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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不是被关起来了吗?”霍寡妇激动起来,“政府不是判了他10年吗?他只要表现好,待个七八年就能出来了,他越狱干吗啊?”
“可能……可能是他变了,杀气已经压不住了。”古大力小声地多嘴道。
“他确实是变了……”霍寡妇抬手抹了下湿润的双眼,“今年过年时我去看过他一次,当时王八犊子刚死不久,我本不应该过去。但寻思着五军没啥亲人,大过年的如果有个念想,应该就只有我了。可……唉!不说了。”
“可是什么?”我追问道。
霍寡妇抬眼看了我一眼:“可是五军看到我似乎并不高兴,相反,在他第一眼发现是我的时候,脸上的笑都挂不住,好像很失望一般。聊了半小时,他也没说什么话,就瞅着我胳膊上戴着黑袖套,随便问了句是不是又守寡了。我应着,然后我以为他会安慰我几句什么,谁知道他扭过头压根不看我了。”
“他在看到你的时候露出很失望的表情?”我小声复述道,“也就是说你与他本来期待出现的探望者并不是同一个人。”
我扭头望向了邵波,邵波也紧皱着眉头对霍寡妇发问道:“你能确定不会有其他人去看他吗?”
霍寡妇摇头:“不可能有的,他无亲无故,甚至连一个能一次性说上超过五句话的人都没有。”说到这她又想了想,似乎在确认这一结果。最后她很肯定地说道:“不可能有的,绝不可能有人会去看他的。”
17
我们和霍寡妇在那小小的包房里聊了有两三个小时,话题始终是围绕着田五军的。渐渐地,一个话不多、孤僻固执、为人处世存在很大问题的光棍汉子在我们脑子里逐步成形。至于寡妇挂在嘴边的算命先生所说到的命理论,在我看来,也有他的道理。因为我们中国的面相学说,在中华文化产生之初,便开始酝酿并逐步成形了。根据一个人五官与外表的一些特点,来揣测人的性格。而什么样的性格,其实也基本注定了这个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
西方科学与之对应的,便是犯罪心理学萌芽最初的“天生犯罪人”理论。意大利医生龙勃罗梭(Cesare Lombroso,1836—1909)撰写的《犯罪人论》(L’uomo Delinquente,1876),内容很大程度是基于达尔文的进化论而延伸开来的。他将犯罪人外形上的特点,诠释为遗传缺陷,并认为这是一种返祖现象。东方的心理学家将《犯罪人论》看完后,再对照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面相学会发现,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的基础是人类已经确定的各种论据,后者为天马行空的神来之笔。
于是,前者成了科学。后者沦为封建迷信。
到吃得差不多了,似乎该聊的也聊完了,邵波最先站起来,对着楼下喊话:“老板娘,买单。”
楼下传来那女人的声音:“好嘞,已经算好了,258块。”
这时,霍寡妇却率先走出包房往楼下喊:“老板娘,这顿算我的。”
楼下似乎没听见。
邵波追过去:“嫂子你别闹,怎么可能让你请我们吃饭呢!”
说话间,大家都到了一楼。只见霍寡妇已经抢先到吧台前拿起了账单:“算我的吧,不过我身上钱不够,从我这个月工资里扣。”
“还怎么扣呢?”吧台里的女人阴着脸,“前些天你娃住院,已经支了这个月工资,现在这算啥?算赊账吗?”
邵波三步两步上前,掏出三张一百的递了过去。紧接着又犹豫了一下,多拿出一百来:“这位大姐,不用找了,多的算小费。下午我们想让嫂子领我们去一趟大哥坟上烧炷香,没问题吧?”
吧台里的女人喜笑颜开:“没问题的,没问题的。”她说完对着霍寡妇嘀咕了一句,“去吧,不算你请假,也不扣你工钱。”
寡妇愣了下,嘴角往上翘了翘,最终硬是没笑出来:“那一会儿我娃娃……”
“你去吧,娃娃放学回来了我让他上楼上,自己做作业。对了,你们村子远,如果晚上你回不来的话,我让你娃跟我娃睡一晚就是了。”老板娘继续说道。
我们走出湘菜王的时候是下午1:11,以前文戈说过,如果一个人无论有意无意看表,看到的都是好几个“1”的话,那就说明他很孤独。
我是不是孤独我无法确定,因为我身边始终有一群要好的朋友。
但……我每次看表时,都能看到很多个“1”。
霍寡妇扬起脸看了看天:“你们是真想去看看我那第一个死鬼男人的坟吗,还是想去看看田五军以前的家?”
“后者。”我很老实地回答道。
“你们一点都不像公安,公安不会对人这么和气。”霍寡妇念叨着。
“我们确实不是公安。”我点头。
“可以给我说说你们的目的吗?算了,我也不想听了……”霍寡妇朝着街道前方看了看,“我们坐那种蹦蹦车过去吧?不贵,到田五军那破房子只要30块钱。”
她说的蹦蹦车,其实就是带斗的三轮摩托。司机见我们是城里人,开口要50,来回100。霍寡妇一顿数落,最后还价到了来回50块。可邵波天性大方,败家是常态,递给了人家100,说不用找了,给开稳当点就行。
寡妇和司机都愣了一下,两人差不多10分钟的拉锯战似乎没啥意义。
蹦蹦车便驶出了虎丘镇,开上了蜿蜒的山路。所幸南方的山都不陡,起伏不是太大。古大力以前应该没坐过这种三轮摩托,看上去比较兴奋,那颗大脑袋东张西望,嘴里不时小声嘀咕着什么。到某个颠簸得厉害之处,他又正好摇头晃脑得太狠,一不小心差点往车斗外面翻下去。多亏邵波反应快,抓住了他的皮带给扯了回来。平衡能力有着严重问题的大脑袋男人满脸苍白,至此没有那么激动了。
霍寡妇一路上都没出声,望着前方的山路,似乎在想着心事。和她一样沉默的是我,脑子里也始终在思考着一个问题——田五军当日所企盼的探视者会是谁?但想来想去,发现自己的这一尝试有点可笑。目前所了解到的田五军,片面到只是个碎片。他的整个意识世界,就算再封闭、再狭窄,但也始终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有着我们都不知道的与其他人的交集,似乎也非常正常。
于是,我将思绪收拢。接着发现面前的霍寡妇放在座位下面的双脚始终盘着,那个有着补丁的鞋面,依旧躲在另一只鞋的后面。
我心里微微酸楚:“霍大姐,你在那个湘菜王干活,工资有多少啊?”
寡妇抬头,有点羞涩:“很少,才800块。小地方赚钱本来就难些。”
“给旅行社那边做清洁每个月多少钱?”我继续道。
“120块。这个120块赚起来挺容易的,每天半个小时就够了。”对方回答道。
“嗯!”我没出声了,有个小小的想法在酝酿着——观察者事务所里做保洁的阿姨来来去去始终不够稳定。
邵波似乎看透了我,微微笑着对我说道:“沈非,你的最大优点就是对任何人都很真诚,也总是发自内心地为身边人着想,想要帮助这些人。于是,你身边最终聚集着的,又都是一群愿意为你无私奉献的人们。”
我冲他瘪嘴,小声说道:“到时候你那边的清洁也可以给大姐做,人家只给120,你怎么样都要翻两倍吧?”
邵波笑了:“我直接加个零。”
霍寡妇不知道我们说的什么意思,坐那儿愣着。
这时,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三个背着旅行背包的年轻人,两女一男,正朝山上迈着步。古大力的手稳稳地抓着车上的铁扶手,探出那颗硕大的头颅对着那三个步行者喊话:“喂!你们是进山徒步的驴友吗?”
年轻人停了下来,扭头看我们。一看他们就知道还是学生,脸上洋溢着一种叫作青春的物质,闪耀并发出光芒来。两个女孩身体都很饱满,如同两颗等待采摘的苞谷。相比较而言,那位男生显得猥琐不少。但他脚上那双限量版的登山鞋与身上穿戴的有点奢侈的装备,又映射着他那富足的家境。
个子高一点的女孩扬着脸:“是啊!你们也是准备进山露营的吗?”
另一个女孩笑着:“不像,你看到过穿西裤出来的驴友吗?”
我们也都笑了,蹦蹦车没搭理我们的对话,冒着滚滚黑烟从他们三个面前快速驶过。古大力咧着大嘴继续对那两个女孩喊道:“我们确实不是来徒步的,我们是进来查案子的。”
说完这句话,邵波冲他瞪眼。古大力吐了下舌头闭嘴了。
这时,霍寡妇看着已在我们身后的那三个年轻人,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当日田五军遇到的就是这种年轻的姑娘吗?”
“是的。”我点头。
“都挺漂亮的。”霍寡妇有点抱歉地微微笑笑,仿佛田五军犯的错,必须要她来偿还赎罪般,“你们瞅瞅她们两个,还知道叫上同伴一起进山来,为什么田五军遇到的那个姑娘就那么傻,傻到要一个人跑到山里来呢?尤其那天还下着雨。”
霍寡妇这很随意的几句话,让我一下愣了。接着,邵波和古大力两人也一起朝我望了过来,眉头都拧成一团。
沉默了几秒后,古大力小声问道:“会不会是那受害人一个人走失了?”
“不太可能。”邵波摇头,“这虎丘山森林公园地形并不复杂,也没啥兜兜转转的山路。除非……”
“除非是那姑娘和同伴斗嘴生气什么的。”我接话道,“不管是什么原因落单的,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她肯定是有同伴一起进山来的。”“废话!一个人跑这山里来岂不是有精神病?嗯,除了精神病才会一个人跑进来以外,其他单个进来的就是想进来寻死的。”开蹦蹦车的司机终于忍不住插话了。
古大力脸色不太好看了,小声说了句:“神经病也不会这么冒失来着。”
说到这里,我突然感觉有液体滴到我的脸上。我连忙抬头,天上的太阳还在,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抹乌云在一旁弥漫开来。
“下不了多久的,这只是太阳雨而已。”霍寡妇冲我说道。
“嗯!凭我在这虎丘山跑车几年的经验,咱都不用搭雨布,这雨啊,滴几滴就打住了。”司机也很肯定地说道。
半个小时后,我们一行五人都全身湿了个透彻,手忙脚乱地将车斗上方的雨布支好。司机咧着嘴笑:“嘿嘿!想不到我在这虎丘山跑车几年,也有把这天气看走眼的时候。”
古大力:“诸葛孔明借东风那次,其实就是凭自个估摸天气的经验来装模作样。可第一天眼巴巴瞅着,风就是不来,当时也急眼了,到第二天晚上才来了风。所以说这看云识天气,始终只是靠既往经验总结出来的规律而已,做不得数的。”
邵波却望着身后的山路:“那三个学生不知道现在淋成了啥样。”“不用操心的,他们应该都有帐篷。这些来山里徒步的学生,都挺有钱的,随便一个啥物件显摆出来,又是防水又是防火,听说还能防辐射。”司机边说边踩了几下油门,把三轮车鼓捣得冒起黑烟,“防辐射你们城里人应该比我们懂吧?就是防原子弹核武器来着,也就是说,他们那些帐篷什么的装备,连核武器都不怕,狠着呢!”
古大力的情商终于提高了一次。他也对着司机开起了玩笑:“也要看核武器轰的位置距离帐篷有多远。如果是在核武器直落的位置,啥都会被冲成渣渣。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有可以防核武的帐篷,那么碰上我刚才说的直落,帐篷被原子弹那么大个铁疙瘩砸个正中,里面的人岂不是也被轧成了肉泥?”
我和邵波对视一眼,依然觉得古大力的世界里,逻辑是一个很奇怪的存在。
而司机这一会儿被撩起了瞎掰的劲,咧着嘴呵呵地乐,也没反驳古大力的谬论,岔开了话题,给我们说起他跑山路这些年遇到的一些好玩的事儿来。
于是,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似乎也过得挺快。蹦蹦车在山路上开得并不快,时速最多也就十五六吧。也就是说,从虎丘镇外上山,到我们的目的地——位于虎丘山森林公园另一边的田五军的小屋,大概是30公里。
霍寡妇望了望前方:“上了那个坡就到了。田五军他爹是个哑巴,娘生了他后没人照顾,得了个狂躁症。他们一家都住在山里,那疯婆子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也没人去找哑巴询问。后来田五军长大了点下山给人说他娘是摔死了,具体死在哪里也没人知道。到田五军十五六岁时候吧,他那哑巴爹也不见了。村里的人就问半大的田五军‘哑巴他人呢’。田五军翻白眼,说他也不知道,就是有天早上起来,他那哑巴爹就没看到人了,整不好是进山去弄活物时被活物给叼走了。”
“这一家子的脑子看起来都不是很正常。”邵波扭头对我说道,“沈医生,也就是说田五军不正常,不单单只是遗传上随了他的狂躁症亲娘出了问题,后天相对来说又比较封闭,没能融入社会,导致他轻而易举地走入了极端的一面。”
“是。”我点头,“意大利心理学家龙勃罗梭认为我们身边的人群中,有着一个应该与我们正常人隔离开来的群体,就是天生犯罪人。他的这套理论比较片面,有一棍子打死的嫌疑。但是他对于这个群体的人勾画出来的画像,我觉得倒可以作用到田五军身上。他因为没有受到教育,也没有与人群长期居住在一起,于是他的是非观念相对来说比较薄弱,甚至混乱。加上长期独居,看待任何事物的主观倾向就会非常严重。那么,因为没有是非观念,他们所认为的对错,便都是自己自以为是的对错。犯下的错误在他看来,并不是罪恶,甚至他也不会学着如何辨别是非。而最为可怕的一点是,这种人不会轻易与他人建立起坚固亲密的关系,他们很容易背叛同伴。”古大力也严肃起来。他接着我的话说道:“这类犯罪人还容易表达出极度的自我中心,他们的性格冲动、冷酷。并且,他们这些人先天对疼痛有着高度的耐受力。换句话说,就是他们不单单只对这个世界苛刻,对于自己,也一样近乎残酷。”
“沈非,我想起了邱凌。”邵波小声说道。
我微微笑了笑:“确实有点像。但两人最大的区别在于,田五军没有接受过教育,他走向极端后,呈现出的是我们祖先茹毛饮血的一面,淋漓尽致。而邱凌有高学历,并且在当下社会中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所以,他的疯狂,相对来说会要收敛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