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马戏团来的时候吗?”
“那还用说。”
她静静地眨了眨眼睛:“死的就是那个马戏团里的孩子,因为我也去看过表演,所以记得很清楚,是个在魔术表演中当助手的小男孩,就是那个孩子……”
“真的吗?”
说完,占部“啪”的一声用手拍了一下额头:“……啊,我想起来了,的确有那么一回事。”
“是马戏团的孩子啊!”
巨大的橙色帐篷、热闹的音乐声、招揽客人的小丑……翔二探寻着淡薄的记忆,怀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心情重复道:“马戏团的孩子……”
也就是说,阿典是马戏团成员的孩子,是这样吗?
马戏团的孩子就是被欺负的孩子——这个公式从他心底浮现,还是有一定的说服力的。
哥哥他们四人最初不愿和那个孩子玩的理由,用这个公式也说得通。因为他是“外来者”,是陌生的“异乡人”。他生在小小的马戏团,在不停地到处巡回演出的狭小社会中长大,和哥哥他们完全不是同一类人。
但对阿典来说,他迫切地希望拥有可以一起玩耍的同龄伙伴,所以才不惜忍气吞声……
“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您记得吗?”
她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占部先生。”翔二抬头望着不安地抿着嘴、一动不动的占部,“能不能现在陪我去一趟博心会医院?”
“去医院?”
占部的表情更加不安:“为什么要去医院?”
“有个流星马戏团的小丑在那里住院。听说在上个月的公演中意外受了伤。”
“小丑住院?”
“嗯,是个年迈的小丑,我想他肯定在那个马戏团待了很多年。所以想找他问一问……”
“关于那个孩子的名字吗?”
“是的。”
占部轻轻地“嗯”了一声,继而陷入深思。
沉默良久之后,他把脚边的摩托车旅行包往肩上一背:“既然如此,我们就去问问看吧。”
说完,他向图书管理员道了声“谢谢”,便迅速朝出口走去。
4
他们在下午四点半离开了图书馆。室外已和馆内一样昏暗,与其说是因为临近黄昏,倒不如说是云层遮挡的缘故。来的时候还万里无云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布满厚厚的云层。
“对了,天气预报说今晚会变天。”
占部仰望阴暗的天空嘟囔道。话音刚落,空中便开始飘下细细的雨丝,简直就像是在等着占部吐出这句话。
“哎呀。”
占部紧锁双眉缩起肩膀,从车把上取下头盔,递给翔二。
“雨可能会变大,翔二君,怎么办?如果不介意像前天那样淋成落汤鸡,那我们就乘摩托车去吧。”
“我不介意。”
“好,出发。”占部把旅行包固定在油箱上之后,跨上摩托车。像是要摆脱零零星星的小雨般,他发动引擎,高速疾驰。
不到五点,他们便到达了位于城市西郊的博心会医院。虽然天空越发阴暗,不过幸好在路上奔驰的时候雨势并未增强。翔二在前天回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曾经拖着病人一般的沉重步伐走出车站,那时他也仰望过天空,回想着当时那阴郁的天气,有些百感交集。
才过了两天而已,现在的自己已和那时截然不同。虽然心情还谈不上多么愉悦,可是,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对了,至少自己现在在按自己的意志向前迈进。这是翔二的真实感受。
但是……
如果继续前进下去,终点究竟会有什么在等着自己?会有怎样的现实(未来和过去)等着自己?还有那些残留在记忆深处的东西,自己曾经感受过的冰冷骚动,以上种种都让翔二十分在意,让他无法平息心底不断扩散的不安。
他们去综合服务台咨询了一下,得知那个老年小丑名叫大柴周吉,在脑外科住院楼住院。两人立刻前往脑外科住院楼。他们在病房服务台申请探望病人时……
“津久见翔二先生?”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翔二回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小个子中年护士。翔二一时没能认出这个人,看到护士胸前挂着写有“米泽”的名牌时,翔二这才想起来是谁。
大概是初中二年级的暑假吧,翔二因急性阑尾炎手术住过一次院。(因为是“津久见医生的儿子”,还受到了特殊待遇。)
他记得她当时是外科住院楼的护士长,难道现在调到这个住院楼了?
“您好,午安。”翔二说,“阑尾炎手术时承蒙您关照了。”
“啊,果然没错。”米泽护士长笑容满面,“都长这么大了。听说你今年春天上的大学?”
“是的,多谢关心。”
“今天是来探望什么人吗?还是……”
“啊,是的,来探望一个名叫大柴周吉的病人。”
“大柴先生……啊,那个马戏团的老爷爷。”
“对,是他。”
“不过……为什么来探望这个人?”
翔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稍稍犹豫了一下:“为哥哥的事而来……因为事关前几天哥哥发生的事,无论如何都想问问这个人一些事情。”
护士长感叹一声后,捂住了嘴。不知道她对翔二的话是如何理解的,脸上和气的笑容瞬间换成一副奇怪的神情。
“可是,那个病人……”
“病情严重到不能接受探视吗?”
“不是,那倒不至于。只是病人受伤后留下了后遗症,说话不怎么利索,而且记忆和思维都有些不稳定。”
“是吗?”
“他的视力和听力都没有问题,如果是简单的问答,可以用笔来沟通,这样可以吗?”
翔二瞥了一眼在旁默默看着他们交谈的占部:“能告诉我他住哪间病房吗?”
5
大柴周吉的病床在双人病房。翔二他们进屋之后,他也没任何反应,仍旧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看来没把他俩当成探视自己的客人。
“大柴先生。”
为他们带路的米泽护士长,凑近床边跟他说话:“这两位是来找您的,有事想问您。可以吗?”
大柴瞪大双眼,眨了眨眼睛,显得不知所措。看来的确是上了年纪,综合现在的情况和他的健康状态,估计老人已年过花甲。
老人在两个星期之前,还在以小丑的身份参加马戏团演出。翔二在惊讶的同时,萌生出一种不可言喻的复杂心情,像是悲哀,又像是揪心。老人头上包着绷带,脸上布满皱纹,面色微黑。翔二试着联想脸上涂满白色油彩、笑嘻嘻的小丑,但是那情景实在无法和这位老人联系在一起。
“请不要待太长时间,他现在还需要充分静养。”
提醒他们注意后,护士长说了句“那我先告辞了”,随即走出病房。
翔二静静地靠近床边,用紧张的声音对大柴先生说:“我叫津久见。这位是占部先生。”
“突然造访,实在抱歉。您或许会觉得奇怪,可是……”
老年小丑突然弯起没有血色的厚嘴唇咧嘴笑了,像是在说“不要介意”。
翔二不由得松了口气,继续说:“出于某些原因,我们在调查以前的一场事故。十五年前,在流星马戏团来这座城市表演的时候,一个马戏团的孩子被卡车轧死了。”
老人有些反应,仰头看着翔二他们,脸上似乎蒙上了一丝阴影。
“事故真的发生过吗?”
听到翔二的询问,老人顿了几秒,轻轻点了点头。
“是在魔术表演中当助手的孩子吗?”
这次老人迅速地点了点头。
“那个死去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您还记得吗?”
老人点点头,从被子里抽出右手,随后拿起放在床边桌子上的笔记本和铅笔。他把笔记本放在胸口,左手按住,右手握住铅笔,两只手都在微微地颤抖。这或许也是前一阵子的意外造成的后遗症。
翔二屏息静气地看着铅笔的轨迹。不久,老人用凌乱的字体在笔记本上写下“norita”这个名字。
“norita?原来那个孩子的名字是‘norita’啊。”
站在翔二旁边的占部看着笔记本,低声感叹着“是这样啊”。如果把“norita”写成汉字,可以写成“则太”或者“典太”,不管汉字究竟是哪个,如果真的是这个名字,被冠上“阿典”这个昵称也很自然。
“他姓什么呢?”翔二继续发问。
老人想了一会儿,在笔记本上写出了答案。
“山内。”
“山内典太,那个孩子是叫这个名字吧?”
确认了一遍之后,翔二说:“那个孩子的父母曾经都是马戏团的成员吧。他有兄弟姐妹吗?”
老人微微地摇了摇头。
“没有兄弟姐妹。那他的父母现在怎么样了?”
“爸爸死了。”
“他父亲死了?什么时候去世的?是在典太遭遇事故死亡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
“那他母亲呢?不会也去世了吧?”
老人表示“没有”。
他的母亲还活着,那么……
“他母亲现在还在马戏团吗?”
“不干了。”
“不干了?离开马戏团了吗?”
——老人点头。
“离开之后呢?”
“留下来了。”
老人立刻写出了答案。翔二表示不解,打量着老人的脸。“不干了”“留下来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老人的右手又动了起来,写下了“这里”两个字。
“这里?”翔二提高了音量:“您是说她留在栗须市了?”
老人点头。翔二立刻回头看了看占部。大概是没想到问得如此顺利吧,占部目瞪口呆地看着笔记本上那些凌乱的文字。
“她现在还在这座城市吗?”
老人点了点头。翔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继续发问:“他母亲的名字呢?您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吗?”
老人握着铅笔陷入沉思,翔二觉得这是迄今为止,他经历过的最漫长的“沉默”。不一会儿,老人用颤抖的手重新翻开一页,在上面写下一个名字。
“节子。”
在暗红色天空的笼罩下,在被切成圆形的世界之中,现在……“胖男孩”当“鬼”站在树旁,其他四人分散着站在他背后。
“地藏菩萨——”
他们欢快地喊着,像在唱歌一样。“——笑啦。”
“鬼”一回头,向前挪动的人影立即停下。
他落在最后面,维持着似乎马上就要失去平衡的姿势,拼命地露出笑容,就像在陡峭悬崖边跳舞的红色小丑一般。
受不了了。
这样就能解脱了。
黑色火焰熊熊燃起,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心中燃起。静止在黄昏之时。延伸至永恒的瞬间。


第九章 破局
1
翔二和占部走出医院时,太阳已经落山,迎接他们的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和冰冷的滂沱大雨。
他们跑到停车棚下面避雨,占部拢起被淋湿的头发,嘟囔道:“这下麻烦了。”
从车把上取下头盔,他回头对翔二说:“总之,我们先找找看附近有没有咖啡馆,先进去避个雨。”
“——好。”
翔二点点头,接过头盔。其实他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顾不上避雨。
节子——看到流星马戏团的老年小丑用颤抖的手在笔记本上写下那个名字后,翔二惊愕不已。
叫“典太”的一个孩子在十五年前秋天遭遇车祸身亡。孩子的母亲或许就是出于这个原因离开了马戏团,最后选择留在这座城市。她的名字叫“节子”。
节子,是翔二再熟悉不过的那个节子吗?
“年轻的时候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过,但那个人后来过世了。”昨天清晨,当翔二问她有没有结过婚时,她是这样回答的。脑海中浮现出饭冢节子的面庞,似乎能听到她那隐约有些阴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还有,今早谈到正在住院的小丑时,她说过这样的话。
“因为那个人年纪已经很大了。”节子当时叹息地说道,“也许是强撑着继续扮小丑呢。”
翔二问她是否认识那个人,她微笑着给出“嗯,以前认识”这样模糊的回答,翔二觉得,她的表情里隐约暗含着一丝阴郁。
这么说来,父亲看到流星马戏团解散的报道时,还特意问节子“你知道吗”。会不会是因为知道她曾在那个马戏团工作过,才那么问的?
节子说她是十二年前就开始在津久见家工作,当时翔二正在上小学,有六七岁吧。对于翔二来说,一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节子就像空气一样自然。她总是在家里,尽职尽责地完成各项工作,平易近人,绝不会高声呵斥,不会抱怨,不发牢骚,是个和蔼可亲的阿姨……
但是,对于她过去的人生,翔二一无所知,而且也从没想过要去了解她的过去。
节子以前在流星马戏团工作,丈夫姓“山内”,和她在同一个马戏团里。他们两人有一个儿子,名叫“典太”。丈夫过早离世,留下的孩子“典太”也在十五年前的事故中死亡。伤心欲绝的她辞去马戏团的工作,恢复了自己的旧姓“饭冢”,一个人留在了这座城市。而她的下一个工作地点,碰巧就是位于阿瓦多町的津久见家——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吧。
虽然翔二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大柴老人,但老人只能用笔回答,搞得他也不知道该按什么顺序来提问才好。而且正如护士长所言,老人的记忆和思维都有些不稳定,对于翔二之后提出的几个问题,老人不是无法回答,就是摇头表示不记得了。稍后来看情况的米泽护士长说老人似乎很累了,就到此为止吧,翔二他们这才离开病房。
是否正如目前情况所示,曾在流星马戏团工作过的山内节子和翔二所熟悉的饭冢节子是同一人?倘若果真如此,凶手是节子吗?为了给死于事故的独生子“典太”,即阿典复仇,她残忍杀害了那四个“欺负人的小孩”……
两人乘着摩托车在愈渐猛烈的大雨中飞驰,不久就看到国道出口前方有一家挂着“咖啡&午餐”招牌的店铺。占部毫不犹豫地开了过去,把摩托车停在这家名叫“OZ”的咖啡馆门前。
看到他们两人浑身透湿地走了进来,服务员显得有些畏缩,不过倒也没抱怨什么。店内十分宽敞,只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位客人。翔二他们选了一张离其他客人较远的靠窗位置坐了下来。
虽然从医院到这里并不算远,但他们的身体已经冻僵了。翔二把湿掉的夹克衫脱下来放在空椅子上,然后用服务员拿来的热毛巾擦拭脸和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