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川老师仍旧尝试沟通,于是那名男性爱搭不理地说:
“那就坐下等等呗。现在木村正在里头看病呢。”
“还有其他患者?”
“有啊,好几个呢。”
在两人对话期间,我听到了大厅深处的诊室里传来的声音。
“长川先生在和谁说话呢?有人来了吗?”
油毛毡地面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眼前出现一位身穿白衣的女性,她看清了我们两人之后,突然睁圆了眼睛“啊”地惊呼了一声。
“哎呀,是年轻人,真是好久没见到年轻人了呢。”
这名女性大约花甲年纪,头发花白。她的语气和表情都很温柔,有种极为和蔼的气质。
砂川老师对她深深鞠了一躬:“我们是从太宰府警察局来的,现在正在调查一起可疑的死亡案件,能请您协助调查吗?”
“砂川老师,等一下!”
我条件反射般地责备道。砂川老师以前当过警察,我则是个普通市民,我们俩都和警方无关。可砂川老师也压低声音,语气倔强地回应:
“我可没说自己是警察,所以不算撒谎哟。”
“您这不是在搞诈骗吗?性质太恶劣了。”
“撒谎也是为了方便行动啦。”
“您刚刚才说了那不算撒谎……”
白衣女性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把我们迎进屋内。这位名叫伴田尚美的医生听说我们是要请她解剖一具身份不明的尸体,于是表现得更加疑惑了,她苦恼地托着腮说:
“我们这儿是整形外科呀。”
“如果有医生执照的话,那解剖的基本流程应该没问题吧?眼下属于特殊时期,我们也不要求您解剖得特别细致……”
“您拿到法院的许可了吗?好像叫司法解剖委托书还是什么的?既然是警察,应该知道我说的那个东西吧?”
我们当然拿不出“许可”那种东西了。见砂川老师耸耸肩,伴田医生轻声叹了口气。
“情况再紧急,我也不能擅自解剖尸体啊。而且我并不精通法医学,不能这样伤害亡故者的尊严。”
她的语气虽然柔和,但态度是毅然决然的。不过砂川老师也不退缩。
“正相反,那位被害者的尊严已经惨遭践踏,无法恢复。如果置之不理,那她遭受的伤害会更深。我知道我们没有办理严格的手续,但我恳请您,帮帮忙吧。”
说罢,她便深深地鞠了一躬,头低得几乎要碰到地面一般。我也被她影响,跟着一起鞠躬。
“不过……我都不记得上次听法医学的课是在哪年了。而且我上课也没好好听讲,实在是没什么自信啊。”
“其实,我们已经把尸体带来了。”
“你们也太离谱了!”
一番争论后,伴田医生勉强同意了解剖的请求。哪怕事先已经告知她被害者的尸体遭受了严重损伤,她也非常镇定,感觉应该是个很有胆量的人。她先支走了待在等待室的长川老人,然后又带了副担架去了停车场。她应该是想要用担架搬运被害者的尸体。
“被害者是一名身份不明的女性,年龄在35岁到45岁。今天上午8点44分,我们在太宰府驾校的教练车后备箱里发现了她。发现她时我也做了大致的检查,预估死亡时间是昨晚的9点到12点。所以,我希望能由伴田医生来确定死因,并且再确定一下我推算的死亡时间是否准确。”
砂川老师快速讲述完状况,随即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问:
“请问这家医院要开到什么时候?”
“暂时是准备开到最后。说来蛮意外的,如今还有不少患者来看诊呢。”
伴田医生露出一个微笑。话说,刚刚在等待室见到的长川老人也说了“还有几个患者呢”。
“9月初的时候,只有一些常光顾的患者出于不安聚集在这里。然后患者里有人说这儿的屋顶能收到信号,所以还留在这附近的人偶尔会聚在这里。”
“信号?是手机基站的信号吗?”
“是的。似乎是能搜到某个建在高处的基站的信号。手机偶尔还能打通电话。现在我们医院屋顶就聚着几个人呢。”
据伴田医生所说,聚集在医院里的病人大多是70岁以上的老年人。我都不知道自家附近就有这样一个可以当成避难所的小社区。相互扶持着留下来的,大多是没有体力和精力逃离日本,只能留在熟悉的土地上的老人。单是听伴田医生的讲述,我就感到十分心痛,忍不住想表达同情。可事实上,我似乎并没有必要怜悯伴田医生,她的表情看上去很轻松。
“这家医院是不是在屋顶上摆了太阳能板?”砂川老师问道。
伴田医生默默点了点头。在我完全没注意到的时候,老师竟然已经把整个医院的外观都仔细观察过了。
“所有的电力都是由那个提供的吗?”
“怎么可能?”伴田医生动作有些夸张地摇着头,“太阳能板很容易受天气影响,所以其实如鸡肋一样。虽然能勉强应付最低限度的生活,但我们医院的精密仪器,比如核磁共振仪一类的,会大量消耗预存的电力,所以现在已经无法使用了。而且还得用手电筒来代替照明用灯,一边小心节省电源,一边想办法尽量维持医院的运转。”
“说到这个手电筒,您这儿深夜还亮着手电的光,是想表达什么呢?”
“嗯……就是想表达这儿还有人在的意思。因为很有可能还有人在附近逗留。”
砂川老师并未对这个回答表现出赞同。
“请把那个手电关了吧,尤其是晚上,请尽量不要打开。否则可能会有不法之徒袭击你们医院的。”
“您说得也对,我会考虑的。”
伴田医生嘴上说着“会考虑”,但给我一种她接下来还会坚持在晚上点亮医院的感觉。
教练车的后备箱被打开。看到尸体后,伴田医生垂下眼帘,双手合十。
“真可怜啊,现在天气还这么冷。你一定很疼、很害怕吧。”
不管她有没有被杀害,反正也会在两个月后小行星袭来之时粉身碎骨。岂止是她,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类都会死去。然而,伴田医生却发自真心地哀悼着后备箱里的死者。虽然这么说显得不够严肃,但我因为这件事对伴田医生产生了好感。
我们将伴田医生准备的塑料布垫在尸体身下,把她包好,随后三人合力将尸体抬上了担架。我们要把尸体运到康复室里,因为伴田整形外科医院里没有手术室,所以只能用康复室代替。
伴田医生快速地扫视了一番死者的身体,说道:“估计解剖要花费一两个小时。二位有什么打算?要跟在现场吗?”
“就全权委托给您了。”砂川老师回答。
“好,那结束之后我会喊你们,请稍等我一会儿吧。”
伴田医生穿了一件雨衣代替无菌服,冲我们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康复室。
我们准备在屋顶上等待伴田医生,于是走上了诊察室一侧的台阶——那儿就是伴田医生所说的能收到信号的地方。虽然我们是做好了外面应该很冷的心理准备才推开了通向屋顶的门,不过伴田整形医院朝向不错,阳光洒满了屋顶,比预想的要暖和很多。屋顶中央设置了一个混凝土浇筑的平台,上面倾斜地摆放着约六平方米的太阳能板。几个身影此刻正分散围绕在太阳能板周围。
我急忙去数人数。七个人。对于除了砂川老师和家人之外很久没遇到其他人的我来说,七个人,这个数量实在是超乎我的想象。不过他们全都是老年人,一个年轻人都没有。
“你们是来打电话的吗?”一个驼背的80多岁的老奶奶主动和我搭话。
我也不能实话实说,告诉人家我是来委托伴田医生解剖尸体的,于是就随口敷衍道:“嗯,是啊。”
“你还这么年轻,真不容易。是要给谁打电话呀?”
大概是把先回答问题的我当成了交谈的对象吧,老奶奶直直地看向我。她可能以为我是跑来屋顶找信号的。
“也不知道现在能不能收到信号,来,你打打看吧。”
“不,我其实……”
“之前长川说,他是在供水机那个位置打通的。”
我在老奶奶的劝说下走到了她所谓能收到信号的地方。砂川老师则始终一脸微笑地旁观。无奈,我只好掏出了手机,早已看惯的“无信号”标志消失了,屏幕角落出现了一条信号格。我大吃一惊。
“竟然是真的!这儿真的能收到信号!”
“也要看日子的,时好时坏。趁现在有信号,赶快打电话吧。”
我直直盯着手机屏幕。该打给谁呢?
我想和一直没联系的朋友们聊聊。水树、阿绫、七菜子,我最重要的三个朋友。可是不行。水树和阿绫被卷进暴乱之中死掉了,七菜子上个月和男友殉情了。
朋友都死了,妈妈也失踪了。如今我还能给谁打电话呢?
我战战兢兢地点开通讯录,“Seigo”的名字映入眼帘。事到如今,就算打通了电话,我也不晓得该和弟弟说些什么。不过,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他。
我双手颤抖着按下了通话键,耳边持续响起拨号音。直到重复到第22声,拨号音才转为人声。
“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我一个激灵,将手机从耳边拿开。拨号的界面已经关闭,手机不知何时又变回“无信号”了。我向空中高高举起手机摇晃,但信号格毫无反应。
站在我旁边看着手机的老奶奶安慰我:“最近信号不太行。”但我却松了一口气。
“最近的年轻人不都有那个吗?就是那个拍照用的,能把手机探得很远的棍子。”
“您说自拍杆吗?”
“对。用那个东西的话可能会更方便接收信号。长川说好像是能收到山上那个基站发出来的信号。”
我家柜子里的确有根自拍杆,是和朋友去迪士尼玩的时候买的,后来再没用过。我答应老奶奶下次把那根自拍杆带来,随后就离开了接收信号的区域。
砂川老师靠在屋顶的栏杆边,垂头望着下方的街道。见我走到身边,她便开口问:
“电话打给谁了呀?”
“没打通。”
“哦,嗯,也无所谓啦。”
看样子她转瞬就对我的通话对象失去了兴趣,紧接着,她开始聊起了眼下自己最关心的那名被害女性。
“博多和糸岛发现的那两个被害者的名字和年龄都已经明确了。但这个人的身份仍然是谜。明明已经基本掌握了她的长相、职业,还有性格,唯独名字还不知道……”
砂川老师的语气之中带着些不甘。自从小行星撞击地球的信息被公布后,全世界网络故障频发,西日本的网络在9月底已经进入濒死状态。如果现在能连上网,那只需要搜寻福冈的法律事务所网络主页,应该就能找出那个人的名字了。
此时,老师突然抬起头。
“真闲,做点儿什么呢?”
她这么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消磨时间的方法。
“要不,把现在收集到的信息整理好,记录下来?”
我本以为自己提出的有关消磨时间的建议很有建设性,但不知为何,砂川老师突然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看,你看,就是这种地方,感觉小春你和她很像。”
“她?您是指那名被害女性吗?”
“没错。怎么说呢,这算是性格相似?小春你不也是很爱操心,还喜欢把书包塞得满满的类型吗?现在就连‘笔记狂魔’这一点也很像了。”
“嗯,我有同感。可是老师,您没在她活着的时候见过她,对吧?”
“虽然不知道她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或多或少能猜到。做警察的,在进入现场进行检查或者确认遗体状态的时候,往往会突然注意到:啊,这个人喜欢这种东西啊,这个人原来是这样的性格啊,诸如此类。”
砂川老师说着便举目远眺,她的侧脸看上去十分温柔。
想要去窥探活人的内在——那么困难的事,老师能通过她的洞察力做到这一点吗?在我看来,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死者的秉性的。
“说起来,小春你搜查得还蛮积极呢。”
“才没有。”
我打开了手机,找到记笔记的应用程序,把眼下能确定的信息都输入了进去。后备箱里找到的遗留品,被害者尸体的受损程度,还有博多、糸岛发现的另外两个被害者的名字……
浮云挡住太阳,周围的温度猛降下去。聚在楼顶的人也纷纷表示“差不多该回去了”。
闲暇无事的时光过去了一个多小时,通向屋顶的门打开,伴田医生探头进来。她一边和屋顶的几个老人打着招呼,一边小跑着走近我们。
“那个,井川女士。”
“我姓砂川。”
“哎呀,抱歉,抱歉。砂川女士,您应该没有猜错被害者的死亡时间,她的确是死于昨晚的9点到12点。
“被害者胸部被刺中一刀,深度直达心脏。这一刀也是造成她出血性休克而死的直接原因。从这一处刀伤判断,凶器是单刃菜刀一类的刀具。刀刃基部宽度为5厘米到5.5厘米,刀刃长度超过20厘米。”
之前市村先生说了,另外两起案件的凶器也是超过20厘米的大型刀具。看来三起案件的凶器特征果然一致。
“其他的刀伤,也就是除胸部那记致命伤之外的刀伤都扎得很浅。大多数伤口表面有光泽,还凝着血,明显是生前受的伤。肩膀上还有好似遭遇车祸一般的脱臼痕迹。指甲脱落,还有烧伤。而且全身都有击打伤,也就是说……”
伴田医生似乎不愿再说下去,有些语塞。于是砂川老师继续道:
“她是遭受了很长时间的折磨,最后才受心脏致命伤而亡的,对吗?”
“是的。不过她身上没有遭性侵的痕迹。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吗?可就算是这样,也令人非常恼火。”
我下意识地抚着胸口舒了口气。如果惨遭暴行后还要再遭性侵,那就更令人难以接受了。
“她的腓肠肌部分,也就是小腿肚的位置上有擦伤,应该是凶手拖拽尸体时产生的痕迹。凶手应该是在其他地方杀害了她,然后把她运进了后备箱里。”
我把自己觉得很重要的信息一股脑儿地输入到笔记App里,砂川老师则丝毫没有要记笔记的样子。她始终望着伴田医生,认真地听对方讲解。这些东西她全都能记住吗?
伴田医生把自己从尸体身上获得的信息讲了个遍,随后舒了口气。不过她似乎想起自己还没讲完,于是马上又继续道:
“还有,我检查了她的胃部,发现了这个东西。”
她说着,拿出了一个看上去密封性很强的袋子,里面放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我惊愕地忍不住抬高音量问:
“她把纸吃进肚子里了?!”
是因为实在太饿了,所以想吃纸充饥吗?紧接着,伴田医生说的话否定了我的猜想。
“纸的主要成分是纤维,人体根本没有能分解这种纤维的酶,所以就算吃下去也只会闹得肚子疼。与其说是吃下去,不如说是吞进肚子里的。虽然纸在胃里团成一团,但因为取出得比较及时,还能看清上面的字——这应该是张名片吧。”
定睛一看,那果然是一张横版的名片。字迹虽有些模糊,但是能辨认出上面的文字。
二日市法律事务所 律师 日隅美枝子
“日隅……美枝子。”
这张名片上甚至还印着照片。虽然有些部分斑驳了,但仍能看清这个人的面部轮廓。颇有特征的翘唇,利落又有光泽的黑色短发。是她。名片上还有电话号码和邮件地址。正如砂川老师推测的那样,她确实是个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