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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行知拉把椅子坐在他跟前,问,你的吉他呢?姚乐眼珠子动了动,半晌才出了口气,说,卖了。凭直觉,陆行知觉得这是实话,又问他,你19号凌晨为什么去北京?姚乐的声音像从喉咙底呼出来的,嘶哑地说,在这儿我什么都没了,北京还有音乐。看他的吐气发声方式,大概平时唱歌就这个状态。陆行知问,那怎么又回来了呢?姚乐看起来更加惆怅了,说,他们都说,摇滚死了。过了一会姚乐突然抬起头,眼中有泪,面带惊惧地问陆行知,你说,如果喝多了,会杀了人也不记得吗?陆行知没料到他有这个担心,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想了一想,起身出了审讯室。
卫峥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小瓶二两装白酒,一口一口闷着,已经喝了一半,看见陆行知出来了,问他姚乐现在什么状态。陆行知犹豫着说,我觉得不像是他。卫峥嵘烦了,不知道是烦陆行知的犹豫还是他的想法,呵斥道,又是你觉得!靠感觉还破什么案!他这种不三不四的人,骗吃骗喝、白吃白住,在社会上混了多少年了,说瞎话张嘴就来,蒙得你一愣一愣的。你那书生气赶紧给我脱了,不然这活儿你干不了!老杜在旁边道,老卫,还没喝多,怎么就说酒话。卫峥嵘对陆行知一摆手,进去看住了,别让他睡觉!熬他一夜再说!
霍大队突然冒了出来,说,卫峥嵘,嚷嚷什么!卫峥嵘噌地把酒揣进了裤兜。霍大队指指审讯室,问卫峥嵘,没动手吧你?卫峥嵘说,我还没抬手就耍死狗了。霍大队说,靠证据说话,别靠拳头。卫峥嵘说,那要是靠什么他都不说呢?霍大队问,是他吗,有多大把握?卫峥嵘扳指头一个个数,杀人动机、作案时间、出逃时间,还有铅笔!典型的情杀,十起有九起都是这情况。霍大队转向陆行知,问,新兵有什么看法?陆行知迟疑着说,我……说不准……没把握。霍大队皱了皱眉,卫峥嵘瞪了陆行知一眼。
突然大家的BP机齐声响起。所有人纷纷拿起来看,脸色一个个沉了下来。值班女警小常匆匆跑了过来,一看脸色,就知道携着什么消息。大家看着她越来越近,伴随着皮鞋跟踏水泥地的“嗒嗒”声,仿佛有种黑云压城之感。小常跑到霍大队面前说,霍队,又发案了,还是老城东,女性被害人。
黎明尚未破晓,暗青色的天空下,几辆警车鱼贯驶入老城区狭窄的街巷,赶往新的命案现场。
与柳梦一案的案发现场相似,这里也是即将拆迁的街道,住户大都搬走了,只余下残破的房屋。警车们刚到,早起的老头老太太们就围了上来。卫峥嵘刚打开车门,老人们的指责就乱箭一般射上身来。怎么回事?又死了一个!还有完没完?这地方还能不能住了?老城区政府管不管了?嫌我们都没权没势的,命不值钱?
维持秩序的民警们左支右绌,好不容易把老人们拦回去。卫峥嵘和陆行知在人缝中挤向案发现场。这次也是一间即将拆掉的破平房,房门已经被人拆走,窗户只剩下个四方形的洞,屋里稍微有点用的东西都被捡走了。
一眼看见被害人尸体,卫峥嵘霎时有些恍惚。死者跟柳梦的死状太像了,也被摆成一个不自然的姿势,同样年轻、秀美,全身没有一处伤痕,赤裸的尸身白得刺眼。
法医老吕手持相机,在一旁呆呆站着。卫峥嵘问,发什么愣?老吕转头,看见卫峥嵘,脸上的表情好像被打了一拳。老吕说,只怕……是一个人。卫峥嵘没听明白,问,什么一个人?老吕说,和柳梦案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卫峥嵘惊了,说,怎么可能?杀柳梦的在局里关着呢!看着相似的现场多了去了。老吕伸手一指。卫峥嵘走上一步,循着老吕的手指看去,死者的身侧有一支铅笔,是普通的HB铅笔,和柳梦身边那支一模一样。卫峥嵘蹲下身,盯着铅笔。老吕说,摆放的位置、角度跟柳梦案完全一样。柳梦案的时候,我还以为那铅笔是哪个小学生丢的,没想到是特意摆的。卫峥嵘像木雕般定住,仿佛痴了,但拳头却攥得越来越紧,老吕叫他也没有回头。突然他又猛地站起身,笔直向外走。陆行知不明所以,转身跟上他问,看样子现场没有能确定死者身份的东西,要马上走访吗?卫峥嵘说,走访个屁,老百姓都快炸了。你去自行车厂,我去电扇厂,去喷漆车间问,她眉梢有个痣。陆行知不解。卫峥嵘说,她头发有油漆味儿。
陆行知去了自行车厂。工人们刚刚上班,停好了本厂出产的自行车,提着饭盒走向各自的车间。
陆行知找到了喷漆车间,向一名中年大姐询问,这儿有没有一个眉梢有痣的女工。大姐指着自己眉梢说,这儿有痣?不会是杜梅吧?她昨晚上加班儿。大姐慌里慌张地领着陆行知走到职工照片栏,指着一张照片说,是不是她?陆行知看去,照片上的女孩笑得很甜,正是死者。陆行知点点头。大姐“哎呀”了一声说,她怎么!话未说完,大姐的泪就下来了,又接着说,她孩子可怎么办!她就一个人…….陆行知大吃一惊。
杜梅有个女儿,不到三岁,白天被托管在老城东街道托儿所。托儿所就在她家到自行车厂的路上,一出平房区就到。托儿所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面有栋两层灰砖楼,院子里放了个破滑梯。托儿所虽破,但给附近上班的双职工家庭提供了方便。陆行知赶到托儿所,询问看护员。看护员记得很清楚,杜梅的女儿是昨晚上10点多钟被接走的,孩子都睡着了。这周围有几个工厂,上夜班的人也不少,托儿所有人值夜班。陆行知问她,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看护员说,女孩,快三岁了,叫宁宁,可懂事了,从来不闹。
陆行知问了杜梅家地址,给卫峥嵘发了个传呼,一刻不耽误地往那儿赶。杜梅家是胡同里一间平房,陆行知骑车赶到,撂下车去拍门。房门关着,陆行知推了推,老式弹簧锁是碰上的。他敲了几下,又趴在门上听,但没有孩子的哭声。
陆行知正考虑怎么把门弄开,卫峥嵘急火火地赶到,问,有人吗?陆行知说,门锁了,没听见孩子哭。卫峥嵘说,让开!说完飞起一脚,把门踹开了。两人冲进屋内,只见小家收拾得整整齐齐,床上铺盖都叠着,有几个廉价玩具。两人把所有的角落都找了一遍,没有孩子。
家里没有,发现杜梅的现场也没有孩子,陆行知只觉后背一阵阵发凉。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只能从现场开始找,一间房一间房地找,一条巷一条巷地蹚。所有警察都出动了,以现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撒网,地毯式搜索。卫峥嵘似乎前所未有地愤怒,所有遇到的上锁的房门,都是一脚踹开,边找边骂,王八蛋!毙了你!
巷子里大部分都是空房,一眼就能看见有人没人。陆行知冲进一间平房,一条野狗蹿了出去,嘴上血糊糊的。陆行知吓了一跳,赶紧去看野狗刚刚丢下的东西,还好只是一堆鸡骨头。
房子挨间找过去,直找到了两条巷子之外,陆行知看见一间平房里有个被丢弃的大衣柜。搜查了这么久,头一次看见一件这么大的家具,陆行知小心翼翼地走去,打开柜门,看见一个小小的身体像个婴儿般瑟缩着。陆行知胆战心惊,轻轻试探孩子的鼻息。他小心抱起小女孩,只见她双眼紧闭,脸色发青。陆行知脱下外衣包住孩子,小声叫她,宁宁….宁宁……小女孩似乎哼了一声。陆行知连忙抱着她就往医院跑。
霍大队和卫峥嵘都去了医院,站在病房外,看着医生围着病床上的小女孩忙活。霍大队问,这孩子是被她妈藏在那儿的,还是……陆行知说,她没穿鞋,脚底都是泥。这孩子估计是深更半夜独自走了两条巷子,找着那个大衣柜,钻了进去。他仿佛能感受到小女孩的绝望。卫峥嵘听不下去,一拳砸在墙上,转身就走。
回到队里,卫峥嵘跟霍大队要办公室,给专案组用。队里没有合适的空房,卫峥嵘便要借用大会议室,就这个房间最宽敞,折腾得开,困极了还能在墙角支上行军床眯一会儿。霍大队不想借,卫峥嵘说,先给我两周,破不了案我就搬出来!卫峥嵘也不听他回答,撤身出来,却迎面碰上陆行知和姚乐。杜梅被杀时,姚乐在警队关着,嫌疑自然被排除了。陆行知正跟姚乐交代,先不要离开本市,需要时还会找他。姚乐连连点头,突然看见了卫峥嵘,本能地畏缩一下。卫峥嵘也不看他,绷着脸擦肩而过。姚乐挺委屈,小声跟陆行知说,他…..是不是该给我道个歉?
6
专案组警察们吃盒饭,一个比一个吃得快。
陆行知一边吃,一边看着墙上的案情图。一边是旧案,一边是新案。2010年的新案这边,姚铄的照片旁边标记着“排除”。正看着,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陆行知接了,是姚铄,他在电话里说,陆队你好,有个情况,我想起来了。
他们约了个咖啡馆见面。姚铄对公安局的芥蒂还在,不想去局里说,陆行知表示理解。雅间里就他们两个人,姚铄要了杯咖啡,陆行知要了杯水。姚铄打开他带来的笔记本电脑,说,上个月吧,楠楠在网上认识个人,QQ网友。她跟我吵架的时候还说过,我还没一个认识她几天的网友了解她,还说这网友建议她跟我分手。听起来,她跟这人讲了不少自己的事儿。
姚铄打开QQ,输入密码登录,说,这是她的QQ。陆行知问,你有她密码?话里的意思是能互相掌握聊天工具密码,关系肯定不只是发生过几次男女关系。姚铄笑笑,有些苦涩,说,密码是我试出来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期。但这是我的电脑,没有她的聊天记录,不知道是哪个人。
姚铄把电脑推给陆行知。陆行知拉着滚动条,挨个看王楠楠的QQ联系人。突然,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简单两个字母,HB,头像是QQ自带的戴眼镜大叔。陆行知眼前闪过案发现场的那些铅笔,笔杆上都有两个字母“HB”。
姚铄问有没有什么发现,陆行知说,现在还难说,电脑我能先带回局里吗?姚铄请他随便用。陆行知谢了一声,收起电脑正要走,姚铄站起来,语气沉甸甸地说,陆队,我也等了十三年,抓住他吧。
陆行知把姚铄的电脑带回了警队,交给技侦的电脑专家小丁。赵正明坐在一边看小丁操作姚铄的电脑,指着QQ问陆行知,为什么是HB?陆行知说,那些铅笔都是特意摆放的,铅笔上的HB字母你觉不觉得像是个签名?赵正明若有所思,猜测着,这人姓何?姓郝?这时小丁看着电脑说,这人最后一次上线是4月29日,ip地址也查出来了。4月29日晚到30日早晨,就是王楠楠的被害时间。小丁定位了登录地点,是解放南路167号。
解放南路167号是个网吧。解放路是条大路,两边都是老建筑,挨着老长途车站,很繁忙。
陆行知和赵正明站在路对面观望。赵正明问,进去吗?陆行知说稍等。他看着一辆出租车驶近,停下,卫峥嵘下了车。赵正明和卫峥嵘见面,都略感意外。陆行知给他俩互相介绍,说,还是碰个面吧,以后免不了的。这是赵正明,小明。这是卫峥嵘,老卫。赵正明说,您别听陆队的,我不叫小明。他突然反应过来,卫峥嵘这个名字这几天都看熟了,没想到现在跟真人对上号了。可是看着眼前这个头发斑白态度和气的老头,不像卷宗里那个脾气火暴的人物。赵正明问,您是卫峥嵘师傅?当年的案子,您是主办刑警,每份卷宗上都有您的名字。卫峥嵘笑笑,伸出手,说,小明你好。小明听了表情有点儿纠结。陆行知和卫峥嵘坏笑了一下,像两个长辈合谋逗孩子玩。
他们商量了一下,让赵正明先去了网吧。赵正明故意把外套脱了搭在肩上,头发也挠乱了,趿拉着脚走到柜台前问,多少钱一小时?老板是个胖男人,扫了赵正明一眼,说,四块,登记身份证。柜台上放着个登记本。赵正明连衣兜都没翻,就说,没带。老板看看赵正明说,那一小时六块。赵正明掏出带警徽的证件,说,我带了这个,行吗?
陆行知和卫峥嵘随后跟进来,老板很识相,听了他们的请求,点头哈腰地把他们带到后面一间办公室里,一直赔着笑,脸都笑僵了。陆行知翻了翻身份证登记本,递给赵正明说,虽然希望不大,但4月29号登记的,35到55岁之间的男性......30岁以上的吧,都排查一遍。赵正明接了登记本离开。陆行知又对老板说,4月29号的监控还有吧?老板赶忙说,有,有!他边说边点着头,在电脑上操作着,打开了监控视频。视频调整好了开始播放,陆行知示意老板出去。老板演示了快进暂停等功能后便出去了。
卫峥嵘看着视频说,这个地方恐怕是他特意选的,旁边就是老长途车站。陆行知说,嗯,常客少,过客多。看看吧,咱们两双眼睛,能不能发现什么熟人。陆行知按了快进,两人都难静下心来看视频。视频走了会儿,卫峥嵘清了清嗓子,说,我来……老霍知道吗?陆行知说,还没跟他说,看你的意思。卫峥嵘脸上似有些歉意,说,我当年离开警队,让老霍有点儿下不来台。陆行知大大咧咧地宽慰他,没事儿,老霍心大。卫峥嵘沉默了片刻,说,除了我自己的原因……壮壮他妈有糖尿病,我得照顾。陆行知看着显示器屏幕说,不用解释,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弟兄们都随叫随到。卫峥嵘揉了揉眼睛,不知是酸涩还是动了点感情。
陆行知突然把视频停住了。卫峥嵘看过去,视频中,一个中年男人走进了网吧,走到柜台前。陆行知又快进了一点,摄像头正对着这人的脸,他们看清了这人的样貌。
陆行知和卫峥嵘对视一眼,这人他们认识。这男人戴着帽子、墨镜,穿着一件防风夹克,还戴着手套。他的额头到左脸上有一条蚯蚓似的暗红,是一道疤。
第三章 鸟人
1
1994年,南市街上的大富豪洗浴中心开张已经三年了,也是杜梅在这儿工作的第二年。杜梅天天傍晚开始上班,凌晨下班,白天再回家补觉。有时候太困了,她就在洗浴中心的员工休息室眯一会儿。很多个早晨,休息室里的暗紫色绒面沙发上,几个女孩东倒西歪睡着。茶几上杯盘狼藉。厚重的窗帘透进一线晨光,打在金色壁纸上,像一幅色调颓靡的油画。
下班前,杜梅到洗手间卸妆,草草洗了把脸,捧了水正要漱口,却突然干呕起来。旁边隔间走出一个女孩,说,哎,倒霉!有那个吗,借我一个。杜梅在手包里翻找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有好长时间没用那个了。她去了医院,做了妇科检查。女医生打量着装扮有些妖艳的杜梅,冷脸把一张化验单递给她。杜梅看了一眼,脸色苍白了些,低头踌躇着,轻轻地说,我不想要。医生说,那约手术吧。
手术约在后天。杜梅回到家,一白天都没有睡着。到了傍晚,她又重新上了妆,回大富豪上班。走到流光溢彩的洗浴中心大门前,她突然站住了,转头望着街上来来去去的人们。他们都是平凡普通的人,然而他们身上有一种东西,让杜梅怦然心动,大概这就是家的温暖。杜梅眉眼间不再犹豫,转过身离开了大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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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行知做了一晚上的梦。昨晚睡前,他看了两章美国人写的《犯罪心理学研究》,这两章是写连续杀人犯的,也叫连环杀手。1997年,美国大片刚引进中国三年多,犯罪类美剧还没有开始流行,这类书籍还不是畅销书。哪承想就因为看了这个,一晚上没睡踏实,梦里出现了很多看不清脸的面孔,在老城区的街巷里走动着。到了早上他的睡眠也很浅,像初冬水上的一层薄冰,鱼吐了个泡泡,冰就裂开了。陆行知睁开眼睛,发现杨漫不在身边,客厅里有响动。
他走进客厅,惊讶地看见杨漫刚在餐桌上摆好了饭菜。陆行知冷不丁出现,吓了她一跳,说,呀!你醒了?陆行知说,你怎么起来了?杨漫一边忙乎一边说,我是田螺姑娘,好勤劳吧?陆行知笑笑说,谢谢姑娘。
洗漱完毕,陆行知和杨漫坐在餐桌旁吃饭。桌上放着三菜一汤,番茄炒蛋、榨菜炒猪肉、虾米白菜和粉条豆腐汤,看得出杨漫的超常努力。她表情很期待地等着陆行知下筷子。陆行知说,早上不用这么丰盛吧。杨漫说,咱俩一天就在一起吃这一顿,当晚饭吃呗。陆行知有些抱歉,说,对不起,太忙了。杨漫绽开笑脸催他,快吃吧,吃完了抓坏人去!陆行知夹起一筷子菜,嚼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停顿了半秒,好像在确定嘴里是什么味道,随即他又甩开腮帮子奋力大嚼。杨漫张大着眼睛问,好吃吗?陆行知嘴里塞着饭菜说,好吃!杨漫目不转睛地看着陆行知。陆行知把几盘菜挨个尝了,吃得津津有味。他看杨漫并不动筷子,问她,你怎么不吃?杨漫说,早上没胃口,都是你的。陆行知也不推辞,把几盘菜拉到自己面前,风卷残云,好像唯恐杨漫跟他抢。杨漫说,这周末该看看你爸去了。陆行知迟疑地说,我恐怕……没时间。杨漫说,我自己去。陆行知问,你怎么去?杨漫说,跟我爸要辆车好了,你不用管。陆行知有些抱歉,点点头接着吃。
三盘菜都见了底,陆行知喝完最后一口汤,没忍住打了个饱嗝,装腔作势地夸奖说,太好吃了!然而他发现杨漫望着他,眼圈渐渐红了,眼底变得亮晶晶。陆行知忙问怎么了?杨漫大声说,一点都不好吃!我都尝了,特别难吃!我本来不想让你吃的,可你天天回家这么晚,我生气了!你干吗吃这么干净?你是不是太累了,累傻了,好吃难吃都分不清了?对不起,陆行知,我不生气了。说着杨漫哭了起来。陆行知站起身,走过去轻轻抱住她。杨漫也抱住了陆行知的腰,接着哭。陆行知摸了摸杨漫的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到警队,卫峥嵘马上带陆行知去了杜梅家,走访了杜梅家邻居老两口,也是杜梅的房东。杜梅租住的两间平房本来是他们儿子住的,儿子看不上这地方,一参加工作就搬走了,搬到城里去了—老城区的人称那些楼房高耸的地方叫作城里。老两口都是实在人,大妈话多,热情奔放,大爷话少,惜字如金。大妈说,杜梅搬过来两年多了,那时候孩子还不到一岁。后来孩子断了奶她就上班了。原来在纸箱厂,今年才换到自行车厂,干喷漆,说补助多。一个人带孩子,加上工作,忙得她燕子似的脚不沾地,可看她吧,就没苦过脸,一有空就带孩子上公园,给孩子做鱼做肉,养得白白胖胖的,真是招人疼的一个小丫头。可惜我们俩年纪大了,身体不行,帮不上什么,也就平时给她端碗面。看杜梅跟孩子在一块儿,母女俩老是笑个没够儿。卫峥嵘问大妈,孩子的爸爸是谁?大妈说,我也问过,她说人没了。我寻思,怕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事儿。陆行知又问,有没有什么男的找过她?大妈寻思了一会儿,说真有过,转头问大爷,那一回,前半夜的,有个男的敲她的门,喝多了吧,说的话不三不四,是你把他赶跑的吧?大爷点头说,我拿了把斧头。卫峥嵘问,什么时候的事儿?大妈说,有十天半个月了。卫峥嵘接着问,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大妈说,没看清,我眼花,肯定是个男的。大爷切中要害地补充说,那人是自行车厂的,穿厂里工装。
陆行知和卫峥嵘又去了自行车厂,找到陆行知上次询问过的大姐,那位杜梅的车间同事。大姐一听这情况,就笃定地说,是马成群吧,肯定是他,组装车间的。卫峥嵘问大姐,他跟杜梅什么关系?大姐说,没关系。他想有关系,杜梅不答应啊。这人就是厂里的老流氓,年轻点儿的、单身的姑娘,谁没听过他的无赖话,见了他都躲着走。杜梅一来,就让他盯上了,天天来我们车间转悠。这时,一个瘦小的年轻女工路过,看了他们一眼,远远绕开进了车间,好像唯恐警察找她谈话。
卫峥嵘和陆行知又去了组装车间,找到工长问马成群的情况。今天马成群没来上班,工长在抽屉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卫峥嵘说,马成群就是个害群之马!三四天没上班了,也没个话,这种人早该开除!卫峥嵘问,那怎么没开除呢?工长说,怕他闹呗。马成群是个流氓,一身滚刀肉,一有纠纷,就提两个汽油瓶子上厂领导家门口蹲着抽烟。卫峥嵘听见汽油瓶子,问他们怎么不报警。工长说,他没点着啊!他说汽油瓶子是他防身用的,老拿着。卫峥嵘有点儿郁闷。
工长不知道马成群家的具体地址,只知道他住哪一片儿,巷子名字记不清了,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名字挺乱套。卫峥嵘和陆行知只好回警队,正朝厂门口走,喷漆车间那个绕开他们走的瘦姑娘追上来了,也不说话,但眼睛里有话。直到领着他们找着个僻静地方,避开厂里职工的耳目,瘦姑娘才说,同志,你们是在调查马成群吗?卫峥嵘和陆行知点了头,等着她继续讲。
瘦姑娘喘着气说,有个事儿,上周五晚上下夜班,就我跟杜梅姐两个人,马成群又来了,要送杜梅姐一个……姑娘有些尴尬,小声说,胸罩。杜梅姐生气了,让他走,马成群就动手动脚的。然后,杜梅姐就拿着漆壶,喷了他一脸红漆。陆行知看看卫峥嵘,说,难怪他这几天没上班。一脸漆恐怕不好洗。瘦姑娘接着说,然后他就急了,要打杜梅姐。我吓坏了,要去叫人,他才走了。临走前,他说……姑娘犹豫了,卫峥嵘追问,说什么?瘦姑娘说,他说,迟早弄死你。她突然流泪了,说我是不是该早点报警?杜梅姐就不会……
卫峥嵘没说话,他看见女人哭有点儿没辙。陆行知劝她说,你也预料不到的,别有思想负担,再说,也不一定是他。卫峥嵘猛地瞪了陆行知一眼,一定不一定,现在是不能讲的。
卫峥嵘面子大,专案组还是占了大会议室。去捉马成群之前,刑警们济济一堂,等着霍大队发新装备,诺基亚直板手机、摩托罗拉对讲机,在1997年都是俏货。霍大队说,特批的,爱惜点儿,别打个人电话啊,接电话也要钱!卫峥嵘和老杜拿了手机,朱刑警和陆行知拿了对讲。老杜拿着手机,爱不释手,说,哎呀,这玩意儿贵吧,多少钱?朱刑警说,不贵,也就顶你两年工资吧。老杜脸色一变,看看陆行知手里的对讲,说,咱俩换换,我手大,拿着直出溜。陆行知听话,跟他换了。卫峥嵘看看老杜手里的对讲,说这个更贵。
领了装备后,他们去了老城区。马成群家的地址已经查明,在朱雀巷。警方一共去了八个人,两辆车,卫峥嵘和陆行知在前车上,朱刑警和老杜在后车上。
陆行知手里的对讲响了—老杜还是把诺基亚换回去了。朱刑警在对讲里说,刚队里来电话了,朱雀巷有人报警,好像就是马成群家。卫峥嵘一皱眉,问什么事儿,朱刑警说,说是闹事,我让派出所别出警了,咱们先到。老杜在对讲里说,喂喂,他这个汽油瓶子是个问题,咱们是不是叫上消防?卫峥嵘不耐烦地说,叫什么消防?话音未落,只听前方乌拉乌拉响,两辆消防卡车超过他们开过去了。卫峥嵘一瞪眼睛,猛踩油门。
朱雀巷里热闹得像个大集,消防车堵在了巷口,消防员拿大喇叭吆喝着,让让,让让!同志们,看热闹也要分轻重缓急!卫峥嵘他们的车跟着消防车停下,刑警们跳下车,朝人群里穿过去。越接近马成群家,人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抬头看,马成群在一栋三层小楼的楼顶上站着,脚边放了三个尺许高的蓝色铁桶。老杜说,那三桶都是汽油?陆行知有些急,亮出证件喊,警察,请大家让一下!卫峥嵘说,谁听你的?挤吧!
他们前推后拥,奋力挤到人群前面。马成群家门口倒留出了空地,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正拿着喇叭和楼顶的马成群隔空喊话。干部说,你先下来,不要冲动,一失足成千古恨!放下喇叭,他又跟身边一对儿老夫妻央求,您叫叫您儿子!这是马成群的爸妈。他爸说,没用啊,他从小就是个王八羔子。干部挺焦急,说,公安怎么还没到?卫峥嵘接上话,到了!这什么情况?干部松了口气,惊喜地跟卫峥嵘他们一一握手,好像终于等到了亲人。卫峥嵘说,别握了,怎么回事?干部说,拆迁分房的事儿嘛,没有达成共识,他就采取这种极端的方式……卫峥嵘把话头一拦说,喇叭借我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