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李见白戛然而止。
我疑惑地看向他,才发现他正直勾勾地看着我。李见白眼神锋利,让我觉得无处遁藏。
“怎……怎么了?”过了半晌,我才鼓起勇气问道。
李见白缓缓开口:“当我打开第二扇门时,第三扇门的问题又出现在眼前,接着是第四扇门、第五扇门,每一扇门上都写着一个问题。当看着那些问题时,我想明白了答案。
“我一度以为必须不停地尝试、排除,才能为每扇门都找到正确的钥匙。但当看到那些门上的问题时,我才醒悟过来,原来要解开这些问题,打开这些门,其实并不需要那么麻烦。因为在这些钥匙中,隐藏着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是可以打开所有门的万能钥匙。当我手持着万能钥匙去对每一扇门都一一验证之后,所有门都被打开了。这时我发现,真相就赤裸裸地被扔在了门后的地上。”李见白语速再次加快,“也就是在这时,我才终于发现了你的诡计。”
“我的……诡计?”
“你,作为小说作者的诡计——叙述性诡计。”李见白撩起了眼前的散发,“猎人带回去那个东西,比起心脏更能证明白雪公主死亡的证据,是什么呢?”
是那个……
“当然是白雪公主的,”李见白拿起书稿,“头颅啊……”
李见白话锋再转:“《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讲述的是主角碰到奇遇的故事,白雪公主是主角,七个小矮人是奇遇,主角和奇遇放在一起就组成了故事的名称。那么《白雪公主和三个谜案》呢,这个名字是否也意味着白雪公主是主角,三个谜案是奇遇呢?或者说,如果三个谜案是奇遇,那么白雪公主算是主角吗?仔细回想一下,在第二案猎人篇章中,白雪公主是被追杀者,在第三案巫婆篇章中,白雪公主是被害者,虽然叙述视角不同,但不得不承认白雪公主都是这两个故事的核心,是其中毋庸置疑的主角。
“但是,在第一案中呢,白雪公主是主角吗?如果不是主角,还能叫作《白雪公主和三个谜案》吗?如果是主角的话,作为主角的白雪公主与作为奇遇的王后之死案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白雪公主的故事真的是在邂逅王子之后才开始的吗?
“王后和妹妹的样貌差异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两人明明存在明显的样貌差异,格林却还是被骗过去了?王子为什么当晚就要离开?白雪公主为什么会被追杀?王子出于什么动机毒死白雪公主?猎人带回去的是白雪公主的头颅,可是这样的头颅从何而来呢?小说的名字《白雪公主和三个谜案》究竟是什么意思?”李见白语速飞快,也把书稿翻得飞快。说话间我觉得李见白的身形变得巨大无比,他巨人般身体的阴影完全把我笼罩在内。“这些写在门上的问题,统统都只需要一把钥匙就能解开。那就是……
“所谓王后的妹妹,其实就是白雪公主吧。”
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似乎心脏骤停了。
败了……彻底地……
“这就是你的叙述性诡计。这个叙述性诡计之所以能够成立,原因在于这个故事背景中不止有一个王国,也不止有一个国王。小说的名称、小说的背景、小说的人物,都是为了让读者误以为整个故事是建立在《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世界观之下,也是为了让读者陷入对人物关系的惯性思维当中。但殊不知你早在暗中修改了故事的世界观,修改了人物关系。白雪公主与王后不是继母和继女的关系,而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白雪公主的称号也并非来自故事发生的王国,而是来自没落的邻国。甚至故事本身,也根本不是公主被王后迫害的童话故事,而是妹妹为了抢夺后位杀死姐姐的斗争阴谋。”
李见白说完后,大概有那么三十秒的时间,房间里一片寂静,我跟李见白相坐无言。我是因为陷入了患得患失的懊悔和彻底被击败的崩溃情绪,而李见白则似乎是在欣赏我的崩溃。
半晌,李见白再次开口:“行啦老甫,还不到你沮丧的时候呢,等我百分百解答之后你再沮丧也不迟,或者你躲起来哭都行。”
这家伙……
于是,李见白自言自语一般,接着说道:“你在文中反复强调,王后与妹妹在长相上十分相似,但却又有着能让人一眼区分的明显差异。这个差异是痣吗,是眼睛的大小吗,是鼻梁的高低吗?当然不是。如果仅仅是这些差异,你没有理由反复提及却又不明说,因此这个样貌差异一定至关重要。
“还记得我最开始问你的问题吗,有没有做到一个推理小说作者的义务,你明确答复说你尽可能地公平地展示每一条线索。而全篇中,你所描写的样貌只有两处,一处是白雪公主或者说王后的妹妹,那雪白的肌肤、乌亮的秀发和玫红的嘴唇,而另一处就是王后那棕色的头发和烈火红唇。如果你真的在文中展示了样貌上的差异,那就只可能是在这里。
“除了长相相似外,王后和妹妹的肌肤、头发、嘴唇的颜色都不一样,这就是他们相似却又能够区分的原因。”李见白语调铿锵,“这也是妹妹在迷晕王后之后,能够让包括格林在内的人们错认身份的原因——她通过化妆的手段,互换了两人的肤色、发色和唇色。
“当我们要区分一对仅有细微差异的真正的双胞胎时,会观察入微,仔细辨别他们的眼睛、鼻子、嘴巴,甚至是每一处皮肤上的瑕疵、每一处发型上的不同。但是当我们要区分两个差异巨大,连整体颜色都不一样的个体时,在远远看到那标识性颜色的时候,对她们的身份判断就已经做出了。
“也正因如此,王子才会在早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仍被王后的尸体吓了一跳。虽然是曾经斩杀过劫匪救下国王的勇者,但在偶遇白雪公主之后,竟在王宫冰窖里又见到了跟白雪公主样貌惊人相似的王后,想必无论是谁都会惊讶吧。所以,当王子在王后脸上摸到了并未被清除干净的用来增白肤色的粉末时,他才发觉了诡计的真相以及凶手的身份。
“可是,当白雪公主被带到了国王面前时,贪恋美色的国王竟被这杀死王后的凶手所吸引,毕竟那张脸简直就是更加年轻、更加貌美的王后。所以国王下令,当晚低调安葬了王后,并宣布迎接新的王后。至此,王子再也没有继续停留的理由,当晚就离开了王国。
“以上才是第一个案件的全貌。”
太煎熬了……
李见白演说得激情四溢,我却听得如坐针毡。更为可怕的是,李见白似乎并没有停下的打算。
“如果说以上的一切都是白雪公主计划之中的,那么接下来的发展就远超她的预料了——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因此被王后的老侍女所复仇追杀。”这时,李见白的语气突然变得玩味起来,“关于老侍女复仇的原因,一开始我认为是显而易见的:由于王后被杀,但随着故事深入,我发现似乎还存在第二种可能,那就是魔镜后的藏匿者。老侍女不仅愿意每天两次给藏匿者送饭,还在猎人篇章开头‘抚摸着她熟悉的镜子’。如果要利用推理中的‘猜测’,那我猜测或许她跟藏匿者之间是母子关系,这样才能解释她为何如此心甘情愿地做这一切。”
果然,连这都被他发现了……
“老侍女和白雪公主的较量先后有两次。第一次较量是在老侍女得知国王的昭告后。了解内情的老侍女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于是她逼迫猎人杀死白雪公主。
“猎人曾被邻国的国王救下,并成为御用猎人,但是随着邻国没落,他也跟着邻国的王室亲族一起来投奔王后。王后、白雪公主、老侍女之间的矛盾,他不想掺和进去,更不想杀死白雪公主,但他没有办法。”李见白接着说,“好在,白雪公主给了他一个两全的方案。”
头颅……
“如果只有鹿的心脏不具有说服力,那就再加上白雪公主的头颅,或者说,看起来像是白雪公主的头颅。”李见白再次开始翻动书稿,“也就是王后的头颅。”
“猎人向白雪公主下手的地方,距离城里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脚程,但却在第二天才返回交差;初遇矮人时,他们人手一把铲子,却在白雪公主加入后工具不足。这都是因为矮人的铲子被猎人借去,用来刨出王后的头颅。
“王后的头颅虽然此前一直被放置在冰窖里,但显然并不是刚刚被斩下的状态。猎人不可能在当天就带着一颗已经开始腐烂的头颅回去交差。只有在当晚挖出头颅再放到冰窖,并在第二天交差,才能够解释头颅腐烂的原因,也只有已经腐烂的头颅才能够骗过老侍女的眼睛。如此,第一次的较量以白雪公主的胜利结束。
“以上就是第二个案件的全貌。
“而老侍女和白雪公主的第二次较量,则是在老侍女发现了猎人的诡计后,她决心亲自动手。这次虽然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最终却完成了复仇。这个结果,除了她自己外,主要得力于她的帮手,也是另一个复仇者——王子。
“至此,我们终于可以回到开始的那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王子杀死白雪公主的动机是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
听到李见白这么说,不知为何,我有一种铡刀即将落下的感觉,李见白则是那个站在我身后的刽子手。
此时,刽子手又说道:“那就是为王后报仇。”
铡刀落下。
“王后嫁给国王十几年,生下了一个男孩。王后被杀后,这个少年从老侍女那里听说了王后死亡的真相,两个复仇之人决定联手。于是,一个由老侍女下毒,再由王子确认白雪公主是否死亡的计划就形成了。而当王子前来时,却发现老侍女行动失败,但此时又出现了另一个亲手复仇的机会。因此,王子动手了。”
李见白把书稿摊开,分别翻到第二章 和最后一章:“最后一章中杀死白雪公主的王子,与第二章中最东方之国的王子,并非同一个王子。这就是你的第二处叙述性诡计。”
李见白把书稿全部合上,像是尘埃落定了:“以上就是百分百的解答。”
听李见白这么说,我的思绪已经飘远,满脑子都是被荣美拒绝的尴尬场景。
为了让李见白看我的小说而把表白作为赌注……即便荣美脑子错乱同意了我的表白,在听到我如此说明原因后,恐怕也会立刻反悔扭头就走吧……
看来这家伙每天挂在嘴边的那些关于推理的理论、技巧并非掉书袋啊……
懊悔、挫败、忐忑……
这些复杂的情绪让我垂头丧气地呆坐在原地,不愿动弹。
但李见白却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起身又去开了今天的第五瓶啤酒。
接着就传来他畅饮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见白重新坐回到我的面前,弯腰瞄了我一眼,似乎在确认我有没有崩溃到陷入疯狂的地步。
大概是见我表情痴呆如同往常,他又开口问道:“怎么样,小说家,我的解答算是‘百分百’吗?”
“唔……还有些许细节……不能算作‘百分百’,只能勉强算作‘百分之九十七’左右吧……”我依然垂丧着头,嘴巴仿佛已经不受大脑控制,信口开河地说着。当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时,不由得心虚地抬起头来看他的反应。
他正微笑地看着我,那副微笑似乎在说“你认真的吗”。
我再次溃败,再也抵赖不得:“好吧好吧,虽然确实遗漏了某些细节,但就勉强算是‘百分百’吧……”
本以为他会就此追问赌注一事,没想到他又接着问道:“那么符合你所预设的‘唯一解’吗?”
虽然我确实输了赌局,但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如此嚣张,还要反复逼问,这让我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想问什么,我不都说了算是‘百分百’吗……符合,符合‘唯一解’,行了吧?”
这时,他突然仰起头,转过身去,大声说道:“推理的常见模式有两种,借用计算机的概念,第一种我把它称为单调推理,或者干脆叫它经典推理模式,在给出全部信息的情况下,推导出结论。推理小说理论中一直强调的公平性,我认为其实就是指是否‘给出全部信息’。但这种推理模式只可能存在于理想模式下,或者说只可能出现在一本理论上绝对公平的推理小说中。”
这家伙在说些什么……
李见白这突如其来的讲演让我摸不着头脑。
“但是,现实生活中我们不可能掌握一件事情的全部信息,即便在一本作者自认为公平的推理小说中,也总有许多就连作者本人都可能考虑不到的方面。在没有全部信息的情况下,我们依然需要以推理得出结论,那么此时,就要用到第二种推理模式,我姑且称之为非单调推理。”李见白似乎不打算给我任何解释,仍然滔滔不绝地说着,“没有全部信息,却依然要得出结论。对于信息的空白之处,就需要用一些合理猜想和模糊判断来填补。而随着猜想内容的选择变化、模糊信息的逐渐准确以及时效信息的不断更迭,推理的结论也会随之改变。”
等等……他在说什么啊……别再说下去了……
隐隐地,我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图。
“在刚刚的推理中,我也用到了猜想、模糊判断的方法。在每一个分岔路口,我都从几种可能性中选择了最可能的那一个,并据此最终推导出结论。很幸运地,这个结论与你所预设的结果一致。但是‘几种可能性’的意思是指,其他可能性依然存在,如果实际上发生的是这些被排除的可能性,那么整个事件将会变成怎样呢?”
我突然觉得刚刚身上的燥热一下子冷却了。
“在全部的推理中有两处地方,我着重使用了非单调推理。其中一处,在判断老侍女与藏匿者的关系时,我基于老侍女的行为模式,猜测老侍女与藏匿者可能是母子。但是,这样的判断却忽略了一点,在猎人章节的开头,在回应老侍女的命令时,为什么猎人要尊称她‘殿下’呢?如果老侍女并不是藏匿者的母亲呢?”
“那……那又怎么样,这无非只会改变老侍女的动机罢了。而且在我的设计中,侍女在陪嫁过来之前也是贵族,所以被称为‘殿下’,这又有什么影响?”
“如果你觉得这个问题无关紧要,那么下一个问题是无法回避的。”李见白笑了笑,“我使用的第二处非单调推理,是在密室之中。密室里,王后的妹妹利用样貌欺骗了藏匿者,把他引出并对其斩首。对于这样的情节发展,你我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因为王后的妹妹就是白雪公主,而白雪公主在后续故事中仍然存活着,所以当时死的必然是藏匿者。但是,有没有可能,当时密室中死亡的其实是王后的妹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