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冰冷空荡的解剖室里,今天却是一番拥挤的景象,原有的四张不锈钢解剖台根本就不够用,最终不得不临时清理出了另一边的工作台来摆放从现场接收回来的骸骨。

  经过了一整夜的忙碌,除了个别的骨头因为在野外时间太长的缘故缺失没有找到或者过于破损无法辨认外,剩下的都一一根据骨龄和附着在骸骨表面的土壤微生物标本的年限鉴定作了分类。

  五具骸骨,外加冷库中原先的两具,总共七具。根据裸露的乳突和圆形额骨的判定,这七具骸骨都属于女性。

  看着这一块块在地下沉睡了多年的骨头,章桐的心情异常沉重。潘建此刻正在对七个头骨扫描件进行三维立体人面像处理,相信不久就可以见到这七个女孩的大致长相了,可是章桐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电脑发出了清脆的嘀嘀声,随即一边的打印机开始工作了。章桐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打印机边上,一张张地仔细察看着打印出来的颅面成像图。

  正在这时,解剖室的门被推开了,王亚楠快步走了进来。

  “小桐,怎么样了?颅面成像出来了吗?”

  章桐双手握着一张相片颤抖不止,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王亚楠的心跟着纠紧,凑上前打量。谁想到这一看就把她惊呆了,因为章桐手中这张打印相片上的女孩子竟然和她长得相差无几!几乎就是一个缩小版本!

  “太像了!不可思议!”王亚楠忍不住脱口而出。

  意识到亚楠的到来,章桐迅速擦干眼泪,哽咽着对助手潘建说:“这最后一张相片上的是哪一具骸骨?”

  潘建低头查了一下,回答道:“第六号!”

  章桐随即走到标记为六号的尸骸旁边,用手术钳取下了颅骨内的一颗完整的牙齿,然后来到工作区,进行牙髓质采样。

  “小桐,你这是……”王亚楠一脸的困惑。

  “虽然相片和秋秋很相似,但我还是要作DNA采样对比分析。确定她是不是我二十年前失踪的妹妹章秋。”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能采集到有用的DNA样本吗?”王亚楠尽量把话题扯开,并没有去触及章桐的伤心事。

  章桐深吸了口气,伸手指了指面前两毫升小试管中灰白色的牙髓,说:“无论经过多长时间,只要能提取到牙髓,就能分析出DNA样本以供比对。”说着,她转过身,认真地看着王亚楠,“谢谢你对我的理解!”

  王亚楠当然明白章桐话中的含义,她伸手搂住了好朋友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我们是朋友,这是我应该做的!”

  下午四点钟,章桐和助手潘建还在解剖室忙个不停,尽管房间里开着空调,但还是汗如雨下。由于骨头已经变得很脆弱,所以不能用水冲洗,每一根骨头都必须用刮刀仔细地刮除干净,又不能太使劲,生怕损坏骨头的表层。刮除下来的泥土都被送往了生化检验组进行取样分析,而死者的头骨却因为结构复杂,被放在最后处理。

  “章法医,刘检察官找你!”潘建指了指门口。

  “刘春晓?他找我干什么?”章桐好奇地转过了身,果然,刘春晓一身便装,正透过解剖室的玻璃门在向屋里四处张望着,看见章桐看向自己,随即点头微笑示意。

  章桐犹豫了一下,摘下手套,走出解剖室,来到走廊拐角,这才转身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找我有事吗?”

  “想请你吃晚饭,有时间吗?”刘春晓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满脸似笑非笑。

  “我估计没时间。这个案子发现的尸体太多,我们要尽快赶出尸检报告来,要不下次,好吗?”

  刘春晓显得很失落,暗暗叹了口气:“那好吧,我先走了。”

  看着刘春晓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章桐突然有种想把他叫住的冲动。她知道刘春晓不会平白无故来找自己,而自己这段日子以来也确实想找一个人好好倾诉,但是,章桐清楚事情绝不如自己想象的这么简单。

  解剖室的门猛地开了,露出了潘建的脑袋。

  “章法医,DNA报告出来了!”

  就这么一刻,章桐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凝住了。她咬牙点点头,不再去想刘春晓刚才的造访,转而快步推门走进了解剖室。要知道,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整整二十年了!章桐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李局办公室,灯火通明,自从胡杨林骸骨被发现的第一天开始,李局就没有回过家。和别的警察不一样,他不光要时时刻刻关注着案情的进展,更让他头痛的是,每天他还必须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应付媒体的狂轰滥炸。此刻,他正在搜肠刮肚地酝酿着明天的新闻发布会的发言稿。

  “李局,方便和你谈谈吗?”

  李局一抬头,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的是章桐。他赶紧站起身,伸手指了指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满脸笑意:“快坐吧,小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章桐并没有坐下。她向前走了几步,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开口:“李局,对不起,我想撤出胡杨林这个案件的调查工作。”

  一听这话,李局不由得愣住了,在他的印象中,这可不是章桐办案的一贯作风啊:“小章,你有什么困难吗?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你要知道,局里本来法医人手就不足,现在老郑又出差在外,你要是中途退出来,那么整个案件的侦破工作就很麻烦了!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有困难大家可以一起解决的!”

  章桐并没有表态,只是递上了早就拿在手中的一份DNA检验报告单:“这是其中的一位死者身上所提取到的DNA样本对比图。”

  “哦?找到匹配的了?那不是挺好吗?”李局疑惑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手中的报告单,“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她和我匹配上了!她是我失踪二十年的妹妹章秋!”章桐的嗓音有些发抖。

  “你说什么?”李局沉吟了一会儿,继续说道,“那么赵俊杰在会上所说的事情都是真的了?”

  章桐点点头:“是的,我妹妹就是在那片林子里失踪的,而按照局里规定,我现在是受害者家属,就不方便参与这个案件的进一步调查工作了。”

  李局沉默了。章桐说得不错,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证据链污染,局里确实有“申请回避”这么一条“避嫌”的规定。可是,在现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如果章桐真的退出的话,那就没有人能够很快接手法医的工作了。想到这儿,李局在办公椅上坐了下来,诚恳地说道:“小章,我完全能够理解你失去亲人的心情,但是,请你理解现在是破案的非常时期,我们需要你留下参与工作。至于‘避嫌’的规定,我会向局党委汇报,申请特批。特殊时期特殊管理,我相信你的公正!小章,我也希望你能够顾全大局,为整个案件着想,好吗?”

  章桐没有再多说什么,拿起检验报告单,默默地转身走出了李局的办公室。

  “潘建,有结果了吗?”回到解剖室,章桐一脸平静地来到了X光扫描仪前。在她去李局办公室之前就已经吩咐潘建对所有的骸骨进行X光扫描,期望能够发现那些肉眼不一定能发现得了的裂痕。

  潘建伸手拿起了一块脊椎骨,“伤痕大致相同,都是第三节脊椎骨错位而导致的死亡!”

  “第三节脊椎骨靠近颈部,这样看来,死者都是被瞬间扭断了脖子。我们唯一可以感到安慰的是,死者没有痛苦,很快就失去知觉了!还有一点,”章桐冷冷地说道,“手法完全相同,凶手是同一个人!”

  “章法医,我实在想不明白的是,这些未成年的小女孩为何会被害?而且还被埋尸荒郊野外?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章桐刚想回答,突然,她的眼前如闪电般地一闪,出现了一幕场景——一个小女孩躺在地上拼命挣扎,一柄滴血的尖刀正向她的脸部慢慢靠近。小女孩从最初的哭泣转而至撕心裂肺地尖叫,可是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因为一只无情的大手正牢牢地捂住了小女孩的嘴,使得她发出的声音最终都变成了无力的呜咽声。

  章桐不由得浑身颤抖,瞳孔收缩,呼吸急促。她想上前阻止,可是,她动不了……

  “章法医?章法医?……”耳边传来了潘建焦急的呼唤声。

  章桐缓缓睁开双眼,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倒在了解剖室冰冷的瓷砖地面上。

  “章法医,你刚才突然晕过去了,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刚才那突发的一幕显然让潘建慌了神。

  “不用,我没事。潘建,查一下死者的头骨,仔细看一下,尤其是六号头骨,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好的,我马上去!你自己小心!”

  章桐点点头。她不敢再闭上双眼,害怕刚才那一幕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潘建激动的声音打破了房间中令人窒息的死寂。“我发现了!我发现了!”他朝章桐招招手,“章法医,你真厉害!你没猜错!死者眼窝周围的骨头上确实有明显的刮削痕迹!”

  “别的呢?”

  “剩下的几个也有这样的痕迹,但不是很明显!就是这六号头骨有些特殊!”

  章桐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原因,虽然说她回忆不起那段脑海深处隐藏着的黑色记忆,但是对妹妹的印象还是非常深刻的。妹妹虽然年幼,但是性格却非常倔犟,记得有一次发烧去医院打针,因为怕疼,妹妹挣扎扭动个不停,父亲拼命摁着她都没有用,结果,针头竟然断在了妹妹的身体里。章桐完全可以想象,面对死亡威胁时妹妹拼命挣扎的景象,难道就是因为如此,她的眼窝上才会有那么多的刀痕?想到这儿,章桐的心一阵颤抖,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这些刀痕告诉了自己一个残酷的事实——妹妹的双眼被人活生生地挖走了!

  王亚楠坐在办公室里。她没有办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李局刚才打来的电话让她有种不祥的感觉。于公,没有谁比章桐更了解这个案子了,于私,回想起前段日子章桐心事重重的样子,王亚楠知道,此时的她肯定正站在十字路口徘徊。王亚楠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面对这件棘手的事情。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把王亚楠吓了一跳,她条件反射般地迅速伸手接起了话机。

  “亚楠吗?我是小桐,死者都是被扭断脖子而死,死前被挖去了双眼!”

  “你说什么?”王亚楠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肯定听错了,“七个都是这样吗?”

  “对,我们核对过很多细节了,应该不会错!尸检报告半小时后给你送去!”

  天长市公安局会议室,到场的不只有王亚楠和她下属的重案组的人,还有专门负责追查被拐卖人口的办案人员。

  本来是一件大海捞针的工作,还好有了刘春晓笔记本上详细资料的帮助,所以,查起档案来自然就方便了许多。而刘春晓作为特约顾问,也坐在了靠门的最后一排。

  王亚楠指着自己身后白板上的七张经过翻拍放大的相片,神情严肃地说道:“我标记为一号、四号和六号的身份均已经查明,并且已经和受害者亲属联系上,他们很快就会前来进行最后的DNA确认,结案后就认领尸骸。而剩下的四个,却只有名字和年龄,她们的家属早就搬离了原址,失去联络了。我们要寻找起来,难度很大!

  “我们城郊的胡杨林是省级自然保护旅游度假区,每年到这里来的游客有很多,但是由于林区的范围太大,直到近两年才配备了专门的森林警察通过直升飞机进行空中巡逻维持治安。调查显示,尽管所带设备齐全,上周三却还是有几个大学生驴友在林子中迷了路,至今下落不明。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凶手一定对这个林子的地形非常熟悉,以至于他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掳走孩子而不留丝毫痕迹!最终还能安然离开!”

  “那么说,凶手很有可能是本地的人了?不然的话他又怎么会这么沉着冷静,而且前后杀了这么多人呢?事后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上去他好像并不担心会被别人发现啊!”有人说道。

  王亚楠点点头:“有这个可能。而且,根据法医尸检报告来看,死者是瞬间被扭断了脖子,尸骸的其余部位并没有发现另外的伤痕,除了眼窝。这也就是说杀害这些死者的凶手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至少,他非常了解如何快速置人于死地!”

  “那又怎么解释在八年前,失踪案件突然停止发生了呢?”

  “有两种可能。其一,凶手发生了意外,从而无法再继续实施杀人的举措,有可能死了;其二,凶手因为特殊原因而离开了天长,他没有机会再作案了。我觉得两者的可能性都有。”王亚楠皱眉分析道,“对于一般人来讲,八年可是一个并不短的数字。他到底去了哪儿呢?”

  “如果章法医能够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来就好了!”

  刘春晓没有吭声,他十指交错叠放在一起,心事重重地看着平铺在自己腿上的记录本。章桐会愿意敞开自己的心扉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

  章桐站在母亲病房门口。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到这儿就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和母亲说说话,因为妹妹死了,而母亲的潜意识中肯定不会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章桐不敢面对母亲,她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小桐,怎么了,不进去看看你妈吗?”刚刚巡视完病房的舅舅来到章桐的身边,“你妈的病情现在已经控制住了,只要不受刺激,她就不会有事。你这几天没来,你妈老惦记着你呢!”

  章桐想了想,还是打消了推门进去的念头。“舅舅,我妈先拜托你了,这几天我工作忙,可能不能来看她了,你好好和她说,她会理解的。对了,舅舅,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来看过我妈吗?”

  “没有,我这儿派了专门护理的人员,如果有人过来探望的话,她们会通知我的。小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舅舅一脸的疑惑。

  “没什么,舅舅,我现在不能和你说太多。麻烦你好好照顾我妈,千万记住不能让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来探望她!我很担心我妈的人身安全!”

  “你放心吧!”舅舅想了想,抬头看着章桐,然后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小桐,你长大了,舅舅不会过多干涉你的工作,也知道你不喜欢舅舅唠叨,但是你遇事也不要一个人扛着,看你,脸色也不好。小桐,只要你愿意,打一个电话,舅舅就会来帮你的!我们是一家人啊,你别忘了!”

  章桐点点头:“谢谢你,舅舅!有你的话,我就放心了!”

  走出医院,章桐一眼就看见了刘春晓正站在门廊尽头向过道这边张望。看见了章桐,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向这边招了招手。

  等走到近前,章桐皱眉问道:“你来这边干什么?”

  “我找你,你助手说你来第一医院看望病人了。”

  “你打听我的隐私?”章桐的目光中露出了一丝敌意。

  “没有没有,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不是那种人。老同学,我真的是有急事要找你!我在这儿已经等了你很长时间了!”刘春晓有些紧张,他不停地把双手一会儿插在裤兜里,一会儿停在胸前,一副不知道放在哪边才好的样子。

  章桐的口气缓和多了:“我是来看我母亲,她在这边住院。走吧,我们出去找个地方说,这儿人太多了!”

  “那就到我车里去吧,我车就停在医院外面!”

  章桐点点头,紧跟在刘春晓的身后离开了医院的大门。

  还没等刘春晓把话说完,章桐就摇头拒绝了,她毫不犹豫地拉开车门走了出来,反手就把车门甩上了。

  刘春晓赶紧也钻出了车子,竭力劝解道:“小桐,你听我说,你只有面对那段记忆,才有希望从此走出心里的阴影!小桐,你要相信我,让我来帮你,不能让你以后的日子再受折磨了。你必须鼓起勇气来面对。”

  “不!不!你别再费这个心思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请你不要再提!”她转过身,一脸的悲伤,“我父亲自杀了,妹妹被人杀害了,母亲疯了,你还想我怎么样?难道我也疯了你就安心了?”

  “小桐,冷静点,你要明白只有想起那段记忆,才有希望抓住凶手!你说得没错,你妹妹的死无法挽回,但是只要抓住了凶手……”

  “你不要再说了,我求你了!”章桐怒吼一声打断了刘春晓的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刘春晓独自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车子旁边,沮丧地看着章桐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夜深了,躺在床上的章桐久久无法入眠,母亲不在家,她不得不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灯。妹妹已经死去的消息把章桐压得喘不过气来,而刘春晓的一席话更是把她说得心烦意乱。

  难道自己真的太自私了?章桐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那张唯一的全家福上面,记忆中父亲最后的样子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二十年前的那个金色的秋天,妹妹走了,没过多久,倔犟的父亲不听母亲的劝阻,带着没有照看好妹妹的自责毅然辞职离开了家。他临走时搂着章桐,一遍遍地重复道,“相信爸爸,一定会把秋秋找回来!你要相信爸爸……”

  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章桐几乎天天都会趴在窗口看着楼下,期待着爸爸那高大的背影出现在狭窄的小道上,而爸爸的怀里,则搂着熟睡的妹妹。

  直到一个冰冷的初冬的夜晚,章桐在自己的小床上快要睡着了,门被敲响了,耳边随即传来母亲的哭泣声。

  章桐睡眼曚眬地推开卧室的门。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父亲竟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一脸的疲惫,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爸爸,妹妹呢?”章桐第一个念头就是妹妹去哪儿了,父亲的身边并没有妹妹的影子,“她睡了吗?”

  章桐不明白父亲脸上的表情为什么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爸爸,你怎么了?”

  “爸爸不好,没本事,没有找到你妹妹!”父亲的话语中充满了难言的歉意。

  “爸爸?”

  “桐桐,去睡吧,你爸爸累了,明天再说吧!”母亲心不在焉地拉走了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来得及问的章桐。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这竟然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父亲。第二天上午,父亲跳楼自尽的消息就传来了。

  这些年,章桐一直不能接受父亲因为过于内疚失去妹妹而自杀的事实,有那么一刻,章桐觉得父亲很自私,妹妹失踪了,家里不还有自己吗?同样是女儿,为什么就留不住父亲的脚步?

  想到这儿,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抬手抹去了眼角渗出的泪花。

  正在这时,电脑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门铃似的“叮咚”声。章桐心里不由得一动,她抬头看了看钟,已经到了凌晨两点,这个时候还会有谁给自己来邮件呢?她从床上坐起来,来到书桌旁,点开了邮箱,屏幕上显示有一封来自美国的邮件。章桐这才记起曾经在那封前几天发出的特快专递中留下了邮箱地址。

  信件是位于美国南卡罗莱纳州的一家疗养院负责人发出的。

  尊敬的章女士,您好!

  您的来信已经收到,听到您的遭遇,我很抱歉。

  根据您发来的信封,我询问了相关人员,确认是替我院A区四栋B座的一位已经去世的华裔女士发出的,根据她的遗嘱,我们替她把一封早就写好的信件转发给了您。这位女士的全名是安吉拉?陈。

  如果您想了解有关这位陈女士的详细情况,建议您和她的律师联系,我们已经把您的来信转交给了她的律师。

  ……

  章桐接连把邮件看了好几遍,最终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思。安吉拉这个名字在国外很普通,不夸张地说十个女孩中会有两三个叫这个名字,但是,“陈”这个姓却让她心头一跳,联想起了前段日子陈伯伯的突然到访。章桐不禁为自己这个怪异的念头感到有些诧异。她想了想,随即打定主意拨通了电子邮件中所提到的那个美国律师的电话。

  对方会说中文,这样一来,沟通就方便了许多。在核对了具体身份后,律师告诉章桐,安吉拉?陈的中文名字叫陈冬梅,住院的病因是眼部肿瘤恶化。

  “那她有登记联系的亲人吗?在疗养院的时候有没有人去看望过她?我想和她的亲人联系一下!”

  电话那头传来了敲击键盘的声音,没多久,律师又回到了电话机旁:“章女士,很抱歉,陈女士并没有登记紧急联络人,在她住院期间,也没有人去探望过她。她的遗产都捐给了当地的慈善机构。”

  “您确信?”

  “对,很抱歉!”

  “那您那边有没有那封信的备份?”问这个问题时,章桐几乎绝望了。

  “当然有,章女士。因为陈女士当时已经是癌症晚期,她的双目完全失明了,所以她最后的一些法律方面的私人文件都是由我亲自处理的。她口述完这封信后,当时要求备份一封,说以防万一您没有收到。我现在就给您发过来。”

  “谢谢您!发到我的邮箱里就可以了!”

  “好的。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我想我有必要让您知道。陈女士虽然是得了重病,但是她最终却是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谢谢。”章桐的心跌落到了低谷。

  挂断电话后,等待的时间仿佛凝固住了,章桐紧张地注视着电脑屏幕。终于,她看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信息。可是,就在那一刻,章桐却感觉一只无形的手正牢牢地卡住自己的喉咙,让自己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小桐,你好:

  过了这么多年,请原谅我直到现在才和你联络。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是,我不想带着那个让我一生都得不到安宁的秘密去见上帝,因为那样一来,我就会得不到上帝的宽恕,我的灵魂就上不了天堂。

  知道吗?小桐,父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没有他,所以,从小到大,我没有做任何违背他意愿的事情,即便那些事情非常残忍,给你及很多人带来伤害。但我想,只要父亲高兴,笑一笑,我也会去做。但是,当我慈爱的父亲最终变成可怕的魔鬼的时候,我很后悔当时的顺从和沉默,甚至还成了可耻的帮凶。我也曾想过,如果当年我没有出面诱骗那些女孩去玩,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悲剧了?那样的话,我们或许会是最好的朋友,你永远是我姐姐。我还记得,有一次我随父亲去你家玩,你把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和糖果让给了我,这让秋秋很生气,说你偏心要和你绝交。小桐,我还能像以前那样喊“姐姐”吗?你能原谅我吗?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