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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井老师，这样笑着说道。
而我则因为难为情，只是低下了头。
*
虽然回去的电车很挤，但是在春日井老师下车的那站，有不少人都下了车。终于能在空一些的车厢内喘口气了，我和小余绫，像来时一样，靠在车门附近。因为刚才车中过于拥挤，所以我们一直都没说话，也许是因为察觉到了我情绪不对劲的缘故吧，小余绫问我，春日井老师在车站时跟我说了什么。“感觉他好像特别认真的样子。”她这样补充道，我给她讲述了春日井老师漫画的原委。也许是想要多找点话题，我说了挺多对于他那部漫画的感想。也不知道小余绫听进去了多少。
故事是无法打动人心的，读者的所求也并非在此。
对于这个事实，小余绫的回答又是什么呢？
“原来如此……”她眺望着窗外的景色，沉吟道，“我也曾经看过那部漫画……真遗憾啊……”
“像你这样不描写人类的人，也会代入有朱的感情吗？”
面对我这个意外的提问，小余绫皱起了眉头。
“那当然了，你可真是个失礼的家伙。我啊，从今年开始就一个人生活了，我可是一直在应对各种挫折的。”
她轻哼了一声，耸了耸肩。
“老是把事情搞砸，一无是处，让读者感觉焦心的主角……的确如此，我们这个年纪的读者，看到这部漫画，大多都会产生这样的感想。”
“为什么他们要那样批评主角啊。”
“那是因为，她所展示出的是与生活奋斗的真实面目。”夜晚的气温，还是有些凉意。小余绫再次披上了披肩，继续说道：“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痛苦的一面。经历挫折，流下眼泪，重复着各种失败，狼狈地匍匐前行……如果只看这些表面的东西，的确和自己所憧憬的形象相差甚远。可是，正是因为在努力拼命，才会露出这样的一面。大家可能并不知道这样的事实，又或者说是忘了这一点吧。”
小余绫的话，让我回忆起了某个场景。当时，我也是在这样摇晃的车厢中，将那个场景告诉她的。她的眼睛盯着我，仿佛会读心术一般。
“你曾经说过，你父亲的背影，也是那样难看而让人无法忍受吧。”
我点了点头，随后垂下了视线。那个男人烦恼苦闷的背影，不成样子，完全无法让人产生任何憧憬。然而，小余绫却说，这是为了生活而奋斗的真实面目。父亲是在奋斗着的，那些烦恼与痛苦，正是他奋斗着的证明。”
“那是因为，在这些十几岁的读者看来啊，”小余绫继续补充道，“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孩子，都几乎不曾有过与生活斗争的经验。所以他们不会懂得这一点。不是任何人都经历过四处碰壁，头破血流的事情。更多的人都有家人遮风挡雨，只要向前走就行了。与我们同时代出生的年轻人，几乎很少有过头破血流的经历。大部分人还处在探索要向哪个方向走，要怎么走的阶段。”
“的确是这样啊……可是，那些对于我们作品的评价……”
我们作品的读者，并非以十几岁的读者为中心。会看那本书的基本都是成年人。
“当然，世界上也有确实在咀嚼痛苦的大人，然而也有想要逃避战斗，想要毫不受伤地生活下去的人。因为自己没有受过伤，所以便不会理解那种撞墙撞到头破血流的感觉，这不是也挺好的？请他们继续说吧，就这样一直批判下去也好。”
我一边回忆着自己的作品收到的评论，一边听着小余绫的话。她看着我，微微地笑着说。
“因为，好的刀刃都是千锤百炼而成的，只有那样，才会浑身满溢着火焰与焦热，创造出好作品来。”
看着她微笑着说这番话的样子，我无言以对。
小余绫所说的话，我无法全部理解认同。
这，真的不是借口吗？
与作品无罪论一样，这真的不是一种自我防御吗？像这样塞住耳朵，不听读者的意见，还想从那里逃离，这真的是正确的处事方法吗？
这时小余绫在对我笑着却是不争的事实，这是她为了鼓励我而说的话，她一直在看着我。对于这一点，我真心实意地感到高兴，可是，这样一来，我……
我真的能够，在背叛她的路上走下去吗？
突然间，电车的速度放缓了。
车厢内发出微小的受到惊吓的声音。我因为惯性而倾斜的同时，看了一下小余绫。我抓住她向我这边倒过来的肩膀，用脚踩住地板，后背因为与座位的摩擦而感觉到了微小的疼痛。电车的速度开始无限放缓了下来，慢慢向前行驶。这时，列车广播里传来了通知，提到了紧急停车按钮什么的，一时很难听清。
“吓死我了。”
小余绫抬起头来，眨了眨大大的眼睛。
我依然抓着她的肩膀。披肩滑落，可以看到她雪白柔滑的肌肤。那温暖的触感，透过我的指尖传了过来，而后，她身上的甜香气息扑鼻而来。
“喂，你离我远一点。”
她抬起眼睛瞪了我一下，我赶紧放开手。
“不好意思。”
电车又开始带着轰鸣声加速前进了起来，我的心跳急剧加速。当然，这并不是因为电车突然停止造成的。我的体温上升，汗水也涌了出来，全身的细胞，似乎都在索求这指尖传来的触感。
我感觉到曾经在那个夏天我所抱有的、不被承认的费尽苦心的感情，在这一刻，从我的心中开始涌出。
*
事态的发展，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快，我周日就要和真中见面了。如小余绫学姐推理的那样，真中果然在那所学校念书。我通过学姐的朋友，将自己的联络方式，告知了真中，并在第二天的周六就收到了她发来的信息。并且马上就提到了要见面的事。
我和她约好的地点，是在一个从没去过的车站附近的咖啡馆。
安静的店里共分为两层，我被服务员带到二楼，发现她还没到。这里虽然地方不大，环境却很漂亮。除了偶尔会和利香她们一起出门外，我还是头一次独自来这种地方。因为我总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种环境。我坐在大大的沙发里，身体僵硬地看着菜单。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甚至连饮料的名字，都看不进脑子里。
我还没有想好，等下见面要说些什么。因为这次见面，比我想象的要早，所以我也感觉到有些困惑。我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呢。当然，我心中可以确定的是想要告诉她，让她继续写小说。可是，我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表达才好。世界并非如此美丽，而故事只是一种娱乐形式，对于这一事实，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否定。还是说，先将这个问题放到一边，只是告诉她，希望她继续写小说这件事呢。这是不是个很不负责任、也过于任性的要求？
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古董风格时钟。
已经稍微过了一点约定好的时间，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紧张地几乎快要停止呼吸的我，向那边看了过去。
走上楼梯出现的是一名少女。
她向我的方向投来视线望着我，那正是我记忆中的眼神。
是真中。
“好久不见了。”
她穿着一件与秋天相应的针织衫，温和地对我笑着说。虽然我还是第一次看她穿自己的衣服，却意外地发现，其实她打扮起来是个挺时髦的女生。在穿过窗子直射进来的阳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出，许久不见的她，染了一个有些发亮的发色。
“嗯，好久不见……”
和原以为已经不会再见面的朋友再会，心中涌出的感情，与其说是喜悦，倒不如说是不安与紧张，还有更多的困惑。我也不知道，自己脸上的微笑，到底摆得够不够好看。
而后，在这家环境优雅的咖啡馆里，真中一边喝着精致的拿铁，一边露出柔和的表情，我看着她，心中却觉得有些茫然。
我眼前的真中，和过去我所认识的她，看起来有些许不同。原来她也会来这种咖啡馆，原来她也会穿这么可爱的衣服啊。那个曾经趴在图书室一角的女生，虽然我和她曾经一起度过了一段短暂时光，可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我对她的事情，知道得很少呢。
听她所说，她并没有搬到很远的地方，而是从之前租的房子搬到了另一处独立住宅。距离之前我们住的地方并不远。我问了离她家最近的车站，大概我们的距离只有三十分钟车程吧。尽管如此，我们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联络过了。那时，真中说她没有手机，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如果她能告诉我搬家地址的话……
不，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自己，一清二楚。
因为我，背叛了她。
此时，真中一直开朗地聊着天，完全没有提到那时的事情。我在她的话中，找到了某种违和感。与在图书室角落里共处时相比，她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仔细想了一下，我马上意识到了。
我们的交谈里，没有提到故事。
她所说的，都是关于新的住处还有房子的方便与不便之处，还有现在上的高中的事，新交的朋友，喜欢的音乐，还有时尚什么的。她就像是那时在图书室时一样，笑着用开朗的、轻飘飘的声音诉说着。
然而，她却没有提到故事。
也没有说，小说的事。
“那个……真中。”
已经喝了好几口的拿铁咖啡，其中含着的微苦味道，现在已经支配了口中的感觉。
可是，哪怕这样，我也必须问出这个问题。
因为，她在网上所说的那番话，有可能是在说谎。也许现在，她已经忘了那件事，继续在图书室写着故事，也许她依然在我不知道的图书室的角落中，专心致志地，继续写着那个曾经无比吸引我的故事。
一定是有这种可能的。
“你……还写小说吗？”
我用有些发颤的声音这样问道。
“啊，不行了。”
真中将咖啡杯端到嘴边，而后，又将杯子拿开了一点，与杯子间拉开了几分空隙，她轻笑着移开了视线。
“已经不写小说了。”
她说出了与在网络的一角写下的同样的台词。
深切的悲伤与罪恶感，充满了我的胸口。口腔中满是咖啡的苦味，通过舌头传到了全身的神经。
虽然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可我还是感到一阵眩晕。我没有想到，听她亲口说出这样的话，会让我如此的痛苦。
可是，我还是极尽恐惧地问出了那句话。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真中歪着头笑了起来，像是无法理解这个问题一般。
“哎呀，因为要准备升学考试嘛，根本没有时间玩了。”
她这样回答，露出了奇怪的笑容，却完全没有看我的眼睛。
“可是……”我感觉自己近乎窒息，却仍然继续问道，“真中的梦想，不是成为小说家吗？”
“因为写小说，根本就没有用啊。”
她笑了起来。随后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垂下视线。
“你看，现在这个时代。作家根本就是赚不到钱的职业嘛。能够出道的人少之又少。怎么想，当小说家都只是幼稚的白日梦而已。我啊，想要找个更加像样的梦想。”
像样的梦想，是什么啊。
我反复眨着眼睛，在心中重复着真中的话语。
难道想要成为小说家，不是个像样的梦想吗？
“不好意思，我初中的时候太幼稚了，还尽对秋乃说了些不知深浅的话。啊，真是丢人，小说，只不过是一种娱乐形式而已。”
真中笑着说道。
我不知道这时痛苦的自己，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想要说，不是这么回事。可是就连这番简单的话语，都无法脱口。
“那么，那个故事……”
好不容易说出口的，是我的那个愿望。
我想要读你的故事。
我想要读那个故事的后续。
“那个故事，后来怎么样了？”
那段曾经在图书室度过的短暂的时光，我想要再一次……
“我一直，在期待那个故事的后续，真中在网上连载的部分，我也看了。那后面怎么样了？哪怕真中同学以后不写了，那个故事的后续……”
“我不会再写了。”
对方没有一丝犹豫地断言。
这句沉重的话语，轻易地打断了我那稚拙的请求。我因为不知该说些什么而感到焦虑。我在混乱的大脑中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语句，想要酝酿出说服她的话语。
“故事……并不只是娱乐形式而已啊。我也，开始写小说了，都是因为真中，所以也让我想试着写小说了。所以，我希望，真中能够继续写下去。”
“你真的要说这种话吗？”
“嗯？”
她投来的冰冷视线和发出的冷硬的声音，都让一厢情愿的我马上感到一阵寒意。我的身体颤抖了起来，气血上涌。而之前一直咬着嘴唇，似乎一直在忍耐着什么的真中，则像是从口中绞出一般说道：
“都是因为你，秋乃的缘故，我才不写了的。”
我感到一阵寒意。
她的话，狠狠揪住了我的心脏，击溃了我那浅薄而愚蠢的感性。
没错。
确实如此。
“我……”
我想要否认，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资格。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也有这样的预感。只是自己不敢去深想而已。我甚至一度欺骗自己，那只是个错觉而已。
那时的我，被你的故事所吸引，沉迷其中。
你的话打动了我的心灵，让我发现，自己的世界因此而改变。
然而，这一切，全都是错觉。
真中用带着因神情激愤而发出钝光的双眸看着我，似乎要把我的身体贯穿。
“秋乃真的太过分了……都是因为你，我才不写了的。”
结果呢。那个时候，我做了些什么？
我从那么多的故事中获取了勇气，为了那些描述友情之美的故事而泪流满面，可是现实中的我，却没有一丝改变。
那时，我只是置身事外，看着真中遭受了那样的事……
小说，真的能够打动人心吗？
为此感动，为此流泪，让心情随时变得欢欣雀跃。然而，也仅此而已。到了第二天，我们不会有任何改变。所以千谷学长第一次见到我时，曾经说过的这番话，是正确的。
“我……因为我当初，选择了袖手旁观吧？所以要以此来证明我的错误吗？”
那时的真中，一定对我袖手旁观的事实感到了绝望。她看到了我的反应，从而对自己的故事没有产生力量而感到了绝望。世界并非如此美丽，而故事也不过是一种娱乐形式而已。完美地体现了这一点的我，到底应该说些什么呢？因为世界是美丽的，故事可以给人力量，所以请你继续写小说吧，我真的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吗？
故事，是无法打动人心的。
我早就发现了这一事实，可是直到今天，我都不敢正视这一点。我一直都不敢去深究，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一直相信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我。
眼中沸腾的热度，让我的眼睑痉挛了起来。
“对，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那时的那件事，无论怎么道歉都不为过。
如果能够让时光倒流就好了，我疯狂地祈愿，为那时的所作所为而深感后悔。可是，我又该如何告诉她呢？我又该，如何赎罪呢？
她是想要惩罚这愚蠢的我吧。打我也好，让我在满溢的泪水中溺死也好。可是，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原谅。在那之后，我希望能将那时被你的话语所打动的心情，与之后那些伤害过你的愚蠢的感受，全部都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掉。
“不……不是这样的！”
可是，对方却发出了否定的声音，我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也许是这样，可是……不，不对，秋乃根本什么都不懂！”
在被眼泪打湿的视界中，我看到她摇着头说。
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你也会双眼湿润地看着我呢？为什么你会咬住嘴唇，还是说哪怕现在，你的心中还在流血呢？如果真的是因为我，而不去继续创作的话，那么，你就惩罚这愚蠢的我吧。
如果这样，能够向你的故事赎罪的话……
“让我最难过，最痛苦的是……”
濡湿的双眼，紧咬的嘴唇，发红的鼻尖。
“我在遇到秋乃之前，只会因为写作而快乐……”
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结账吧。”
真中站了起来，杯子里的咖啡，还剩了大半，却已经彻底冷掉了。她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千元钞票，放到了桌子上。
“等一下！”
我不明白，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又应该如何偿还呢，我不明白。
“都说了我要回去了。”
她侧过脸说着，而后她慌忙将包背到肩上，离开了座位，我根本无法去追上她。我只能站起来，胆怯地呆在当场，看着这一切。
就和那时一样，我只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就是，丑陋的人类吧。
听到她走下楼梯的声音，我张开了嘴。
却只是在无人的空间中，一张一合着：
“对，对不起……那时的事，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温热的液体，从我的脸颊滑落下来，落到了口中。
我的朋友，对不起，那时的我什么都没有做。对不起，对你说了这种任性的话。如果那个人不是我就好了。如果读你故事的人，不是我就好了。如果那个在图书室里和你相遇的人，不是我，就一定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如果是我以外的其他人，一定会被你的故事赋予勇气，被你打动，那个时候，一定能够站到你的面前，一定能够陪在你身边。所以，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故事，根本就是骗人的。
故事是无法打动人心的。
我自己的存在，完完全全，证明了这一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