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汾城有没有听说过剔骨?”
“剔骨?您说的是给死人剔骨吗?”
“应该是。”
“剔骨我知道,您可能不知道,在南方少见,好多年好多年了,在某些地方,有一种职业就叫作剔骨师,专门给死人剔骨。”
赤崎警官和老李打了个寒战,竟然还有这样的职业,闻所未闻,听起来像是一个行当,有不少人从事。
老者似乎看穿了他们的心思,继续说:“没错,很多人干这个,其实是不允许的,所以他们都是地下从业者。”
“给什么样的人剔骨?什么样的人需要剔骨?”老李问。
“说起来就话多了。”
“不急,您老慢慢说。”
“八十年代,去汾城挖煤的,大多数都是外地人,工作卖的是苦力,赚的也是赌命的钱。你们应该也知道,每年都有煤矿倒塌、瓦斯爆炸的新闻,我说得没错吧。你们能看到的、知道的,那都是事情比较大了的,还有很多小的事件都没有被报道出来,太多了。煤矿倒塌,煤老板们救归救,但开采技术很落后,一旦发生事故,多半难以生还。
“那个时候没有火化,当地的人都是土葬,地肯定不够。死者的家属肯定想把尸体运回去安葬,但又不能完整地运回故乡,所以就有了剔骨师。不用考证,没有培训,就当地的一些屠宰师傅干这个事。”
赤崎警官认真听着:“尸体解剖?”
“他们哪里懂什么解剖,就按照屠宰的方式,但不要轻视了他们。我听说,我也是听说,他们都很虔诚,会尊重死者,剔骨前会做一点小法事,简短的那种,让灵魂安息。”
“为什么要剔骨?剔下的骨头有什么用?”
“能有什么用?”老者给他们的茶杯续满了水,说:“对别人是没有用的,但是对死者家属,那是他们亲人的魂魄,这些尸骨交给死者的同乡,带回去安葬,让魂魄落叶归根。你们懂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想落叶归根。”说着,老者眼眶湿润了。
赤崎警官低下头,整个案件里,或者说,在他的人生里,还从未思考过落叶归根这样无法定义它是沉重还是温暖的题目。
“你说,以前的人也是愚昧,落叶归根,何求一定是尸骨呢。现在的人想通了,也开明了,心里有故人,故人就会来你的心里啊。”泪水在老者脸上的沟壑里汩汩而流,不知道他是否想起了很多的往事,还有很多的故人。
“剔骨师是收费的吧?”尽管很难受,但还是要问。
“那是自然,也不是谁都能干这个活,有行情的,那个年代听说是八千一次。至于钱是煤老板另给,还是从给死者的赔偿金里掏,就看怎么谈。我知道的一般都是从赔偿金里付。唉,一旦涉及赔偿,就是人钱两清的事,没有人会管后面发生了什么。”
“把剔下的尸骨带回来,亲属就真的会相信死者魂魄归于故土了吗?”赤崎警官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说句不该说的,如果是您的亲人发生了这样的事,又有这样的风俗,您会拒绝让他们的魂魄回家吗?如果他们不能安心地走,是不是我们活在世上的人,也会不得安生呢?”
“您说得对。”赤崎警官无言反驳。
安慰了老者一番,两人就告辞了,老者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道上才转身回去。
两人在马路上走出了很远,老李才拉住他:“赤崎,有件事去之前我忘了跟你说,当时也没想到。这个老人的妻子当年跟着他在外地打工,相依为命了一辈子,听说老伴儿就是客死他乡的,也许他刚才就是想念老伴儿了吧,我们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是,今天是我们唐突了。”赤崎警官一声长叹。
他耳边响起老者那句话。
“心里有故人,故人就会来你的心里。”
不知道为什么就流了泪水,他想到了自己已经老去的父母,想想自从十五岁那年入伍当兵,读警校,工作,成家,真正陪伴他们的时间少之又少。他又想起十三年前在雨中向他求救的小女孩,若不是妻子难产入院,会不会故事的结局完全不一样呢?
小女孩会不会就是易东博的女儿呢?她在哪里,她做的这一切,是不是就是为了让亡故的父亲灵魂得到安息呢,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欢颜<img src="http://p6-novel-sign.byteimg.com/novel-pic/2bb5fc0d7d3ca1e7400faef1b87af480~tplv-snk2bdmkp8-31.image?lk3s=8d963091&x-expires=1750306817&x-signature=LdhO7OqJSiLgEfuwSYPujUjjRZY%3D">
落了好厚的灰尘,这本全省黄页通讯录一次都没翻过,用布块才擦掉上面的积尘。还不知道管不管用,赤崎警官一边翻着一边自言自语,之前炜遇教过他,查电话可以用手机拨打114,但他用不习惯,还是翻“老皇历”比较好。
找到字母g,找到批发市场,拨通了上面的号码。
“喂,你好,请问是高桥市场联络处吗?”
“对,你是哪里?”
“我是石井镇警局的警察,我叫李赤崎,正在调查一起陈年旧案,想要你们协助下帮忙找一户人家的联系方式。”
今晚就是千禧年的跨年夜,易娅约易初颜去镇上买货,想着哥哥需要添置新的棉衣,易初颜也就去了,半道碰到季之白也去镇上,三人同行。
一到镇上,易娅就奔向了精品店,剩季之白和易初颜站在路边,季之白要去药店,得分开行走。虽然岁寒依旧,但天气是真好,整个冬季街上都是湿漉漉的,脏雪和脚印遍地,现在路面终于能走得自在些了。
“之白……晚上……”易初颜开口想说什么。
“晚上我想约你,今晚我两个姐姐都在,我可以早点出来。”
“好。”
“那几点?”
“哥哥要看《新闻联播》,我等他看完上了药才可以。要不八点半可好,老地方。”
“好。今晚会不会有星星呢。”星星之眼已经是属于他们的老地方了,想起来就兴奋,这大概就是初恋的滋味吧。
“也许吧。有没有星星,也是星星之眼。”
“嗯。初颜,你本来想说什么来着?”
“我……我本来也是想问问你晚上有没有时间。”
真是反常,自己主动开口约会还算镇定,毕竟反复演练过好几遍,反倒是听易初颜这么一说,季之白倏地红了脸。
两个人就地分开,易初颜进了店,易娅过来挽着她的手,让她帮忙挑耳坠子。
如墨般深沉的黑夜,无边无际。
易初颜给哥哥上好药,便出了门,手里提着那盏琉璃灯照明。
她披上了白色厚长的斗篷,养母知道她常在冬天去星星之眼,特意量了她的身高尺寸,去镇上店里买的新布匹,手工缝制了一件,里面用的是自家地里种的絮棉,不管多冷的天,穿上它,风雪难侵。
今晚她走的是后门另外一条路。一盏孤独的琉璃灯在黑夜中浅步游走。
来到一处青砖白瓦的福堂。是十七组一座老旧的正堂屋,新的大堂屋建好后,就少有人再来这里祭拜上香了。这座经历了百年风雨飘摇历史的福堂,年久失修,大门上的铁铸门铃只剩一只了,垂丧着,生着锈斑。院子里腐烂的黑色落叶堆积,被废弃的旧福堂,看上去像是一位垂暮老者的最后时光。
大堂里的佛像左右点了两根大蜡烛,桌子上摆着一些供品和一盏油灯,灯身透明,散发着琉璃翠青色的光,里面燃的是香油,柴油虽便宜,但柴油不能用在佛像之下。
易枝子拿起一条竹篾,挑动了一下燃烧着的灯芯,灯芯发出小火花爆裂的声音,火苗更亮了。借着火苗,她点燃了三根小线香,跪在棕叶草垫上,虔诚地拜了三拜,把线香插在小香炉里。
妈,不知你在天上可否原谅我。
养母过世两年多,她很想念她。她亏欠养母一次道歉。
从兜里拿出来一样东西,是一张两年前她想办法从寒戈通讯社借出来复印的报纸。她把报纸慢慢铺开,灯火微弱的光线,足以看清上面的每一个字。
当年那份名单里,其中一个,清清楚楚地写着“易大海”三个字,正是她的养父。
本报讯(通讯员杨东记者范筱筱)近日,汾城林隅区发生了一起煤矿倒塌瓦斯小面积爆炸案,区政府第一时间组织紧急救援,但仍造成一名外来务工人员死亡,伤者七名,经过医院抢救,已脱离生命危险。死者易东博籍贯湖南,三十一岁。煤矿负责人欧阳铁鑫表示会积极配合调查事故发生的原因,并已发送紧急电报告知死者家属和当地政府。记者获悉,死者获赔十万赔偿金,其他伤者赔偿金额还在商榷中。目前,死者尸体在同组人员王林生、易君、易桥、易大海、季正的护送下,回乡安葬。
每看一次,她心里的怒火都难以抑制。这么多年,父亲无法魂归故里,姐姐生前曾告诉她和二哥,正是这群人瓜分了父亲的赔偿金,还未让父亲的尸骨接受当地风俗,随意弄了些骨灰回乡糊弄人。如若父亲真有魂魄,又岂能瞑目。
想到这里,她闭上了眼睛,心里的愧疚一点点被湮灭。
“妈,你生前待我和哥哥视如己出,有好多年,我都活得很开心。你知道吗?自从知道我二哥死了之后,活着对我来说,就是痛苦。可是,你出现了,你让我感受到世界上还有人愿意守护着我。当我看到报纸上写着易大海的名字时,我也挣扎过,要不要放他一条生路,但是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如果不做这些事,我爸的灵魂就永远不能安生,归不了故土,也找不到我们。
“请你原谅我,是我对不起你。
“妈。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来拜你,也不祈求你在天上庇佑我,但是哥哥,无论如何,都要请你保他平安。不管遇到什么,都让他余生的日子,能活得轻松一点,我此生就这一个祈求了。”
又俯身拜了三拜。
用竹篾轻轻地把灯芯挑起,灯芯燃得正欢,她轻轻一吹,灯灭了。
佛堂里的灯,既然灭了,就不再点亮,就如一个人的生命。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也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在这无人之殿,如此清晰。
养母过世之后,曾有一个角落,可以让她渺小地蜷缩着,如今也消失了,今夜,她要亲手将这一切埋葬。
她站在黑夜福堂的最中央,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寒风瞬间席卷了进来,身后的两根蜡烛也随之熄灭。
易初颜回到房间,喝了一口水,翻开一本笔记的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一串数字。这是她托了易娅,易娅又托付了好几个同学,才帮忙查到的电话,是汾城一家通讯社,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
她拿起电话拨了过去,很快就有人接了。
“您好,我是你们报纸的读者,听说你们最近在找一张十三年前的旧报纸,不知道是否已经找到?”
“真是太好了,还没找到,所以我们才会刊登寻找旧报纸的怀旧活动,您方便找个时间送过来吗?”
原来还刊登了寻找旧报纸的信息,很好,她冷冷地在心里哼了一声。
“我离你们报社很远,听说你们很着急,我可以电话里把你们需要的内容念给你听。”
“也行,我们找的是一篇关于煤矿瓦斯爆炸案的报道。”
“煤矿……瓦斯……找到了,你是否方便记录一下,方便你们第一时间转达给需要的人。”
“感谢感谢。”
八点二十五分。时间差不多了,季之白安顿好了母亲,告诉两个姐姐他要外出,不必等他。
今晚风清气爽,山峰苍穹万籁俱寂,十七组的人冬日习惯早睡。
脚底生了风,很快就到了星星之眼,白天易初颜说老地方见的时候,他一天都很兴奋,星星之眼是属于他们的老地方。
易初颜拿着陶埙,正仰着头,望着天空。季之白轻轻地唤了一声,很自然地把她拥在怀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她再也没有之前的陌生感,仿佛是一对恋爱了许久的恋人。
“初颜,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来星星之眼的时候,本来是想来跟你告别的。当时要去市区,完全无法预料生死,可是我在这里听到你吹了《故乡的原风景》,那些话就不想说了。”他让她转过身来,有些话他要看着她的眼睛说,“感觉就是这么奇妙,突然就发生了改变,后来我知道,我是爱上你了。在这坍塌的世界里,能遇见你,就是我最大的运气。”
易初颜也望着他的眼睛,没有闪躲,眼前的少年意气风发,短短的一个来月,他们竟然经历了那么多事。“之白,你也给了我很多意外,你让我相信世界是有奇迹的。可能换作我,我就不知道怎么做了。当我在雪地里听到你说,愿意用自己的十年换妈妈的十年,我很震撼。我也很庆幸遇到你。”
“现在好想把我们认识的时间再拉早一点,十六岁,不,十岁,我们就应该在一起了。”
“那时你还是个书呆子呢,我们经常去稻田玩,我哥每次都叫了你,你都很少去,但我记得有一次,你一脚踩进了禾苗田里,浑身是泥。”
“你还记得。”
“你特别生气,还吼了我哥,说是他让你出糗。”
“本来我就不愿去,他非拉着我,其实我觉得很好玩,谁让我掉进了泥坑,一下就觉得不好玩了。”
易初颜的眼睛闪烁着:“之白,你有没有觉得,也许我们不那么合适呢?你看,我就觉得乡野稻田生活很好,可你当时就一门心思要考大学。”
“你也说是当时嘛,现在的我觉得这里就很好,这里就是我故乡的原风景,有你,有星星之眼。”季之白从雪地里抓起一把雪,砸向空中,雪屑落了下来,脖子里也落了不少。两人缩作一团。
季之白帮她把身上的雪屑拍掉:“初颜,想听你吹《故乡的原风景》,在星星之眼不听上一曲,都觉得少了什么。”
她本来也是要吹的。
空灵悠扬,远山的银装松柏似乎也放下了傲骨,随风摆动起来。
“要是能看见满天繁星就好了,真不敢想象那样的美,春天快点来吧。”
“之白,我……二哥以前也跟你一样,特别想看繁星,也是在星星之眼说的。”易初颜忽然说。
“你二哥?你哥哥不是……”
“我有个二哥。你是不是都忘了,我是六岁才来的石井。”
“对啊,你不说我早就记不起了。小时候大家还笑过你,被你妈妈追着打,是真打,只要被她抓住,就会被打得……满地找牙也不为过。后来就没再听人提起过,我都忘了。”
“一次就打服,我妈就那样,要么不怒,怒了就不得了。”想起养母,很遥远,又似乎就在身边。
“你妈是个厉害人物。那……你刚才说你二哥,他现在在哪儿?”
易初颜背过身去,眼睛里的光芒凶狠:“二哥早就不在了,死了。”
“……怎么会?”
“所以我才会被收养,曾经我以为他还活着,哪儿都不肯去,就在福利院等他,直到知道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