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派对,其实只有几个亲戚参加,应该没有多少人。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接到理的邀约,春假没有出行打算的秀之心想,好久没去伊豆了,便应承了下来。在东京的时候两人每年都会相聚,但上大学之后就没有了这种机会,所以在这之前,他们两个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途中去泡个温泉也不赖——当时的想法很天真,完全没想到居然要在大雨里徒步几个小时。
终于下了国道,进入几乎没有车的大马路,理用总算卸下肩上重担般的语气说:“雨好像小了,而且也不用担心被车撞到了。”
此时,距离两人提前下车出站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
“之前我觉得什么时候死掉都不奇怪。”秀之极尽讽刺之能事地表达了自己的抗议。
“的确。”理也苦笑着承认了这个事实。
虽然走完跨越山峰的漫长山路来到了国道上,但这条横穿谷底的国道显然不是为徒步者建造的。不要说人行道了,连供人行走的区域都没有,行人基本上要在汽车前照灯的催促下被迫赶路。两人随时注意身后,为了让司机看到而选择走在路中央,一旦发现有车通过就赶紧贴着护栏躲避。两人重复这样的流程,被溅得一身脏污,走了一个小时左右才终于发现一家餐厅。正准备进去,店家却以他们浑身是泥满身是水为由拒绝了。不但没能歇歇脚,连吃顿饱饭的愿望都没能实现。最后店家只答应让他们在屋檐下避会儿雨,雨小了就要离开。
“那根本不是人走的路,特别是那个立体交叉的路口。我们大概是第一个走着穿过那里的人。”
大概是终于松了口气吧,不满的情绪慢慢涌了上来。再加上目的地就在眼前,令人安心了不少,秀之开始毫不顾忌地抱怨起来。
宽阔的道路两侧是配合着倾斜路面建造的一排排别墅,家家户户温暖的灯光透过玻璃照射出来。多亏了这些光亮,周围才没那么暗。雨水顺着铺着柏油的斜坡往下流,整条路仿佛变成了一条浅浅的小溪。看着雨点溅起的水花,雨好像小多了。倒映在流动的雨水中的白色街灯随着水流微微晃动。
“这周我的旅行运特别好,不可能发生意外,放心吧。”理大概也放下心来了,满不在乎地找着借口。
“哦,身为逻辑派,你居然会相信占卜,真是意外。你不是从来不求签吗?”
“因为求签是在正月啊,”理订正道,“我不喜欢在年头就决定当年的运势。要是上面写着干什么都会不顺,那一整年都会没奔头。”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啊。”秀之感觉自己看到了理的另一面。
“倒也不是,那种情况我当然只会相信好的部分,但还是会忍不住在意不好的那部分不是吗?我不想被那种东西束缚一整年那么久。”
“这样啊,那我就只把好的部分告诉你吧。”秀之边笑边故意用吊胃口的口吻说道。
“这话说得真让人不舒服。”
“用名字占卜的可是一生的运势。”
理露骨地皱起眉头。“你是想说我的笔名吧。”
“计算机公司的展销厅里有个电脑占卜专区。里面有占卜名字的软件,我就把你的笔名‘依井贵裕’输了进去。”
理有些不高兴。“不许乱用别人的名字做这种事。”
“结果很惊人哦。原本只是为了合辙押韵取的这个名字,占卜的结果却显示,最适合你的职业是作家。”
公交车从二人身旁呼啸而过,在前面不远处吐着白烟停了下来。那里原本就是车站。从那个位置进入大路旁边的狭长小路,就能通往别墅了。一位穿着西装裤的年轻女子从车上走下来后,司机按了一声喇叭,驾车爬上坡道,公交车很快不见了踪影。打破街道寂静的只有再次响起的微弱雨声。
“吓到了吧?”
秀之想要戏弄一下理,理却没有说话,直直地盯着前方。
从公车上下来的女人没有上大路,撑着伞立在原地。大衣搭在胳膊上。白衬衫外面套着亮棕色的开襟毛衣,跟裤子配套的接近黑色的深蓝色短外套。鞋子的颜色很朴素。长长的大波浪卷发的发梢被雨水打湿,胡乱反射着街灯的光。虽然只瞥到一眼侧脸的轮廓,但感觉她很年轻,应该也就二十出头。
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张叠起来的纸,不知是不是地图,确认之后毫不犹豫地走进岔路。手上拿着雨伞、外套和皮包,也丝毫不影响她敏捷的动作。
“搞不好那个人的目的地跟我们一样。”
二人加快脚步紧随女人之后拐入岔路。岔路上没有铺沥青,而且非常狭窄,只能容一辆车通过。走了一会儿,出现一段相当陡的下坡路。道路两旁的树木很茂盛,没有经过修剪,完全看不到有类似别墅的建筑物。
“真是个美人啊。理,你看过这周的恋爱运势吗?”秀之想知道理看到美女时的反应,试探着问。
理就只是笑了笑,没有作答。
又走了十分钟左右,两人终于在右手边看到了他们要去的别墅。别墅里几处亮着灯光,烟囱里飘出缕缕青烟,看起来很是温暖。走在前面的女人果然站在别墅前按响了门铃。秀之二人也想一起进去,便快步朝着别墅的方向走去。女人看到二人满身是泥也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舒展立体的五官对二人报以微笑。
雨基本上停了,狂风也像没有来过一样销声匿迹。周围非常安静,甚至能听到雨滴从树枝上掉下来的声音。天空漆黑一片,连云的走向都看不见。不知从哪里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猫叫声。那个瞬间,秀之似乎闻到了异样的臭味,但他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不是某种预示。
☆☆☆
小野慧子没能抵御住让人不禁发抖的寒冷,理也赶忙把端上来的杯子送到嘴边。红茶非常烫,感觉舌头都要烧着了。惠子顾不了那么多,还是喝了半杯。下嘴唇好像被烫伤了,但也正因为烫才让快要冻僵的身子稍微好受了一些。体内的寒气正在渐渐散去。
房间里有暖气,但大概是因为客厅太大了,对从外面进来的人来说温度算不上舒适。与客厅相接的阳光房都是玻璃,总觉得那里会有风吹进来,看着就冷。在这个房间等候期间,体温反而更低了。慧子双手捧着杯子,缩着肩膀,默默地啜饮烫嘴的红茶。
“公交车居然停运了,看来这场雨真不小啊。”弥冬看着漆黑的窗外,似乎不知道刚刚下过雨,漫不经心地说道。
或许在男人看来,这种马虎的性格更有魅力吧。她那猫一样的眼睛将轮廓并不是很分明的五官衬得很柔和,如果盯着那双眼睛看,总感觉会被吸进去。不知是不是脖子上的围巾不舒服,弥冬调整了好几次。
“刚过六点开始下的,到车站的时候已经变成暴雨了。本打算在七点前乘上公交车,结果等到九点车都没来,最后搞到这么晚……”
慧子说起迟到原因的时候,总算吃完饭的理和秀之走进客厅。坐公交都那么辛苦,何况他们两个还是跋山涉水走来的,怪不得刚见面的时候样子那么狼狈。吃饭之前,他们应该是先去洗了个澡,换了衣服,现在表情清爽多了。在弥冬的引荐下,二人点头示意,坐在了慧子对面的沙发上。
门又开了,杉木久子端着茶壶走了进来。经弥冬的介绍得知,她是这栋别墅的管理员,她的丈夫也是。久子包揽所有家务,还没有露过面的久子的丈夫末男,听说是负责修缮等杂活的。夫妇二人侍奉片仓家已经有很多年了,一直住在这栋别墅里。
“看样子总算缓过来了。”
待久子给每个人斟满红茶,弥冬看着理说道。她那带有黏性的声音就像猫撒娇时的叫声。
“托您的福。”
理的回答非常冷淡,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弥冬眼中浮现的那抹诱惑。真是个迟钝的男人。
“说起来,你为什么想走着过来呀,地图上不是写着怎么搭公交吗?”
大概知道理不会回答弥冬这个问题,秀之插嘴道:“他晕车。”
弥冬就像看不见秀之似的,完全不理会他,继续问理:“才十五分钟的车程哦,多根井君。你走了三个小时吧?”
拢起自己长长的直发,弥冬探过头去,从下往上看着理的眼睛。或许是忘记了久子还在房间里,她像猫儿一样把头靠在理的肩膀上,左手放在他的膝盖上。看到这一幕,慧子不愿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自己崇拜的推理作家。
“嗯。”
只是在理看来,弥冬这样的举动真的是猫在撒娇吧,所以他才毫不在意她的行为。反而是秀之有些不知所措。
“他晕车特别严重,不是普通的那种晕车。他半规管异常发达,是重度眩晕症患者……”
话还没说完,二人刚刚进入客厅时走的那扇门对面的门开了,一个戴着黑框蛤蟆镜的女子走了进来。大概是知道会有客人来,她看见慧子等人并没有感到惊讶。
“这是我妹妹结花。”
弥冬介绍的同时,若无其事地从理的身上离开。
“这位是小野小姐,在高中教英语。很漂亮吧?这二位男士是多根井君和富冈君,大三的学生。他们都是我的粉丝。”
眼镜也掩盖不住结花的美。高挺的鼻梁,紧致的嘴角,清晰的面部轮廓。齐肩的短发只有鬓角编成了麻花辫。只是她的美就像精致的人偶,没有一点生气。过瘦的身材,看上去白得有些透明的皮肤,给人留下病态的印象。整个人流露出一种虚无感。她一直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最主要的是,从她那垂下的双眼中感觉不到一点气力。
看到慧子点头示意,结花只是清冷地笑了笑。
“看到那里挂着的画了吗?那是结花画的。”
弥冬说的那幅画很引人注目,一进入客厅就会注意到。大幅的油画占据了大部分墙面。那是一幅肖像画。画中是一名少女,脸上还残留着孩子般天真烂漫的表情。慧子不太懂画,不过以肖像画来说,尺寸算是大的那种。长将近两米,画框的上沿贴着天花板,下沿贴着地板,高应该不止两米。不知是不是因为画框过于华丽,原本平面的画看起来特别有深度,是那种只有在美术馆才能看到的有魄力、有格调的画作。
“结花凭借这幅画获得了安冈龙太郎奖呢。当时她才十六岁。”
慧子怀疑自己听错了,追问道:“您说的安冈奖是被誉为‘具象美术领域的龙门’的安冈奖吗?”
虽然不懂画,但连慧子都知道,这是个非常著名的奖项。评选对象是新人,却有着画坛芥川奖的美誉,对具象派的画家来说是最高荣誉。正所谓鲤鱼跃龙门,得了这个奖前途就有了保障,不是那种以十六岁的碧玉年华就能够轻松拿到的新人奖项。考虑到安冈奖的含金量,结花获奖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当然了。”
只是不知为什么,弥冬继续用讽刺的语气说着这段原本应该让她备感骄傲的佳话。紧握着拳头立在原地的结花看上去变得渺小了很多,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当时可是名噪一时呢。都说她是史上年龄最小的超级画坛新星。父亲活着的时候,甚至单独建造了一间画室呢,可是专门为了结花而建的哦。”
“那是给史织建的。”结花的语气死气沉沉的。她坚决不肯朝得奖的那幅肖像画的方向看。
“请问史织是?”慧子原本想问,明明得了奖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说话,但她强忍着没有问出口,而是问了这个问题。
弥冬看向结花,盯着她答道:“也是我的妹妹,最小的妹妹。十五岁那年死了……”
“死了……”
“嗯,连人带轮椅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了,就在从画室回家的路上。”
话音刚落,结花就捂着嘴朝房门的方向跑了出去。那是通往厨房和餐厅的门。她好像突然感到不舒服,没过多一会儿就传来了哗哗的水流声。久子像是要追上去,拿着茶壶离开了客厅。
是想起了什么不愿回忆的事吗,还是说……
“说起来,这幅肖像画里的人是谁啊?”一阵沉默过后,几乎没怎么说话的理开口问道。
真人大小的少女伫立窗边,手上抱着折尾的黑猫。猫的表情很是满足,好像随时都会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和少女的表情有些相似。虽然还有些稚嫩,但画中人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从小孩子蜕变成大人时轻微的不协调感反而是其魅力所在。外面的雨,灰色的天空,被雨水淋湿的花朵,古老的建筑,黯淡的装潢,黑色古董大时钟,所有的这些小道具无不在衬托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
“说是弥冬小姐也可以,说是结花小姐也可以。”理像是在自言自语。
“要是见到我姐姐,你大概又会觉得是她了吧。”说完,弥冬微微眯起猫一样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笑了。
慧子见过弥冬的姐姐初音。自己的同事,同时也是前辈的某位音乐老师在音大就学时跟初音是朋友。自己现在能出现在这里也是通过这层关系。经前辈介绍,慧子曾经见过一次初音。在慧子的记忆中,初音虽然已经年过三十五岁,但如果说这是她少女时期的肖像画,的确有几分相似。
“也就是说,不是你们三个,对吗?”
“对,就是这么回事。不愧是多根井君。画里的人是史织。”
可以感觉到弥冬的话里带着刺。或许她嫉妒那个好像能从画里走出来、栩栩如生的少女吧。
“玄关门厅正面也挂着画。那张画里的人也是史织小姐吗?”
“不,那是我。”弥冬抿着嘴笑了,“稍后我会带你们去参观,除了我的,也有姐姐和结花的。不过画画的人不是结花,是史织。”
理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弥冬似乎并不打算解释,故意岔开话题说:“我的意思是,史织也很擅长画画。”
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个黑影从慧子脚下掠过,那个瞬间她有种不祥的预感。那是一只真猫,跟画中那只猫一模一样的折尾黑猫。
“它叫迷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