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备箱里有具尸体,是吧?如果你们假装没看见的话,我可以帮忙处理掉哟。”
作为一名警察,他竟然准备放弃那个被关在后备箱里的受害者。在理解到这一点的瞬间,我感觉眼前的景色顿时一片模糊,失去了轮廓。虽然砂川老师积极寻找凶手的态度让我吃惊,但眼前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更令我震惊。
他甚至都没想要去车边确认一下。
“你别用那种谴责的眼神看我,搜查可是很花时间的,那个尸体不是连身份都无法确认吗?”
“我们都已经知道她是名律师了,独居,视力不怎么好,爱操心,爱记笔记,是个不太习惯穿高跟鞋的女性。”
“假设前辈您的推理都正确。死者是个女律师,是吧?”
“律师。”
市村话说一半,砂川老师就咬牙切齿地更正了他。
“不好意思。死者是个律师,那么在能找到更多信息之前,人类就已经灭绝了哟。”
市村这个说法也不无道理。被害者的身份不明,人际关系也理不出来,恐怕也找不到目击证人。估计在寻找凶手的过程中,世界就毁灭了。
正当市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时,老师开口了:
“那她的尸体就归我了。”
她说什么?我在头脑中反复揣摩砂川老师的这句话,尝试去理解。随后,我发出了一声慢半拍的惊叫:
“啊?!”
“视而不见,我做不到。我们会代替你们这些警察去寻找凶手的。”
砂川老师是真的想要逮捕那个凶手。即便被市村如此敷衍,她也毫不动摇。我甚至觉得,她可能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靠自己去展开搜查。还有,就是她那句话里一语带过的“我们”,究竟是包括了谁呢?
“前辈您一点儿没变,还是这么富有正义感。”
“我倒是被你的薄情寡义震惊到了。”
两个人短暂地互瞪了一会儿,很快市村就败下阵来,先移开了视线。他故意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这是第三起了。”
“什么意思?”
“这是第三起杀人事件了,前辈。警方在博多和糸岛也发现了被害者的尸体。被害者都是年轻男性。”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令我无法呼吸。警察局原本冷得像大冰箱一样,但不知为何,我却感觉自己的后背在冒汗。
“博多区的被害者叫高梨祐一,17岁,去年从高中退学,成了无业游民。他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前天,也就是12月29日的晚上8点到10点。
“糸岛的被害者叫立浪纯也,就读承南高等学校,那是福冈市西区有名的私立学校。这名被害人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学生,17岁。和博多的受害者年龄相同。死亡时间大概也在12月29日晚上11点到第二天的凌晨1点。他们的死法也都一样,浑身都遭受了刀伤,胸部和腹部尤其严重。凶器估计是一把刃长超过20厘米的锐利刀具。”
安静的警察局大厅回荡着市村的声音。我大脑里一片空白,双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信息来源是?”砂川老师问。
“昨天我本人就在糸岛市的船越警察局,博多的事件我就是在那儿听到的。按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推测受害顺序,应该先是博多区的高梨被害,然后是糸岛的立浪,最后是太宰府的这个身份不明的女性吧。第一个案子和第二个案子之间的时间间隔非常短,不过基本可以确定这就是一起无差别连续杀人事件了。”
信息接二连三地涌入脑海,思绪复杂地相互缠绕着。高梨祐一、立浪纯也。博多和糸岛都出现了被刀具刺伤全身的被害者。那个被塞进后备箱的女性会是第三名受害者吗?
“如果凶手以杀人为乐,那眼下这个情况对他来说可真是如鱼得水。如今这世道,他简直可以为所欲为。”
“应该不仅仅局限于无差别杀人吧?还没调查前两个被害人之间的关系,你就先放弃调查了?”
“随便你怎么说吧,我又不像前辈您这么厉害。”
市村松了松印着几何纹路、式样时髦的领带,语气轻松地回道。这个人虽然嘴上一直恭维着砂川老师,但一点儿没有想改变自己行动的意思。
他一身笔挺的衬衫西装,连一道褶子都没有。我真想不通,明明已经用不了熨斗熨烫衣服了,他为什么还能把自己收拾得这么利落清爽呢?
“不过前辈啊,我是真的很尊敬您。我特别期待您的表现,可以说,我把希望都寄托到您身上啦。”
“你想表达什么?我最讨厌别人跟我说话绕弯子。”
“虽然船越警察局已经变成了地域安全中心,不过博多北警察局还在,就是第一起杀人案——高梨祐一那个案子所在的辖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在那儿见到一两个警察呢。如果您想调查这个案子,我会跟博多北那边通气的。”
市村明明知道这个死者与博多、糸岛那边的案子有关,但一上来就要我们假装没看见。可与此同时,他却又表示会支持砂川老师调查,这令我感到有些混乱。老师似乎也在琢磨对方的真实意图,所以一直没开口。随后,她转身快步走向了玄关。
“小春,我们走。”
我急着要跟上老师,慌里慌张地迈出一步,一回头却和市村视线相交。他似乎想拦住我,突然说了一句:
“是不是对警察失望了?”
我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没,那个,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我本来也不想放弃的。我常想,要是能活成前辈那样该多好。”
“啊,是、是吗?”
市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此刻的眼神之中甚至夹杂着些许悲伤。我后退了几步,一边惦记着已经跑出大厅的砂川老师,一边又觉得不该对他置之不理。
“你可能不相信我,但请听我说。砂川前辈是个非常坚强且勇敢的好警察,不过她有时做事会有点儿过火。她那个人啊,其实很危险。”
“过火……是指什么?”
“正义感过强了。也可以说是对正义有执念吧。我很担心她,担心那种正义感有一天可能会压垮她。”
市村的态度和表情都显得非常认真。我不太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好含糊地点了点头,无言地戳在原地。这时,市村从裤子的后兜里掏出了某个东西递到了我眼前,又好似握手一样将那东西塞进了我的手里。手感坚硬。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带天线的小型机器。
“这是一台卫星电话,我也有一台。有了这个没信号也能通话。你听说过铱吗?”
“低轨道卫星?铱闪?”
“嗯、嗯,既然你知道,那就好解释了。”
铱星电话其实就是一种卫星电话服务。它经由66台在距离地面780千米的低轨道上移动的人造卫星进行通话。铱星终端的通话不需要经过地面通信,而仅依靠卫星实现,所以这种电话在发生灾难时,或是现在这种紧急事态下都能发挥作用。
“要给我?为什么?”
“因为我担心砂川前辈。虽然她很讨厌我,但你应该能照顾好她。她愿意带着你这样一个普通民众一同搜查,说明她很喜欢你。所以,你得收下这个。”
那个巴掌大的卫星电话应该是高性能产品。我不知道要如何用它,于是抬头望着市村。
“你的意思是,要我把老师的搜查情况汇报给你?”
“我没想要你做间谍,有什么想商量的可以给我打电话,不过用不用都是你的自由。这东西操作起来很简单,在周围没有障碍物的地方就可以用了,和一般的电话没什么区别。有个铱星电话的号码……”
市村开始讲解起了卫星电话的使用方法,比如这儿是天线,这儿是电源键一类的,我也基本记住了。
“不过要注意,这东西打不了紧急电话哟。”
“紧急电话?是指110或者119吗?”
“是。不过……如今打110也没什么意义了。”
一番犹豫后,我还是收下了电话。为了不被砂川老师发现,我把电话塞进包里,并拨开了各种杂物,把它藏在了包底。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但我总觉得和市村的这番对话不能让老师知道。
为什么呢?为什么老师和市村都觉得我一定会一起去追查凶手呢?明明对我一无所知,但他们都毫不怀疑。不过,我的确是下了决心,要陪同老师把案子查下去。
我含含糊糊地说了声“谢谢”,随即便向玄关跑去。最后一次回头看向市村时,只见他满面笑容地对我挥了挥手。
“再见,小姑娘,砂川前辈就拜托你啦。”


第二章 兄弟船
1
系好副驾驶席上的安全带,教练车再次缓缓开动起来。经过这么一折腾,我好像也不太在意后备箱里装着尸体的事了。
“关于这个案子,你怎么看?”砂川老师突然开口,搞得我心跳加速。
“怎么看……我就只是个普通民众而已,问我意见我也说不出什么来呀。”
“就谈谈感受就行。”
“谈什么感受啊?”
“那家伙似乎确信这是同一人犯下的连环杀人案,但也有可能是不同的坏人在不同的地点犯下了杀人罪行。小春,你听了之后是什么想法?”
老师的态度不像是在开玩笑或戏弄人,她是认真地想听听我的意见。于是我拼命转动脑筋,把刚才在太宰府警察局听到的信息努力串联起来。
“呃,市村先生说县内的警察局会逐一被废弃掉……被抛弃的地区有恶棍横行施暴,这倒也不难想象,所以……可是,同一时期、同一县内有三个人身中数刀而死,我真的不太愿意去设想能下这种狠手的人竟然有好几个……所以我还是倾向于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
老师似乎对我的回答比较满意,点评了一个“原来如此”,随即踩下油门提高了车速。车子刚启动,暖风装置还不太灵,她唇间呼出的白色气息好似一缕烟雾扩散开,然后消失了。
“砂川老师,您以前做过警察呀?”
“现在只是普通人了。”
走出警察局之后,老师扭了扭脖子,放松僵硬的肌肉。
“我和那家伙只在警察局共事过一年而已。直到最后我也没搞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真是个危险的家伙。”
“是吗,我倒觉得市村先生蛮友好的呀……”
“他只是擅长社交而已。乍看上去很会待人接物,但这不意味着他有警察该有的责任心。”
“可是世道都这样了,他依然还留在福冈……如果真的没有责任心,他应该第一时间就逃跑了吧?”
“那家伙啊,想跑的话应该随时都能跑掉,我猜。”
都府楼桥十字路口的信号灯都没亮,人行横道上一个行人都没有。砂川老师却好似在观察行人一样,左右快速移动着视线。
“那家伙东大毕业后就进了警察厅。他先在福冈县南福冈警察局待了一年,然后听说又返回了警察厅。‘厄运星期三’之前,他在广岛县警察局搜查二课做课长——说不定都已经是那儿的警视了。他就是个超级精英,而且还是个富家公子哥。”
“他家很富裕,是吗?”
“他的祖父是原警视厅长官,父亲也是警察系统的官僚。外祖父是实业家,还是某著名电机制造商的创始人。据说他们家在美国的堪萨斯州还是什么地方,正在给富人们建造一个具有强化结构的地下避难所。像他那样的家境,在忒洛斯撞上地球之前应该有办法躲进去的吧。”
2021INQ2撞上地球之后,被卷起的陨坑粉尘会令地球温度骤降,导致人类最终灭亡。但我的确听说很多有钱人在制订逃生计划。
“他只要想跑,随时能搭乘他家的私人飞机离开。所以,他在这种时候还待在福冈,可不是因为要履行警察的职责、守护市民到最后才不走的。”
“可是……”
“没错,以上都是我的猜测而已。抱歉,刚才这些你就当没听过吧。”
我抱紧了怀里的书包,塞在包底的卫星电话硌着我的膝盖。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这已经算是在问了吧?想问什么都行,请吧。”
“您为什么辞职不做警察了?”
老师沉默了整整十秒钟,随后用干巴巴的声音说了句:“因为丑闻。”我甚至搞不清她这话是认真的,还是开了个恶劣的玩笑。
车子在十字路口拐了个弯,开上了福冈南的辅路。和来时走的路不一样了。
“那个……我们要去哪儿?”
“医院。”
“啊?您身体不舒服吗?”
“你这话说得怪有意思的。小春,我现在超级健康哟。我是要带她去医院啦。”
砂川老师说完瞟了一眼后视镜。难道她指的是车后面的那个后备箱里的女性?
“放着不管会腐烂的。得尽快把她带给专业人士,听听意见。”
“是要找人解剖?”
“嗯,虽然很有可能会被拒绝。”
据砂川老师所说,发现尸体之后,首先要由警方进行勘验,再请医生来验尸。在这一过程中,一旦判断出有他杀的可能性,就会申请进行司法解剖。司法解剖一般是由法院委托大学的医学部来负责,但如今我可不知道福冈有哪个大学医院还开着门。
“西铁的五条站附近不是有家银行吗?那条街上还有家伴田整形外科医院,你知道吗?”
是得了腰椎间盘突出症的母亲常去看病的那家医院。
“一周前的一个傍晚,我发现那家整形外科医院亮着灯。当时没有走近看,不太知道实际情况,但看上去应该是有人用塑料袋装着手电筒挂起来,让光亮扩散开来的。所以我猜,那家医院里应该还有人在。”
“整形外科的医生做得了尸检和解剖工作吗?”
“谁知道呢?总之带去给他们看看呗。”
老师想快速走流程,找个整形外科的医生进行司法解剖。我越听她讲,越觉得她这想法太过草率。
教练车开过了一家连锁炸鸡店,左转上了县道,很快我们就抵达了目的地。蓝底白字的“伴田整形外科医院”招牌反射着太阳的光芒,闪闪发亮。这儿虽然非常安静,但和周围那种荒废数月、长满杂草的住宅不同,它看上去生机勃勃。砂川老师将车停在停车场的边缘,随后急急忙忙地奔向了整形外科医院的入口。
双开的手动大门上斑驳地印着诊疗时间。
工作日:9点到18点。
周六:9点到12点半。
我一伸手,门就轻轻打开了。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停下了脚步。等待室里有人。
一名老年男性挺直腰杆坐在褪色的沙发上。明明已经打不通电话也连不上网络,可他却把手机举在眼前兴致勃勃地看着。是患者吗?
砂川老师摆出一副假笑,和对方搭话道:“大爷,您好呀,请问伴田医生今天在吗?”
那名男性将视线从手机上移开,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师。随后他用平稳又坚定的语气说:“排队。”
“嗯?”
“排队。去那边把名字写上,再填一张问诊单,然后等着吧。伴田医生很忙的。”
听他的语气,似乎还有其他患者在看诊。这名男性说得没错,进门左手边的前台上放着接待表和问诊单。
我又环视了一圈等待室,刚进来的时候就感觉到有些违和。的确很奇怪,这家医院太正常了。地面擦得锃亮,干净又整洁;桌上台历的日期也很准确,就是今天;还有,入口一侧竟然摆着门松这种装饰物,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迎接新春。常来的患者和一如往常的医院。我好似闯进了另一个未来不会被小行星撞毁、人类不会灭亡的世界之中。
“我们不是来看病的,是找医生有点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