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忧郁的、仇恨的、恶心的……所有所有的负能量在我们狭小的房间里弥漫,我们依然要微笑与缓缓地引导。之后,病人一个个得到了释放。他们走出诊室的门,眯着眼睛重新打量阳光。而我们,还是在微笑着,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去。我们转身,我们沉默,我们开始用我们的专业知识,来磨掉刚刚吸收来的不应该被留下的负能量。
真正遍体鳞伤的,又究竟是谁呢?
上帝创造了世界,用了六天。乐瑾瑜离开我的世界的一刻,是六天前的午夜1点……我独坐在客厅,望着墙壁上文戈的相片,脑子里却想着另一个女人。
时钟过了12点,第七天到来,上帝创造完世界,开始休息了。
就在我还处于这极度低迷状态时,手机却突然响起,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我依然迟缓地伸出手臂,纳闷着谁会在这午夜1点打电话过来。但紧接着,我从椅子上猛地站起……
是乐瑾瑜打过来的。
“瑾瑜!你在哪里?”我急迫地问道。
那边没人说话,但是隐约能够捕捉到鼻息声。
“是你吗?瑾瑜,是你吗?回答我。”我大声说道。
还是没人说话,但机器的轰鸣声响起。
“是邱凌吗?你是邱凌吗?回答我。”我再次说道。
机器声停止了……
“嘿嘿!听到这机器的声音吗?沈非,这是一柄崭新的电锯。我以为现在的电锯还会像电影里面一样发出悦耳的马达声。目前看来,我错了。”
说话的是邱凌。
我近乎疯狂:“你想做什么?邱凌,你够了,乐瑾瑜与这一切都无关,你不要伤害她。”
“哦!你在命令我吗?我建议你还是选择求我吧!”邱凌似乎在笑,“用你所掌握的最华丽的词藻,看看能不能打动我。”
客厅里握着手机的我莫名地、下意识地跪到了地上:“邱凌,我求求你,别伤害瑾瑜。有什么你需要的,冲着我来就可以了,她与这一切都无关。”
“不,她怎么可能会无关呢?之前我觉得,她可能真没有太多干系,乐瑾瑜不过是个迷恋你这么一个衣冠禽兽家伙的傻孩子而已。可这会儿给你打这个电话的过程中,我欣喜地发现,她与你我,与你我共同的文戈,都有着很大的干系。因为……因为她是你辜负文戈的铁证……”邱凌的声调开始提高了,有点透着尚午的那种味道,“嗯!这个铁证应该算人证,还是物证呢?”
“邱凌,我求你了,放过乐瑾瑜。我求你了。”我开始变得语无伦次,“我求求你了,求你了。”
“等一下,沈非,你别打乱我的思考。对了,她现在应该还算人证。不过,如果她失去了生命的话,那才算是物证。沈非,你不是在犯罪心理学方面有不少心得吗?那你对于刑法和刑事诉讼法应该也有了解才对,你说说,我这样理解对不对呢?”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发颤,就像每次陷入对文戈的万般思念时一样。我深吸气,深出气,眼泪却夺眶:“邱凌,你需要我怎么样做?怎样做才能让你放开乐瑾瑜。”
“沈非,看来我也不需要请求你别报警了。这一刻,我在郊外废弃的电梯修理厂,这里是……这里是第三修理车间。从你家开车过来,40分钟够了,其间有13个红绿灯,那么你有13次机会对着红绿灯扬起脸,让你的警察朋友之后在监控中捕捉到你失态的表情。对了,这一路上你还会经过六个银行和一个超市,这六个银行和超市门口都有摄像头,如果你将车开得靠路边一点的话,它们都能够将你记载下来。”邱凌顿了顿:“沈非,你看,我为了给文戈复仇,做了多少的功课。整个城市的监控探头,在我脑海里面,就如同布满星辰的天空,没有一个会被我遗漏。”
“行!我马上过来。”我边说边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就要往外走。
“等一下。”邱凌打断道,“沈非,你现在还要做一件事情。我需要你给你的那位警察朋友发个邮件,告诉他你接到了我的电话,要你来电梯修理厂找我。假如我没记错的话,你常用的邮箱是EM邮箱,这个邮箱有一个功能,是可以延迟发送。所以,我希望你将发送的时间设置为58分钟以后,因为从市局到电梯修理厂要用的时间只是22分钟,再加上你发邮件5分钟。那么,你我就有45分钟的时间聊天,正好是一次会诊的时间长度。我想,已经够了。”
说完这句,邱凌径直挂了电话。
我如同被他远程操控着的木偶,快速按照他的指令,将邮件写好。当我在收信人地址位置输入李昊的名字时,我有短暂的停顿。是的,我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现在就通知李昊,让他能够及早采取措施,看看有没有可能提前救出乐瑾瑜。
但我很快就否决了这一念头,因为邱凌的可怕……他,总是能够像一位生活在我世界里的幽灵,掌控着我的一举一动。况且,这七天时间里,一个如他一般严谨与心细缜密的家伙,可以做很多事情,也可以布置好很多陷阱与阴谋,来完成今晚他要上演的节目。
我走入电梯,快步走向我的车。我启动,加速……
我按开了车窗,已经中秋时分了,寒意较之前更甚。这一丝丝的寒意,又好像潜伏在暗影中的猛兽所释放出来的箭矢,一一击向我的颜面,并顺着我的衣领,刺入我的身体。我眼神发直地望着前方,脑海里满是乐瑾瑜那张浅笑的脸,空气中似乎也依然有依兰依兰花的芬芳……
最初,上帝创世以前,是没有这个世界的,混沌一片。那时候,没有生命,自然也没有知觉,也没有情愫。那么,也没有烦忧,没有苦恼、爱与仇恨。
38
废弃的电梯修理厂在夜色中沉睡着,门口的路灯到此戛然而止。
我放慢速度,将车朝着工厂深处缓缓开动,前方某个楼层有着微弱的光。我明白,在那个位置,邱凌应该正站在窗边,冷冷地望着我。而他这一刻的心思,又究竟是如何勾画的呢?
我不可能揣测得到,尽管我每天的工作都是揣测别人的心思,最终却发现,我连身边最熟悉的人都没看透。
我停好了车,抬头,朝着那有光的位置看了一眼。那么,我能否看得透你呢?邱凌。
我看不透他,正如这一刻的我压根连他的身影都无法捕捉到。尽管,我是站在暗处尝试寻找站在明处的他。
但我又知道,邱凌是能够看到我的,尽管这一刻的他站在明处,来打量黑暗中的这个我。
楼梯间的墙壁上有着很大的几个红字“第一修理车间一楼,以此类推”。于是我再次抬头,亮光的位置正是三楼,我与邱凌即将对决的战场,应该就在三楼的第三修理车间里。和整个黑暗厂区一样,楼梯间也是没有灯的,我将手机的电筒按开,朝上大步走着。可就在走出七八个台阶后,我发现地上似乎有隐隐约约的脚印。我停下,开始尝试捕捉。因为积尘的缘故,所以我很容易分辨出地上有过的痕迹。
是一个女人的脚印和一长串连着的一尺多宽的拖痕。我脑海中快速浮现出乐瑾瑜那一度出神的眼神与那柄随身携带的解剖刀,紧接着,四周空气中的各种分子似乎在还原什么——一个女人拖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在往上行走……
我有了一个大胆到几近疯狂的质疑,但这一质疑并未让我驻足琢磨。因为我知道,乐瑾瑜的思想深处,肯定蜷缩着某些并不阳光的念头,这一点,我能完全确定。那么,她会不会因为这些念头,而要尝试掳走一位让她很感兴趣的精神病人,并举起她那柄锋利的解剖刀呢?
我不得而知,选择继续往上迈动步子。每一次抬脚,就意味着我朝危险更近一步,恐惧感也越发在我的世界弥漫。接着,我发现驱使我抵御恐惧而奔赴这场约会的目的,可能除了对乐瑾瑜的深刻关切眷顾以外,或许还有着某些——是的,我想知道一个真相,一个关乎邱凌的真相,一个关乎乐瑾瑜的真相,一个有着他俩的、我却无从洞悉的真相。
终于到三楼了。面前是一扇有一条缝隙的铁门,那微弱的光,从里面照射出来。我深吸气,呼气,迈步,推门……铁门发出长久未被使用的“咔咔”声。
“沈非,你比我预设的早到了6分钟,看来,今天你开车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邱凌的声音在车间深处响起。
我没回答他,径直走入其间……这是一个有两千多平方米的巨大空间,曾经摆满在这里的机器应该在工厂废弃前都被移走了,唯一留下的只有正中间一个很破旧的手扶电梯与电梯两边的各种支架。而站在支架上的邱凌,身上穿着一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满是黑色机油的修理工工作服,并歪着头望向我。他头顶有几盏散发出暗黄色光线的灯泡,在竭尽全力地企图照亮什么,但它们卑微的瓦数,又注定了它们只能诠释出这么一片昏暗的战场。
“嘿!沈非,几天不见,你憔悴了不少哦!”邱凌的脸正在光线下方,清晰而又可怖。但我的视线却被他身旁那架手扶电梯下方的一堆白布覆盖着的东西吸引住了,里面蜷缩着的应该正好是一个成年女性弯曲着的身体,由于灯光的缘故,我无法洞悉更多的细枝末节。
“瑾瑜!”我一边喊着一边朝前冲去。但那架本该停顿的电梯却猛地颤抖了一下并启动了,白布覆盖着的人形物体顺着电梯往上移动了……
“给我站好,否则你永远看不到乐瑾瑜了。”邱凌的声音较之前我所熟悉的,音调高了不少。只见他挥舞着手里一个好似遥控汽车手柄一样的东西,对着我晃了晃:“大机械的力量可比我手臂的力气要大,沈非,我希望你不要逼我证明给你看。”
“你到底想要什么?邱凌,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我只能站定,抬起头对着他大声说道,“瑾瑜与你我的恩怨无关,这点你是清楚的。”
“我一直都很清楚啊!”邱凌将手里的遥控器按了一下,破旧的电梯停止了轰鸣,“我还清楚,乐瑾瑜一直想要将我的脑袋切开,并拨弄我的大脑、小脑、脑干等等,窥探个仔细。”邱凌说到这里,将没拿遥控器的手伸进裤兜,摸出了一柄闪着寒光的物件出来:“况且,她不但想了,她还开始了行动。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她打算用来将我剖开的小刀。嗯!你瞅瞅,刀片还是新的,这牌子的刀片不便宜,我倒应该感谢她对我的重视才对。”
“你的意思是乐瑾瑜将你救出来就是想将你开颅?”我大声质问道,但内心并没有因此惊讶,因为之前我已经开始怀疑这一点了。
邱凌耸了耸肩:“是的。其实,她将我带出精神病院,完全是我计划外的。那一刻的我正趴在我与尚午之间那堵墙壁上的小孔一边,聚精会神地捕捉着你们博弈的声音,等待着尚午受到惩罚。但到了节骨眼上,我的病房的木门却被打开,乐瑾瑜出现了。她看上去比我还要镇定,开门见山问我想不想离开牢笼。我点头。她苦笑了一下,伸出手递了几颗药丸给我,是些效果不错的安眠药物。她说她害怕制不住我,只能用药物让我体力敌不过她。而这时尚午已经开始发动对你们的袭击,并将你们关进了病房。一切,都已经和我的计划同步了。所以,我毫不犹豫接过了她递给我的安眠药,并吞下。这时,乐瑾瑜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表情依然镇定地大步上前,将关着我的铁门打开,领着我沿着一条她似乎早就规划好的逃跑路线离开了新院区,上了辆停在停车场的汽车。而我,顺应着她的布置,安静地躺在后排,沉沉地睡着。”
“实际上你并没有睡着,对吗?”我仰着头看他,就像膜拜一位操控着世间一切的神祇。
“乐瑾瑜可能也像你一样意识到了这点——我对安眠药早就有了抵抗力。其实,在我还没接触过心理学的日子里,就已经从依赖药物过渡到具备足够的耐药性。不过,乐瑾瑜给我的药丸里面,可能还有某种麻醉剂。我的意识是清晰的,但身体很快就无法动弹了。倒在后排的我眯着眼睛,望着外面一路晃过的路灯,内心的那种豁然,是无数个夜晚我始终在等待的。我终于完成了我对文戈的许诺,还意外收获了我以为永远不会再有的自由。”
我接着他的话说道:“是乐瑾瑜将你带到了这里,你被她费劲地拖着到了三楼,没有准备的她被药力已经失效的你袭击,又一次从被动转化为主动。对吗?”
“沈非,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地对你说过,我很反感你的自以为是。”邱凌将手里那枚发着寒光的解剖刀朝身后扔去,利器接触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我虽然对很多药物具备了耐药性,但也并不代表我就是一台机器。乐瑾瑜是一位精神科医生,她要控制住我,让我无法动弹太容易了。当时,我被她拉到这个手扶电梯的最上方,因为这个位置还有几盏灯泡亮着,方便她将我开颅后洞悉其中的所有。我一度绝望,寻思着这么一个结果,可能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尽管痛苦,权当救赎。不过,我闭着眼睛等待着的利刃划向我前额的刺痛一直没有到来。相反,有些温热的液体,却滴到了我脸上。”
“沈非,我真的不明白你有什么好。为什么总有这么多人愿意将你当成心仪的伴侣,当成要好的朋友。你不过是个被亡妻遗弃的男人而已,为什么乐瑾瑜依然像飞蛾一般,企图扑入你的世界呢?我真的不明白,可能这也是我始终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原因吧!”邱凌摇了摇头,“因为这温热的液体,我努力将眼睛睁开,透过疲惫的眼帘,看到的却是手里举着发亮解剖刀哭泣着的乐瑾瑜。我突然间发现,她与我在校园时期见过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了。她那微卷的发丝,似乎有了一丝枯黄。眼角赫然蔓延着的,是不经意的蛛网。而她的眼泪在一滴滴落下,落得那么放纵,那么潇洒。终于我恍然大悟,可能尚午说的没错,像瑾瑜这么一个女人,她需要的也只是一个解脱吧?”
我的眼眶开始湿润,泪珠滑出。邱凌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着:“我羡慕过你,嫉妒过你。沈非,但是一直以来,我真的没有恨过你。很多时候,我都会幻想,幻想着自己成为一位优秀的心理医生,有自己的诊所,面带微笑望着眼前弗洛伊德椅上坐着的病患。我的新家布置得和你家一模一样,我穿着和你一模一样的睡衣,端着你喜欢喝的牌子的红酒,看着你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可惜,我无法收获到一个像文戈一样的妻子,这也是我为什么对黛西那么残忍的缘由。因为一旦发现她只是文戈的替代品后,我会变得厌恶,甚至憎恨她。就算她有了我的孩子,我都会怨恨那孩子不是寄居在文戈的母体中,而文戈……”邱凌停住了,大口地吸气,“而文戈呢?沈非,文戈呢?”
“那同样不是我想要的结局。”我哽咽着,“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死去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