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几周还没过完,艾伯比先生就意识到,他之前的计划必须大幅度修改。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还没准备好,没有把这段婚姻摆平。
单说一点,她的家(现在也是他家了),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一幢赤褐色沙石别墅。简直就是个乱七八糟的噩梦洞穴。原则上来说,随意散落的东西压根不用去捡,因为没过一会儿它们又会飘出来,每间屋子里都堆着数量惊人的垃圾。柜子和抽屉里胡乱塞着一大堆东西,装得满满当当,别提分门别类了,光是表面就积着一层灰,里面说不定还夹着纸屑呢。而且。这些对神经脆弱的艾伯比先生来说,就像一直有人在耳边用指甲划黑板。
这位艾伯比夫人唯一钟情的烹饪事业,却很不幸地成为她丈夫虔诚祈祷的、希望她能放弃的事。一到吃饭时间,她就会踏着沉重的脚步,无数次往返于厨房和餐厅之间,手上端着一道又一道艾伯比先生见都没见过的菜肴。
一开始,他还稍微抗议了几句,但妻子耐心地选择准确的词语,明确表示:任何对她厨艺方面的批评,都会让她难过,哪怕是哪盘菜剩得多了点儿,也代表了不满,也会让她伤心。从那以后,艾伯比先生便只能无奈地接受了少肉、重口味的菜,还有各种厚酥皮点心。这导致他长期消化不良,苦日子雪上加霜。即使他证明了自己是个大胃王,喜欢她做的饭菜,妻子也不会罢休,在他面前摆一大堆盛满食物的盘子,层层叠叠一直堆到他颤抖的鼻子下方,让他感觉自己就像要与狮子搏斗的勇士。此时,艾伯比先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一套消化系统,以及一份可口简单的餐点。
最终,这个愿望变成他最喜欢的梦。睡梦中的他刚参加完妻子的葬礼,在一家餐厅喝着热茶,吃着吐司,或许再加一个半熟的鸡蛋。但即使是如此美妙的梦,加上梦的美妙结尾——他开始整理房间——也无法使他振作起来。因为每天一睁开眼睛,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摞在鼻子下面的一堆盘子。
每过一天,妻子对他的要求——她需要他的关注——就又迫切一分。直到某日,她公开责备他花在商店上的心思比放在她身上的多。艾伯比先生知道,是时候实施终极计划了。当天傍晚,他就把地毯带回了家,小心地铺在客厅与厨房之间的走廊上。玛萨·艾伯比丝毫不感兴趣地望着他。
“真是块破破烂烂的东西。”她说,“这是什么?艾破烂儿先生,这是古董吗?还是别的什么?”
用这样一个带有侮辱性的名字称呼他,她居然扬扬得意,假装看不到他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时,脸上因愤怒而抽搐的样子。此时,他的脸又抽搐了一下。
“这不是古董,”艾伯比先生承认道,“但出于种种原因,我把它视为珍宝。我对它很有感情。”
艾伯比夫人送给他一个温柔的微笑。“而你把它拿来是想送给我,对不对?”
“对,”艾伯比先生说,“是的。”
“你真好,”艾伯比夫人说,“真的。”
每次看着她趿着鞋走过地毯,去走廊另一边小桌上打电话,艾伯比先生都会津津有味地把玩脑子里的小想法。他发现,她每天晚上打电话的时间是定的,可以把意外安排在这个时候。这么做的好处显而易见:既然每晚的这通电话是她唯一遵守的惯例,她一定会在那个时间点穿过地毯,而他就可以机解决问题。
然而,考虑到艾伯比先生要完成的是一次完美的表演,就必须先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接近她比较好。当然,刚才的设想和已经实践检验过的方法都不错,不过,要是打电话和拿水两件事同时发生……
“我赌一毛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艾破烂儿。”艾伯比夫人轻松愉快地说道。此时她已挂上电话,穿过走廊,端正地站在地毯上。艾伯比先生换虚伪的面孔,看着她。
“我希望,”他不满地抱怨道,“你以后别再用那个可怕的名字叫我了,你知道我有多讨厌它。”
“瞎说,”妻子一口否定,“我觉得很可爱。”
“我不觉得。”
“好吧,反正我喜欢。”艾伯比夫人以坚决的口吻说道,“总之,”她撅起嘴,“我开口前,你该不会是在想这件事吧,是吗?”
看到这个壮硕粗野的女人撅着嘴,艾伯比先生瞬间愣住了。她就像一个燃烧了一段时间的蜡人,从头到脚都分不出哪儿是哪儿。他赶忙将这个念头脑子里赶走,转而思考着如何编造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跟以前一样,”他说,“我在琢磨自己这身不体面的衣服。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下吗,我的每件衣服都掉了扣子。”
艾伯比夫人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我会找时间帮你缝的。”
“明天如何?”
“我不知道。”艾伯比夫人说完转向楼梯,“去睡觉吧,艾破烂儿,我累死了。”
艾伯比先生满腹心事地跟在她身后。明天,他要带一身西服去裁缝店,保证参加葬礼的时候有的穿。
03
他把西服带回家,整整齐齐地挂了起来;此时他已吃完了晚餐,正坐在客厅里听着妻子嘶哑的嗓音。尽管时钟显示还不到九点,她却已经没完没了地着他讲了好几个小时。
这时,伴随着越发强烈的激动之情,他看着妻子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穿过房间步入走廊。她刚摸到电话听筒,艾伯比先生就大声地清了清喉咙。不介意的话,”他说,“我想喝杯水。”
艾伯比夫人转过身看着他。“想喝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艾伯比先生说完就等在那儿,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放下电话,朝厨房走去。厨房里传来冲洗杯子的声音,接着艾伯比夫人端一杯水出来了。他小心地将一只手搭在她厚实的肩膀上,举起另一只手,像要拂去一缕散落在她脸上的头发。“这就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吗?”艾比夫人平静地问。
艾伯比先生的手僵在半空,感到一阵寒意已钻入骨髓。“其他人?”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什么其他人?”
妻子咧开嘴巴冲他微笑,他看到她手中的水杯稳稳当当,里面的水一晃不晃。“其他那六个,”她说,“据我所知是六个。怎么,还有更多?”
“不,”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亲爱的艾破烂儿,你不能就这么把之前的六个老婆都忘了啊。除非你太在乎我了,因此不愿想起她们。要是这样的话,还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是是?”
“我结过婚,”艾伯比先生大声说道,“我之前就说得很清楚了。可你说什么六个老婆?!”
“你当然结过婚,艾破烂儿,而且很容易就能查出你是和谁结的——查出再上一任也同样容易——然后就是所有。甚至你母亲也很好调查,或者你是哪里上的学,又或者你是在哪里出生。你也知道,艾破烂儿,盖因斯伯勒先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这都是盖因斯伯勒瞎编的!”
“也不全是,你这个小傻瓜,”他的妻子傲慢地说道,“你每次构想那些计划时,我都在设法干涉你的思路。从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个样的人了。是不是吓到你了?”
艾伯比先生试图让自己镇定一些,不要表现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就像捡起一根小草却以为握着条蛇。“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气喘吁吁地问道。
“因为你和我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方方面面——你的穿着,整洁得令人厌恶,你那一本正经、自大傲慢的样子,以及所剩无几的道德观念——你就是他那样的人。而他是我这辈子最憎恨的人,还有他对我母亲做过的事。他为了钱与她结婚,把她的每一天都变成噩梦,最后为了遗产杀死了
她。”
“杀了她?”艾伯比先生呆若木鸡。
“哦,行了吧,”妻子冷酷地说道,“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男人能做出那样的事?没错,他杀死了她——谋杀,可能你更喜欢这个词——先问她要一杯水,然后等她把水拿来时弄断了她的脖子。手法和你用的惊人的相似,是不是?”
艾伯比先生的脑海中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答案,然而,他拒绝接受。“后来他怎么样了?”他追问道,“告诉我他怎么了!被抓了吗?”
“没有,他没被抓,案发时没有目击证人。不过,盖因斯伯勒先生曾经是我母亲的律师,也是她十分亲密的朋友,他对此保持怀疑,于是要求旁听审讯。他还带去了一位医生,那位医生当场证明了我父亲是如何杀死她,并把现场布置成她被地毯绊倒致死的样子。可是,判决还没下来,我父亲就因为突发心脏病死了。”
“就是那件案子——我读到的那件!”艾伯比先生呻吟道,然后安静地忍受妻子嘲讽的说明。
“他死时,”她冷酷地继续,“我发誓,日后一定要找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然后让他承担他本该承受的一切。我将对他所有的生活习惯和饮食口味了如指掌,却一项都让他得不到满足。我知道他是为了钱才与我结婚的,但在我死之前,他休想拿到半分。我会活很久很久,因为他必须豁出命来,小心翼翼地照顾我,尽量让我多活一口气。”
此时艾伯比先生已经恢复了理智。他发现,尽管她十分激动,脚却没挪步,还站在刚才的位置。“你怎么能让他心甘情愿这么做呢?”他轻声问道,同时朝她靠近了一厘米。
“听起来很离谱,是不是,艾破烂儿?”她看穿了他的意图,“但就算再离谱,也没有你那六个老婆都被地毯绊死离谱。盖因斯伯勒先生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有很多人是被巧合送上绞架的——就像你的做法——叫她去拿杯水——就像现在,特别当有人产生了谋杀动机的情况下。”
艾伯比先生突然觉得领子紧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狡辩道,“你怎么能让我豁出我的命,去为你延年益寿?”
“如果一个妻子可以随时把她的丈夫吊死,那她自然就能做到。”
“不,”艾伯比先生克制地说,“我觉得这样做只能把这个男人逼走,尽快摆脱他的妻子,越快越好。”
“哦,这样一来,就会引来后面的连锁反应。”
“连锁反应?什么连锁反应?”艾伯比先生质问道。
“我很乐意为你解释,”他的妻子说道,“事实上,也到了不得不解释的时候了。不过,我觉得站在这儿很不舒服。”
“别管这些了。”艾伯比先生不耐烦地说,妻子耸了耸肩。
“哦,好吧。”她冷酷地说道,“现在,盖因斯伯勒先生手上有一切关于你前几次婚姻的文件——她们是怎么死的,以及每当你那家商店不得不清偿时候,你总是能适时获得一笔遗产。
“另外,他手上还有一封我的亲笔信,表明如果我死了,务必立即进行各项必要的调查。盖因斯伯勒先生手头的材料太充分了,还有指纹和照……”
“指纹和照片!”艾伯比先生叫道。
“当然。我父亲死后,我才发现他早就准备好逃去海外了。盖因斯伯勒先生向我保证,如果你也有这个打算,最好趁早死了这条心。他说,不管你在儿,把你抓回来都易如反掌。”
“你想要我做什么?”艾伯比先生木然地问道,“你肯定不希望我再待在这里了,而且——”
“哦,不,我希望你待在这儿。既然我们已经聊到这一步了,我觉得还是跟你直说了吧,我希望你从此永远忘记你那家没用的店,这样你就能一整天待在家里陪着我了。”
“放弃那家店!”他尖叫道。
“你肯定还记得,艾破烂儿,我在信里要求死后进行全面的调查,但并没具体写明可能致死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陪我度过一段漫长而愉悦的生活。或许——对你,我只能说或许——哪一天我会撕毁那封信,并把所有证据都交给你。你看,对你有利的方面还是很多的。前提是,你要小心地好好照顾我。”
电话铃声突然粗鲁地响了起来,艾伯比夫人冲电话方向点了点头。“盖因斯伯勒先生,一直这么小心谨慎。”她温柔地说道,“要是我晚上九点没有告诉他我很好、很开心,他可能会马上跳起来,认为发生了最不好的事。”
“等一下。”艾伯比先生说道,他拿起电话听筒,不用说,从里面传出的声音正是盖因斯伯勒的。
“喂,”是老盖因斯伯勒,“喂,是艾伯比夫人吗?”
艾伯比先生想耍个把戏。“不是,”他说,“恐怕她现在不能来接电话。你是谁?”
传人他耳中的声音带着明白无误的恐吓意味。“我是盖因斯伯勒·艾伯比先生,我希望能马上和你妻子说话。我给你十秒钟让她来接电话,艾伯比先生。听明白了吗?”
艾伯比先生笨拙地转向妻子,递出听筒。“找你的。”他说。接着,他吃惊地看着她脚下的地毯在她准备放下水杯时稍微滑动了一下。她挥舞着双臂,想保持平衡,水杯跌到他的脚边,打湿了他整洁的裤子。她的脸扭曲变形,发出无声的悲鸣,身体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她毫无生气的身体躺在了他最熟悉的那个地方。
他看着她,几乎忽略了从电话听筒一直传到他脑子里的声音。
“十秒钟数完了,艾伯比先生,”里面的声音近乎尖叫,“明白了吗?你的时间到了!”
愚者自将
愚者自将(Fool's Mate),国际象棋术语,指在遵循规则的情况下,黑棋以最快速度将死白棋的走法,也称为“两步杀”。这类棋局通常因白棋棋手极弱而得名,主要出现在初学者的对局中。
01
这天晚上,下班回家的乔治·赫尼克带着一种奇妙的兴奋,一向暗黄的脸颊上泛着红光,无框眼镜后的双眼神采奕奕。他没有像往日那样小心地脱下雨靴,在门廊角落的竹席上整齐地摆好,而是粗鲁地拽下鞋,随便扔到一边。然后,顾不上脱大衣和帽子,先拆开怀里的包裹,拿出一个小而扁平的皮箱。他将箱子打开,露易丝看到灰绿色的天鹅绒底座上,摆着一套朴素的国际象棋。
“是不是很漂亮?”乔治说着,爱怜地抚摸着棋子,“看看它们的做工:一点儿不夸张做作,你明白我的意思,简单、干净,像个棋子的样子。白子是象牙做的,黑子是黑檀木,全手工打造。”
露易丝眯着眼睛问:“你花了多少钱买这玩意儿?”
“我没花钱。”乔治说,“这不是我买的,是奥尔里克斯先生送的。”
“奥尔里克斯?”露易丝问,“就是上次你带回家吃晚饭的那个怪老头儿?呆呆地坐在那儿盯着咱们,像一只想吃金丝雀的猫。要不是你不停地说话,恐怕他一整晚都不会说半个字。”
“哦,露易丝!”
“别在这儿喊‘哦,露易丝’!我以为我早就表达清楚自己对他的看法了。还有,我能问问,为什么这位好心的奥尔里克斯先生突然想起送你这么个玩意儿吗?”
“这个……”乔治有些难以启齿,“你也知道他身患重病,再有几个月就退休了,于是我接下了他的大部分工作。今天是他最后一天上班,这东西算是表达感谢的礼物吧。他说希望把最好的东西送给我,于是挑中了这副他最钟爱的象棋。”
“奥尔里克斯先生真大方啊。”露易丝冷冷地说,“他要是真想补偿你为他花费的时间和心血,怎么没想到送点儿实用的东西会更合适呢?”
“什么?我只不过想帮他个忙,露易丝。而且就算他给我钱或其他东西,我也不会收的。”
“你真是傻死了。”露易丝嗤笑道,“好了,快把你那破玩意儿收拾起来,放一边去,准备吃饭吧。晚餐准备好了。”
她转身朝厨房走去,乔治跟在她身后,安抚道:“露易丝,你知道吗,奥尔里克斯先生还说了些非常有趣的话。”
“是吗?”
“嗯,他说,这世上有些人命里有棋——不过要等棋艺精湛时才能自知。我就想,咱们俩何不……”
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双手搭在屁股上,说道:“你的意思是我每天收拾完屋子、采购回来、给你做好热腾腾的饭菜、缝缝补补忙完之后,还要坐下来跟你一起学怎么下棋!乔治?赫尼克,你都快五十了,脑子里怎么净是奇怪的想法。”
乔治回到门厅脱下大衣,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循规蹈矩,从未做过与年龄不相符的事,至少在露易丝的不懈提醒下,想出格也难。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数落是在新婚几个月后,当时他即将三十岁,本想自己创业。自那之后,每年他都会听到好几次同样的话,原因多种多样。不过随着他对露易丝的了解,挨骂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问题的关键是,露易丝总能比他快一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露易丝已经明确地提出反对意见了。比如自己创业,她说他会失去一份稳定的工作;比如要孩子,她说他们处境艰难,目前并不合适(露易丝觉得他们一直处境艰难);再比如,明明可以便宜地租房住,她却执意要一次性买下整幢房子。她还有些奇怪的坚持,比如坚决反对在家里招待客人,坚持拒绝阅读他推荐的书,以及坚持不把收音机调至交响乐频道。或许还可以加上今天这件事,坚决不学下棋。
关于这些事,她的解释是:请客既麻烦又花钱,印刷字体太小伤眼睛,交响乐让她头痛欲裂,至于下棋,现在看来她的理由是没时间。结婚以前,乔治悲伤地回忆,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他们没事儿就请一群朋友,一旦聊到书籍、音乐或任何相关话题,她都会开开心心、兴趣盎然地加入。而现在,她唯一乐意做的事就是每天晚上一边坐着织毛衣,一边听收音机里的搞笑节目。
当然,她也有可能以自己不舒服为由。她总说自己浑身上下哪儿都疼,对痛感生动的描述让乔治也感同身受,觉得自己身上也疼。家里的医药箱塞得满满的,药品没有重样的,这和他们家的菜谱截然相反,一点儿花样也没有,基本上每顿都是淡而无味的乱炖汤。而且每个月,露易丝都要对照着一张医生开的长处方去买药,在乔治看来,八成就是“女人的那点儿事”。
即便如此,乔治还是会第一个跳出来说露易丝的好话。抛开那些麻烦,露易丝确实是男人心目中的好妻子。乔治的薪水不算高,但她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积攒,现在他们的账户里竟有一万五千块。但这是两人的秘密,露易丝在外不管和谁聊天都会说自己家生活贫困,每次都让乔治很尴尬。露易丝的观点是,尽可能让别人觉得你一无所有,这是最佳的省钱方式之一。如果说省一分就等于赚一分,那这几年来,她以她的方式赚到的差不多和乔治赚的一样多。尽管这么想并不能减轻乔治的尴尬之情,却能将这种尴尬隐藏在对露易丝的机智和持家有道的尊敬之下。
说到露易丝的优点,恐怕还不止这些。她让家里总保持一尘不染,每件衣服都细心熨烫,时刻关心他的健康,这么看来,乔治会忽略日常琐事,反而为有这样的妻子感恩,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想邀请她做自己的棋友。从收到棋子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国际象棋迷住了。他也承认,一直不能下棋这件事,多少有点憋屈。某天晚上,伴随着耳边吵闹的录音机声响,以及妻子手中上下翻飞的毛衣针发出的动静,乔治仔细研究着棋盘,突然意识到,只有棋逢对手才能让这个游戏更有趣。但他并没有因此挖苦露易丝;挖苦讽刺不是乔治会做的事。
奥尔里克斯先生送他这副棋子的时候说过,他随时可以在棋艺方面给他指导指导。但露易丝已经明确表示,这个家不欢迎他,而且不止一次地说,任何男人都不能随便进她家的门,吃她做的菜。因此,乔治索性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向书本寻求帮助。他找到一本名为《来下棋吧》的小册子,开篇是邀请大家都来下棋的随笔,然后就是许多复杂的文章。乔治在文学世界里发现了象棋的新大陆,并为其博大精深和错综复杂而惊愕。
他吃饭的时候想着下棋,喝水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也在想。他用心钻研那些活着的和已故象棋大师的经典棋局,慢慢的,哪怕只是场无足轻重的小胜利,他都能背诵每一步走法。他学习开局、中局和终局。他舍弃有勇无谋的鲁莽进攻,更倾心于位置对弈。他认为缜密的策略更有杀伤力,一定会把对手打个落花流水。他每日念叨着一些奇怪的名字:阿廖欣、卡帕布兰卡、拉斯克、尼姆佐维奇,他追寻着他们,在象牙白和檀木黑的迷宫格里穿行,品味每一个新发现。
但不管怎么说,仍有一项空白无法填充:没有对手。没有一个有血有肉的、真正的对手来检验他的棋艺。有时,他看着手边的书,思考着如何走下一步时,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棋盘对面应该坐着另一个人,同样关注着这一步,心里想着接下来要如何扭转局势、摧毁这一步进攻。这一渴望越来越强烈,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棋盘对面伸过来一只手回应他;特别是当露易丝的影子突然映在墙上,或者壁炉里的木柴堆塌了,这一渴望会升级为惊喜,乔治会仿佛中了邪,猛然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空椅子,期待那里会坐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