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季一边调整着衬衫下的紧身胸衣的挂扣,一边冲门口大喊大叫。喀嗒一声,象山把冰镇的台湾啤酒放在桌子上,彩夏则在镜子前抠着被太阳晒黑的皮。
“今天去打工吗?”
问过之后,心中萌生了古怪的违和感。
自己知道女儿接下来会说的话。
当然放假了…………………………现在可不是……………陪酒鬼的时候…
“当然放假了,现在可不是陪酒鬼的时候。”
象山含糊地“嗯”了一声,把视线从彩夏身上移开,逃也似地冲向玄关,把手按在装饰柜上大口喘气。
这算什么?作为既视感未免太具体了。
刚看到熟悉的家门,突然变得喘不上气。
自己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对讲机响起,门打了开来,舞冬的恋人鞠躬行礼。
“我,我叫加贺美,初次见面。”
男人盯着象山,把嘴张得老大。
“你不就是昨晚多给我一万円的叔叔吗?”
不可能,自己是被妄想凭附了吗?就像去找木乃伊的人自己也变成木乃伊,精神科医生自己也变成精神病了吗?
象山用手帕擦了擦汗,缓缓地吐了口气,他想起了舞冬嘱咐自己把全家福藏起来的事,于是拿起相框,把手伸向装饰柜的收纳格——
数秒之后所发生的事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打开收纳格的门,鞋子就会落下,相框也会掉到地上,香薰瓶倒下,芦荟盆栽里的腐叶土撒了出来,象山对电视上荒唐的占卜口吐恶言。
毫无疑问,自己拥有未来的记忆。
象山一时间大汗淋漓,嘴里紧紧衔着草Hitter,用Zippo点火,将烟气输入肺部,拼命镇住心中的悸动。
他嘴里衔烟,双手举起,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柜门。撑住快要落下的鞋子,顺势塞进了柜子深处。等了五秒,十秒,鞋子依旧没有落下,香薰瓶和盆栽纹丝不动。
难不成未来的记忆有误?
并非如此,由于象山采取了与记忆不同的行动,因此世界发生了改变。
未来是可变的。
既然如此,自己该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阻止那个歪牙混蛋——加贺美春来到自家,提前抹消未来的家所产生的裂隙。
象山点燃了第二支草Hitter,紧咬滤嘴,使劲拧着眉头。
隔着对讲机百般刁难,把春赶回去如何?可原本宣称欢迎的自己突然翻脸避而不见,这也太奇怪了。
或者宣称身体不适,把自己关在卧室呢?不幸的是,偏偏象山健康得无可挑剔,家人也深知这点。何况就算骗过了家人,万一叫来救护车引发骚动,那就本末倒置了。
象山阖上双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从季季的跟踪狂开始,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除掉企图伤害家人的人物,如今要做的事也不会有半分改变。
“医院来电话了,不好意思,你们先替我打招呼吧。”
他把头探进客厅,挥了挥手刀,随即返回走廊,无视彩夏充满怨气的“诶——”,径直走上了楼梯,打开书房的保险柜,取出捷豹的电子钥匙,然后从窗户跃至车库的屋顶,从那里下到后院。
象山进了车库,打开捷豹的锁,将胳膊套进了厚夹克的袖管里。两天前,他杀害了记者和泉早希,夹克是为了在杀人之时隐藏身形而准备的。
问题是该用什么遮脸。陌生人姑且不论,单用帽子和墨镜遮脸对自家女儿而言远远不够。他翻着仪表盘和手套箱,寻找可以代替面罩的东西。当他怀着祈祷的心情打开行李箱时,蓦然发现里边掉着一条湿大象颜色的披肩,正是和泉围在肩膀上的那个。
象山把布摊开,用裹绷带的手法将其缠在脸上,稍微拽了拽布令眼睛能够看到外边,随即将多余的部分塞入夹克的领口。他看了眼后视镜,镜子里站着一个头胀得像大象一样的男人。
象山冲出车库,看向十字路口的凸面镜,自然公园的小路上可以望见舞冬和春走过来的身影。没法用平常的手术刀,遂从邻居家庭院里铺着的碎石里挑了块大的,刚空挥了一下,两人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自然公园的入口。
“诶?”
舞冬停下脚步,春的目光刚落到象山身上,边含着笑戳了戳舞冬的肩膀。
“那是啥?”
象山又空挥了一把,随即朝两人冲去。披肩膨胀起来。
“啥,啥,啥?”
去死吧。
嘴里大叫一声,象山挥下了石头。
3
荧光灯下,小苍蝇四处飞舞。
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坐了将近一个小时,象山只觉得腰酸背痛。刚想站起来抽根烟时——
“来接人了吗?医生也很忙啊。”
神神精警署的大厅里回荡着芋窪的破锣嗓子。他刚从里边的过道把舞冬带了出来。
现在是袭击事件发生的翌日,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四点多。继昨天之后,舞冬今天下午也在警署接受询问。
“袭击犯有眉目了吗?”
“嗯,应该是特摄片看得太多,自以为是特摄英雄的处男阿宅。”
芋窪口吐着像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恶言。而象山既未看过什么英雄特摄片,也不是处男阿宅。
象山和舞冬一起出了警署,刚坐进捷豹的副驾,舞冬就“啊”地一声垂下了肩膀。
“医院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
象山将寄存的手机递还过来,上面没有来电记录。
舞冬的恋人春被送进了神神精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急救中心,目前仍在此接受治疗。他被石头砸中,颅骨凹陷,颈椎发生粉碎性骨折。虽通过开颅手术移除了血块,暂时脱离危险,但仍未恢复意识。
没能取其性命固然是一桩憾事,但考虑到这是仅在五分钟之内发动的袭击,也可以算及格了吧。待他恢复意识后,与象山一家的会面也理应会推迟一段时间,如果他失去了关于象头神的记忆自然再好不过,哪怕没有,只要时间充裕,理应有足够的办法堵住他的嘴。
“今天你就在家休息吧,一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见舞冬想去医院,象山这般开导着她,然后开着捷豹回到自家。
今天全家人都没有出去工作。象山临时停诊,季季推后了TOWN杂志的采访,彩夏也调整了打工排班。
“我也得休息一下。”
继舞冬之后,象山也向二楼书房走去。
进书房后,关门上锁,然后在保险柜的数字键盘上输入密码。传来了一记开锁声,一打开门,挂在内侧挂钩上的钥匙就会晃动不休,他从口袋里拿出安瓿瓶放了进去。
关上柜门,肩膀一下子泄了气。象山委身于高背安乐椅,冲着天花板呼了口气。
砸破春的脑袋的那一刻犹如做梦。他先假装逃跑,躲在了屋子后边,然后从车库房顶回到二楼。之后在惊慌失措的舞冬的请求下确认了春的伤势,并拨打了119。救护车和警车蜂拥而至,房子周围变得嘈杂起来。象山终于确信这不是梦,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
自己曾一度失去家人,这亦是事实。自暴自弃的他注射了从伊甸手上买来的名为西斯玛的药液,陷入了现实扭曲,自我分裂的感觉中。待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然身处于五小时前的自家。
话虽如此,自己仍是精神科医生。禁锢于幻觉和妄想的患者见过无数。人脑有时会堂而皇之地撒谎。尽管体验到了类似时间回溯的现象,但同时象山也冷静地认为这绝无可能。这有可能只是一种幻觉。
可后来象山接受完警方的询问,并在警署的厕所解了手,当他为拿手帕而把手插进口袋,把指尖触碰到的某物拿出来的那一刻,象山意识到那绝对是现实。
从伊甸手里买到的两个安瓿瓶,其中一只空空如也。
除非把瓶头折断,否则不可能抽出安瓿瓶中的药液。然而尽管安瓿瓶完好无损,里边的东西却消失了。
要解释这个现象,逻辑理应如是——
西斯玛令摄入者回溯了时间,一切现象尽皆回归到过去的状态。但唯有两个例外。
其一是摄取者的仪式,倘若不曾留下注射西斯玛的记忆,那就根本无从辨识时间回溯。
另一个是西斯玛本身。西斯玛的作用于外部世界,而非作用于自身。因此即便一切现象都回归过去,也只有作为始作俑者的西斯玛不会恢复原状。
可是最最例外的依旧是西斯玛本身,盛放它的安瓿瓶亦是时间回溯的对象,因此便产生了明明安瓿瓶没有折断,却发生了内容物消失不见这般本不可能存在的状态。
西斯玛的性质,也就是只对自身无效的自我独立性,亦可谓给西斯玛的效果设定了上限。
假使西斯玛不具备自我独立性,假设在某处,有个长年持有西斯玛的人物X,X为自己打了一针西斯玛,回溯到过去。由于在之前的时间并未使用西斯玛,因此X可以再次注射西斯玛,在回溯到的时间点再度注射西斯玛——倘使这样一停不停地往前回溯,那么理论上X可以回到他首次得到西斯玛的数小时前。事实上,正是西斯玛的自我独立性将其使用效果限制在了一次。
想到这里,再联想到之前随手把第二个安瓿瓶塞进口袋,象山不禁想要诅咒自己的愚蠢。
为了保护家人,象山想尽了一切办法,但仍旧未能阻止这次的事态。今后还有可能发生相同的事情,到了这一步,能挽回家人的唯有西斯玛。剩下的唯一一支西斯玛无论保管得多么严密都不为过。
象山自高背安乐椅上坐起身来,眼皮似灌了铅一般。看了眼手表,时针指向下午五点,也是时间回溯后的第二十八个小时。自己一宿没睡,身体理应早在那一刻之前就醒了,因此实际的疲劳理应不止于此。
象山确认过保险柜的门牢牢关着之后,便起身走向卧室。
4
咚——滋滋。
声音自头顶传来。
睁开眼睛,所见唯有黑暗,此处是不死馆的地下室。
又是那个梦吗?
咚——滋滋。
声音愈加迫近。
这个声音——父亲的脚步声,正是象山万分畏惧的东西。同时也象征着家庭的崩溃。家人刚破门而出,自己就做了这个梦。这般巧合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了。倘若弗洛伊德听闻此事,想必会快活地吹起口哨吧。
但现在有所不同,象山找回了家人,手握西斯玛之力的自己无所畏惧。
象山扶着墙壁站了起来,紧紧踩在地上,侧耳倾听着黑暗。
父亲的脚步声杳不可闻。
这个房间已经没事了。
象山为眼睑灌注气力。
淡淡的光射了进来。
他眯着眼睛,缓缓地环顾四周。
自己身处于狭小的箱子中。
遥遥漂浮的四边形似曾相识。那是地下室的天窗,本以为自己已经醒了,不承想还在同一个地方。
象山抬起头环顾房间。绞刑架、断头台、电椅、手术台——摆着的尽是些恶趣味的大型道具,而盛放自己的乃是一口木制棺材。
三十六年前,由于事故而丧失身体自由的父亲,将表演时所用的魔术道具全都搬进了地下室。开始监禁佩佩子的时候理应搬去了别的房间。所以这里是更早以前——也就是象山小时候的地下室。
那里有人。
“一号来喽。”
声音很是古怪,既像是初次听闻,又像是极其耳熟——
眼睛循着声音的下方凝望过去,只见一个男人坐在弯腿的电椅上,身穿与象山极其相似的酒红色睡衣。
“果真还有一个人。”
象山与他对上眼时,男人夸张地挥了挥手。
这个男人就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物——象山晴太。
“别吵了。”
断头台那边也传来了声音,音量特大,吐词也有些不清,可声音一模一样。只见他把用来盛放斩落头颅的桶倒转过来,桶底朝天坐在上边。这人也与自己长得一般无二。他也是象山晴太。
“真烦人。”
他一边不自觉地抖着腿,一边掏出King Hitter的盒子,身上穿的是和昨天的自己同样的牛津衬衫。定睛一看,面料皱巴巴的,到处都是泥水溅过似的黄色污渍,双眼被浓重的阴影包围,半张脸覆着麻乱的胡茬。
这是令人作呕的梦,虽不清楚这究竟表示了怎样的心理,但仍想快些醒来。象山闭上眼睛,向现实伸出了手。
“等下,现在醒过来还太早了。”
睁开眼睛,身穿睡衣的象山正用食指指着自己。
“听好了,这可不是普通的梦。我和那边的我,并不是大脑皮层产生的荒谬幻觉。而是真实活着的,跟你一模一样的象山晴太。”
他把宽大的下摆一荡,食指指向了另一个象山。原来如此,舞冬说得没错,真是像极了古早电影里的恶棍。
“现在的你大概是这样想的吧——自己是在西斯玛的作用下回到过去的。”
“难道不是吗?”
“不是哦,你是通过西斯玛移动到了新的时间线上,时间回溯只不过是伴生的副作用而已。”
睡衣象山打开了放在房间一隅的木箱,在装满绳子、锁链、鱼线、手铐,脚镣、西洋剑、大折刀、锤子、钳子、电钻,乃至于含水炸药、雷管、导火线、仿真的手和头的箱子里,取出了一支铅笔和一张纸。只见他飞快地划动铅笔,画出了一张系统图。
“因为你注射了西斯玛,原本单一的时间线分作两条。上边的是原来的时间线,下边的是新生成的时间线。
每条时间线上都有一个象山晴太。如果时间线分作两条,我们也就会分作两人。幸运的你进入了新生成的时间线,并随之稍稍回到了过去。与此同时。倒霉的我则停留在原来的时间线。西斯玛发生作用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是以进入这条新时间线的概率也是二分之一。”
参照系统图,穿着恶棍睡衣的他是象山0,从此分支出来的自己就是象山1了,可是——
“那我们应该分成两个才对吧,为什么会有第三个人呢?”
象山瞥了眼穿脏衬衫的象山,这般说道。脏衬衫哈哈地拍了拍手。
“幸运者连这种事都想不明白吗?”
“我们又打了一针西斯玛。”
恶棍睡衣象山瞪了眼脏衬衫,嘴里继续道:
“跟你不同,我们注射了第一针西斯玛后没能进入新的时间线,仅仅一个小时不省人事,无论自身还是世界都没什么特别的变化,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感到失望也是事实。
别再做这种蠢事了。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就在同一天深夜,我又打了一针西斯玛。若正如伊甸所言,出现效果的概率为百分之五十,那么第一次可能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他愕然地笑着,在系统图上添加了新的分支。
“结果就产生了另一条时间线,我移动到了新的时间线,稍稍往过去回溯了一些,而那边那个脸色难看的我仍留在了原来的时间线。”
象山重新整理一下思绪。从侧边笔直延伸出去的是原来的时间线,向下岔开的是分支后产生的时间线,脏衬衫象山是没有任何分支的象山0,自己则是第一次注射西斯玛后分支出来的象山1,恶棍睡衣象山则是第二次注射西斯玛后分支出来的象山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