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给你做好吃的呢。”
“嗯。”纯一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才说,“爸爸,对不起……”
听到儿子这句话,俊男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纯一咬着嘴唇,等着父亲开口说话。
“不用想那么多,”俊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后,一定要认认真真地工作,老老实实地做人。对吧?”
纯一点点头。
俊男脸上又有了笑容,他用右手摁着儿子的头顶,使劲摇了摇。
南乡透过总务科的窗户看着正要走出监狱大门的三上父子。在大门里边,管教官正在最后一次核实三上纯一的身份。
南乡的全名是南乡正二,此刻,他正以一种“又一个罪犯被挽救过来了”的心情看着高高兴兴的三上父子。他喜欢看囚犯被释放走出监狱大门时的情景。他十九岁就当了看守,但是只干了一年,他对这个工作的使命感就消失殆尽。但是,打那以后他又连续干了近三十年,完全是因为可以看到囚犯被释放走出监狱大门时的情景。只有在这时,才能说罪犯已经重新做人了。至于他们是否还有犯罪的危险,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能沉浸于放他们出去的喜悦就足够了。
南乡看到三上父子向管教官深深鞠躬,然后走出监狱大门,肩并肩地走了。
两个人的背影从视野里消失之后,南乡走到文件柜前。文件柜里有三上纯一的《服刑记录》。这份厚厚的文件是囚犯在服刑过程中所有表现的观察记录。纯一假释出狱,《服刑记录》由南乡所在的管教部门转送到总务科。只要纯一不因为再犯罪被关进监狱,《服刑记录》就会永远被保管在这里。
南乡虽然看过很多次三上纯一的《服刑记录》,但还是掀开封面,重新看了一遍分类调查表上记载着的三上纯一的个人信息,以及公诉事实,为的是最后确认一下。
纯一出生于东京,其家庭成员有父母和一个弟弟。两年前犯罪时二十五岁,罪名是伤害致死罪。一审判决后没有上诉。包括判决之前的拘留期,总共服刑两年。按照服刑人员分类的规定,被定为YA级(未满二十六周岁的成人,没有进一步的犯罪倾向者),从东京拘留所移送至松山监狱服刑。
南乡的目光移到出生后的经历和罪行一栏。纯一出生后的经历和犯罪经过,都是根据搜查资料整理的。南乡的手指在文字下面滑动着,查看着纯一犯罪的详细记录。
三上纯一,1973年出生于东京都大田区,父亲以前是街道工厂的工人,后来独立出来,经营着一家只有三名员工的小工厂。
初中毕业前的情况没有什么特别的记载,但是在1991年,十七岁的纯一上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可以说是后来事件的诱因。
那年暑假,纯一对家里说要和朋友外出旅游四天三夜,但是过了该回家的日子也没有回来,父母十分担心,便去派出所报案寻人。
十天后,也就是8月29日,家人才得知纯一正在旅游目的地千叶县胜浦市以南十五公里处的中凑郡被警察辅导。纯一不是一个人,而是跟女朋友一起被警察辅导。原来,和朋友一起出去旅游是撒谎,他是去享受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异性在一起过夜的快乐。
事件过后,纯一回到东京就开始经常逃学,对父母和老师也开始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情绪。他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复读了一年才考上一所作为第四志愿的理科大学,专攻化学工业。
大学毕业后,纯一在父亲经营的“三上造型”工厂帮忙,两年后的1999年就出事了。
“看什么哪,看得这么入迷?”突然有人问道。
南乡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原来是总务科长杉田。杉田的级别比南乡高一级,是副管教长,警服袖口上的两条金线闪闪发光。
“229号假释有问题吗?”229号是纯一的囚犯编号,管教官们都这样称呼他。
“不不不,他这一走,我还真觉得有点舍不得呢。”南乡开玩笑地搪塞了一句,“这个,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啊,倒是没什么不可以的……”杉田嘴上这样说,但还是困惑地直皱眉头。
南乡心中暗自高兴。管教官们在固定不变的日常工作中哪怕有一点点破绽都会脸色大变,因为监狱里的小征兆很可能会发展成大问题。杉田就是以那种谨小慎微的人特有的警戒心为武器升官的男人。哪怕部下只是把《服刑记录》拿出来看看,他都会感到极度不安。
“我很快就会还回来的。”
南乡说完这句安抚杉田的话,走出总务科,回到保安部二楼的管教部门。这里是负责全面管理囚犯的部门。南乡是这里的首席管教官。职级是看守长,对于四十七岁的南乡来说,晋升得不算快也不算慢。相当于一般企业里部长助理的位置。
摆满了办公桌和监视器的房间里只有很少几个管教官,显得空荡荡的。其他人都出去监督犯人或巡查监狱了。南乡特意放慢脚步,确认没有要来向他请示工作的部下以后,才坐在了背靠窗户的首席管教官的办公桌前。他点燃一支烟,开始仔细阅读三上纯一的《服刑记录》。三上纯一二十五岁时犯罪的详情,在写给检察官的书面材料和审判记录等数份文件中都有记录。
1999年8月7日晚上8点33分,突然发生了一起伤害致死事件。现场在东京市滨松町车站附近的餐馆。一个正要在店里就餐的名叫佐村恭介的二十五岁的客人,对当时也在店里的纯一用挑衅的口吻说了一句“你他妈的看我不顺眼是吗”,这就是事件的起因。
是佐村恭介先出言不逊找碴儿打架,二人各自的餐桌相距五米左右,一直没有说过话等,好几个当时在现场的证人都在证词中证实了以上事实。
根据餐馆老板的证词,是佐村恭介主动走到纯一这边来的,当时纯一只是一脸困惑地看着佐村恭介。佐村恭介对纯一说:“我讨厌你看我的眼神!简直就是看罪犯的眼神!”总之是想挑起事端。
后来二人又对了几句话,然后就争吵起来,而且越吵越厉害。不但言辞激烈,而且逐步升级。在写给检察官的书面材料里,根据纯一的证词,佐村当时说的话的主要意思是“你认为我是乡下人,瞧不起我”。当纯一知道了佐村恭介是千叶县人时,为了让对方冷静下来,还说起自己在高中时代对家里谎称跟朋友一起去旅游,去过千叶县房总半岛外侧的中凑郡。没想到这样一说更是火上浇油。原来,佐村恭介正是从中凑郡出差来东京的。
“你这浑蛋!”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佐村骂纯一的这句话。骂完以后,佐村劈胸抓住了纯一的衣襟。老板为了制止二人打架从柜台后面跑了出来,但还没等他跑到纯一的餐桌,二人已经你来我往对打了好几拳,有的证人说是打了十拳以上。先出手的是纯一。纯一在口供记录里说自己是“为了挣脱对方,只好出手”。
老板赶到时,已经无法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分开了。在后来的审判中,老板的证词是这样的:“企图伤害对方的应该是被害人,被告人看起来只是为了离开现场拼命挣脱。”
后来,纯一终于成功地摆脱了佐村。但是佐村又要从正面抓住纯一,于是纯一一边怒骂着“你这浑蛋!畜生!”一边用头、右肩和右臂撞向对方。佐村突然遭到纯一的撞击,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结果被一只矮凳子绊住双脚,身体腾空而起,后脑着地倒在地上,造成头盖骨骨折和脑挫伤,救护车赶到十一分钟以后不幸死亡。
事件发生后,纯一也不用老板制止他逃走,只是呆呆地留在现场等着警察到来。最终纯一以伤害致死嫌疑的罪名被逮捕。
看到这里,南乡掐灭香烟,叹了一口气。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尽管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太不谨慎了,但无法控制自己。
这是一起由吵架引起的典型的伤害致死案件。只有那种运气不好的人,才会卷入这种事件。从公诉事实来判断,量刑为有期徒刑两年可以说重了点,判个缓期执行也不奇怪。也许法官把纯一高中时代被警察辅导过的经历跟这次事件联系在一起了。检察官为了达到影响法官心证[2]的目的,最初在法庭上陈述犯罪事实的时候就详细地叙述了纯一那次离家出走的事,并暗示那次离家出走跟这个案件有关。
尽管如此,也可以说法官的判决是公正的。通常,在伤害致死案件的审理中,争议焦点在于是否为正当防卫,或者被告人是否有杀人意图。如果被认定为正当防卫,被告人就会被判为无罪;如果被认定为有杀人意图,就会定为杀人罪,量刑重得多。在法律条文上,杀人罪是可以判死刑的罪。
就纯一的情况而言,审判中最大的争议焦点是他的背包里有一把猎刀。虽然这对纯一来说是相当不利的证据,但纯一在父亲的工厂里帮忙,平时干活时很多的细活都需要使用小刀,而且这把刚买的刀还包着商店的包装纸,一直在背包里装着没拿出来。辩护律师说:“如果有杀人意图,被告人肯定会使用那把刀。”辩护律师的主张不仅得到了法庭的认可,而且在立案阶段关于违犯刀枪法的追诉也被免除了。
检察院方面竭尽全力反击。他们让被害人的父亲佐村光男作为证人出庭,拿出餐厅的小票作为凭据,说被害人只点了两杯兑水的日式烧酒,根本没喝醉,不能认为醉酒是吵架的原因。的确,被害人醉酒程度很轻,这通过对尸体进行司法解剖时测定血液中的酒精浓度也得到了证明,但是这并不能成为左右审判结果的证据。
结果,法院经过三次开庭审理,宣布加上判决前拘留的一个月,判处三上纯一有期徒刑两年。
南乡看了一阵《服刑记录》以后抬起头来,开始回忆纯一服刑一年零八个月期间在狱中的表现。
南乡对229号囚犯的总体印象是:不计较个人得失,性格纯朴笨拙。仔细看了《服刑记录》以后,这个印象越来越强烈了。纯一的脸上依然留着少年时代的影子,一双眼睛透出的神情好像总是在一心一意想着一个问题。上高中时发生的离家出走十天的事情,大概也是因为一心一意地想着女朋友吧。
现在,南乡想起了半年前的管教官会议。纯一拒绝与教诲师见面,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我不依赖宗教,我要用自己的脑子思考。”结果纯一给负责他的管教官留下了狂妄自大的印象。会议上有人提议以反驳管教官为由处罚他,但是由于南乡的反对,这个提议被否决了。从这件事开始,南乡注意上了这个叫三上纯一的229号囚犯。
后来,通过《服刑记录》了解到的奇妙的偶然,使南乡下定了决心。
纯一上高中三年级时带着女朋友离家出走以后去的那个地方,在同一时间发生了一起抢劫杀人事件。
最终确认之后,南乡对于最合适的人选,已经不再犹豫了。
南乡在烟灰缸里摁灭香烟,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东京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号码。
“我这边都准备好了,”南乡低声告诉对方,“就这一两天,肯定有办法。”
-2-从松山监狱到东京只有四个小时的路程。可是在这短短的四个小时里,出狱的喜悦接二连三地从纯一心底涌上来,连喘息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首先让纯一感到吃惊的是,自己住过的监狱的围墙竟是那么矮。五米高的水泥围墙看上去怎么那么矮呢?自己从监狱里面看它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高耸入云,遮住了整个天空。
宽阔的马路也让他惊得目瞪口呆。在开往机场的出租车里,纯一贪婪地看着车窗外松山市的街景。一座座高楼大厦好像要向他倾倒下来似的,让他有一种被压迫的感觉。昨天在接受最后一次出狱教育时,他来过松山市,那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刚刚过了一夜,对松山市的印象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如果就这样坐出租车回东京的话,那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到达机场办完登机手续以后,俊男问纯一:“想喝点酒吗?”纯一摇摇头,立刻答道:“我想吃甜的。”
父子二人走进咖啡馆,点了法式水果布丁和巧克力芭菲等甜点。
看着狼吞虎咽吃甜点的儿子,父亲什么都没说。
不一会儿,纯一吃饱了。吃饱以后他开始四处乱看周围年轻的女人。现在是6月,正是女人们穿着单薄的季节。从咖啡馆出来到上飞机之前,纯一不得不一直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弓着身子往前走。
上飞机以后,纯一被剧烈的腹痛袭扰,肠子在腹腔里翻滚,疼痛难忍的他去了好几次厕所,狼狈不堪。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一直以麦饭[3]为主食。长期以来只摄取最低限度卡路里的消化系统,由于刚才那顿甜食的攻击,引起了恐慌。尽管如此,纯一还是很高兴的。仅仅是能够在一个谁都看不见的单人卫生间里排便,就像做美梦似的。
父子二人在羽田机场下了飞机,坐电车直奔大塚。到了东京都内,又换上环绕东京市中心运行的山手线,在位于西北方向的一个车站下了车。车站附近就是繁华的池袋,走着去都不会觉得太远。
纯一还没见过这边的家。半年前他从父母的来信中得知,家已经搬到这边来了。但是,他故意没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而是将其作为出狱后的一个期待埋在了自己心里。在一个陌生的街道里生活,对于一心想告别过去、重新做人的纯一来说,感觉就像给了他一个美好的未来一样。
走出大塚站的检票口,纯一眺望着面前的环行交叉路口和呈放射状的道路。到处都是银行、商务旅馆、高档餐馆和快餐店,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很多。看着眼前充满活力的城市,纯一非常兴奋。
但是,也许是因为进入了住宅区的原因吧,纯一跟在俊男的身后刚走了五分钟,周围就突然静了下来,甚至给人几分寂寥的感觉。又走了十分钟左右,纯一心情沉重起来。他怀疑自己没有意识到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继而从他的内心深处,涌上来强烈的自责之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低着头走路了。
离家越来越近,说话越来越少的俊男终于开口说话了:“前面那个路口拐弯就是咱家。”
转眼之间父子二人拐过弯去,映入纯一眼帘的是抹了砂浆的黑乎乎的墙壁。在常年的风雨侵蚀之下,墙壁上有很多明显的黑色条纹。没有院门,临街的一扇小门告诉人们那就是这所房子的入口。建筑面积只有六坪[4],虽说是一所独门独户的小楼,但也太寒酸了。
“进去吧!”俊男低着头说,“这就是你的家。”
纯一忽然觉得自己让父亲担忧了,于是他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走进了家门,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我回来了!”纯一大声打着招呼拉开了门。一进门就是厨房,母亲幸惠正在往盘子里盛色拉,她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盼望已久的重逢的喜悦,使母亲那双眼皮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母亲的脸圆圆的,眼睛与眉毛之间的距离很近,神色坚毅,这特点被儿子遗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