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八点,我跟着她们一路从大马路走向商业广场的K丆时,黄欣怡熟稔每一条捷径,和保洁、停车费管理员、KTV收银员、通往包厢路上歪七竖八坐着的小姐打招呼。小姐们不只是坐在KTV的大堂里,她们像不经意被打翻的种子,在整个商业中心四处可见,绕到商业中心出口的僻静小路,都还能看到浓妆艳抹的小姐伫立在路边抽烟,尿骚味十足的通道里撒满了烟头和啤酒瓶子。
商业广场的位置十分黄金,离富顺县人民政府直线距离仅仅为巧公里,离最近的富世派出所只有400米。但派出所的警车出警的时候,根据这里车道的设计,警车必须要绕一圈才能抵达K叭丆,这个时间足够门口的小贩、小吃店的老板、KTV门口的保安,第一时间在群里发警报,也足够黄欣怡手底下的幺妹迅速藏匿。
时间久了,她们便有了察言观色和看衣识人的本事。甜甜说她现在一眼就能分辨出便衣的样子:他们通常只换上衣,穿的裤子还是派出所的工作裤,基本穿皮鞋。“我们走路吊儿郎当,他们走路背都挺得很正。”
前段时间商业广场查得很严,“比如一个年轻幺妹和一个老头在一起(多半就是陪酒的),就会有个便衣突然冲出来,亮出证件,我是派 出所的,跟着走一趟。问你在做什么,如果查出来是做小姐,就会让你家里人接你回去,还要告诉你家里你在做什么。
黄欣怡手底下有个幺妹被抓,在派出所说是来玩的,恰好她和陪酒的客人年龄差不多,派出所也不太好判断。她被抓的就偷偷发了个微信告诉黄欣怡:“被抓了,在富顺派出所。”随后把整个微信app都删了。警察说,把你的微信打开,她说没有,我是耍QQ的。“不信你
" 看嘛,阿Slr,我桌面上连个图标都没得。
除了像上面提到的给幺妹做一定的职业培训、预警训练之外,给幺妹放哨,管理、保护幺妹,她们都有一整套严格的管理制度。比如幺妹想要跟着别的妈咪或者团队,那么两个大哥之间会谈好转会价格。
而这是起码的尊重。
黄欣怡现在的朋友,基本全是幺妹,为了做生意,她必须和幺妹紧密相连。除了没有住在一起,她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带幺妹自己身上必须要有钱,如果幺妹困难了或者生病了,就需要垫钱,让她上班来补。
黄欣怡最喜欢重复的话题就是男朋友对她如何如何“好",她的男朋友会给她做饭,把钱交给她管理,送她玫瑰花,对她千依百顺,然
“
而他也曾经在她面前展露过 男子气"的一面。
有个幺妹瞒着出台,还因此把肚子搞大了,那是团队最不允许发生的事,男朋友拿着烟灰缸砸过去,扯着她的头发在墙上猛撞,还在马路中央死命揍她一一这种时候大家都懂是“家事",不会有任何人出头劝阻。
那是黄欣怡第一次看见男朋友打人,她也从此明白,男朋友可以有多狠。
“该狠的时候就得狠,这就是管理,也是生意的一部分。”黄欣怡
若无其事地说。他们一点都不怕幺妹跑了,除非幺妹一辈子不再做这一行了,只要敢出现在自贡、富顺、成都,他们就有办法得到消息, “管理者"之间都有关系的。而做这一行的人之间,也相互之间都有这个默契。
那天凑巧是国庆长假期间,黄欣怡拿着遥控器,把电视从“唱歌模式"切换到了中央电视台,她每年都要看看国庆的直播,刷到阅兵和升国旗的视频,就觉得很欣慰,为自己的国家而自豪。毕竟黄欣怡小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去当兵,觉得威风凛凛,后来听妈妈说很苦才作罢的。
中国的性产业历来受到政府的全面禁止,但是政府部门多半不知道,他们严厉打压的这个“生意人"也是最彻底的爱国者。我第二次去富顺见她的时候,她欢天喜地地说有个“恭喜日本人火箭一秒落地" 的视频,并因此笑得前仰后合。她生平最讨厌的也是日本人,因为
“
他们把中国人害得好惨。
黄欣怡的一个嫂子是韩国人,她为此去过一次韩国,遇到新朋友问她:“你是日本人?"她会大声驳斥:“中国人!”她无比坚定地认为:“中国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在这里最有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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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包房嘶吼了一阵,画风一转,声线降低,音调也温柔起来,那是最近热门的《漠河舞厅》。据说有个男人三十年以来都喜欢在漠河舞厅独自跳舞。他的故事是这样的:1987年,漠河大灭,张德全(音)的爱妻康氏不幸丧生火海,往后他并未再娶,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因为妻子生前喜爱跳舞,所以漠河舞厅里,便有了一人独舞的惆怅客。
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也没有见过有人在深夜放烟火。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你什么都没有说,野风惊扰我。
这种惆怅的歌词,和整个KTV闪烁的灯光完全不搭。甜甜安静下来听了一会歌,泪光似乎在眼眶里打转,和黄欣怡的大大咧咧不同,她一直觉得做幺妹这种事有点丢人。“那天上班的时候,想起我从前最
" 看不起这种人,怎么我自己也变成这样了?
2004年出生的甜甜,因为成绩不好,职高的时候先是读了高铁专业,后来改成了幼教,她原生家庭关系和睦,父母都是工人,上班之后也只是有个朴素的小愿望一一一一“赚点钱买辆车。”她做这行开始到现在,周围的人都觉得她像一股清流:不抽烟不喝酒,再多钱也不出台 让甜甜陷人这种境地的,是所谓的爱情。
甜甜和二毛在一起时还不到十四岁,那也是她的初恋。大部分的幺妹,最难过的就是男朋友家里那一关,第一次去他家,为了给他爸妈留个好印象,特意选了长袖长裤,当时头发染了黄色,还特意染回了黑色。
下午还在睡觉,就听见二毛妈妈在客厅和他姨妈打电话说:“这个
女娃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当幺妹的,不知廉耻。”甜甜在房间里面一直哭一直哭,也没有把睡在身旁的二毛叫醒,就跟朋友发短信说想走了。“她就说你在哪里,我来接你。你为他付出了好多,都是为了他才去当幺妹的。”
两个人在一起一直不懂得避孕,甜甜有天跟二毛说,我例假没来,他说你咋子没来,是不是怀起了。甜甜说不想打,二毛一听,说我不想管,把门一甩就走了。
确定怀孕以后,那天中午甜甜在他家吃饭,刚吃到一半,二毛妈妈破天荒地给她夹了一点菜,就说:“你打了娃丿L后,你俩还是分了吧。”
“我把筷子一甩就走了。”
怀孕的事情不敢告诉家里,甜甜的爸爸脾气暴躁。女儿做错了事,他的拳头一点都不轻。二毛最怕的就是甜甜的爸爸。因为不到16岁,医院需要家长带着户口本、身份证、出生证明一起,二毛妈妈就找了一个在屋头接诊的私人医生。
医生检查后说娃儿有点大,就开了堕胎药。那天早上甜甜肚痛如绞,就喊快点,痛得不行了,快去找医生。二毛说不要慌,洗个澡。过了一会甜甜继续哀求他,他又说不要慌,洗个头。再求他时,他说不要慌,洗个脸。甜甜说求你了,我痛得受不了。
并没有麻醉药和止痛药,甜甜以为自己能忍,痛到后面,医生让二毛妈妈和二毛把她的两只脚按住。“求你们了,我不打了,求求你们了,我快死了!”四五十分钟像一辈子那样漫长,甜甜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娃儿下来时都这么大了,医生让我们看了一眼,就扔进垃圾桶了。我一想起娃儿被扔进垃圾桶的样子,到现在都心痛一
甜甜并没有哭,声调里连点变化都没有。《漠河舞厅》的音乐太轻了,也有可能这并不是KTV里好驾驭的那种歌。黄欣怡就对甜甜的故事不以为意,她说她和男朋友肯定是真爱,男朋友和她早就约定好了,一到18岁就去拍婚纱照,到了法定年龄就结婚,而他随时等着她生孩子。
周围的幺妹在爱情上经常受骗,黄欣怡男朋友手底下有个幺妹,怀孕了两个多月,还来上班,喝了几杯酒,血沿着大腿根流下来,当场流产了,这件事情给黄欣怡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黄欣怡也怕男朋友背叛,而每次跟男朋友吵架,都是因为幺妹 因为他对幺妹很好。她和男朋友俩人一起带幺妹,基本上都是他管,只有他不在的时候黄欣怡才管。他承诺过绝不会跟手下的幺妹在一起,但是来了新么妹,他依然对她们好得让人妒忌。
这一行里面,好的结局并不多。黄欣怡说周围很多的幺妹都这样,十个有九个手腕上都有很多刀划开的印痕,无一例外是因为失恋
黄欣怡的一个好朋友和男朋友分手的那天,她在外面打牌,回去喊了很久朋友才开门,神情绝望,手腕一直在滴血,房间里除了四五瓶啤酒,还有两瓶江小白的空瓶子,一把切水果的刀血迹斑斑地躺在那里。黄欣怡给吓哭了,连忙把她送去医院,路上偏巧下起了大雨,中间她还晕了过去。
朋友才15岁,为那个男的流过产,那个男的爱上了别人一一这就是她割腕的原因。
甜甜的左手腕上有眉刀划过的一道道白色印子。她毫不避讳地展示给我看:“那天割腕的时候,还一直用手去挤,把伤口扒开,喊说,你给我去死!为啥子还不死?!”
黄欣怡还给我看过几个快手账号,都是16岁左右就生了孩子做了 “
妈妈的女孩。 这几天肚子隐隐作痛,总是想吐,会不会怀孕了?"她一遍遍地怀疑。
黄欣怡周围的这些少女妈妈也都是做幺妹的,男朋友也大多和这个行业有关,她们不懂避孕,年纪轻轻就未婚生娃。“给你看这个,她和我差不多大,16岁左右,男朋友进去三百多天了,判了三年。她每天发的视频,都艾特她男朋友。”
那个男孩开庭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娃儿,在法庭上,女朋友把娃丿L抱过去,差一点就摸到了,可法警就不让碰。
黄欣怡和男朋友可是一见钟情,她能感觉到男朋友像命一样对她那是在K胍丆,朋友拿来一罐像煤气一样的玩意,对她挤眉弄眼 “试试",很小一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气球"。她经不住诱惑,试了。世界安然无恙,和喝醉酒一样,听到很嗨的音乐,她开始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黄欣怡已经吸食两年了,她声称这种新型毒品不会上瘾,只是有次不小心被男朋友发现,两个人在大马路上拉扯起来。“我要跟妈打电话。” “你搞清楚那是我妈。”黄欣怡把他的手机砸了,他拉扯着给了她几下,他让黄欣怡跪下。“我从来没有跪过,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你今天把我打死也不可能给你跪。”
他咬牙切齿,青筋凸起,最后还是泄了气:“老子真的拿你没得
" 办法。
对于毒品,黄欣怡呈现出来强烈的好奇心,她也曾经偷过大伯的
麻果吸食。第一次吃的时候她一个星期没有睡,瘦了五斤。
黄欣怡皮肤透亮,神采奕奕,对于吸食毒品这件事情,我本来或多或少有过疑问,但她不太有正常的生活规律,偶尔会呈现出不属于一个少年人的昏沉状态,这些又似乎都和毒品息息相关。
她们都承认,对于K丆的幺妹,最值得炫耀攀比的事情就是“男朋友的爱"。然而后来甜甜说,不止一个人见过黄欣怡男朋友打她,用衣架子来铲,用数据线来铲,有一次把她打出了脑震荡,送到医院。
“我看她发朋友圈在医院,问她咋子,她说刚刚照完片子,照出了脑震荡。那个男的在网吧里也曾经一巴掌就给黄欣怡铲过去,当着大家的面也不顾及。“她每次被打,都哭着来找我们。
有一次黄欣怡在宾馆,甜甜等几个人去找她,黄欣怡的男朋友还说:“这个女的我日都日够了。
甜甜说:“所以她说男朋友的时候,得看是说的哪一个。两个都是带幺妹的,但是两个都打她。”她叹了口气:“她太小了,不懂事,心 智不成熟。
7
甜甜也曾经想过通过带幺妹赚点小钱,去年12月份,有几个同学看她每周找那么多钱,也想跟她一起去。“我还跟她们说,你们不要想着出去卖。”甜甜每天都接送她们去,再把她们送回来。
那时候甜甜还和二毛在一起,二毛的朋友让她介绍漂亮幺妹耍朋友,甜甜跟他们说:“人家做幺妹,就是来赚钱的。”那天一群人在一起,甜甜因为跟二毛吵了一架,气得提前走了,二毛的朋友直接把几个幺妹带去开房了。“我有个朋友看着不对,狂给我打电话,我喝多了睡着了。等我赶过去的时候,男的衣服都脱完了,幺妹的胸罩也给脱了,气不过就和他们打起来"
甜甜最后两面不是人,气得把幺妹让给别人带了,“太复杂了,那次是我彻底想脱离这个圈子。”
黄欣怡说她的幺妹朋友们性格各异,然而基本都不怎么会理财,唯一一个会攒钱的,20岁左右在富顺首付了一套房子,做起了小面生意,而这几乎是黄欣怡想得起来的唯一一个有人生计划的人。
富顺这边的妈咪之间也有恶性竞争:如果有个很能赚钱的漂亮幺妹,大家会去争抢,即使黄欣怡说她不是妈咪,作为管理者,黄欣怡也必须比狠、比假话、比面不改色。她虽然协助男朋友收钱、帮着打架、协调生意、管理幺妹,但“我可不是妈咪",黄欣怡煞有介事地强调
而甜甜在遇到我的那天,不止一次感叹道:“黄欣怡变了。”她回忆说:“当初刚认识她的时候,多么单纯,也就是有点喜欢打架,她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
黄欣怡不会知道闺蜜的这些感叹,看上去,她对自己的人生从来都是“无怨无悔"的一 , 一一一除了,可怕的18岁即将来临,那时候就不再会是“做啥子事都不用付出代价"的年龄了。那个晚上大概聊嗨了,回忆起第一次坐台的事情,那些打架的过往,即使提起曾经掉过的眼泪,黄欣怡也一直都在哈哈大笑。这个行业经常都需要坐着、等待,且日夜颠倒,笑话还真的不多。
2021年9月26日,第一次约她在富顺面聊,她答应之后当天晚上发来微信:“姐姐,对不起,我去阿坝州了,我小外婆去世,我和我爸
” 爸在高速路上。
那天过后的第二天我发现,她发了一条貌似和男朋友一起的朋友圈,配文说:“来一场想走就走的旅行。”
我猜她大概忘记了屏蔽我,没两天她果然屏蔽了我,过了好几天,当我问到她时才又再打开。
国庆长假之后的几天,有天她突然在微信上问我在不在。
"
“你能借我五百吗?房东在催房租,我烦死了,我明天晚上还你。
紧接着她又发过来说“房东都在我屋头了",配了一个秃头的中年男子坐在客厅的照片,佐证有人在催账
接着她信誓旦旦地说:“我明天就能还你。”又在后面写道:“我说了给我就会"
她一直没有还这个钱,也没有对此有任何的解释,甜甜很后来才告诉我说黄欣怡总在“缺钱一找人借钱一借钱不还"的循环中,以至于她在幺妹中失去了信用
" 过了差不多一周我问到她,她回我说:“放心,不会不还你的。她回复的速度之快、语气之真诚,仿佛都可以看见她平时和我聊天的时候,用一根吸管吸着奶茶里的珍珠,眼睛“扑灵扑灵"的样子。
“我对那个室友真的无语了。”她说,“我是没有问题,可是她哎,真的无语了。”她连续打了好多句解释,最后她说:“整得我还不好得,你对我的看法还变成这样,唉“
在黄欣怡的狡辩下,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她有一个从中作梗的室友,然而转瞬我就明白这些不过都是她顺嘴流淌的谎言
2021年年底,靠近春节的时候,渐渐淡出的甜甜去富顺玩,带她的人是黄欣怡认过的一个哥哥,但是甜甜已经不再想交任何班钱了。
“我就想不通你们啥子都没做,为啥我辛辛苦苦赚的钱要分给你?"
黄欣怡知道甜甜来了,但只知道她在一个K叭'里面,没有具体的位置。“黄欣怡问我在哪里,说我分手了,好难过好伤心。万一被人发现肯定要找我要班钱,但我为了安慰她还是跑出来。我刚刚找到她,屁股都没坐热,五六个男人把我围住。”
黄欣怡的男朋友就是为首的,他问甜甜:“你是哪个带的?从今天开始跟我。”甜甜说:“那我不想上班了,要得不嘛?"他说:“要得,你要么以后跟我,要么以后不要在商业广场出现.,
甜甜说她对黄欣怡无比地失望:“黄欣怡把我骗出来之后,看到她的男人没收到我,一分钟就走了。我旁边的朋友都说,一看就是她在整我的。”
从那天以后,甜甜就回去了自贡。“这行赚到过很多钱,但最终都没存下。做这种事情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告别了那个江湖,找了一份收银的工作,和以前的行业和黄欣怡都再无瓜葛。
半年过去了,黄欣怡也离开了“找不到钱"的富顺,不知所踪。但是毫无疑问,此后她再也没有提到过那五百块钱的事,朋友圈也照常会晒出和男男女女们聚餐、在酒吧那种地方嗨的照片,那种酒气和香水混杂的味道几乎劈头盖脸从照片里面溢出来。还有一次她晒了一段短视频,她抱着一个水桶一样的啤酒瓶,一口气喝干了里面的酒,视频里立刻响起来了叫好声和鼓掌的声音。我很久以后才想到,她当初那么痛快地愿意接受采访,也未必是想好了要骗我什么。自贡当地有句俗语:“文钱不落虚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一旦看到和钱相关的机会,就会想要牢牢把握住,哪怕只是五百块钱。
(为保护耒成年人,本章人物均使用化名。)
第11章 后记
2021年7月,我对一位远方的朋友讲述自己初到仙市镇的见闻: “没想到都已经这个年代了,还有这样的女人,全镇的人都知道或者目睹过她遭遇家暴,但是大家似乎都习以为常,而她自己也完全没有想过摆脱这种生活。”我接着发了第二条:“但你想不到吧,她同时也是镇上最受欢迎的媒婆"
“朋友说: 记录下来吧,这就是你的米格尔街
我的“米格尔街"就是这个釜溪河边因盐而设的小小古镇,一整年时间,我租住在古镇渡口石阶上的一所房子里。那所平房只有一个简单的门闩,看上去弱不禁风,抬手就能推开。隔壁的陈家祠无论昼夜都寂静阴森,没有人走动的时候,有一只手掌大的蜘蛛经常在墙角一动不动地望着我,背部花纹仿佛涂鸦彩绘的骷髅。朋友说那是传说中的网红一一·白额高脚蜘蛛,叫我不用害怕。“有这种花纹的应该是个小伙子。”
夏天的雨延绵骤密,河水频频越过警戒线,生平第一次住在河边,起初一个月,我几乎没有睡过囫囵觉。因为既不认识周围的邻居,也不知道河水会不会在某一刻突然越过堤坝一一鉴于古镇有过数次被河水淹没的历史,我在雨季到来的时候不断在凌晨两三点醒来,走出门观察河水又漫过了几个台阶。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这种无处不在的危机感,或者说生活从不曾放松的感觉是对小镇生活的女性的一种寓意。
这本书里的人物各有自己的故事,然而或强或弱的关联也无处不在。若于限定时空内观察群际关系,可以看到其中的脉络:镇上人人都认识开茶馆的媒婆王大婊,住在箭口村的詹五姐经常在她的“牵手茶馆"打牌,因而王大姨也是看着詹小群长大的;同样居住在箭口村的陈秀娥和詹小群是远亲,但她们彼此间基本没什么走动;新河街的黄茜和曾庆梅算得上是发小,但幼时两人母亲交恶,成年之后才建立 “邦交";曾庆梅妈妈也开了间茶馆,某种程度上和王大的茶馆是竞争关系;杨瞎子和王大娘曾经是邻居,当年古镇那场著名的火灾,就是她们在内的五家人的房子被烧了个精光;童慧和上述这些人都相识,住所也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却从来没有交往;陈婆婆住在偏僻的新街子街,对于年轻一点的黄茜、曾庆梅听都没有听说过;黄欣怡算是梁晓清的客户,她们都住在后来新建的新街上半部,和古镇属于两个系统;黄茜和梁晓清店铺隔壁的超市老板娘是好友,从而也和梁晓清成为点头之交一
盐镇的女人们彼此认识,却又相对陌生,大概每个人身上都压着沉重的生活,顾不上抬头张望他人。我在选取样本的时候,有意地选择了90岁的陈婆婆(1932年)、63岁的王大嬗(1959年)、59岁的钟传英(1963年)、52岁的童慧(1970年)、41岁的黄茜(1981年)、37 岁的曾庆梅(1985年)、35岁的梁晓清(1987年)、35岁的陈秀娥(1987 年)、26岁的詹小群(1996年)、17岁的黄欣怡(2005年),几乎涵盖了各个年龄段的女性。也特意把年龄最大、人生阅历最丰富的陈婆婆放在第一个故事,17岁的黄欣怡放在最后一个故事,以年龄串联则为降序,以时代更新则是升序。
她们的生活细节几乎涵盖了几十年以来整个小镇的历史,女性的故事从来都不仅仅只是女性本身的故事,这也是一本“乡下人的哀歌”
对陌生人打开心扉并不容易,尤其是在自我讲述的故事中,往往会涉及生活中关系紧密的熟人或者亲人。当然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基本上都采用了化名。书中部分真实姓名也征得了当事人的同意。我尽可能将听到的故事和镇上多位邻居、朋友、同事进行印证,但我并不能保证我所听到的全部都是事实真相,只是在我的判断里,我信任她们,希望她们的故事被看到。
陈婆婆算是小镇名人,只是人们一提起她的名字,就显得神神秘秘。陈婆婆一开始并没有和我聊得那么深,有的时候问她问题,她一律摆摆手,或者自顾自说自己的。三个多月里我坚持每天去探望她,有一天她摸摸索索拖出来一个木箱子,跟我念叨半天,心疼地说那里面有她做生意收到的一些硬币,她的儿女不愿意去银行给她换,我帮她把那一大堆黏黏糊糊的硬币擦拭干净,一个一个地数出来,给了她五十块钱,告诉她第二天我去银行排队。那天下午她跟我聊了很多,我才恍然,原来那些“听不见'' “听不清"不过是她九十年练就的生存智慧。那天,应该就是她“咔嗒"一下对我打开那个开关的时刻。
对我来说2021年最幸运的事情就是认识了小镇的这些朋友,无论
男女,他们都对我十分友善,知无不言。这些女人和我说着同样的方 ,她们无一不是勤劳善良(几乎每个人都做得一手好菜),收拾一下都算得上面容姣好。但是她们的命运却和城市出生的我,天然就有了鸿沟。
单亲妈妈陈秀娥算是我在镇上最早的朋友,我花了半年时间跟她聊天,给她孩子发红包买礼物,整理了数万字资料,有一天她却突然反悔了,觉得自己是个小人物没什么可写,话里话外都觉得我这个 “作家"是个骗子的包装而已。又说自己的表达乱七八糟,也许认识一辈子的人都不愿意相信。
最后应她要求,我用匿名写出了她的故事。作为非虚构作品,能用真实身份是最优选择,但是尊重他人也是新闻伦理的一部分。我也更加明确了自己坚持的工作习惯多么正确:被采记者的几乎所有讲述我都有录音或者记录,就是为了争取做到“无一事无来处"
我第一次遇到如此多疑的采访对象,当然秀娥并不是最多疑的那个,另一个女人,因为遭人冤枉,听说我是作家,便主动上门让我写她的冤屈。但是当我整理出来之后,她却要求我不写她的故事,在我答应之后,又找到我要求出具保证书,保证绝对不会泄漏关于她的半个字。
我曾经一度想放弃秀娥的故事,但后来想这种安全感缺失的表现,反而让她的故事拥有了不一样的质感。
最终写秀娥的那一章,我用了《这里没有我的母亲》作为标题,这句话来自博尔赫斯的诗歌。陈秀娥在高中的时候失去了母亲,标题的“母亲"具有双重含义,既蕴含着她过早失去了个人的亲生母亲,也比拟这里的土地从未给予她母亲般的关怀一一而这两个深层次的原因,造成了学习很有天赋的她,生活被改变,让她变成了和其他人一样学历不高,没有见识的人。这些全部都是她没有安全感,不信任他人的深层次原因。父权和男权当道的乡村,“母亲"形象的缺失,也正是大多数小镇女性的困境一一她们从未被这片土地庇护,她们在这里一无所有。
写作的时候,我一度设想过把这本书写成《官场现形记》那样,从一个人套到另一个,后来发现,她们其实彼此也是孤岛。离婚、家暴、背叛、霸凌、贫穷、绝望、麻木、赌博、嫖娼、同性恋、卖淫一一那些只有在电影里发生的元素在这里集中降临,借用一句话 “生命中并不存在随机的痛苦",每一个人的故事里或多或少都会闪过其他人的影子,那大概就是命运重压之下的必然性。就像《暴雨将至》那部电影,她们的故事各自独立,却终将套成一个莫名的圆环。
17岁的姑娘黄欣怡带了好几个幺妹,她所从事的是一个“必须说谎"的灰色产业,对家人、对朋友都不能说真话,同时这个行业也极度虚荣,女孩公开炫耀攀比最浅薄的物质。但令我动容的是,她们大多数都在期待那种纯洁的、白马王子式的爱情。那是一种巨大的天真,和她们从事的职业形成鲜明的反差。所以某种程度上黄欣怡炫耀男朋友如何爱她(被闺蜜揭穿说其实男朋友经常揍她),也就有了让人鼻子 为之一酸的合理性。
同时,和陈婆婆出于生活所迫,在古镇开“猫儿店"完全不同的是,这个17岁的少女正处于对人生和未来等一切都不确定的大好年龄,但我选择把这事当成真正的生意来写,会有一种特别的荒谬.夕“咸0,、0
看上去那么普通的这些人,听完每个人的故事,我都能感受到剧烈的断裂似的变幻和无常。直到今天,那些记录下来的文字似乎还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只是不想用理论阐述得那么直白,纯粹的展现有时候足以说明一切。90岁的白发老妪和17岁的花季少女,做的是同样的皮条生意,也有种同样的悲伤的宿命感。
盐镇的生活是一道道细碎的裂口,女人拼命止血,而男人们在撒盐。定稿之后回头再看时,我还能一遍遍地感受到被命运“放咸"的惊心动魄。这里也是我的盐镇:我们说着同样的语言,感受着同样的天气变化,看到过相同的标语,被同样的历史洗涤,我当然懂她们,某种程度上她们就是我自己。或许这本书的故事也只是重复地发生在了一个人身上而已。
这本书背后自然有着“我们":一开始陪我去镇上考察的人当中,有我在自贡市一中的初中班主任熊成凯,他因为不放心我一个人去乡下,陪我去过好几趟。然而他在2022年的5月13日凌晨因病去世,未能看到本书付梓。熊老师曾经说过,一定要等着我的书出来,所以这本书,我第一个就想致谢他,感谢他在我的少女时代,给过我写作的光。还有从一开始就和我讨论这本书,为我指引过大方向的郝老师,帮我做编辑校对、给出过无数宝贵意见的董啸,提供过方言顾问的张方来,无怨无悔在家的“大后方"默默等着我、包容我的父母。还要感谢张敞、杨宏坤、何影秋、小窗,你们的鼓励和帮助。
离开上海的一年半里,我把父母从重庆接到成都暂住,这样我就可以大部分时间待在乡下,一两个月的某个周末回到成都,陪父亲去医院动眼睛手术,和母亲过一下生日。等到这本书出来的时候,离我当初离开上海应该也有两年了。作为一个喜欢热闹和朋友、留恋上海生活的人,拿出了两年的时间(一年多的时间在镇上,半年在成都完成写作),没有收入和社交,不算易事,但我终于还是把它变成了 “易"事,只是为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一点奢侈的理想。
一年半时间,两千多公里的距离,从地球最大的都市回到故乡的小镇,这个跨度看似巨大,事实上我在地图上比量良久,盐镇和我生长的自贡市区相距不过十几公里,很难想象,此前数十年,它是我对中国一无所知的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