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你不怕我和小光吗?”
“毕竟今天才认识,还是有点儿怕的。”
“不是说这个。你看,我不是个越狱的凶手吗?还是杀人犯。我做的那些事,和砂川老师还有小春你在找的连环杀人魔没什么区别哟。”
晓人有着和小光截然不同的、能深入人内心的才能,我甚至没有余力去遣词造句说些什么场面话。
“我觉得这起案件的凶手和晓人你并不一样。”
“你是在同情我的遭遇?”
“嗯,或许吧。”
弱者的复仇。了道晓人引发的这起冲击性事件被新闻媒体连日大肆报道。一些烂俗的小报甚至还“贴心”地附上插图,详细地报道了杀人方法。晓人在舅舅的饭里下了安眠药,在深夜施行了杀人计划。他用塑料绳缠住了舅舅的脖子,将绳子一头绕在阳台柱子上,另一头卷进轮椅的轮子里,将其绞死。当时的新闻将了道晓人塑造成长年受舅舅虐待的悲惨人物。他被捕时说的那句“我不杀他,就会被他杀掉”让我至今印象深刻。
然而,我现在没有什么时间去追究晓人的过去,现在,我必须追究的是眼前的文字。我要找到他。NARU。成(日语读音为naru)。
“对不起,我不该擅自同情你。”
“别介意,该道歉的是我,让你同情我这种家伙……”
“晓人,你很温柔啊。”
“我才不温柔,一点儿都不温柔啊。”
一行行字从眼前掠过,我却很难读进去。眼前笔记上的字和晓人的话在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
“因为我被捕了,所以小光就成了杀人犯的弟弟。我很后悔,我不该做那种事的。”
我想起了一件事,好像是当时在网络新闻上读到的——了道晓人在杀害了舅舅之后,企图自焚,但被和他住在一起的家人拦住,于是才去附近的派出所自首的。阻止晓人自杀的,是小光吗?
“晓人,你很后悔吗?”
“当然了。杀人确实不对啊。”
“可那个人是个大浑蛋吧?”
“从小春的嘴巴里听到‘大浑蛋’这三个字,感觉好有趣。”
把晓人逼到只能选择杀人这条路的舅舅无疑是个坏人。那么,为什么不能杀了这个坏人呢?难道是因为杀了坏人,自己就会变成杀人犯,这样很愚蠢吗?还是说,若是坚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总有一天全人类都会灭绝?
可晓人的回答和这些都不一样。
“无论什么样的大浑蛋,都有生命不受威胁的权利……吧?我也不太清楚。”
“晓人,如果你的舅舅没有被杀,一直活着,有一天他会反省自己之前的行为吗?”
“不会,我估计那个人完全不会反省。”
“即便如此,你也……”
“嗯,即便如此。我也在反省,我也很后悔。”
和晓人的对话中断了,老师和小光短暂休息过后返回了教室。正在这时,我在手中的笔记里找到了某个名字。听到老师散漫地说了声“我回来啦”,我立刻将那本笔记塞进背包里藏了起来。
“你们聊什么呢?”砂川老师问。
“没什么。”
“怎么可能没什么呢?”老师笑着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翻起了笔记。我一时冲动站了起来:“我还是得回家。”
老师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眼睛眨了两三下。
“要回去了吗?怎么了,担心弟弟?”
“是的,我没帮上什么忙,很抱歉。”
“那我送你吧,走夜路很危险。”
“不必了。”
“我觉得有必要。万一被杀人犯袭击了该怎么办?”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坚持要独自回家,可老师却比平时更强硬地要送我。走出教室的时候,小光满面笑容地对我挥了挥手:“明天见喽!”
我坐上了教练车的副驾驶席,一边望着砂川老师的侧脸,一边浅浅地不断吸气呼气。沉默实在是难挨。老师一句话都不说,于是我只好开口道:
“砂川老师觉得是NARU杀了那三个人吗?”
停顿片刻后,老师回答:“我不知道。”
“那您知道些什么?到什么程度?”
“我还什么都没抓准。不过,的确有些比较在意的事。”
听到她这句话,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进了心脏。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老师一定会听到我的心跳声吧。我不由得抱紧了膝盖上的书包。
“小春,你弟弟是在哪所中学念书?”
来了。
“你能把你弟弟读书的那所学校的名字告诉我吗?”
“我不懂您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懂吧?”
手指在颤抖,我已经很难再强装平静了。
“我对您这方面真的应付不来。请不要刨根问底地打探一些私人信息,好吗?为什么连弟弟在哪儿上学都要告诉您呢?”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了。”
教练车没有绕道,径直向我家开去。老师平稳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内不断流淌。
“小春,你昨天说过,你离家出走的妈妈把手机、钱包、存折、车钥匙全留下了,什么都没拿,是空着手走的。你妈妈把车钥匙留下了,也就是说,她把车子留在家里了。可是今天早上我去接你的时候,你家的停车场里只停了一辆车。明明有停两辆车的空间,但只有一辆。你爸爸和你妈妈的车原本是都停在那儿的,对吧?你爸爸在家上吊自杀,妈妈把车扔下跑了。那停车场里另一辆消失的车又是谁的?那个人又把车开去了哪儿呢?”
没错,四个月前,母亲把车留在家里跑了。从那天起一直到前天,父亲的本田N-BOX边上,一直都停放着母亲的那辆得利卡D:2。
“白天我们在博多北警察局的停车场看到了高梨祐一乘坐的车子吧?当时银岛并没有说那辆车的颜色是什么,而且还把车子型号说成了SOLIO。可小春却径直走向了那辆得利卡D:2,也就是作为案发现场的那辆天蓝色的车子。远远看过去明明看不到染满血的车座,小春之所以那么笃定,是因为你对那辆车的颜色和型号有印象,你知道那辆车就是案发时的车辆,对吧?”
我说不出话,但我必须说些什么。可越是急着想说点儿什么,我的呼吸就越是紊乱,思维也陷入了停滞。
“我不觉得小春你就是凶手,但是,你有可能会为了凶手扰乱搜查工作。你察觉到凶手的身份是在……没错,是在警察局听到了被害人名字的时候,对吧?”
一切正如老师所说。我早就知道高梨祐一和立浪纯也的名字。他们是弟弟的损友。最开始听到他们名字的时候,因为“高”和“立”在日语中的第一个音都读“Ta”,姓氏也都比较罕见,所以我就记住了。从两年前起,这两个名字就被我扔在记忆的角落里,但始终没忘。
“还有,在二日市法律事务所看到日隅律师的邮件时,小春也表现得怪怪的。当时的你可能已经知道NARU的真实身份了,对吧?”
我紧紧闭上了眼。
“小春,把你弟弟的名字告诉我吧?你弟弟就是NARU,对吗?”
NARU。成。
Seigo,成吾。我的弟弟。
从中学起,NARU就一直是我弟弟的绰号。成吾,我在被害者的电脑上看到你的邮件地址时是什么心情,你能理解吗?
“小春是为了确认事实真相,所以才跟随我一起调查的吧?而且,你当时在博多北警察局停车场里看到那辆车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察觉了吧?”
那是前天的事。我从驾校回来之后,发现母亲那辆停在停车场的车子消失了。只有我和成吾知道车钥匙放在了哪儿。所以,只有可能是那个没有驾照的家里蹲弟弟趁我不在把车开走的。他去哪儿了?独自逃跑了吗?我慌忙冲进家里,却听到二楼和往常一样发出了些许响动。我又松了口气。弟弟还在二楼,那……那辆车,那辆连钥匙都被母亲扔下的车子究竟去哪儿了呢?是弟弟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把车开走,然后又扔在了什么地方,自己走路回来了吗?
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反正地球都快毁灭了,成吾想做点儿什么出格的事,比如无证驾驶一类的,似乎也合理。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那辆车会沾满鲜血地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银岛是这么说的。
“驾驶席的门上和方向盘上残留了不少被害者的指纹,但也发现了一些并不属于被害者的指纹……这辆车就好似坐过一家几口。”
那辆车上一定到处都是我弟弟的指纹吧。还有我的指纹。因为那是我们全家一起坐的车。
“高梨和立浪17岁,和你弟弟年纪相同。他们两人是明壮学园初中部的同级生。而日隅是负责霸凌事件的律师。按笠木真理子的证言来看,立浪中学时曾经霸凌过自己的同学。小春,你的弟弟是不是被高梨和立浪霸凌了?日隅美枝子是你们父母找来的律师,对吧?”
我当即否定了老师的说法。
“不是的。”
砂川老师一定以为成吾是受了高梨和立浪的欺负,为了复仇才杀了他们的。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唯有这一点她猜错了。
“成吾不是被害者。他和高梨祐一、立浪纯也一样,都是加害者。日隅律师一定是成吾曾霸凌过的那个学生父母雇来的律师。”
两年前接到成吾班主任的通知电话时,母亲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怎么可能?”那天大学放假,所以我正好在家。听到母亲这一声失常的大喊,我不由得竖起耳朵。
妈妈,刚刚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
——成吾的学校。他们班主任。
啊?成吾做什么了?
——老师说,成吾他霸凌了同学……同学的父母已经请了律师,明天来学校。小春,怎么办啊,妈妈该怎么做啊?
等等,成吾霸凌同学?搞错了吧,真的不是他被同学霸凌吗?
——老师说成吾自己也承认了。
成吾根本不是那种会主动跑去霸凌别人的孩子啊。他应该只是偶然被卷进纠纷里而已。
——可是,老师说他是主谋。
主谋?骗人,成吾不可能那么做,他根本做不到。你不要被老师骗了啊,妈妈!
成吾胆子很小。我这个人已经属于比较老实的类型了,成吾比我还要老实几分。他心思细腻,不擅运动,连个虫子都不敢弄死。周围的男孩子都嘲笑他,说他是“胆小鬼”,是“弱鸡”,可是他的性格始终没有变过。他连句脏话都不会说,也从不会无故伤害别人。作为姐姐,这些都是值得我为弟弟感到自豪的优点。
可弟弟却一直想摆脱这些。
进入中学,弟弟突然性格大变。他读的是一所校风比较宽松的私立中学。这儿没有一个小学同学,是一个展现全新自我的好环境。
“虽然还不太清楚,但我猜应该是弟弟杀了那三个人。”
我已经无法再袒护弟弟了。我说不出“弟弟不会杀人”“不要找他麻烦”一类的话了。因为,成吾早就变成了一个我一点儿都不了解的陌生人。
我本来是想妨碍砂川老师调查的。我甚至考虑过,一旦看到了弟弟留下的痕迹,我就马上抹掉。当时在伴田整形外科医院的屋顶上,我之所以想给弟弟打电话,也是为了提醒他:“你干的事快败露了。”
我反应过来时,教练车已经开进了我家的停车场。父亲那罩着塑料布的尸体就被扔在路旁,被微弱的车前灯照着。老师熄了火,身体向副驾驶席这边凑过来。
“你把笔记藏起来了吗?”她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背包上,“我知道你为什么要主动选择2020年的笔记了。因为这一年的笔记里会出现你弟弟的名字,对吧?”
今早在后备箱看到日隅的尸体时,我根本没想到这起案件的搜查会摸到我弟弟这儿。我没见过被害者家人请来的律师,也不知道律师的名字。可是日隅的笔记里,却清清楚楚地写着弟弟的全名。
“小春,我想去你家,想见你弟弟一面。见过一面后我就走。”
“见我弟弟干吗?”
“只是想和他聊聊。”
此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老师不停殴打笠木真理子的模样。
“您能发誓只是和他聊聊吗?”
“我发誓。”
“您不会打成吾吧?”
“不会的,绝对不会。”
事到如今,再挣扎也没有意义了。我下定了决心,带着老师走进玄关。
“成吾住二楼。我这就让他见您。请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我连一句“我回来了”都没说,径直走进了黑漆漆的家中。我从背包里掏出手电筒照着玄关,正在这时,我听到二楼传来声响。成吾在家。
我明明说了让老师等一下,可她却从教练车里拿出一个常备灯,擅自走上楼梯。很明显,她一点儿会保证成吾人身安全的意思都没有。在太宰府警察局里遇见的那位市村警官曾经说过:“她那个人很危险。”如今我算是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独自走进了厨房。盥洗水池里扔着一个吃空了的杯面盒子。哦,原来成吾自己吃过饭了。我突然感到无比火大。只有我一个人在担心着一切,像个傻子!我从水槽下面的收纳架里掏出一把菜刀,别进裤子的腰带里。
我跑到二楼,发现砂川老师还在走廊站着。她似乎正在研究成吾住哪间。我扔掉了手电筒,双手抓紧菜刀,挡在了正对楼梯的房间门前。手电筒摔在地上,撞到了成吾堆在走廊上的空塑料瓶,漫反射后的光线将四周朦胧地照亮。
“请您回去吧。”
“小春,把刀放下。”
“不要!如果老师不肯回去,那我就只能杀掉您。”
我自己也知道,我不可能杀得了她。我根本没胆子干出那么破天荒的事。
“老师,求您了,能不能放过他?”
“不行。”
“为什么啊?您明明就放过了晓人啊。”
“因为你弟弟还有可能继续杀人啊。”
老师说得没错。成吾还没有杀够。他一定非常想把自己的那段过去抹掉。所以他会跑去寻找那些了解自己过去的人,把他们一个个都杀掉。
自从霸凌的事被捅出来后,弟弟的人生就彻底坍塌了。他无法走出房门,也无法去读高中,无法再架构起新的人际关系。他也不再和家人交谈。当然,一切也可以简单总结成是他咎由自取。可是,眼看人类就要灭亡了,我这可怜的弟弟还是只会去怨恨他人吗?
“这和老师无关。”
“不。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对这件事置之不理。”
“够了!求您了!回去吧!”
我将刀子举到身前,负隅顽抗着。可砂川老师根本不吃这套。她大步流星地走近我,一把抓住我手中的刀子。不是抓刀柄,而是抓住了刀刃。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老师的右手掌上已经划出一道红线,鲜血滴下来,打湿了地板。
我惨叫一声,松开了手。
“谢谢你,小春。你真温柔呀。”
我伸手还想拦住老师,可她却无情地推开了门。
弟弟并不在房间里。
房间里只有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少女,瘫坐在地板上。
4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电筒,战战兢兢地照向房内。
“你是谁?”我盯着那少女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三个字。
女孩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可能是读小学高年级,或者是刚读初中的年纪。她瘦成了皮包骨头,脏兮兮的运动外套之下露出一截脚腕,细得几乎一碰就折。她应该好多天都没洗澡了,凑近会闻到一股馊味儿。
房间里根本没有成吾的影子,连一丝他的气息都不存在。
“成吾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