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说话,邱凌在这里只是个病人,并不是个罪犯。监控设备在医院的作用,是害怕病人有突发的病症发作,而不完全是为了预防他们作乱。
胖保安走出了房间,按亮了走廊的灯,负一层的过道亮了,宛如白昼。我却莫名地汗毛竖立,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如同好奇的潘多拉,正在启开面前饰有花纹的神秘魔盒。而邪恶,即将涌现……
铁门被打开了,我和乐瑾瑜在胖保安身后迈动步子。第一个木门旁的窗户深处,灯泡似乎坏了,忽闪忽闪的光影下,张金伟宽厚的肩膀若隐若现。
第二个窗户深处,我们看见那女人站起来,并朝着走廊上的我们望过来。她的发丝半遮面,一双布满仇恨的眼睛让人心底发凉。
接着,我看到了尚午——刀削般的脸,站在铁门后透过窗户望向我。我必须承认,他的锐利目光,竟然能够让从事临床心理咨询工作几年的我,有一种想要回避的冲动。但我并没有扭头,反倒站定了,隔着那扇窗户望向他。
尚午笑了,我第一次发现,长着一张淡漠面对世界的脸的男人,他的微笑竟然也可以灿烂。接着他摇了摇头,似乎在叹气,或者……他们竟然并未睡去……
我不想琢磨太多,继续朝着邱凌的病房走去。我开始有了某种迷信,觉得邱凌知道的东西,可能比我多很多,关于文戈的,也关于尚午的。
9
胖保安打开门后对我们问道:“真的不需要我守在这里吗?不需要的话,我就出去外面看着监控就是了。不过乐医生不能和我一起出去,大半夜的让一个外人单独待在病人房间里,终归不太好。”
乐瑾瑜冲他点头,尾随着我走进了房间,将门带上,并背靠着门双手抱胸。
邱凌似乎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他盘腿坐在床上,短发让他显得年轻而精干,或者应该说,这短发让他像一头随时会发起进攻的猎豹一般。他笑了,歪着头:“沈医生,我本来以为你昨天晚上就会赶过来找我,看来我高估了自己对你的世界的重要性,你对我的重视并没有达到我的预期。”
“昨晚我为什么要来找你呢?”我也和他一样歪着头,站到了那把隔着铁门和他正对着的靠背椅前。
邱凌耸了耸肩:“因为你朋友很多,但是却没有真正了解你的人。于是,真实的你很孤独,迫切需要找人聊天。而我,又是你觉得唯一能够多聊上几句的人。”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因为这一刻的我,正缓缓坐到了那把靠背椅上。
灯光并不暗,于是我看见了他的鼻孔微微扩张了一下。
是的,他有一个并不希望让人洞悉的舒气动作,这一细微动作,是我到目前为止,唯一能够捕捉到并确定是他下意识做出的举动。而他的其他肢体语言,我都可以理解为是他麻痹我的种种。那么也就是说,我的坐下,会让他产生某种欣慰。他在等待我坐下,或许因为我的坐下,便意味着我与他的交谈,有了一个能够持续下去的好的开始。
我不动声色,邱凌继续着:“像沈医生这么聪明的人,不可能放弃与我的交流的。因为我们的每一次交流,沈医生都可以有所收获。”他望向了乐瑾瑜,“你觉得呢?瑾瑜。”
身后的乐瑾瑜没吱声,我也并没有回头。之前乐瑾瑜也提到过,邱凌会利用一切机会,来让面对他的人互相之间产生各种猜疑。那么,他这一刻对乐瑾瑜亲热的称呼,应该也是他所用的手段中的一种。这一手段尽管无比拙劣,但每次施展后,都能够扰乱人的正常思考与判断,久而久之,也就让眼前人有了一种对身边伙伴习惯性的猜忌。
同样地,我们心理医生所使用的催眠,其实也是这么一种心理暗示行为,施术者通过语言、声音、动作、眼神的心理暗示,在受术者的潜意识中输入信息,改变其思维模式和行为模式。邱凌现在所做的,就是最为普通的浅度催眠,他想要在眼前人的潜意识中输入一个信息——我邱凌,并不是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尚午是你的老师?”我收起心思,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是的。”邱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在为我提出的这个问题激动兴奋,但这闪烁转瞬而逝。
“他怎么样?”我继续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只有这样,我才可以让自己高度集中于与他的对话,也同样能让他集中注意力融入与我的交谈,除非他回避我的眼光。
但,他是邱凌,一个具备着强大内心的邱凌。所以,他也绝不会回避我的眼光。
是的,他并没有回避,并且他的嘴角开始上扬,他在企图呈现一个比我更为放松的姿态:“沈非,你真正想要了解的是尚午,还是想要了解文戈曾经和我一起,在音乐课堂上经历的种种呢?”邱凌的目光依然桀骜,让我又一次感觉自己是在与一只骄傲的猛禽对视。
“嗯!这些都是我想要了解的。”
邱凌嘴角上扬:“我可不可以将你的这些问题的答案,当作一个能够为自己交换某些物品的资本呢?这样,你我以后的互相要求,就可以理解为纯粹的相互利用,而不需要某种彼此都会觉得不屑的交情。”
我也微微笑了笑,对方想要把与我的谈话气氛变得缓和,关系也变得简单。这,同样是我想要的。“没问题,不过以你的聪明,应该知道我们能够带给你的东西,实际上只会是普通的日常用品,而且材质会是塑料的。”
“沈非,你想多了。”邱凌挺了挺背,让自己的坐姿显得更为稳当,“实际上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掏耳勺而已,这要求并不过分吧?当然,塑料的掏耳勺如果有的话最好,就算你找不到塑料的,满大街随便买一个铝的给我也行。再说,你们总不会害怕我用一个铝制的掏耳勺逃出去吧?”
我没有回答他,扭头看了乐瑾瑜一眼。乐瑾瑜耸了耸肩:“邱凌,你在我们院里的定义是一个疯子,万一你这个疯子用掏耳勺伤害别人怎么办呢?或者,一个小小的掏耳勺,无法让你伤害别人,你用来自残,我们麻烦也挺大的。”
邱凌笑了:“乐医生,你始终对我有成见。我俩好歹也算是校友一场,那些年月里的交情虽然够扯,但也诸多重叠。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有一些了解的。”说到这里,邱凌突然间从床上蹦了起来,额头朝着旁边的墙壁上猛地撞了过去。
“嘭”的一声,撞击后的他扭过头来。
而我和乐瑾瑜却都没有动,甚至只是用轻描淡写的目光看着他。在乐瑾瑜心绪里是怎样的想法,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她应该和我想的一样吧——不过是邱凌又一次想要耍玩的把戏而已。
鲜血,慢慢渗出。邱凌在微笑:“如果我需要自残,那么,就算没有任何工具,我都是可以做到的。这一点两位不会有任何怀疑吧?”
身后的铁门响了,保安的脚步声快速传来。我知道,这是邱凌的反常举动让他们看到,并有所行动了。这也就意味着,今晚与邱凌的碰面,即将告一段落。
乐瑾瑜在我身后开口问道:“给你五分钟够不够?”
我没扭头,“嗯”了一声。
乐瑾瑜走出房间带拢了门,门外是她与保安的交谈声,依稀能听到保安说着:“必须赶紧给这眼镜疯子止血。”
“我想知道尚午与文戈之间更多的信息。”我快速说道。
“你答应了我的条件?”邱凌的目光依然炯炯,甚至有点咄咄逼人。
我厌倦了每次都被他这样逼到墙角。但所剩无几的时间,又让我只能对他妥协。于是,我选择了点头。
邱凌阴着脸,语速快了:“沈非,文戈从小就喜欢音乐,甚至她曾经梦想自己成为一个音乐家而不是之后的心理医生。尚午在少年时期的文戈心里是完美的,那时的他英俊、斯文,手指细长,在琴键上弹奏时的模样,如同天空中缓缓飞翔的白衣天使。于是,文戈加入了尚午开设的音乐小组‘折翼’,至于我……”邱凌顿了顿,“我也想加入这个兴趣小组,但文戈不答应。”
“你的意思是……”我犹豫,但最终还是咬着牙将某些质疑说了出来,“你的意思是文戈与尚午可能有着某些超越了师生的关系?”邱凌耸了耸肩:“他们没有机会超越的,因为整个中学时期,我都没有领略到爱是需要奉献与舍弃的。于是,他们的每一次授课与单独相处,我都会默默地守在教室外面,傻傻地站着。沈非,那些年,我就是文戈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沉默的影子,这点你应该早就查到了。所以,他俩不可能走得太远的。况且,尚午那时候还有位漂亮的女友。也是因为那位女友的事,尚午最终在我们高三那年离开了学校,从此在我们的世界里面消失。”
“文戈弹琴是尚午教会的?”
“是的。或者,尚午还教过文戈其他东西,但我并不清楚,因为我只是守护者,而绝不是偷听与偷窥者。”邱凌答道。
“哼!你不是偷窥者。”我冷笑了,“邱凌,作为对手,你之所以让我没有把你看成一条可怜虫的原因,是因为你始终的客观,并不会无端地狂妄自大。而今天,你那渺小的一面终于展现了,实际上,你也不过是一条自以为是的丑陋毛虫而已。”
邱凌也笑了:“沈非,我是不是一条丑陋毛虫无关紧要,再说,你觉得我会在意自己在你心目中的模样吗?我承认,我偷窥过你与文戈的一切,但那同样是一种守护,一种害怕文戈受到伤害的守护而已。”
木门外传来“啪啪啪”的敲打声,我知道,这是乐瑾瑜在告诉我,保安需要进来给邱凌做止血措施了。
我站了起来,盯着邱凌的眼神依然尽力保持着锐利与坚定:“自始至终,你就不是一个无私的守护者。”
说完这话,我转身朝着木门走去。身后的邱凌大笑着:“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完全不在乎……哈哈,哈哈哈……”
胖保安径直推开我,与他同事朝那扇铁门走去,嘴里还嘀咕着:“都疯成这样了,还有人说他正常。”
我并没在意,迈出了第四个监房的木门。与此同时,我又被隔壁那扇小窗后的两道锐利目光所吸引。
是尚午,他那刀削般的脸白净、刻薄。
他的嘴唇在微微抖动,但我并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沈非,他在说‘爱情不可能长久,只有仇恨才是永恒’。”乐瑾瑜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我“嗯”了一声,朝着走廊尽头快步走去。跨过铁门后,我瞟了一眼空荡荡的保安室,再扭头看了一眼敞开着的负一楼的铁门。
“这只是医院。”乐瑾瑜似乎猜到了我的担忧。
我点了点头,朝着楼梯口走去。乐瑾瑜紧跟在我身后。
直到确定身边没有人能够听到我的话语声后,我才扭过头来:“瑾瑜,你怎么能够知道尚午刚才说的是什么?”
乐瑾瑜一愣,紧接着笑了:“我会读唇语。这,也是之前在你与黛西接触时我尝试着想要介入的原因。”
“哦!”我点了点头,学精神科专业的,又对心理学有着极大兴趣的女人,精通唇语,似乎并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沈非,能送我回宿舍吗?我有个礼物想送给你。”乐瑾瑜说道。
我不假思索地摇头,但扭头看见她在一楼灯光下细长的耳根与粉嫩的脖子。
于是,我脱口而出的话语却是:“我也想送个小礼物给你,但是一直没有想好送什么。”


第四章 精神科医生
人们踹开了大门,扑鼻的血腥味让人咂舌。电源被剪断了,黑暗的诊所里,红色的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医生被人刺死在血泊里,致命伤是左眼部硕大的血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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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平时所说的精分,就是精神分析学说,这是现代心理学两位知名学者弗洛伊德与荣格共同推广开来的。两人合作六年后,因为某些理念的出入分道扬镳。之后荣格创立了荣格人格分析心理学理论,摆出“情结”的概念,把人格分为内倾和外倾两种,认为人格具备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三层。最终,这位伟大的学者于1961年6月6日逝世于瑞士,他的理论和思想至今仍对心理学研究产生着深远影响。
与弗洛伊德一样,荣格最初也是一位精神科医生,他在精神病院拿到了他的医师执照。几年后,他又进入苏黎世大学担任精神医学的讲师,主讲精神心理学。这段时间里,他在精神病院的临床工作始终没有停止,并拿到了资深医师的执照。
其实,乐瑾瑜所行走的人生轨迹,可以理解为沿着这位心理学与精神医学领域大师级人物走过的道路前行。
想到这些,我偷偷瞟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乐瑾瑜。依兰依兰花的香味似乎在退却,但是另一种让我一时想不起名字的植物芬芳,正缓缓充斥车厢,但我又一时想不起这股味道来自哪一种植物。
“能跟我上楼吗?那礼物有点大,我可能拿不动。”乐瑾瑜微笑着说道。
“嗯!”我停好车,拉开了车门。精神病院宿舍楼是幢只有四层的老式楼房,现在刚11点,所有房间里的灯光却都已经灭了,楼道间浅黄色的微弱灯泡,让人觉得有点荒凉。
乐瑾瑜迈步朝上走去,我跟上并问道:“你每天值晚班回来时不会害怕吗?”
乐瑾瑜没有回头:“你说呢?沈非,我们是精神科医生,又是心理咨询师。我们能够给害怕这两个字明确的定义,那我们还会有害怕这种情绪吗?”
“会!”我答道。
乐瑾瑜扭头冲我笑了笑:“是的,确实会。”
她边说边朝楼上快步走着,四楼的楼梯间没有灯,乐瑾瑜小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紧接着她的手便抓住了我的手,似乎害怕我因为黑暗而摔倒。
我将手掌快速缩回。黑暗中,隐隐感觉着某种失落的情愫,在空气中萌芽,继而散开。那股我依然没能确定的芳香,继续通过我的鼻腔与毛孔渗向我的神经末梢。
我们走过四楼那一条简单的过道,周围的每一个房间始终那么安静。乐瑾瑜掏钥匙,开门,按亮灯……这一系列动作发出的声音都很清脆。
“四楼没有人住吗?”我回头再次看了看冷清的走廊与走廊旁那一扇扇紧闭着的门。
“住在宿舍的人本来就不多,基本上都在一楼和二楼。再说,他们都是海阳市的人,这里只是他们有时候没赶上末班车时留宿的地方而已。”乐瑾瑜一边说着一边换上了拖鞋。我并没有想要走进她的世界,于是我在门口转身,望向不远处的精神病院。
“沈非,地方不大,进来吧。”乐瑾瑜柔声说道。
走廊上微冷,放眼望去,世界似乎透着某种凄凉。相比较而言,身后有着乐瑾瑜的房间如同另一番洞天,房间里那柔和的灯光与让人放松的精油香味,无不让人期待侵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