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一心想,这位父亲有杀死自己的权利。两年前,自己杀死了他的儿子佐村恭介。作为父亲,他应该有报仇的权利。
超过了限度的憎恨使佐村光男的脸都变了形。他的眉梢高高吊起,将枪托贴靠在腰间做好射击准备,慢慢靠近纯一:“把证据一件一件地都给我拿出来!我要把这些证据毁掉!杀死宇津木夫妇的凶手,就是你!”这句话把毫无抵抗意志的纯一从深渊中唤醒。如果安藤纪夫的犯罪证据被毁掉,树原亮和自己都免不了被冤枉地处死。
看到纯一在犹豫,光男吼叫起来:“小手斧和印鉴!还应该有存折!”纯一点点头,把手伸向背包,拿起背包朝里面看了一眼。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纯一拿着手电筒,装出要照一照背包里的证据的样子。就在这时,纯一突然关闭了手电筒的开关。
周围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与此同时,霰弹枪喷出了火光。纯一拼命在楼板上打滚。枪声震耳欲聋,余音亦使耳朵感到疼痛,纯一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你就是应该被判处死刑的人!我现在就对你执行死刑!”纯一在剧烈的耳鸣中,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光男的怒吼声。纯一趴在楼板上一动不动,因为如果稍微一动弹就会发出声音,光男就会知道他的位置。
左眼被戳烂的安藤大叫着向后退去。南乡趴在地上,拼命地吞咽着唾液,力图使自己恢复失去的呼吸。就在这时,他的背后又受到了安藤的袭击。一只眼睛流着血的安藤拿起小屋里的一根四棱木棒,开始反击。
如果自己被安藤杀死,在增愿寺里的纯一,以及可能已经被纯一发现的证据,都会陷入危险之中。如果纯一也被安藤杀死,证据被安藤毁掉,树原亮就无法逃脱被判处死刑的命运。南乡终于成功地吸进一口气,跃起身子向小屋深处跑去。那里有一卷铁链。
安藤似乎发现了南乡的意图,照着南乡的腿上就是一棒,但摔倒后的南乡还是用右手抓住了铁链的一端,他迅速回过身来,用铁链向抢劫杀人犯抽过去。
伴随着尖锐的击打音,安藤的上身摇晃起来。但那只是刹那间的事,安藤挥着木棒又向南乡冲过来。南乡把铁链拉回来的时候,安藤也逼近到眼前了。南乡抡起铁链试图阻止安藤的进攻,结果铁链套在了安藤的脖子上。南乡拼命用双手拉紧铁链,勒得安藤喘不上气来。
“你还想杀人吗?”对残忍的杀人犯的愤怒从南乡的口中迸发出来,“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浑蛋,我们才有了痛苦!”虽然安藤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但他还想打南乡。南乡对安藤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样子从心底感到恐怖,他将铁链更紧地勒住安藤的脖子,“你以为我会眼看着你杀死树原和三上吗?”
南乡紧紧地勒住安藤的脖子毫不放松,根本没有注意到安藤已经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了。这时,对生活的记忆全部从南乡的脑子里消失了。父母、哥哥、想重新接回家的妻子,还有开一家受孩子们欢迎的糕点铺的梦想——全都消失了。
从面如土色的安藤的嘴里,垂下来一条通红的舌头。
南乡这才回过神来,放下了铁链。
安藤就像要往南乡身上靠似的瘫倒在地。
南乡恍然若失地看着脚下的死尸。
南乡这次绞死杀人犯的场所,不是拘留所里的刑场。
佐村光男早就放弃了通过法官的审判处死纯一的想法。现在,把已经埋入地下的寺庙作为杀人的舞台,再合适不过了。
在只能依靠听觉判断纯一所在位置的漆黑的寺庙里,光男一边反复嘟囔着“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一边来回走动。
纯一屏住呼吸,光男每踏出一步,微微的颤动就会传到趴在楼板上的纯一的身上。一步,又一步,光男正在朝纯一这边走来。
纯一憋不住气了,同时也忍耐不了恐怖了。他抓起背包,向前奔跑起来。
在听到身后啊的一声惊叫的同时,听到了枪声。从枪口喷出的火舌在一瞬间为纯一照亮了逃走的路线,他看到自己离台阶还有三米远。但是枪口喷出的火舌同时也为光男指示了纯一所在的位置。
退弹壳的声音响过之后,又一发霰弹射向纯一。被打飞的地板碎片划破了纯一的脸。紧接着枪声又响了。纯一觉得右腿就像被剥了皮一样疼痛,霰弹打中了他的腿。
向左边倒下的纯一,绕到不动明王雕像前面,凭着感觉靠在了佛像身上。这时,就像从地狱深处发出的可怕的低沉的响声回荡在整个增愿寺。纯一惊恐万分,两手支撑在晃动的楼板上。原来,由于光男刚才的一通乱射,支撑二层楼板的一根柱子折断了。
楼板开始大幅度倾斜。光男也察觉到情况不妙,不顾一切地向纯一扑过来。纯一心想,最后的时刻来到了,战斗将在最后的时刻结束。生死关头,纯一打开了手电筒的开关。
光男就在身边。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光男举起了霰弹枪。纯一在倾斜的楼板上往上爬的时候,被滑下来的不动明王像撞了一下。
由于重量很大的物体的移动,楼板倾斜的速度急剧加快。纯一的脚被抄了起来,与佛像一起向光男砸将过去。
纯一在听到枪声和惨叫之后,身体被抛向半空。旋转着落下的手电筒的光束,在一瞬间照亮了正在坍塌的增愿寺二层和通向二层的台阶。
不知通向何处的13级台阶。
纯一的目光只在13级台阶上停了一刹那,紧接着就受到了几乎可以把他压成肉饼的冲击。此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3-上午9点。
铁门被打开了。
听到铁门沉闷的撞击声,树原亮停下了糊纸袋的手。就像从头顶到脚尖穿过一根冻硬了的铁丝,恐惧传遍全身。与此同时,整个死囚牢笼罩在不知道是谁要被送上绞刑架的战栗与困惑中,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终于听到了死神的脚步声。树原亮听到死神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径直向自己这边走来。
别过来!千万别过来!
树原亮拼命地祈祷着。但是,坚硬的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不但没有停下,反而一步一步地靠近了。一列纵队来到了树原亮的单人牢房前面。
是我吗?今天要被杀掉的是我吗?
就在这时,脚步声突然停下了。
停下了!脚步声在我的牢房门前停下了!
观察口被打开了。
树原亮怅然若失地看着从观察口注视他的管教官的眼睛。
观察口被关闭,门被打开了。门外站着的是警备队员和身着警服的管教部长以及负责指导教育的首席管教官。
“270号,树原亮!”警备队长说,“出来!”树原亮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也许是大小便失禁了,下腹部感到热乎乎湿漉漉的。
警备队中的两名队员走进牢房,抓住树原亮的两只胳膊,把他架了起来。树原亮就是想反抗,也没有丝毫的力气。
上下的牙齿合不上了,哆嗦着咯嗒咯嗒作响。管教部长走到树原亮面前,脸上浮现出为难的表情。
“现在跟你说什么大概你也听不进去。但是为了履行手续,我们不能不让你看。”管教部长说着把两张纸塞给了树原亮,“第一张是根据刑事诉讼法第502条提出的异议申请的结果。先看这一张吧。”
树原亮瘫坐在地上,喘了一口气,开始看第一张纸。
平成十三年[2](M)第165号决定东京拘留所在押申请人树原亮鉴于以上申请人对审判执行提出了异议申请,本法院做出如下决定:主文驳回树原亮的异议申请。
后面记载的驳回理由等项目,树原不想看了。希望破灭了——树原亮脑子里想的只有这一句话。
“看完了吗?仔细看了吗?认真看了吗?”管教部长直到看见死刑犯点头才停止了追问。接下来他让树原亮看第二张纸。“还有一张是要求重审的结果。”
树原本想转过脸去不看,但在“你好好看”的斥责声中,还是看了起来。
平成十三年(H)第4号决定原籍为千叶县千叶市稻毛区松山町3丁目7番6号的东京拘留所在押申请人树原亮,对因抢劫杀人于平成四年[3]9月7日被东京高等法院宣布的有罪判决(平成六年[4]10月5日被最高法院驳回上诉)提出重审请求。本法院在听取申请人及检察官等各方意见之后,做出如下决定:主文对本案开始重审。
树原瞪大了眼睛。
他反复看着最后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意识还处在朦胧之中吧,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意思看明白了吗?”管教部长问道。
树原摇了摇头。
大概是为了不让周围牢房里的死刑犯听到,管教部长压低了声音,但还是非常清晰地在树原的耳旁说道:“决定开始重审你的案子了。”
树原抬头看了看管教部长和站在他周围的人们。大家脸上都带着微笑。
“听好了,这不是哄你也不是骗你。你作为一个将被重审的被告人,要搬到别的房间里去。你可以离开这个关押死刑犯的牢房了。”
“搬到楼上去,”警备队长看上去很高兴,他低头看了看树原亮那湿漉漉的裤子,“先洗个澡,然后整理一下行李。”
树原亮呆呆地坐在地上,再一次抬起头来看了看周围的人们的笑脸。他想,同样都是这些人,既可以成为死神,也可以成为天使。
“我……真的得救了吗?”
“这要看重审的结果如何。现在我只能这样说。”管教部长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笑容,“总之,恭喜你!”站在树原亮身边的两个警备队员想把他拉起来。这次,树原亮用很大的力气挣脱了他们的手,因为他要擦掉夺眶而出的泪水。
这个从死亡深渊边缘上生还的男人,趴在单人牢房的中央号啕大哭了很久。
过了一会儿,负责指导教育的首席管教官蹲在树原亮的身旁,把手放在他的肩头说道:“在这个决定的背后,有人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你永远都不要忘记他们。”
[1] 1952年在日本北海道发生了警官白鸟一雄被枪杀的事件,史称“白鸟事件”。尽管被认定为凶手的再审请求于1975年最终被驳回,但日本最高法院在决定中做出了如下表述:即使在再审制度中,也适用“存在疑点时其利益归被告人”的刑事诉讼基本原则(通称“白鸟决定”)。这一决定为此后许多冤假错案的再审创造了可能性。
[2] 2001年。
[3] 1992年。
[4] 1994年。
终章两个人做的事现在,中森检察官的办公桌上放着三个犯罪嫌疑人的记录,其中一个犯罪嫌疑人已经死亡不予起诉,剩下的两个在检察院内部经过反复激烈的争论之后决定起诉。
这真的是在行使正义吗?
他首先拿起了已经死亡的犯罪嫌疑人记录。
安藤纪夫。
阳光饭店董事长,二十一岁时犯过抢劫杀人罪。他在单亲家庭长大,随母亲生活,其间被来到家里逼债的高利贷者恶劣的讨债方式激怒,闯入高利贷者的事务所,杀死两名高利贷者,并夺走借款凭证。
一审、二审的判决都是无期,上诉被驳回,确定了刑期。在监狱服刑十四年后假释出狱,出狱五年后被恩赦,恢复公民权利。当时宇津木耕平担任他的监护人。
恢复公民权利之后,安藤考取了房地产交易资格证书,继而靠经营房地产积累了财富。他隐瞒有前科的经历,结了婚,家庭生活也很美满。但是,就在他开始一手掌管中凑郡的观光事业,公司快速发展之时,宇津木耕平开始对他进行敲诈。
最初,安藤满足了宇津木耕平的要求,后来他终于认识到这样下去自己早晚要被毁掉,于是模仿关东一带发生的“第31号事件”,杀害了宇津木夫妇,并将有关文件从犯罪现场拿走。
以后发生的事情就如后来的调查所证实的那样。收到重审决定通知的树原亮逐渐平静下来,恢复了失去的记忆中的某些片段,为证词提供了新的事实。树原亮证实,他没有认出在宇津木耕平宅邸看到的戴着巴拉克拉瓦头套的抢劫杀人犯是安藤纪夫。树原亮还证实,即便没有发生摩托车交通事故,下山时他也不会逃脱被安藤杀死的命运。
法院正在重审树原亮案件,目前还没有结论。但是,由于检察院已经认定了安藤纪夫是杀害宇津木夫妇的真正凶手,树原亮被释放的可能性很大。
中森拿起了第二个犯罪嫌疑人的记录。
佐村光男。
两年前,佐村光男的儿子佐村恭介被三上纯一打死,他对只判三上纯一两年有期徒刑的判决不服。他在反复阅读公审记录的过程中,看到了关于三上纯一离家出走被警察辅导教育的记载,得知宇津木夫妇被害时,三上纯一恰好在中凑郡。
佐村光男通过看报纸了解到,宇津木夫妇被害事件中被作为凶手逮捕的树原亮,在还有一些疑点的情况下被宣判了死刑。他心想如果能把抢劫杀人的罪名加到三上头上,就能够通过法官之手达到为儿子报仇的目的。于是佐村光男加入了反对死刑制度的运动,从中收集有关树原亮的信息。当他得知死刑犯树原亮恢复了有关台阶的记忆之后,就决定把伪造的证据埋在因山体滑坡已经消失的增愿寺大殿外面的石头台阶附近。
同时他也知道,如果把三上纯一送上绞刑架的证据是他本人发现的,肯定会被怀疑,于是他就以高额报酬为条件雇用了律师。数千万元的资金是利用和解契约从三上纯一的父母那里拿到的钱。
本来陷害三上纯一利用的是宇津木夫妇被害时纯一也在中凑郡的偶然因素,但后来又出现了另一个偶然因素。被雇来调查树原亮案件的南乡跟纯一有缘,并让纯一做他的搭档。佐村光男知道以后,再三要求解雇纯一,但是由于南乡和杉浦律师的串通一气,使他的要求以失败而告终。
如果是南乡自己一个人发现了捏造的证据,纯一也许就会被当作真正的凶手送上绞刑架。佐村光男利用尖端技术进行犯罪活动的计划太巧妙了。
对于佐村光男的起诉事实,检察院内部也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捏造证据陷害纯一,将其送上绞刑架,能否构成杀人未遂罪或故意杀人预备罪?不管定什么罪,都涉及绞刑这一行为是否也属于刑法中“杀人”的构成要件。
中森不知道判决的过程,但千叶县地方检察院和东京最高检察院最后的结论是:用猎枪袭击纯一的行为属于杀人未遂罪。根据这一结论,佐村光男将于三个月后被起诉。因为被从增愿寺的废墟中救出来的佐村光男伤势严重,治疗至少需要三个月。
中森拿起了第三个犯罪嫌疑人的起诉状。
南乡正二,罪状是杀人罪。
原管教官绞杀了一个如果送上法庭肯定会被判处死刑的人,结果以杀人嫌疑被起诉。是杀人罪,还是伤害致死罪,是正当防卫,还是紧急避难,无论怎么判似乎都不奇怪。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案子。
但是,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南乡本人承认自己有杀意。他说,从他发现安藤的手腕上没戴手表那一刻起,他就想必须杀死这个男人。
中森对这个证词是不是事实表示怀疑。南乡一定是想通过背负起不必承担的罪名来赎罪。中森去看守所看望过南乡以后,得到这样一种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