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师父也信这个。”
“信什么信,但不得入乡随俗啊。”赤崎警官抬起脚踢了他屁股一下,“你小子最近都敢调侃师父了。”
炜遇轻巧地闪躲了一下,就去执行任务。
进屋时,季之白正和母亲聊天,母亲脸上挂着笑容,见是赤崎警官来,她做了个起身的动作,但腰还是使不上力。“不好意思啊。之白,快给警官搬凳子,倒水。”
“不用不用,我就是来瞧瞧你,你恢复得挺快,奇迹奇迹。”赤崎警官由衷地说,“那会儿送你去市医院的样子,我可都看见了。”
“我本来都是将死之人了,阎王爷不收我。”她说话还是很虚弱,但整个人是开心的,靠着枕头能坐一会儿。
“你这儿子,孝子啊。”赤崎警官也是由衷地夸季之白,他出去倒开水了。
“是个好孩子,以前一直不懂事。”
“现在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可以放心,品行好。”
说到孩子,季之白母亲哀叹起来,是自己耽误了孩子的前程,大学没念成,眼下自己这个身子骨,复学是无望了。七七八八,嘴里念的都是孩子的事。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聊了一会儿家常,还有正事要去办,赤崎警官转移了话题,不能和一个病人以不开心的事结束对话。
“刚才你和之白说什么,说得那么开心。”
这时,季之白端了水进来,递到他手里。
“这小子应该是谈恋爱了,老往外面跑。”
“这么说,就是本村的姑娘?”赤崎警官看了一眼季之白,他脸红了。
“妈,你别瞎说,八字都没一撇,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人家根本没这个意思。”
“你刚才不是说,你唱戏的时候,她都和易娅妹子一直在台下吗?”
“还说这个,人第一晚不也没来。”季之白脸发热,事实上,他猜不透易初颜的心思,尤其是易桥叔的事件发生了之后,他更看不懂她。
“毛小子知道害羞了,这有什么的,过了十八,都成年了,早点娶个媳妇也好。”
赤崎警官顺势点点头,又听季之白母亲说:“第二晚她来了就行。”
“也只看了一会儿就走了。妈,你别再说这个话题,无聊不无聊。”人生中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说起这样的事情。
“第三晚不是全程都在嘛,好了好了,不说不说,别耽误了警官的时间。”
赤崎警官把杯子里的水一口喝了,热流顺着喉咙到肚子里,真舒服,冬天再怎么寒冷,一杯热水也能让人温暖。好久没见过这样温馨的画面了,就在前段时间,还以为要天人永隔,没想到现在还能在温暖的灯光下说笑,真是莫大的幸福。
季之白送他到院门口,赤崎警官问:“是哪家的姑娘啊?”
“就是进村口的第一家。”
“叫什么名字?”
“你说她啊,叫易初颜。”
是她。赤崎警官在脑海里搜寻着。
季之白目送警官的背影从路口拐了弯消失,天空湛蓝如洗,但天气预报还在说,这两日会下雪。今年冬天,不可捉摸。
赤崎警官敲响了易家兄妹的院子门,一扇寒门。
桌子上摆了两菜一汤,简单得很,易家兄妹正吃饭,客厅里除了一台黑白电视,就没有其他像样的东西了。赤崎警官看了一眼电视机上的熊猫,找了张椅子坐下。
他对易初颜还有一点印象,第一次来十七组,正好碰到她家办丧事,小女孩给每一位前来吊唁的宾客还礼,礼数到位,在她这个年纪实属难得。
简单地问候了一下,又问了易初尧的情况,就直接切入主题了。
“十日前的晚上,你在哪儿,做了什么?”赤崎警官紧紧地盯着她。
本来放下了碗筷的易初颜,又拿起了筷子,青菜苔有点滑,费了力才夹起一根小小的放进嘴里,若有所思:“十天前的晚上啊,我去看戏了。”
“嗯,那天晚上十七组在唱戏,一共唱了三晚,你看的是哪场?”
“第二场,第一晚我没去。”
“看了多久?”
“第三个晚上我都看了。”
“那第二个晚上呢?十天前是第二个晚上。”赤崎警官的语气一直没变,丝毫听不出有其他异样,双眼却如鹰一般犀利地来回扫过易家兄妹的脸庞。
“第二个晚上,我去看了一会儿的,和易娅。”
“看了一会儿,一会儿是多久呢?”
“有点忘了。警官,是有什么事吗?”
“嗯,在查一个案子,易桥的死,你们都知道吧。”“听说了。说是死于酒驾。”易初尧说了一句。
“并非死于意外,我们也查了,他体内并没有酒精。”
“那易桥叔是怎么死的?”
“还在调查,他的食指被剔骨了,跟你们的君叔一样。”
赤崎警官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兄妹俩。哥哥低下了头,没有特别惊讶,也没有惊慌,妹妹则盛了一碗汤,嘴唇在杯沿吹了吹,汤还冒着浅白的热气。
“大戏是晚上六点开锣的,这个时间很讲究,尤其是大户人家,你说你看了一会儿就走了?也就是说最多看了一点点。”
易初颜点点头:“因为那晚要给哥哥上药,我得提前走。”
“台上还没登台就走了?”这一点刚才季之白母亲说了,她走的时候,戏还没开场,现在她的这一句回答至关重要,真假立见分晓。
易初颜抿了一口汤,说:“嗯,戏还没开场,哥哥等我回家上药。”
“哥哥上药有时间规律吗?为什么第三晚可以看全程?”
“警官,我一般晚上吃完晚饭过一会儿是换药时间。全靠我妹妹,我才没有生褥疮,需要每天都准点坚持。”易初尧说话了。
赤崎警官点点头,兄妹俩的词听起来无懈可击。
“是回来就立刻换了吗?换药需要多久?”
“警官……”
赤崎警官用手示意易初尧不要说话,看着易初颜,让她来说。
“那天……那天我回到家……没多久就给哥哥换了药,然后,然后……我陪他看了一会儿电视。”
“电视里都放的什么?看了多久?”
“看了《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我只看这些。”易初尧接话,他根本不知道妹妹会说什么内容,如果说的是其他乱七八糟的肥皂剧,他一句都答不上来。
“没错,哥哥喜欢看《新闻联播》,又看了《天气预报》。”
“那天都播了什么新闻?”赤崎警官示意让妹妹来说。
“我有点忘记了,我不太喜欢看《新闻联播》,只不过哥哥爱看而已。”
易桥的死亡时间是七点半左右,不在场的时间听上去天衣无缝,完美错开。但越是仔细精确,越是漏洞百出,妹妹陪哥哥看完《天气预报》,却对那天新闻播了什么毫无印象,除非……除非根本就没有发生这件事。还有一种可能,哥哥并不知情,只不过自己刚才某一句话可能透露了什么信息,让哥哥警惕起来,要护着妹妹。
“那天除了你们在家外,还有没有其他人来看,比如串门什么的,或者路过?”
“这……”兄妹俩互相望了一眼,不知道怎么接话。
这时,门被推开了。
“师父,我可以做证,那晚七点半,他们兄妹确实在家看《新闻联播》,还有《天气预报》。”
是炜遇走了进来,赤崎警官有点意外地看着徒儿,没想到炜遇会是易初颜不在场证明的证人。
“哦?你那天在跟他们一起看电视?”
“师父,你忘了,那天我也来看戏了的,看了一会儿,我就闹肚子了,本想赶紧回办公室,但走到村口实在忍不住了,就借用了他们家的卫生间。”
“这样啊,那你是怎么知道他们在看《新闻联播》的呢,除了《新闻联播》,还有不同时段的新闻。”
“电视里在放《天气预报》,那个背景音乐,是《渔舟唱晚》,全国统一的。”
赤崎警官想了想:“还真是。”
既然有了不在场证明,赤崎警官就没再多问,临走的时候,他让易初颜把家里的户口本拿出来看了一下。
都很正常,父亲是户主,母亲已故,哥哥十九岁,妹妹十八岁,相差二十个月。
“既然父亲已经过世,要去及时更改,把户主改成哥哥吧,随时可以去镇上的户政科。”
兄妹俩应了声。
师徒俩走到新开田陡坡的时候,赤崎警官说:“如果作案结束,从这里用跑的速度跑回那对兄妹家,你预计要多长时间?”
“如果是刚才那个女孩,可能十分钟左右吧。”
“易桥的死亡时间是七点半左右,也存在时间偏差。要不是你能帮他们做不在场的证明,我几乎可以断定她的嫌疑最大。”
“我也没想到,借用个卫生间的时间,竟然给他们做了证人,那会儿正播《天气预报》的音乐,错不了。”
“你肚子好了没?”
“师父,早就好了,我爸妈给我备了各种药,立刻见效。”
“你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街边摊,哪天来我家,我让你师娘再给你炒几道家常菜,干净。”
“好啊。”
房间里像死一般寂静,兄妹俩一个坐在餐桌前,一个坐在窗边。
良久良久,易初颜才开口:“你为什么说假话?”
“我没说假话,后来的那个警察,确实来借用过外面的洗手间,但不是七点半,而是八点半,我当时正在放单放机,曲子就是《渔舟唱晚》。”
难怪。易初颜疑惑,为什么突然会有一个只谋面了一次的陌生警察,进来帮他们做了时间证人,要不是哥哥当时在放《渔舟唱晚》,也不会给他造成了是七点半的误解。
“易桥叔也是当年汾城的其中一个,对不对?”
易初颜不说话。
“你知道刚刚有多危险吗,但凡警官再多问几句,我们就全乱套了。”
是啊,刚刚真是险象丛生。
她想起副院长死了的第二个晚上,她溜到停尸间,狠命地把那把装有刀片的竹器套在了尸体的食指上,剔骨。沾染过父亲赔偿金的人的下场,都会是这样。
“初颜,你已经暴露了,警察已经出现,他们回去只要再多分析一下,就根本藏不住,你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易初尧胸口已经痛得不行,现在他意识到,即便是改名换姓,把过往的痕迹消除得一干二净,也只不过是这条路上的某一个阶段,路终会有尽头,所有的人终须一别。他和她,也是如此。
下午炜遇去寒戈跟同学聚会了,新千年他们要凑在一起,上午的暗访调查并无实质性的结果。
赤崎警官去了一趟石井的通讯社,他曾去找过里面的一个熟人,请求他帮忙跟汾城的媒体取得联系,两天前对方来过电话说已经跟汾城联系上了,但是要找到那篇十三年前的豆腐块报道,也需要时间。
这会儿他坐不住,就亲自跑了一趟。
通讯社的李成功是他认识多年的朋友。
两人寒暄了几句,李成功知道他的来意,也就开门见山了:“那边还没有具体的回复,找的是一个靠谱的,说是已经让人去找了。”
“我怕夜长梦多,得尽快拿到报道,如果早一点拿到,易桥可能就不会惨死在湖底了。你是不知道那湖底有多冷,下去打捞的人差点没力气游上来。”
“是,听着就可怕。”
“后天就元旦了,这事藏不住,肯定会打草惊蛇,我也不能再干等了。人在明,我们在暗,但若能拿到这份报道,就能守株待兔,他一定会再出手。”
“我等下再催一下,看看明天能不能拿到,要不就得等元旦三天假之后了。”
“有劳。”
“对了,那边说,还有一个通讯社的人联系过他们,找的是同一份报纸。”
“应该就是炜遇,他有同学在寒戈的通讯社实习。”
“我还瞎想,会不会是凶手也在找这份报纸。”
“凶手应该是掌握了这份报纸,而且是一直都有,但最近频繁作案,不知何故。”
“时隔多年才发生第二起,接着第三起,一定是又发生了什么事,要不不能隐藏这么深。”
“是啊。老李,你还记得当年市里那个父母死于车祸的孩子吗,后来他的赔偿金是怎么处理的?”
“你说我机关院里那个保洁阿姨的侄子吗?后来那笔赔偿金孩子自己拿了,跟着她过日子。我前阵子回市里,还见到了她,她侄子成年后当兵去了。”
“那如果这笔赔偿金没人领,一般会怎么处理?”
“政府会托付第三方,通常是当地的信用社或者银行来保存,如果是未成年的话,得等年满十八岁才可以取走,”老李又好像想起什么来,“不知道现在政策有没有变,也许十六岁也可以?应该不会,这个得去问一下,应该不会变吧,十八岁才成年。”
赤崎警官思索了一下:“那什么,老李,你身边有没有人曾经在汾城务过工的?挖过煤更好。”
老李想了想说:“你别说,还真有。镇上去过汾城挖煤那太正常了,我就知道一个,住在索道河旁边,可怜得很,一间小平房,无儿无女,老无所依。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带你去找找。”
择日不如撞日,赤崎警官当即就跟着老李去了一趟。
去了才知道,所谓的索道河,应该叫隧道河,镇上农田遇到干旱年需要引水导流,所以政府从遥远山边的水库修了一条长长的隧道,被叫久了,就变成索道河了。
索道河旁边极其阴冷潮湿,那间小平房就搭建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
“应该违建了吧。”
“是,但这里也不是谁家地,也就没谁来管。老人也可怜,政府都是能帮就帮,吃的用的也没少送,这房子的问题,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老李说。
说话间就到了门口,敲门,很快,一位老者来开了门。
房间里倒是出乎意料地整齐利落,床上的被褥折叠成方块,从老者倒开水时使的劲能看出,热水壶是满的。屋子里烧的是树木干柴,但也只有墙角常年被烟熏得乌黑,其他地方都非常干净。独居老人能过成这样,已是罕见。
赤崎警官莫名地对老者陡生敬意,哪怕无亲人可依,他也没给社会添麻烦。
三个人客套了几句,赤崎警官问:“听说您曾经在汾城务过工?”
老者也不含糊:“是啊,您客气了,我们一辈子都是打工,哪里都去过,汾城做过的。”
“您在那儿是做什么呢?”
“去汾城能做的就是下煤矿,挖煤,没有别的可做。”
“也是。想跟您打听一个事,也不是什么具体的事,可能是一种风俗。”
“那我了解的。您请说。”老者一直坚持用您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