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藤副教授已经不再插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小野里身上,仿佛是认真聆听重要课程的学生。石户医生打开手账本,似乎在记笔记。
天知昌二郎独自坐在沙发上。这张沙发比其他人坐的地方更靠后,完全不显眼,背后是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正面有一架钢琴。
向左看就能看到所有人的背影和激情演讲的小野里,只有天知昌二郎没有加入任何一方阵营,他一边听着小野里的声音一边品尝红酒。
西城富士子突然站起身来。
她手里拿着白兰地酒杯,靠着墙壁走了过来。路上,她把手伸向装满了高级洋酒的酒柜,抽出一瓶白兰地。
西城富士子并不打算回到自己的座位。她两只手里分别拿着白兰地酒瓶和酒杯,来到钢琴旁边。这样一来,她的目标地点已经确定了。
“于是,夫妇两人在别墅区散步到尽兴后,站在了决定好的死亡地点,旧燃料仓库前。”
小野里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再从容冷静,他当然会在意富士子的行动,眼睛追随着富士子的身影。
在此之前,西城富士子一直低着头坐在最前面的座位上,她确实对小野里的符合逻辑的推断兴趣十足。现在她突然起身,果断离开了座位。
在小野里眼中,只是一个简单的行为,一定也会让他非常在意。他的姿势和演讲有80%是想着富士子的反应做出的,这位重要的客人离开座位,他当然会不知所措。
富士子在小野里的注视下从钢琴前走过,径直穿过大厅。当然,她的目标是天知坐的沙发。富士子瞥了一眼天知昌二郎,脸上没有笑容。
接下来,富士子把白兰地酒瓶和酒杯放在桌子上,坐在了天知身边。她身穿一条黑色连衣裙,虽然不是丧服,不过姑且表达了对养父母之死的悼念。
不过她好像喝了不少酒。不知道是同席客人劝的酒,还是她想借酒消愁,总之一眼就能看出来,富士子难得喝了酒。
原本就水汪汪的美丽眼睛现在盈满了泪水,闪闪发光。洁白的脸颊仿佛染上了一层粉色,红唇泛着水光。
富士子紧紧挨着天知,腰和大腿几乎要碰到。不知是喝醉后变得大胆,还是越过接吻这条界线的男女之间更加随便,多半二者都有吧。
但是小野里看到富士子坐在天知旁边后仿佛松了一口气,他应该是担心富士子会离开大厅。
而且富士子在天知身边似乎并不会伤害到小野里的感情,天知不会成为小野里嫉妒的对象。恐怕这是出于小野里的精英思想。他不把天知这种人当回事,所以富士子一定也没有把天知当成男性看待。
只是小野里做梦都想不到,天知和富士子两情相悦,天知来到别墅后,两个人已经完成了爱的洗礼,也就是接吻。
对于小野里来说,对手只有石户昌也医生。
“我很难受。”富士子小声说。她的左手滑到了天知的大腿上,想和天知牵手。
“是因为小野里的话吗?”天知低下头轻声说,因为他觉得如果抬起头来,小野里就会看到他的嘴唇在动。
“不只是这样,所有事情都让我很难受,很伤心。”富士子的左手摸到了天知的右手。
“这是自然。”天知小心地把他和富士子交握的手塞进了两人大腿之间的缝隙中,这样一来就算有人回头也不会看到。
“他说的话,你怎么想?”
“小野里的话吗?”
“嗯。”
“很有道理。”
“他说的共同自杀是正确的吗?”
“不知道,在现在这个阶段,无法下任何定论。”
“可是既然逻辑上是正确的……”
“石户还没有说话,我想他的反驳恐怕会很有看点。”
“我觉得这种事情无所谓,父母双亡的事实不会改变。”
“确实,活着的人不管吵嚷些什么都没有意义。”
“我今后该怎么办呢?”
“很难啊。”
“必须和那两个人中的一个结婚,这种事情我才不愿意。在发生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前,或许我还能放弃,可是现在不行了。前天晚上,我已经确认我和你彼此相爱。事到如今,让我和别的男人结婚,我怎么会愿意。”
富士子轻轻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窃窃私语让她感到疲惫。
富士子只用右手打开了白兰地酒瓶,里面还剩半瓶白兰地。富士子胡乱把酒倒进杯子里,因为只用了一只手,所以没办法控制吧。
“喝这么多酒没事吗?”天知又压低声音说。
“我想喝醉,除了你,我想忘掉一切。”富士子把酒杯放在嘴边,高高仰起头。尽管喝酒的动作粗鲁,但那张侧脸充分展现出美女的魅力。富士子迟迟没有睁开眼睛。
她恐怕在忍受大量白兰地灼烧着食管和胃带来的灼热感吧,喝得这么急,应该会醉得很快。富士子睁开眼睛,眼神中带着性感。
“今天晚上,我想和你在一起。”富士子盯着天知说道,并非是用有些腼腆,犹豫未决的语气。尽管借了酒劲,富士子的表情依然无比认真。
天知被富士子的气势压倒无话可说,只能把眼睛从富士子的脸上移开。
4
小野里律师的推论来到了西城夫妇进入燃料仓库的阶段。小野里假设时间是早上7点半左右,根据他的解释,证据是在别墅里散步大约需要一个小时。
西城夫妇早上6点起床,考虑到上洗手间、洗脸、换衣服的时间,大约要花30分钟左右,然后两人在广阔的别墅区转了一圈。
两人不仅仅在散步,还会触景生情,回忆过去,并且对彼此谈起每一段过去,应该还会停下脚步欣赏,坐下来说说笑笑。
这样一来,应该可以认为两人散步要花一个小时,而且别墅里的人们起床后会很麻烦,所以两人必须在早上7点30分时藏起来。
只要进入燃料仓库的地下室,就完全不用担心被别人发现。燃料仓库位于别墅区北侧的角落,被冷杉和雪松林彻底遮住。
除非有事,否则没有人会靠近这里。只有管理员会在闲暇时来看一看,旧仓库已经不再使用。就算大声怒吼也不会有人听见。
西城夫妇走下通往地下室的台阶,打开铁门。门没有上锁,只是门外挂着一把挂锁,铁门一拉就能打开。
西城丰士拿着挂锁进入地下室,若子紧随其后。两人关上铁门,将门上的贴片和搭扣重合,将挂锁弯曲成半圆形的铁棒插入重合的小洞中。
从上下两边压住铁棒和锁体。
咔擦一声,完成落锁。
这样一来,已经不可能从外面打开铁门了。
可是挂锁上插着钥匙,只要拔出钥匙扔掉,西城夫妇也将无法打开挂锁。也就是说,铁门也将无法从内侧打开。
挂锁和铁门将永远保持原状。这里成为了彻底与世隔绝的世界,成为了夫妇两人永远的坟墓,拔出挂锁的钥匙扔掉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有了这把钥匙,我说不定会改变主意打开铁门。”西城丰士看着拔下来的钥匙说。
“趁现在扔掉,怎么样?”若子环顾四周。
“有可以扔钥匙的地方吗?”
“有吧。”
“可是扔在能捡回来的地方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必须扔到我们捡不回来的地方。”
“这里有一个绝佳的地方。”
西城丰士注意到的是埋在铁门内侧角落的水泥管。这里是排水口,用来在清洗水泥地板后排水,可是由于多年没有使用,水泥管已经彻底堵住了。
垂直埋在墙里的水泥管深一米左右。人手无法伸进直径10厘米的水泥管,就算手腕足够细能伸进去,也够不到一米深处。
如果把钥匙扔进水泥管,西城夫妇就没办法再捡上来,能够确保扔掉,确实是绝佳的地方。
西城丰士把钥匙扔进了水泥管中。
“好了,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就算突然怕死,想要离开这里,也无计可施了啊。”
“铁门无法打破,就算呼救,声音也传不出去。怎么样,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这是我自己的期望,用不着做心理准备吧。”
“这样就踏实了吧。”
“是啊。”
“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没有人会来打扰。”
“我确实松了一口气。”
“听不到世俗的杂音,俗人都在另一个世界。”
“一想到我们将在这里长眠,不再醒来,我心里就轻松了。”
“对疲惫的人来说,睡觉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不能再和你说话了,总觉得有些缺憾……”
“既然如此,就趁现在说个痛快吧。”
“来吧,可以再多说一些吗?”
“没问题,说什么好呢?很快就会说腻的吧。”
西城夫妇死前再次聊起过去的回忆,可是两人并没有恋恋不舍地一直说下去。两个小时后,话应该就说尽了。
况且暑热也让人感到烦躁。那里是密封的地下室,完全不通风。盛夏天晴时,从早上就有强烈的日晒,阳光从采光天窗向地下室送进热气。
尽管是避暑地,不过在阳光下温度也不会低。轻井泽的背阴处、夜晚和雨天才会凉爽。阳光暴晒着地面上的水泥外墙,地下密封的房间就会变得闷热。
上午10点——
西城夫妇迎来了行动的时刻。
西城丰士取出矿泉水瓶,用拇指向上推瓶盖,瓶盖开了。
若子照着他的样子做,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如果两人在这里死去,相关人士和世人会认为两人的死是共同自杀吗?
或许有人会把两人的死当成强迫自杀。
会不会被当成夫妇一方自杀,剩下的人追随先走的人而自杀呢?两人特意邀请客人,还有意不留下遗书,会不会反而造成了反效果,导致别人不认为这是共同自杀呢?
两人是共同自杀,如果没有被当成共同自杀就没有意义。既然如此,必须以某种形式强调这是共同自杀。
这是很符合50多岁女性的思维方式,却也是没有必要的担忧。可若子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就无法再抛弃。要以某种形式强调这是共同自杀……
首先,要让两人的身体在死后不会分离,为此两人最好叠在一起。另外,要留下这是共同自杀的信息,是不是可以用瓶盖在水泥地板上刻字呢?
“准备好了吧。”
西城丰士已经就着瓶口喝下了装有三氧化二砷的水。
不能磨蹭了,如果死得晚了,就不是共同自杀了。若子也急忙把矿泉水瓶放在嘴边。
若子手里拿着瓶盖。
浮现在她脑海中的是英语DoubleSuicide。写成WS很简单,而且一定有人能够理解这是英语“共同自杀”的意思。
西城丰士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若子用瓶盖在水泥地板上写下WS,她已经用尽全力,开始感到痛苦,在地上翻滚起来。
西城丰士已经不动了。
若子倒在了丈夫身上。
两人的身体重叠在一起时,若子也失去意识,逐渐走向死亡。
“以上就是夫妇之死的过程,是我通过所有事实做出的合理假设。可是我相信这种假设几乎完全接近真实,可以成为合理证明。”
小野里解开西装前面的扣子,双手插进裤子口袋抬头挺胸。这是他特有的姿势,看起来有模有样。
“最后是动机……”进藤副教授说。进藤发言时已经不再举手,也不再直起靠着椅背的上半身。他已经醉了,变得不太认真。
“在解释动机之前,我有一句话要说在前头,因为一切都是真实的,所以就算我的发言让大家觉得不舒服,也请谅解。有了顾虑就无法弄清真相,这一点请大家原谅。”
小野里摘下眼镜,用雪白的手帕擦了擦眼睛周围,然后望向坐在最后的西城富士子。
“请解释动机。”进藤副教授拿出审判长的派头,用杯底敲了敲桌子。
“用一句话来说,西城夫妇的共同自杀中带着抗议的意思。”小野里带上眼镜,做出挥舞双手的动作。
“对谁提出抗议呢?”近藤立刻询问。
“对相关人员,以及世人提出抗议。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向不重视西城教授名誉的人提出抗议。”
小野里靠在壁炉台上,可能是一直站着,并且来回走动让他感到疲惫。
“你刚才的解释中,提到夫妇两人特意邀请客人,还有意不留下遗书吧?”进藤副教授尖声说。他的态度中带着一丝挑衅,不是因为酒品不好,一定是因为小野里的话中有不合他心意的部分。
“我只是说出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小野里也有些扫兴。
“为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自杀,或者共同自杀的人没有留下遗书的情况,不都是有意没留下遗书吗?而且招待这么多客人的人不会突然想要共同自杀。西城夫妇是按计划做事的。他们从一开始就决定在8月9日共同自杀,邀请他们希望前一天留宿别墅的客人来做客。这不就是特意邀请客人吗?”
“就是说,我们这些被邀请的人不也成了两人想用共同自杀的方式表达抗议的对象吗?”
“当然。不是我们成为了抗议的对象,而是我们就是抗议的对象。让我再说得明白一些吧,先生夫妇共同自杀的原因是东都学院大学女生强奸未遂事件。对西城先生来说,那件事相当于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彻底打破了他受命运眷顾的一生。先生夫妇不是在底层摸爬滚打,之后才一夜暴富的,夫妇二人都生长在环境优渥的家庭,甚至有贵族的一面。哪怕再有钱,他们也是重视内心世界的人,是视尊严为生命的人,是纯粹的人。对这样的人来说,当有人怀疑他们做了最可憎、最被唾弃、最无耻的行为的瞬间,夫妇俩的心就已经死了。西城夫妇不是自尊和名誉受到伤害,自尊心被践踏后依然能活下去的人。”
“请等一下。”
“如果要反驳,请之后再说。”
“不,不是反驳。”
“是认真提出的问题吗?”
“没错。”
“既然如此,请问吧。”
“我很理解你说西城夫妇是品格高洁、纤细,是贵族式的人,也能接受他们会因为那次打击求死。但我觉得如果是这样,未免花了太长时间。”
“时间?”
“那次事件引发讨论是在今年一月,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7个月了吧?人在受到打击后,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平静。如果西城夫妇在今年二月选择共同自杀来抗议的话,我对你的说法绝对没有异议,可是为什么要在7个月之后共同自杀,这一点让我耿耿于怀。”
“我并没有说两人因为受到打击,冲动地选择了共同自杀。请听好,先生夫妇的自尊和名誉受到伤害确实是在今年一月,可是人真的会因为这样就立刻以自杀来表示抗议吗?”
“应该因人而异吧。”
“重视自尊和名誉的人在单方面被迫屈服的时候,不会甘心选择失败主义。首先,他们会活着抗议,试图反抗。西城先生无视指责,没有停止在大学授课,没有答应辞职的要求,这些行为都是在试图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