陈辅心中,将来终有一天,要辅佐这位少主登基为帝,重光大陈,因此虽然对陈靖仇极为严厉,却从来不用恶语相加。在他心底,陈靖仇乃是君主,自己只是臣仆。现在当真到了气头上,对陈靖仇这位少主恨铁不成钢,也已口不择言,“畜生”都说出来了,怒火上来,真有将这个不长进的少主徒弟刮上一耳光的意思,可心里终究还想着陈靖仇将来要继承大陈皇帝之位,自己纵然是将他抚养成人的人,又是师父,也不能真打这未来的大陈皇帝一耳刮子。可是不打,又消不了气,一只手伸在空中不住颤抖。

陈靖仇见师父要打自己,也不敢躲,抬起头道:“师父,不管我能不能中兴大陈,反正我知道,汉人有好有坏,胡人也一样有坏有好,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

这道理陈辅何尝不知道?但在陈辅看来,汉胡不两立,小民怎么样不必管,但陈靖仇这个将要驱逐胡虏、中兴大陈的天潢贵胄却绝对不能和胡人结交。他越说越怒,当真要一巴掌打到陈靖仇脸上,猛然间想起这是在古月仙人洞府之外,自己师徒二人吵得不可开交,真是岂有此理。他强压怒火,低低道:“畜生!在古月仙长洞府之外还要如此无礼!”陈靖仇听师父这般说,心头亦是一凛,忖道:“古月先生正在疗伤,我们这样打搅他,确实太失礼了。”便也不再多说,但心里不住地说着:“玉儿她…玉儿姐姐她不是妖女!”

这时陈辅向着洞口行了一礼道:“仙长,我师徒二人实是无礼至极,请仙长不要见怪,我们即刻就走。”

古月仙人在洞中道:“陈先生要走了吗?恕我只能以一曲相送。”说罢,琴声铮琮,从洞中传出,陈辅听得琴声闲雅,更是心折,暗道:“古月仙长长于此道,只怕昔年真与伯牙、师旷诸多名师大匠切磋过也不一定。”只是琴声虽然闲雅,幽幽而来,其中却带上了一丝隐隐的悲怆和愤懑。陈辅正想着这是支什么曲子,却听身边的陈靖仇低低道:“是《获麟歌》啊。”陈辅横了他一眼,心道:“你不肯好好修炼鬼谷秘术,问你术法口诀一问三不知,这些倒是一听便知。”

《获麟歌》出自《孔丛子》,说的是叔孙氏在打柴时打死了一只异兽,事后孔子的弟子冉有对老师说:“这异兽身子如麋,头有肉角,是妖物吗?”孔子叹道:“那是仁兽麒麟啊。”于是弹琴作此歌,从此绝笔。这个“绝笔于获麟”的典故,陈辅自是熟而又熟。听得古月仙人弹起这一曲《获麟歌》相送,心道:“至圣昔年,乃是见天下大乱,礼崩乐坏,那麒麟却在这时出于世间,结果丧于愚夫之手,因此悲慨莫名。如今妖星已现,也将天下大乱,麒麟若重现于世,只怕亦是一般。”

他师徒二人在山道上渐行渐远,琴声亦越来越轻,却总是袅袅不绝,如在殷勤相送。待拐过一个山嘴,琴声已终,但余音似乎犹在耳边。陈辅站住了,叹道:“世外仙人,高深莫测。靖仇,你有缘来此仙山,实在该好生向两位仙长请教。”

陈靖仇先前见师父大发雷霆,心里有说不出的害怕。现在听师父语气平和了许多,心知定是古月仙人的琴音涤去他胸中的怒火。他道:“师父,这个自然。然翁和古月先生两位都是上古仙人,慈悲为怀,靖仇本事及不上他们,这等胸怀却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陈辅哼了一声道:“别说本事了,这些日子鬼谷秘术是不是也荒废了?”

陈靖仇最怕师父还喋喋不休地说拓跋玉儿的事,见师父说到了本领上,他精神一振,道:“回师父,靖仇可不敢荒废,这些日子一直勤学苦练,连然翁和古月仙人都说我的功力有长进呢。”说到这儿,他想起师父给自己的那符鬼,便掏出来道,“对了,师父,您的符鬼在此,请收回去吧。”

陈辅看了他手中的小竹筒,眼神忽然有点黯然,道:“没用了,它已经认了你为主人,你带着它吧。”

陈靖仇心想就算符鬼认了自己为主人,一样可以再练一个。话还没说完,陈辅伸手从背后拔出剑来,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考考你吧,小心了。”

陈靖仇其实一直跃跃欲试,要向师父演示一下自己现在的本领,以示这些日子未曾荒废了鬼谷秘术。见师父拔剑,他实是求之不得,行了一礼道:“请师父指教。”伸指在背后剑鞘上一弹,长剑铿然飞出,落在了手上。陈辅见他这一手驭剑术起手式使得干脆利落,已不比自己逊色,不由稍感意外,心道:“这小子,原来倒不是吹牛,真的很有长进。”他道:“好,本门术法,基于五行,练到极处,五行合一,生生不息,小心了!”他说着,手中长剑向空中一掷,双手交错,已变幻了数个手诀,喝道:“疾!”

陈靖仇见师父用了驭剑术,也将长剑向空中一掷,双手同样变幻数个手诀,与陈辅的动作一般无二。只是他手指较陈辅更为灵活,变幻之间也更快一些,虽然陈辅先将长剑掷在空中,陈靖仇却是后发先至,两柄长剑在空中一击,“当”一声清响,冒出一团火星,陈辅那口长剑被陈靖仇的剑一击,直直斜飞出去,插在了地上。

陈辅的驭剑术有十余载寒暑之功,以前教陈靖仇时,总觉他笨手笨脚,因此此番出手也留了分寸,生怕陈靖仇万一挡不住而受伤。哪知一出手,却觉胸口空空荡荡,不要说驭剑术,连真气都提不上半分。虽然惊魂未定,心里却是欣慰更多一些。陈靖仇这个小畜生虽然在结交朋友上有点不听话,但练习本门秘术当真刻苦,就算自己没在他身前督促,他一样勤学苦练,想到此处,脸上倒露出了笑意。陈靖仇本来觉得师父定要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谁知师父竟然露出笑容来,他也不敢用驭剑术收回自己的长剑,走上前来道:“师父,您没伤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