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复咬着唇瓣,若有所思。
虽然我们童年或多或少会看到、经历让人不适的画面或事情,但它们都会被藏在记忆深处,想要让它们出现,通常需要一个激发点,比如说再次看到类似画面或经历类似场景,才会触发这些画面,不会发生邢鹏这种长时间和反复出现的情况。
所以,我更倾向于后两种情况。
我追问道:“我能问一下,你的生活压力大吗?”
邢鹏回道:“初中毕业后,我就不上学了,在一家餐厅洗盘子,虽然工资不多,但足够自己开销。两年前,我母亲去世了,父亲又被查出尿毒症,我的工资除了养活自己,还要补贴家用,生活上确实有些压力,不过也能过得去。”
他的话里透着一股隐约的无奈。
我又问:“那你和父母的关系怎么样呢?”
邢鹏摇摇头,说:“我们关系不好,准确地说是很差吧。”
似乎是回想起了不开心的事情,他的语气里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自卑:“从我记事起吧,我就随他们四处打工,他们经常不在家,我很少和他们亲近,他们也不愿和我亲近,虽然是一家人,生活得却像陌生人。从初中起,我就一直住校,有时候周末也不回家,和他们更是没有交流。”
说到这里,邢鹏感慨道:“不怕您笑话,我挺羡慕同学们的父母的,总觉得那才是父母,有呵护,有疼爱。有时候,我真的想问问我的父母,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又问:“后来呢?”
邢鹏叹了口气:“初中毕业后,他们不打算供我上学了,我也不想读书了。我就在一家餐厅打工,基本不回家。老板对我不错,知道我没地方住,就让我住在餐厅库房。后来,餐厅倒闭了,我又去了一家保洁公司做清洁工。他们始终对我不闻不问。我母亲去世时,整个葬礼,我一声都没有哭,因为我真的哭不出来。再后来,我父亲被查出尿毒症住院,我去医院看过他两次,他对我的态度有所改变,可能是需要我的钱吧,现在除了每个月给他一些生活费外,我们基本没联系了。”
根据邢鹏的叙说,我更倾向于这个梦境场景的产生、反复出现与他和父母的关系有着极大关联。
父母的冷漠忽视和童年的情感缺失让他极度缺乏安全感,虽然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心中却极度渴望,这种情绪被压抑到潜意识之中,便以杀梦的形态表现了出来。
我看了看时间,想要结束这次对话:“你的情况我基本了解了,这个梦境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你只需要调整状态,不要影响生活就好。”
对于我的解释,邢鹏似乎并不满意:“王老师,我总觉得那不是梦境,或许……或许真的发生了什么!”
虽然我感觉有些可笑,但还是保持着职业的耐心:“你是说你的父母杀了人吗?”
邢鹏咬了咬唇瓣:“也或许是我看到别人杀了人……”
这时候,我接到Naomi的电话,起身准备离开:“如果每个梦到杀人场景的人都认为有真实杀人案发生,那这个社会就彻底混乱了。”
邢鹏欲言又止。
我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胡思乱想了。”
话落,我便离开了会客厅。
坐上车子时,Naomi问我那是谁,我没说话,只是在后视镜里看到他落寞地站在门口,然后迅速消失在了雨中。
忙碌的美国之行让我忘记了那个叫邢鹏的年轻人,没想到我回国的次日,他竟然再次来到了咨询中心。
当时我正在参加部门的讨论会,Naomi站在玻璃窗前,示意我出去。
我推门出来,有些不悦:“怎么回事?”
Naomi无奈地耸耸肩说:“有一个叫邢鹏的年轻人要见你。”
邢鹏?
“他来了?”我忽然想到了美国之行前见到的那个年轻人和困扰他的杀梦。
“就在一楼会客厅。”
“可是我已经为他提供过解答了,如果他还想要咨询,可以安排其他心理咨询师。”
“我向他说明了情况,但他还是指定要你提供咨询!”
“指定我?”我有些气愤。
“没错,他很坚持那个场景并不是现实关系的梦境投射,甚至还向我提出了梦境疗法,他想要让你帮他回忆更多的细节。”Naomi解释道。
“他怎么知道梦境疗法?”我一惊。
“我也不清楚,所以才来找你。”Naomi耸耸肩说。
我只好再次见了邢鹏。
邢鹏见到我,很是激动:“王老师,你终于肯见我了!”
我问道:“你怎么知道梦境疗法的?”
他的语气带着乞求,又有些威胁:“我知道你可以潜入别人的梦境,看到梦境里发生的内容,我求求你,进入我的梦境吧。”
在之前的咨询案例中,除了杨逸凡和李毓珍,我并未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而且那件事之后,我也要求李毓珍保密的,那邢鹏又是从哪里获知的信息?我再次质问:“你究竟从哪里得到这些信息的?”
邢鹏以问答问:“如果我告诉了你,你是不是可以答应我的请求?”
我反问道:“你在威胁我?”
邢鹏摇摇头,乞求道:“王老师,我从没想过要威胁你,我只是想要确定这到底是一个简单的梦境,还是曾经发生过什么。”
他说得恳切而卑微,我突然就想到了初三那年,我也是这么渴求得到心理医生的解答,我恍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种被梦境困扰纠缠的无助。
我思忖了良久,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
邢鹏也告诉了我事情原委。
原来他曾在黑色热带鱼事件中出现过,当时,我和吴岩两次潜入李麒麟的梦境之中,潜梦地点就在病房内,本以为足够安全且隐蔽了,没想到第二次潜梦时,在医院做保洁员的邢鹏就躲在卫生间内,意外看到了我们的潜梦过程,还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我很意外:“你怎么会躲在那里?”
邢鹏回忆道:“那天我的工作已经做完了,但又不想回去,就找了一间重症监护室的卫生间躲了起来睡觉。”
我追问道:“去重症监护室的卫生间睡觉?”
邢鹏解释说:“那里人少清净,之前,我也都是这么做,没想到那次却看到了你们。”
我这才恍然大悟道:“其实,从你第一次找到我开始,就想让我潜入你的梦境一探究竟了,对吗?”
邢鹏点点头,说:“当时你走得急,我也没有多说。”
虽然答应了邢鹏的要求,但我还是提前说明了情况:“潜梦并不是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进入你的梦境,即使潜入了你的梦境空间,也不一定能够观察到你提到的那个场景,因为梦境是不可控的,不是我想要看到什么,就能看到什么的,所以对于潜梦观察,你也不要抱太大期望。”
邢鹏听后点点头。
我让他先行回去,晚上8点再回来。
当晚,邢鹏准时来到咨询中心。
Naomi为我们佩戴了脑电波同步扫描仪,并将唤醒时间设定为五分钟。
在她的安排下,我们服用了助眠药物,我嘱咐邢鹏保持轻松,就像平常睡觉一样,他点点头,没多久便进入了睡眠状态。
我也缓缓被睡意覆盖,然后感到了熟悉的触电感。
耳边传来一声闷闷的扑哧声,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
我倏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空荡荡的电影院里,偌大的屏幕上是银白的雪花。
这应该就是邢鹏的梦境了,我的观察也从这里开始。
前排坐着一个老人,我起身走了过去。
他怀里抱着一个盒子。
这时候,有人走了进来。
我转头一看,是邢鹏。
他走到老人身边,问道:“你好,电影为什么没有开始?”
老人没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看着那盒子。
邢鹏坐到老人身边,指着盒子说:“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老人侧眼看看他,没说话,然后打开了它。
那一刻,我也将头凑了过去。
让人惊奇的是那盒子里竟然是一个精致的电影院模型,空间布置和我现在所处的一切是一模一样的。
更让我惊异的是盒子里的电影院中,也有两个人,就是老人和邢鹏!
盒中老人怀里也抱着一个盒子,盒中邢鹏坐在他身边,也在朝盒子里看着。
这个盒子勾起了邢鹏的兴趣。
他将手伸了进去,试图去触碰盒中的那个自己,同样地,盒子里的那个他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几乎是同时,我的头顶被一簇阴影覆盖,我猛地抬眼,发现一只巨大的手正朝着我,不,准确地说是朝着邢鹏而来。
很显然,邢鹏也意识到了这些,他抬头看到了那个伸向自己的巨大手臂,还有手臂之后的……
另一个自己?
而盒中的邢鹏也做着同样的反应。
那个瞬间,邢鹏将手缩了回去,一同缩回去的还有盒中的那个自己以及出现在头顶的庞然大物。
邢鹏吓坏了。
一同被吓坏的还有盒子里的那个邢鹏,以及将我们当作盒中之物的那个邢鹏。
这个在恐怖电影里出现过的桥段竟然发生在了邢鹏的梦境之中。
我的大脑迅速推测着:这应该是一个俄罗斯套娃式空间,我所处的是其中某一层而已,而每一层空间都包含老人和邢鹏,场景内容也是一致且同步的。
这时候,邢鹏起身就要逃离。
不过整个电影院被封闭起来了,他找不到出口,焦躁且慌乱,盒子中的那个他也是一样地四处乱撞。
他再次回到老人的身旁,乞求对方帮他。
老人突然笑了,将手伸进盒子,捏住了盒中的邢鹏,而那一刻,一只粗糙的大手也透过黑暗,朝着我身边的邢鹏覆盖过来,捏住了他。
容不得邢鹏求救,老人便猛地用力,捏爆了盒中的那个“他”,几乎是同时,我听到扑哧一声,身边的邢鹏也被捏爆了!
那一刻,我看到了另一个“邢鹏”走进了电影院。
我蓦然意识到最初进入这个场景之时听到的扑哧声了,那是上一个“邢鹏”被捏爆的声音。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我主动醒来,回到了现实之中。
随后,邢鹏也醒了过来。
我将在梦里看到的内容告诉了他。
他困惑地问我:“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解释说:“在人的梦境之中,剧场或者电影院往往代表着一种幻想,场景或银幕内的信息可以帮助梦境主人理解世界表象下的秘密。不过在你的梦里,电影院是空的,只有你和那个老人,电影屏幕上也是空白的,没有内容传达,这反映了你潜意识深处隐藏着强烈的孤独和恐惧,封闭的空间象征着你对于亲人关系的焦虑和隔离。”
“那个盒子里的电影院呢?”邢鹏又问。
“叠套空间的无限循环,无限深入,却又发生着同样的事情,说明你试图将这种孤独和恐惧隐藏起来。”我解释说,“最终却通过梦境场景的形式进行了释放。”
“所以你并没有看到我说的杀人场景?”邢鹏追问道。
“我在潜梦之前说过了,人的梦境本身是不可控的,不是说你想让我看到什么,我就会看到什么,我看到的就是现在所面对的。”我解释道。
“或许,多试两次就可以了。”邢鹏仍旧不愿意放弃,“王老师,你再潜入我的梦境看一看吧!”
“首先,潜梦具有很大的危险性,王老师的每次潜入都是未知的,虽然他会如期醒来,或者被我唤醒,但也有可能走失梦中;其次,作为潜梦者,每次潜入都会消耗大量精力,如果有再次潜梦的必要,我也会根据他的身体状况来安排时间;最后,还是王老师之前所说的,梦境不能被你控制,更不可能被他控制,他只能被动地观察和分析,或许下一次他会看到杀梦场景,或许永远都不会看到。”听到邢鹏的要求,没等我开口,Naomi便严肃地反驳道。
“我……”邢鹏一时语塞,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对不起,我只是太想知道那个梦境是否真实发生过了,没有考虑到这些。”
我向Naomi使了一个眼色,她便不说话了。
相比最初被邢鹏“威胁”的愤怒,此时此刻,我却对这个孩子充满了同情。
他说得没错,他只是想要一个确切答案。
仅此而已。
而我是唯一可能帮助他的人。
我为邢鹏安排了第二次潜梦,就在三天后。
不过,第二次潜入的我仍旧没有看到那个杀梦场景。
我是在一条阴暗的隧道中醒来的。
邢鹏从我的身边经过,他手里擎着电筒,惊恐地朝着隧道深处跑去。
我忙不迭起身,跟着跑了起来。
邢鹏一边跑着呼喊救命,一边不停回头看。
好像有什么在黑暗深处追赶而来。
轰隆隆的,带着一簇压迫的气势。
很快,我就分辨出那是球体滚动的声音。
直至我看到一颗铁球从黑暗中滚动而出,它正好封锁了整条隧道,这让我想到了小时候玩的“滚球迷宫”游戏。
铁球越滚越快,就在快要追上邢鹏的瞬间,隧道突然出现岔口,他本能地闪身而进,我也随之而去。
转头的瞬间,铁球从我们身后掠过。
邢鹏靠在墙边喘着粗气,就在他以为躲过一劫之时,另一颗铁球已从黑暗中滚滚而来。
反反复复,无穷无尽。
我醒来后,向邢鹏说起了这个场景,并做了梦境分析。
先后两次潜梦所观察到的场景通过不同的梦象透露了相同的信息,那就是隐藏在邢鹏意识深处的焦虑和恐惧。
非常强烈,绝对不是单纯的杀梦能够引起的。
一次或许是偶然,但不同时间的两次潜梦却出现了同样的情况,这引起了我的好奇。
“它们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我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这个单薄的年轻人,“或许,这是一种信号。”
“信号?”
“没错,你更深一层次梦境里散发出来的信号。”
“更深一层次的梦境?”邢鹏一惊。
“没错,也就是梦境的第二层次,个人无意识。”我解释道。
在杨逸凡的案例之中,我已经详细解释过了第一层次梦境,接下来,我要说一下第二层次梦境。
第二层次梦境里经常隐含着长期被遗忘的记忆或者秘密,它可能是一个片段或很多个碎片,也可能只是一句话或一个动作。
但与第一层次梦境的光怪陆离或晦涩难懂不同,第二层次梦境内容是真实的,不管逼真还是模糊,都是发生过的。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第二层次梦境是不需要通过梦象解析的,因为所见即所得。
虽然在成长过程中,这些记忆或秘密会被逐渐掩埋,但并不会消失,强烈的情绪仍旧可以从这一层次梦境中渗透出来,通过第一层次梦境释放信号。
在之前的潜梦中,我的观察和分析一般都在第一层次梦境。
有两次,为了深入分析咨询者的心理状态,我也曾试着潜入对方更深一层次的梦境,但都失败了。
准确来说,第二层次梦境并不是单纯的梦境,它更趋近于一种状态,不是随便就可以潜入的。
在上周我去美国参加研讨会之余,也和宝叔聊了很多。
宝叔提到了更深层次的梦境潜入,比如第二层次的个人无意识,甚至第三层次的集体无意识。
他和研究人员经过反复试验,确定潜梦者是可以借助脑电波同步扫描仪潜入更深层次梦境的。
在潜入之前,潜梦者和被潜入对象需要服用加倍的助眠药物,以保证睡眠状态稳定,潜梦者即将在被潜入对象梦中苏醒的时间段内,将电流刺激提高一倍以上,就有可能直接进入第二层次梦境。
不过,这种潜入的概率并不高,有时候需要反复刺激才有可能进入,但会给潜梦者和被潜入对象带来不小的身体痛苦,甚至会引起脑部损伤。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方法:同样是在潜入之前,潜梦者和被潜入对象服用加倍的助眠药物,以保证睡眠状态稳定,潜梦者先进入被潜入者的第一层次梦境,在观察过程中,梦外负责操作仪器的人加强电流刺激,以此破坏梦境稳定性,潜梦者可能因此进入第二层次梦境,但这种潜入方式也存在很大危险性,由于电流刺激,梦境状态极不稳定,潜梦者很可能进入未知的空间。
我向邢鹏说明了情况:“如果你愿意接受潜入,我们就尽快安排下一次潜梦。”
他听后点点头,说:“王老师,我都听你的安排。”
我微微颔首,说:“虽然不至于产生什么危险,不过到时候你可能要受点苦。”
邢鹏却说:“没问题。”
我补充道:“不过,我还是要说明一下,我不能保证会成功潜入你的第二层次梦境,毕竟,我之前也没有成功,我们权当是一次尝试。”
在征得他同意后,我在三天后安排了第三次潜梦。
在此之前,我向邢鹏索要了他父母的照片,以便在梦境中做出区分。
邢鹏给我了一张很旧的照片:“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他们拍照了,他们本身也不喜欢拍照,尤其是和我一起。”
照片中的邢鹏还很小,但他似乎并不快乐,只是冷漠地看着镜头。
他介绍道:“左边的是我母亲王巧芳,右边的是我父亲邢建文。”
在服用了加倍的助眠药物后,我和邢鹏陆续进入了睡眠状态。
虽然反复的电流刺激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痛苦,但结合之前的失败经验,Naomi通过调整电流强度和时间,竟然顺利地将我送入了邢鹏的第二层次梦境。
第二十二章
家庭暴力
我是在一个杂乱的房间里醒来的,可能是助眠药物和电流刺激的原因,我感觉头部很沉重,虽然身处梦境,却非常疲惫。
阳光很刺眼,明晃晃的,整个视野都在旋转。
血流冲撞着眼眶子嗡嗡作响。
我试图让自己站起来,但身体无法保持平衡,瞬间又摔倒了。
恍惚之中,我看到了一个中年男人。
随后,他的影像逐渐清晰起来。
邢建文?
没错,就是他,邢鹏的父亲邢建文。
不过,他看起来要比照片里年轻和精壮,他从我身边经过,手里拎着干瘦的邢鹏。
那时候的邢鹏很小,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样子。
邢鹏挣扎着,哭喊着,我知道他在发出声音,我却听不到。
我努力站了起来,想跟过去,步子却迈得很艰难,没走几步,再次失重跌倒,我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倒了,仿佛身体根本不受控制。
没想到在第二层次梦境中,作为梦境观察者的我也不能灵活行动了。
在此之前,宝叔曾告诉我,第二层次梦境和第一层次梦境不同,由于涉及的多是深远真实的记忆,梦境内容无法虚构和修改,且在时间、空间和细节上都极难控制,时间快进倒退、空间扭曲断层、细节任意转变都是很常见的。
最重要的是,这一层次梦境不受梦境主人的控制,也就是说不存在自动清除机制,但这一层次梦境却隐藏着强大的梦压。
所谓梦压,即梦境对于梦境潜入者(梦境观察者)的垂直作用力,其压力大小与梦境内容密切相关。
海洋学家将一个纸杯子绑在探测仪器上,探入深海,取上来以后,纸杯子会缩小变形。同理,梦境潜入者承受着梦压,也可能被碾碎,尤其是在时间、空间和细节变化时,梦压会空前加强。
不过,每个人第二层次梦境的梦压不尽相同,越是深远、越是在意的场景或内容,梦境压力会越大。
理论上来说,只要被潜入对象是睡眠状态,而潜梦者可以承受梦压的话,那么就可以进行无限的观察。
由于初次承受强悍的梦压,我开始不自觉地吐血,那感觉比现实中的吐血还要来得真实和痛苦。
这时候,邢建文走到水池旁,突然将邢鹏的头按进池子里,一边按还一边笑,而王巧芳就坐在旁边抽烟,恣意而悠然。
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
刺刺刺——
像是收音机跳台发出的声音。
随后,邢鹏挣脱了邢建文的控制,浑身湿淋淋的,疯狂地往回跑,我也努力起身跟上去,虽然跌跌撞撞的,但我还是随他冲进了屋里。
那一瞬间,我的眼前一黑,邢鹏不见了。
我的身体仿佛遭受了重击,鼻孔和耳孔竟然开始流血,喉咙里也充满了血沫,那是一种很真实的体验,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这时候,一簇光线撑开了周围的黑暗,光线来自一把手电筒。
这一刻,我看清了。
举着手电筒的人是邢鹏。
不过,眼前的这个邢鹏比刚才那个他明显高了不少,但还是那么单薄。
我知道,梦境时间快进了,梦压空前加强,所以我才会感到异常痛苦。
此时此刻,我来到了一间潮湿的地下室。
黑暗处传来不规则的喘息声,我努力跟随着邢鹏越走越深,像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喉咙,接着,一只大手伸过来,一把扼住了邢鹏的脖子,他挣脱不及,手电筒掉进了黑暗中。
啊——
我听到了他的惨叫声。
那一刻,我的视线也被黑暗剥夺了。
整个体腔内充满了压力,它渗入每个细胞之中,仿佛在那个瞬间就要集体爆炸。
我再睁开眼睛之时,发现自己倒在一间破旧的房间里。
梦境时间再次发生了变化。
虽然胸口很闷,身上也出现了大面积梦压导致的红斑,但我隐约能够听清周围的声音了,我知道自己已经逐渐适应了梦压。
我平稳呼吸,缓缓坐了起来,然后看到了坐在电视机前的小男孩,三四岁,正在吃着棒棒糖。
彩色旋涡状的那种。
我仔细辨认着,那应该是幼儿时期的邢鹏吧,稚嫩的小脸上依稀有着十多年后的样子。
这时候,屋里传来一阵阵低沉的叫声,还有男女的对话声,我想要起身走进去,但双腿根本不听使唤,我只好爬过去。
虽然只有两三米,我却爬了很久。
透过虚掩的门缝,我看到了一男一女,不,准确地说是邢鹏的父母,邢建文和王巧芳,他们正在用皮带勒死一个女人。
那时候的他们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三十岁左右的样子。
被皮带勒住的女人死寂地看着我,不,她看不到我,准确地说,她是看向外面的房间。
她用力翻动着身体,像一条濒死的鱼。
这时候,年幼的邢鹏也走了过来,他一边吃着棒棒糖,一边对着父母微笑。
我蓦然意识到,眼前这一幕就是邢鹏向我描述的那个困扰他多年的父母杀人梦境!
容不得我多做观察,一阵头痛便汹涌袭来。
只是眨眼的瞬间,我发现邢建文已经将那个女人装进了大皮箱,王巧芳则去外屋陪邢鹏看电视。
时间再次出现了快进。
接着传来敲门声,王巧芳去开了门,我不知道她和对方说了什么,然后又走回来继续和邢鹏看电视。
而邢建文则在里面的房间,一边装箱子,一边抽烟。
有条不紊,淡定自若。
随后,王巧芳走进了厨房,开始做饭。
邢鹏仍旧看电视。
没多久,邢建文就带着大箱子出门了,他出门的时候,邢鹏也跟了过去,他笑着对邢鹏说了什么,但我什么也听不清。
刺刺刺——
仍旧是收音机跳台发出的声音。
虽然我和邢鹏只隔着三五米,却感觉怎么也追不上他。
邢建文关门的瞬间,我看到了外面的走廊和栏杆,我所处的房间应该是在一栋旧式楼里,我还看到楼下的树旁站着一个男孩子。
他穿着红蓝校服,看起来有十三四岁,他似乎也在看向这里。
那一刻,我听到有人在叫那个男孩子,他应声了。
我试着离开房间,但随着门被关上,我的视线也被收了回来。
我知道,我是无法离开那间屋子的,因为邢鹏的视角只是在这间屋子里。
这也是进入第二层次梦境观察的局限。
在这里,我要说一下梦境观察视角和视野的问题。
我曾在杨逸凡的事件中提及过造梦视角,而观察视角和造梦视角相似,都是梦境视角的一种。
潜梦者在第一层次梦境进行观察时,拥有的是上帝视角,也叫作万能视角,就是说潜梦者是可以抛开梦境主人,自由观察梦境内容的,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视野是无限的,但进入更深的第二层次梦境后,潜梦者拥有的视角就变成了凡人视角,也就说是,潜梦者只能跟随梦境主人的视角进行观察,视野也是有限的。
回到邢鹏的第二层次梦境之中,他的视野只存在于这个房间里,我能观察和收集信息的地方也就这么大。
我无法自主离开这个房间,看不到房间外更多的东西,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左手被吞噬了,这种吞噬迅速蔓延至全身。顷刻之间,我就消失在了房间之中。
我知道,我即将醒来。
我和邢鹏先后苏醒。
醒来的邢鹏直接呕吐了起来,药物和电流刺激带来了强大的副作用,Naomi将水递给他:“你还好吗?”
呕吐之后,他逐渐平稳了呼吸:“我没事,没事……”
虽然我没有呕吐,但每一寸骨骼和肌肉都生发出了剧烈疼痛,没想到潜入第二层次梦境会给身体带来这么沉重的负担。
随后,Naomi给我们观看了整个操作过程录像。
她解释说:“8点5分,邢鹏进入睡眠状态,8点9分,王老师进入睡眠状态,8点9分进行第一次电流刺激,持续十秒,8点10分进行了第二次电流刺激,持续十秒,8点11分进行了第三次电流刺激,持续十秒。这期间,邢鹏有过三次哭泣,整个潜入过程无外界干扰,潜梦时间为五分钟,自主苏醒。”
邢鹏问我是否看到了那个他描述的场景,我心中掠过一丝犹豫,但还是摇摇头说,只是看到了他小时候很多琐碎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