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沮丧,走了很久,等四周没有危险时,坐到了一块岩石上休息。
四周一片寂静,黑暗中隐隐能望见黑森林无边的暗影。
这空旷的寂静,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把他挤出这幽暗世界,让他变得无比渺小、轻微,像一根毛发,落进无边虚空中。
他呆坐在那里,浑身发冷,忽然感到一阵孤寂和哀伤,眼里不知不觉涌出泪来……
第4章 家
那个少女名叫萨萨。
“萨萨”是飘荡的风,妈妈给她起这个名字,是希望她能像风一样,远离所有危险,自由自在地活着。
最早,萨萨和妈妈、姐姐、妹妹一起生活。黑森林里的人类从不结群,她们母女四个在一起,没有哪个人类敢来侵扰。除了夜兽群,她们谁都不怕。
黑森林里那唯一的树种名叫“塔奇”,意为“生命的栖所”。但黑森林里并没有任何地方安全,也没有谁能拥有固定的栖所。
她们却有一个家。
那是在一棵塔奇树上,妈妈带着她们用枝条编了一个密实的棚子,外面涂了厚厚的干泥,只留一扇小门,随时关紧。这是黑森林里最安全温暖的地方,她们一起出去猎食,一起在棚子里休息。轮流睡觉,轮流看守。
萨萨幼年时很少感到不安,相反,她时常都在笑,有时还能低声唱歌。
可是有一天,妈妈和妹妹睡觉,轮到她和姐姐看守。她有些困,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却不见了姐姐,门从外面闩上了。
她忙叫醒妈妈,妈妈先还没有慌,等了很久,都不见姐姐回来,妈妈才撞开了门,叮嘱她和妹妹留在家里,匆忙出去,从外面闩紧了门,独自去寻姐姐。
她和妹妹不知道等了多久,妈妈和姐姐始终没有回来。储存的食物全都吃光后,她不得不用骨刀割开闩门的皮绳,出去寻食。妹妹还小,她便把妹妹留在家里,也从外面闩紧了门。
可是,她从来没有单独寻过食,寻了很久,不但没有寻到食物,反而险些被一个成年男人捉住。幸而妈妈很早就教会她使用绳钩,一根皮绳上拴了一根木钩,甩出去钩住枝杈,可以在树枝间远距离飞荡。靠着这绳钩,她才侥幸逃脱。
惊慌之余,她迷失了方向,在黑暗中四处找寻了很久,才终于找到家。
然而,门开着,里面没有声息,只有浓浓的血气。
她强忍惧怕,小心走了进去——妹妹不见了,只有一摊血污和一堆骨头。
她吓得身子不住地抖,却不敢哭,赶紧逃了出去,却不知道能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停留。
她在幽暗寂静的树枝间茫然乱走,穿行了一阵,猛然看到附近有黑影逼近,不止一个。她忙从腰间解下绳钩,甩向附近的一棵树,却因太慌张,连甩了几次,都没能钩住。
最近的那个黑影猛地扑了过来,她惊得几乎尖叫出来,忙跳躲到旁边的一根枝杈上,又用力一甩,终于钩住了。她飞快地荡了过去,不等站稳,又立即再甩,连荡了几棵树,才躲到了一个枝杈的暗影里,缩成一团,不敢发出任何响动,浑身却剧烈颤抖不止,泪水也不停涌出。
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家没有了,亲人没有了,从此只能独自活下去。
伤心和惧怕还没散去,饥饿已经开始威逼,她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
她小心溜下了树,照着妈妈的方法,找了根枯枝。右手握紧骨刀,左手用枯枝不停地往泥土里戳打。戳打了很久,终于感到枯枝似乎被拽了一下,随即看到一条黑影从泥土里钻出,缠上了枯枝——地蚓。
地蚓生活在泥土里,身体粗长滑腻,感到地面有活物时,便会钻出来捕食,用力缠住猎物,令其窒息。
往常猎食时,妈妈用枯枝引出地蚓后,会立即抓紧地蚓的脖颈,姐姐飞快挥刀,砍断地蚓的头。
现在只剩萨萨一个人,她慌怕之极,饥饿逼着她丢开枯枝,抓向地蚓的脖颈。然而,她的手太小,根本抓不紧。那条地蚓一滑,缠向她的手臂。
她慌忙挥刀砍了过去,但力气太小,地蚓又不住地盘绕,虽然几次砍中,却都不是同一个部位,伤得也不重。地蚓已经沿着她的左臂,缠向她的脖颈,迅速绕了一圈,并紧紧勒住。
她喘不过气,脖颈也没法转动,只能用左手扳住地蚓的身子,右手一刀砍下去,并在那破口处不停来回割锯。
几乎要断气时,她才终于割断。脖颈一松,忍不住要咳嗽。她立即想起,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忙捂住了嘴,尽力憋住。
等咳嗽终于止住,她一把扯下脖颈上那半截地蚓,张嘴就吞食起来。
那截地蚓比她手臂还长,她却吃得一点不剩,连最不爱吃的地蚓头,也吞了下去……
第5章 老人
泽恩握着长矛,忍着腿伤,又溜下了黑牙石。
确定四周没有危险后,他才去寻剩余的夜兽骨架,一共有四具。
他先用骨刀割解了一具,抽出骨髓吞了下去。略止住饥饿后,又去割剩下的,把骨髓都收在腰间的空皮袋里。他得在黑牙石上养伤,这些骨髓是仅有的食物。
割到最后一具时,他的双脚忽然一绊,人顿时栽倒,骨刀脱手飞落。
随即,有东西缠上双腿,冰凉滑腻,是地蚓!
山下泥土里才有地蚓,这里尽是石块,它是怎么钻出来的?
等他意识到,想去挣脱,地蚓已经盘绕到他上身,把他的双腿双臂全都紧紧缠住,只有左手露在外面。他本能一抓,抓到一样东西,一块骨节,边缘尖锐,是个武器。
地蚓越缠越紧,泽恩费力扭转手腕,正要去割,眼角忽然扫到一个黑影,向他慢慢逼近,又一个人类。
他根本无暇多想,只能握紧那块骨节,在地蚓身上连戳带割,划破了一道口子,黏滑汁液涌了出来。地蚓随之一颤,反倒缠得更紧了。
泽恩忙又接连用力,在那道伤口处急急割砍。地蚓吃痛后,身子才猛然一松。泽恩忙趁机挣出右手,迅速摸到身侧的长矛,一把攥住矛头,迅速掉转,用力割向地蚓的腹部。连割了十几下,终于将它割断。
地蚓的下半截顿时松开,上半截却仍活着,并猛地发力,紧勒住他的脖颈。泽恩几乎断气,忙用矛尖狠狠戳刺,汁液飞溅,地蚓的上半截终于又松弛下来。
泽恩睁开眼,大口喘息,却一眼看到那个黑影又逼近了几步。他忙甩开腿上的半截地蚓,用力一蹬,站了起来。双臂仍被缠住,双手勉强能动。他掉转长矛,两手握紧,将矛头指向那黑影。
这时他才隐约辨认出,那身影十分干瘦,有些佝偻,是个老人。
极少有人类能活到老年,泽恩活到现在,只见过一个,也远没有这个身影老。
那个老人见他站起身,立即停住了脚。
泽恩忙趁机腾出左手,费力伸臂,想去扯落缠在脖颈上的地蚓。那老人看到,立即抬脚逼近,举起长矛向他胸口刺来。泽恩急退几步,躲开长矛,慌忙扯下那半截地蚓,用力甩了过去。随即握紧长矛,对准了老人。
地蚓飞落,挂到了老人长矛上,老人又停住了脚。
这时,泽恩才隐约辨出老人的面容:头发稀疏,颧骨高耸,眼窝、脸颊深陷,目光无比幽暗。
一阵恐惧涌起,泽恩不由得挥刺长矛,连声怒喊,一声比一声尖厉。
老人那幽暗的目光一颤,现出些犹疑,缓缓收回长矛,伸出一只嶙峋的手,抓住那半截地蚓。随后,慢慢向后退去,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
第6章 泥土
摩辛很羡慕地蚓。
地蚓活在泥土深处,彻底的漆黑,不需要眼睛,没有看和被看。只要不钻出地面,就能躲开所有危险,独享宁静和安全。
不过,身边那唯一安全的活物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一直在树上生活,从来没有下过树,人肉是他们唯一的食物。所以,摩辛一直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地蚓。
身边那唯一安全的活物死后,他被一个壮年人类追猎,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幼年时,摩辛从树上望向地面,只看到一片漆黑,一直以为下面也像树顶上空一样,只有无尽空洞的黑暗。没想到地面竟然这么平实,而且泥土有些潮软,摔下去后并没有多疼。
他不敢动,静静趴着,等树上那个壮年人类离开后,才小心爬了起来。第一次赤脚踩在泥土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和踏实。
生长在黑森林,他心里始终只有不安和恐惧。这脚底的泥土却忽然让他涌起另一种情绪:亲切和安心。
只有幼年时,在那唯一安全活物的身边,他才偶尔感受过这种情绪。但那唯一安全的活物却十分厌恶这种情绪,只要他略微显出放松,便会立即低声警吓:“摩辛!”
因此,摩辛早已把这种情绪视作危险和可怕的,不敢再去寻求,甚至已经遗忘。这时,这种情绪重新出现,让他既陌生又震惊,同时又十分沉醉。而泥土,不会出声,更没有警吓,以沉默的耐心,接纳他全部的情绪。
他小心迈开脚,在泥土上试着慢慢行走。比起在树上,他的脚步轻松了很多,不需要攀扶,不用随时掌握平衡,更没有树枝的遮挡。虽然地上落有一些枯叶、枯枝,却都已经潮湿,不会硌脚,踩上去也几乎没有声音。
他正一步一步享受着这无比的踏实,左脚忽然一凉,有东西爬上脚面,并迅速滑向脚腕,缠住他的小腿,几乎把他绊倒。
他惊骇之极,拼命甩腿,却根本甩不开,那东西反倒盘绕着缠向他的大腿。本能让他飞快地抽出骨刀,拼命砍向那东西,连砍了几刀,那东西身上被砍出了几道伤口,黏滑的汁液喷溅到他的手上,散发出浓郁的土腥味。那东西却仍然继续盘绕,缠到他的上身。
他感到胸口窒闷,摔倒在地上,巨大的恐惧激发出求生的灵感,他拼命扭转身子,挥刀向左脚底砍去,不知道连砍了多少刀,终于砍断了那东西,连自己的脚也被砍伤。
那东西却并没有死,仍在继续向上盘绕,缠住了他的脖颈。
他丢掉骨刀,双手一把抓住那东西的头,张嘴就咬,一口咬下一小块,似乎是皮肉带着软骨,汁液喷了他一脸。
那东西猛地一颤,缠得越发紧了。
他便继续咬,直到将那头部几乎全都咬烂,那东西才忽然一松。他也几乎瘫倒,却不敢松懈,又连咬了十几口,感到那东西的身体真的松软下来,不再动弹,他才急急将它从身上扯了下来,用力甩到了一边。
他坐倒在泥土上,大口喘息了一阵,感到嘴里充满一种古怪的滋味,有些腥,有些苦,却很醒神诱人,以前从未尝过。
本能告诉他,这也是一种食物。
他忙爬起来,走过去,在黑暗中找见那一长条滑腻的躯体,抓起来,试着咬了一小口,这回没有了软骨,皮肉很嫩滑,充满了汁液,比人肉好嚼好咽得多。吞下去后,肠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畅爽。
他不由得大口咬食起来,直到肚子饱胀之极,才不得不停下。而那一长条,才只吃了一小截。
他无比畅足,不由得大大打了个饱嗝儿,在寂静中显得极响。
有记忆以来,他第一次发出这么大的声响,他忙捂住嘴,惊望向四周。幽暗中只见一重重树影包围着自己,似乎没有引来危险。他却仍然十分害怕,忙找回丢在地上的骨刀,想回到树上。
然而,树身光滑,又鼓成弧面,无处着力,根本爬不上去。
他越发惶恐,急急寻了一圈,才终于找见一根垂得很低的枝干,忙跳起来攀住,费力爬上了树枝,躲到一个树杈间的暗影里,才略略安心。
不过,嘴里残余的滋味,又让他后悔没有把吃剩的那一大截带上来。
第7章 美
第一次独自捕食成功,萨萨却不敢高兴。
这种时刻往往最危险,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猎食者在窥视。
她从地上拽起剩余的半条地蚓,飞快割下一段,却发觉皮袋不在身上,只能塞进兽皮衣的前襟,慌忙甩动绳钩,飞荡到树上,却不知道能躲到哪里,黑森林里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她想到了家,泪水顿时要涌出,她忙强行止住。泪水太危险,会模糊视线。
她尽力辨认方向,不断躲避危险,在树枝间小心穿行了许久,终于听到了水流声。那是黑森林中间的一条溪水,找到溪水就能找到家。
她沿着溪水,来到一片水湾,湾边有一棵高大的塔奇树,她的家就在树上。昏黑中,她一眼辨认出枝杈间的那个小棚子,眼泪又要涌出,她再次强行忍住,攀着树枝,慢慢走了过去。
家门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一片寂静。她犹豫了很久,才小心走了进去。扑面一股潮霉臭气,妹妹的骨头仍散落在地板上,几团小黑影躲窜到角落的黑暗中,是树鼠。
她浑身发冷,不敢停留,避开妹妹的骨头,从壁上取下妈妈给她缝制的皮袋,忙转身逃出门,跳下树,却感到很累,再走不动,便坐到了溪水边,浑身一直抖个不停。
起雾了,四周越发昏黑,溪水隐没于一片黑茫茫之中,再分辨不出。只听得到它缓缓流淌的声音,却不再熟悉亲切,而是变得冷漠无情,像是在说:一切爱和美好,终将消失。
萨萨静静听着,心也渐渐变冷,泪水不知不觉流下来,她却不再去忍,任它像溪水一样自涌自流。
她不由得想起妈妈常说的那句话:“要活得美美的。”
妈妈一直觉得,活得美,才算活。
她常带着她们姐妹一起到这溪水里,洗头发,洗身体,还给她们编各种各样的辫子。
树上那个家,也始终清理得干干净净,所有物件都必须摆放整齐。进食时,食物也总是要切成方方正正的丁块,一样一样摆在塔奇叶上,才能吃。
她们穿的兽皮衣,都是妈妈用骨刀裁切,又用骨针缝制的,边缘还要缀上花边。不但合体,样式也都不一样。姐姐的是斜领半袖,最精干;妹妹的是长袖小圆领,最保暖;萨萨的则是对襟半长袖,最漂亮。
妈妈还收集一些细骨头,磨成一颗颗小珠子,串成链子,戴在脖子上,拴在辫子上。
她经常感叹:“要是有光亮该多好?听我妈妈说,从前有光亮的时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颜色,你们可以穿各种颜色的衣服,脸上可以化各种颜色的妆,那才真的美呀……”
然而现在,妈妈给她编的十几根细辫已经散乱,辫梢拴的那些小珠子也已经掉落。头发被汗水尘土黏结,再理不开。身上这件对襟兽皮衣,也有几处挂破。妈妈若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难过得哭出来。
但这才是世界本来的面目吧,它从来没有美过,也不允许任何人美。
第8章 武器
泽恩最不爱吃地蚓肉。
那不是肉,是稠滑的黏液,更有浓重的土腥味。
世界上这几样食物里,最好吃的还是人肉。但自从妈妈死后,泽恩再没有机会吃到人肉。不被人吃,已经是极大的幸运。
不过,地蚓再难吃,毕竟是食物。而且,地蚓的汁液还是疗伤的好药。他将那汁液敷在伤口上,靠着半条地蚓和三根骨髓,一直在黑牙石上养伤。
其间黑牙石下虽然来过几次夜兽和人,泽恩抹了些地蚓汁液在石壁上,很滑,没有谁能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