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样啊。”
虽然仍旧搞不清楚状况,不过ayakayaka好像并没有受到象山的威胁。
那就好。
文哉再度顺从自己的意志,委身于苦涩且甘美的浅眠中。
*
一夜过后,三月二十七日一早,文哉被搬到了十二楼的1202室,这个房间位于被双层门隔离开来的封闭病房。
在新病房里,歌声、笑声、自言自语声,到处都闹哄哄的。文哉躲在毯子里,用偷偷带进来的手机玩帕尔帕拉打发时间,不断地报名淘汰赛,直到硬币耗尽为止。但ayakayaka的透明侦探始终没有出现。
就这样过了五天,四月一日,文哉终于从封闭病房解放出来,回到了住惯了的九楼901室。
然后她立刻去了八楼的呼子鸟食堂,但是一直以来的时间——下午两点半过后,ayakayaka仍未在此现身。
往厨房里看了一眼,一个和她一样穿着白色睡衣的女人正在洗盘子。文哉假装挑选菜单,等待对方抬起头来,可是合上烘干机盖子长吁一口气的却是一位四十多岁的阿姨。
她辞掉打工了吗?没法再聊帕尔帕拉了吗?虽然很想对吓她一跳的事表示歉意,但似乎做不到了。
又过了两日,四月三日晚上。文哉刚出厕所就遇上了象山医生。
“状态看起来还不错呢。”
他盯着文哉的脸看了片刻,随即爽快地说了这样的话。
“多亏了您。”文哉不由得心生怯意,一时间变得笨口拙舌,“那个,上回真是不好意思。”
“不用在意,小文你生病了嘛。错的不是小文,而是病,千万别忘了哦。”
他边说边露出和蔼的微笑,出乎意料地令人放下心来。
“那个,你女儿不来呼子鸟了吗?”
“你是说彩夏Ayaka
吗?”象山眉头一扬,“就是这样,她好像已经辞去厨房的打工了。”
他遗憾地回答道。路过的女护士瞥了眼窗户,即刻挪开了视线。当文哉把目光移向窗外的时候——
“啊。”
身穿制服的ayakayaka正走在第一病房前的转盘上,象山面露苦笑,女护士缩着肩朝象山行了个礼。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文哉已经冲了出去。当她乘电梯下到一楼,从便门奔出第三病房,气喘吁吁地跑到转盘时,ayakayaka已然走过了医院前面的斑马线。
“ayakayaka同学!”
那张小小的脸转了过来,眉梢竖起,嘴唇吐着白气。
文哉正待穿过人行横道时,行人信号灯转为了红色。
“那个,上回因为误会吓到你的,真对不起。”
文哉忍住想要逃离的冲动,硬挤出声来。ayakayaka一边盯着文哉,一边摆了摆手。
“别在意这种事啦。”她按着刘海说道,“何况你也是为了救我嘛。”
一辆小型客车从两人之间飞驰而过,文哉趁机绷紧了不由自主微微绽开的嘴角。
“哦,今天我是过来取放在休息室里的个人物品的。”
ayakayaka拍了拍包。
“辞工并不是因为fumiya哦,原本就只是春假期间的计划。时薪倒也还成,要是干得还算舒服还会继续的。可我果然还是不喜欢和爸爸一起工作,休息的时候讨厌和爸爸说话,被店里的人看到也好羞人啊。”
平底皮鞋的鞋尖踢在了人行道的花砖上。
文哉感受着胸口的悸动,不甘示弱似的喊出声来:
“要是有朝一日你愿意回到帕尔帕拉,我会很开心的。”
ayakayaka眨了眨眼睛,过了数秒,立刻舒展开容颜说:
“我没有弃坑哦,只是新的打工很忙,晚上睡着了而已。”
说着,她将书包转了个圈,搭在了肩上。
“淘汰赛再见咯。”
她笑着挥了挥手,文哉也冲她挥手致意。
就在ayakayaka背对着文哉道出“再见”之时,信号灯终于转绿了。
心中还有很多想说的话,文哉几乎把脚踏上了人行道,但还是忍了下来。
无论是年龄,还是生活的环境,她和自己都迥然不同。就这样一别两宽,终其一生不再相见才是最好的,肯定是这样吧。
一阵寒风吹过,摇曳着伤痕累累的头发。文哉搓着冻僵的手指,吐出阵阵白气。她迈步走向第三病房,依依不舍地再度回首。
就在此刻——
起初,ayakayaka像是挺着胸膛。
然后从喉头自下腹的部位向前鼓起,同时脊骨弯成圆弧,颈部破溃。
ayakayaka自内部膨胀了,她那呆若木鸡的脸转向这边。
就在以为她会化作一个巨大球体之时,砰的一声,就似戳破了大气球般,ayakayaka的一切都飞了出去。鲜血、骨头、肌肉、以及无法分辨是什么的内脏碎片,有如烟花般从破碎的制服中弹了出来,划出一道道抛物线落在了地面上。如此娇小的身躯怎能装下如此之多的东西呢?文哉的心底浮现出不合时宜的感慨。
这一切于电光石火之间发生,不足一秒。
胸口传来一阵疼痛,文哉这才发觉竟忘了呼吸,自己会不会也变得四分五裂呢——这样的恐惧奔袭而来。她不禁蹲倒在地,抱着脑袋环顾四周。
铺装过的人行道上不可能埋有哑弹,病房那边的窗户里也不可能有瞄准这边的霰弹枪,而且倘若使用了某种武器,理应会发出更刺耳的声音才对。
这就好似帕尔帕拉的透明侦探在此现身,以“无形炸弹”攻击了ayakayaka一样。当然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自己又出现幻觉了吗?这也是疾病的症状之一吗?
她求援般地望向马路对面,和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年轻男人四目相对。白色的头盔搭配浅蓝的制服,后座的货架上装着一个红色箱子,似乎是邮递员。
男人诧异地看了眼蹲倒在地上的文哉,并没有减速,径直从人行道旁骑了过去。就在他骑到ayakayaka所处的位置时,轮胎骤然倾斜,自行车倒了下来。摔倒的男人撞到了腰,只得用手撑在柏油路上站起身来。只见他环顾着人行道上散落的物事,噫地一声发出了狗吠般的夸张惨叫。
那个男人也看到了尸体。
这并非幻觉。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文哉的咽喉里终于喷涌出了哀嚎。
第一章 前兆
1
去找木乃伊的人自己也变成木乃伊,听上去似乎是某个遥远国度的事情,可是要是精神科医生自己也变成精神病,那就很难说事不关己了。精神科医生易于罹患精神病,这在统计数据上已然是众所周知的情形。这个大学的医生从诊室的窗户里一跃而下,那个医院的医生开始为不存在的患者看病等等,诸如此类的流言不胜枚举。
在看到那个监视着自家的女人之后,象山晴太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
象山已在神神精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诊治病患二十三年,号称被陌生人监视的患者求他想想办法,像这样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了,但这时他头一遭确信自己被人监视了。
他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内心盘算着身为专家这么做是不是太蠢了。好痛,看来神经系统并无异常,既往病史和用药史均是空白。鉴于自身的健康状况挑不出一丝毛病,那就不妨认定那个女人是真在监视象山的家。
那辆面包车就停在自然公园的出口跟前,马路对侧的路边。距离象山家约五米左右,再隔开十米多远就是熟悉的便利店。
象山走进便利店附设的玻璃吸烟室,取出一小盒King Hitter,一边用Zippo点着了火,一边紧盯着车的后视镜。
女人正坐在一辆黑色得利卡Delica
的驾驶座上,通过街上的凸面镜监视着象山的房子。虽说看不清对方的脸,不过她肩上围着一条非常黯淡的披肩,是鼠灰——不对,是洗澡后的大象颜色。耳朵上戴着颈挂式耳机,脖子上挂着单反,大抵是周刊杂志的记者。
仅通过后视镜果然看不出什么,象山将车牌号镌刻在记忆之中,走出了吸烟室,倘若上前敲门的话,想必就能将其吓跑了吧。就在他下定决心要绕到引擎盖前面的时候——
“爸爸?”
身后传来了呼唤的声音。
回头望去,一对从自然公园里出来的男女正朝象山挥着手。
“怎么了?瞧你的表情,就像搞丢了装满奖金的钱包一样。”
少女跑了过来,拍了拍象山的后背。黑色的聚氨酯口罩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无疑是长女舞冬。
“不是,呃——”
一阵震耳欲聋的引擎声自路边传来。舞冬瞪大了双眼,得利卡强行在十字路口右转,后视镜嘎的一声蹭到了护栏上,就这样飞快地扬长而去。
“怎么了?是你认识的人吗?”
舞冬那整齐的俏眉蹙了起来。
象山摇摇头说:
“不认识,是周刊杂志的摄影师吧。”
“这是赤玉知名度上升的证据哦,要是有出格的行为会采取措施的,还请不要过分担心。”
而另一个男人——舞冬的经纪人穆伊Mui
则一边摆着按快门的手势一边说道。他是来送舞冬回家的吧。从大食站到象山家,穿过自然公园是最近的路线。
他一边笑着让舞冬安心,一边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向房子周围,快速确认完下周的计划后,向象山行了个礼说“那我走了”,随即返回了大食站。
“唉,真没办法。”
舞冬在口罩里叹了口气,像是要把郁闷甩开似地抬起头说道:
“这事别告诉妈妈和彩夏哦,会让他们担心的。”
“嗯。”
象山穿过玄关门廊,将目光停在了门边的公路自行车上,安装在车把上的后视镜里映出了自己紧绷的脸。
象山是幸福的,甚至可谓是幸福过了头。作为精神科医生累积实际成绩的同时,与妻子结了婚,生下两个女儿。妻子以女演员的身份一直活跃在公众视野,女儿们也走上了各自选择的道路。
象山凝视着后视镜里的自己。
当他发现那个开着得利卡的女人时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似去找木乃伊的人变成木乃伊,精神科医生患上了精神病——这样的不安一直萦绕心头,久久难以驱散。
他初次看到父亲被杀是在五岁那年。
电视里的父亲被一个强壮的欧美男人绑住了手脚,男人们将父亲平放在断头台,割断绳子让铡刀掉了下来。父亲登时鲜血四溅,被切断的头颅滚到了铁皮桶里。
但父亲并没有死,广告结束后,脑袋好端端连在身上的父亲又出现在演播室里,赢得了动作夸张的表演者们的铺天盖地的拍手喝彩。
父亲是个魔术师。
象山不二夫是擅长激进流舞台魔术的异端魔术师。他对于身插短剑,躯干锋利等耳熟能详的节目仍感不足,遂引入了断头台斩首,紧绑手脚沉入水槽,甚至在电椅上通高压电流的杂技节目,重复着命悬一线的演技。
据说父亲被富士山电视台发掘之时,恰好是自己出生的那年。父亲首次在电视上出演的节目《死了一百次的男人 千钧一发特别篇》创下了极高的收视率。以此为开端,父亲开始频频出现在电视节目上。就这样,每一次的特别节目,父亲不是被带到北冰洋上绑着重物沉入海底,就是在加利福尼亚被炸弹炸死,或是被塞入棺材埋在伦敦的地下。
虽然父亲在电视上扮演的是怪人般的不死之人,可平日里的他却沉静而温柔。因为母亲并不喜欢,因此他并不在家里表演魔术。尽管如此,他仍旧时不时耍耍从空钱包里掏出百円硬币,把打碎的茶杯恢复原状,又或是把图画上的独角仙拿下来的戏法给她看。
可这般温厚的性格终究成了他的仇敌,身为“死了一百次的男人”,一停不停地出演电视节目,父亲逐渐变得沉闷起来。
他并没有遭到工作人员的虐待,也不曾遭遇不讲道理的事。父亲是茶馆店里的红人,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也对他毕恭毕敬。但讽刺的是,正是这样的待遇让父亲走投无路。
电视明星的保质期通常很短,各种有才的人被拉上电视节目的舞台,旋即被人厌倦和遗忘,一旦人气下降,就会被打上“过气”“淘汰者”的烙印,甚至有时还会遭到观众的讥嘲。
父亲看清这样的体制,是在他成为电视红人之后。每当他收到来自工作人员和观众们明星般的追捧时,父亲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象着他们嘲笑自己的那一天。就这样,他的心气逐渐被迟早会化为现实的想象消磨殆尽。
儿子十岁那年,父亲下定决心,在妄鸣山建了别墅。父亲将自己作为“死了一百次的男人”出演电视节目所得的报酬投进了别墅,并将其命名为“不死馆”。
父亲有两个梦想。
其一是主动引退,引退后不接受任何人的采访,过上平静的生活,其二是偶尔邀请孩子们到别墅做客,从早到晚尽情享受魔术的乐趣。不死馆正是为了这两个梦想而建的。主屋里设有专供孩子们住宿的客房,别屋里设有专门用来表演魔术的秘密地下室。
可父亲的梦想并没能实现。
在预定最后一次出镜的电视节目《死了一百次的男人 最后的奇迹》的拍摄过程中,父亲在离地十米的气球上上吊,结果不慎摔落到地上,颅骨塌陷引发脑挫伤,被紧急送往了医院。虽然通过输血和开颅手术勉强保住一命,但出院后的父亲已然没法像往常那样流利地说话,也没法正常地走路了。
从那以后,父亲仿佛变了个人。
他在康复治疗的同时,顺便去名残市的魔术酒吧打工,但三个月后因用酒瓶殴打客人而辞职。为了避世幽居,他搬进了山中的不死馆,沉溺于酒精之中。时不时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殴打母亲,哭着大叫“原谅我”,挥舞着刀说“我要死了”。虽说身为儿子的自己并没有挨打,但只要和他对视一眼,就会被痛骂“不许笑”,还会被关进原本被用作魔术表演舞台的地下室。
父亲究竟是怎么了?
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很多地方虽仍懵懵懂懂,不过象山还是学会了一样事情。
无论多么幸福的家庭,都会因为一个小小的裂隙,转瞬间化为一堆瓦砾。事故发生后一年,十一岁的象山就被送进了儿童福利机构,独自一人开始拼命学习,十八岁那年,他通过了神神精医科大学的入学考试,拿着奖学金升入大学,六年后又通过了国家医师考试。在大学期间,象山遇到了自己的爱人,生下了两个女儿。
即便如此——
不对,正因为如此——
象山从未忘却这个教训。
2
象山家的早晨总是很忙。
八月二十二日上午七点十二分,象山卷起昨天刚放下的睡衣袖子,在餐桌上摆好了早餐。
当他坐在木椅子上打开电视时,眼袋超大的女艺人——伊豆美崎正在声讨在自家种大麻的地方偶像团成员。明明不是自家亲属,却一大清早就这样咄咄逼人。这是宫城广播电视的早间新闻节目《你好呀,东北》。
象山调低音量,喝了口味噌汤。刚把筷子伸到叉牙鱼上,就传来了一声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