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别墅里面去睡觉?”
“那可不?尤其是冬天。这里一套别墅,一晚上六七千块钱,谁住谁是猪头三,老早没生意了,那片没有人巡逻,只要不用电,住一个礼拜都发现不了。”
“上面的铁丝网是什么时候加上去的?”
“叮叮当当的,搞了好长时间,去年夏天吧——要说全部围起来的话。我嘛,还得再守一阵子。”
保安一个人坚守岗亭,大概是孤单了,连着说了许多山海间不合常规的地方。梁皓一看手机,离约定的时间只剩半个小时。保安看出他要走,又复述了一遍去往山海间正门的路线。
假如那条被踩踏出来的小路可以通向山顶,梁皓打算尝试着走上去,然后从西坡下山,这样就可以直达垃圾填埋场。现在他只能沿着马路绕行,半小时恐怕到不了。他打电话给阿丽,说要迟到一会儿。
“莫关系,梁先生,王哥还在休息呢。我在路口等你,你慢点走。”
岭阳大道上尘埃四起,阿丽壮实的身影在远处显现,她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环山路比梁皓想象中远得多,事实上他走了将近一小时。阿丽站起来,挥着手臂喊,你可来咯。
他们一起走向砖房,“王哥”的屋子在填埋场空地的南边,和戚海的屋子南北相望。
“梁先生,我自己做主跟王哥说了,给两百,你看行不?”
“行。”
“那我这边……”
“一样。”
阿丽攥紧拳头在胸前晃了晃,快步走到门前喊,王哥!
王哥顶开帘子看外面,手里端一碗面,嘴巴咀嚼着。他颧骨凸出,皮肤黑亮,年纪和梁皓差不多。
他直楞楞地看着梁皓,等吃的咽下去,他说:“你来问赵楠的事?她的事我不太清楚的。”
“没关系,就是随便聊几句,要不了多久。”
梁皓说完看着阿丽,于是阿丽说:“去屋里聊吧,啊?”
王哥放下帘子进去了,阿丽再把帘子撩起来,朝梁皓打了个进门的手势。
一道轻质砖墙把屋子隔成大小两间,小的在里面,全部墙面上都贴了挂历或报纸,外面那间有灶台橱柜,锅碗瓢盆整理地井井有条,灶台旁还有扇后门,望出去可以看到一间低矮的石棉瓦房,里头堆满了垃圾。
王哥坐着自顾自吃面,阿丽把他对面的椅子扶正,让梁浩坐,然后陪了个笑脸,出去了。
“打扰你吃饭了。”
王哥听梁皓这样说,略显尴尬地搅了搅舌头,放下筷子,点了根烟。
“他们先前说,有个男人害了那姑娘,说的就是你?”
“对。”梁皓坐下了。
“他们虽然都听我的,但是赵楠的情况,很多人都知道得比我多,你想问什么?”
“你在这儿很久了吧?”
“没错。”
“原先在开发区的电子厂工作?”
“……怎么?”
“厂里裁员,就到这里来了,一起跟来的还有十几个人。戚海把你们安顿好,你们就跟着他一起干。”
王哥被烟熏着了,眯起眼睛。“说这个干什么?”
“我只是确认一下,没找错人。后来你跟戚海闹翻了,跟你一起出来的兄弟还是跟着你,这里的人就分成两派,你和戚海……”
“你到底啥意思?”
“我想知道,你跟戚海闹翻的原因是什么?”
“没什么原因,我就是看不惯他,他要我干啥就干啥,我不舒服。”
“那个时候,他要是赶你们走……他算是对你有恩。”
“有恩又怎么了?一辈子听他使唤?你这人,当真莫名其妙。”
梁皓看着他手里的烟。烟灰攒了很长一截,一点点弯下来,落到了桌上。
“你女儿在县里上高中,她……”
“你干啥!”王哥挺直身体,“阿丽跟你说了啥?这婊子,她跟你说了啥?”
梁皓吹走桌上的烟灰,然后看着他,轻轻摇头。“你有个念高中女儿,老婆在菜场门口摆摊卖饭团,你们住在镇上。”
“还有呢?”
“就这样。”
“那你提我女儿做什么?你走,钱我不要了。”王哥绕过桌子走到梁皓身旁,“走啊!”
阿丽蹲在自己家门口,一直望着这边,见梁皓出来了,迈着碎步跑过来。
“王哥咋说的?”
“我没有机会问,问了他也不会说。”
“也是,是这么着,姑娘被糟蹋了,哪个会说嘛。那么小就被糟蹋了。”
梁皓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阿丽。“你昨天跟我说你没有亲眼看到的。”
“是没看到呀,但我就是晓得嘛。王哥是个实诚人,不是女儿的事,不会跟阿海挑着干的。阿海的德行我还不知道,他看那女娃的眼睛,就那么个事。不过呐,我上回不说了嘛,阿海那里不行,说糟蹋好像也不对,到底做了啥,我总不好去问人家。”阿丽说完,伸出手指搓了搓,“老板,能多给一张不?王哥现在笃定知道了,是我告诉你的,我要挨揍。”
梁皓数了五张纸钞,从皮夹里取出来,攥在手中。“还有个事我想问你。”
“唉,你说。”
梁皓望向盐平山的山头,阿丽也跟着扭头望过去。
“你去过对面吗?山的那一头。”
“去倒是去过。”
“我的意思是,直接从上山过去,去酒店里混吃的,住别墅。”
阿丽瞪大双眼,嘴型调整了好几次才说出话来。“你看我像那种人嘛,老板,不是说人穷就一定爱贪便宜。好多人干过,我可莫干过。”
“谁干过?阿海和胡琛,谁干过?”
“他们就是干过,也不会向我汇报呀。”阿丽为难地瘪着嘴唇,“胡琛我是不知道,阿海嘛,他老早就满山跑,填埋场建起来之前就那样。”
梁皓松开手指,让阿丽把钱抽走了。


第64章 “诡辩”
木格子移门被拉开了,梁皓马上站起身。汪磊确认是他,便走进包间,他对跟过来的服务员说,红茶。随即,他发现茶几上没有茶杯,就问,红茶喝得惯?梁皓说,都行。那就来一壶,他说。服务员关上门走了。
梁皓对附近不熟,这家茶楼是汪磊指定的,时间也是。汪磊穿浅灰色带帽子的羽绒服,头发干燥而蓬松,看着比平日在刑警队里的样子憔悴、但也平和一些。今天多半是他的轮休日。
这个包间临街,窗台外面挑一根竹竿,挂着三盆吊兰,可以稍稍阻挡来自对面写字楼的注视。一张齐膝高的茶几,两边各一张沙发,汪磊在对面坐下了。
“你这是,”他哼笑着说,“有多少话要跟我讲?”他摊开双手看着茶几,仿佛一个个碟子里装的不是零食,而是梁皓的问题。
“那我就先提要求,我想见胡琛。”
汪磊慢慢把脑袋摆向远离梁皓的另一边,“你又要干什么?”
“他服刑了,我不可以去探视吗?”
“你跟服刑人是什么关系?你的申请通不过的。”
“谁批?”
“我批。”
“那就有可能通过。”
汪磊颤着肩膀笑了一阵,“你知道我不会答应,所以才约我出来。”
“对。”
“好,你说。你要问他什么,我替你传达。”
梁皓垂下目光稍作停顿,再次看着汪磊问:“他是怎么把人捞上来的?”
“用竹竿,头上带钩子的。”
“竹竿呢?”
“在他房子里。”
“你看到了?”
“看到了。”
“他有这样的东西也很自然,他们平时干活就需要这样的东西。”
“你说的对,不能确定我看到的竹竿就是他用来捞人的竹竿。”汪磊把手掌一翻,“但是反过来,也不能确定不是。你想说什么?”
“那天晚上——金莹失踪的第二天,胡琛去找赵楠。赵楠告诉胡琛金莹跳河了,胡琛就去捞人,结果真就捞上来了,你不觉得有问题吗?寻安河支流,挖这条河是山海间开发商的注意,他们也出钱了,但如果不是因为当时革马村排涝有问题,政府也不会随便答应。它不只是景观河,有五米深,将近十米宽,你觉得凭他一个人,能在半夜里把人捞起来吗?”
“确实不容易,但事实上他就是捞起来了。尸体被冲到网罩那儿,他需要确定的就只是横向位置。攀住网罩左右移动,然后用杆子试探河底,确定尸体位置以后,人先回到堤坝上,再用杆子把尸体勾上来——他是这样说的,你认为哪儿有问题?我是找不出来。”
“按照当时的水流速度,你觉得尸体被冲到网罩的可能性有多大?”
“你不能这样去考虑问题,小概率值得怀疑,但不能全盘否定,除非你能在逻辑上证明不可能。”
梁皓咀嚼汪磊话里的意思:他也曾对此充满疑惑,但最终选择接受眼下无从反证的现实。
九年过去了,原本可能存在的线索就和警察的热情一样,被时间消磨殆尽。金莹的死因、自杀动机、死前的行踪、还有尸体被转移的方法,这些最关键的信息全部来源于罪犯的招供,并且被警方采纳。诚然,这样破案的例子应该有很多,梁皓能理解汪磊的做法,汪磊不能像他那样,可以对其反复思量、搁置,一道题如果找不出错误,那只能打钩。
于是梁皓说:“金莹在21号晚上跳河,22号一整个白天,她在河里,你们在山上找,半夜胡琛把她捞起来,然后,23号天一亮你们就去河里找,他就埋到山上去了——这是在捉迷藏。”
“我们有我们的搜寻部署。赵楠隐瞒了她和女儿的冲突,换做你会第一时间把注意力集中在河里吗?况且,还有你的问题,以至于耽搁了搜寻进度。当然,我承认我们判断失误,对你的处理不公正……”
梁皓摆了摆手。“我的意思是,好像冥冥中自有安排,造成了时间差,你们和胡琛的行动只要错开一步,结果就不一样。你认为,这同样是小概率但不能全盘否定的事情;但是,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想:这个时间差是人为制造的。”
汪磊抬起了眉毛,“谁制造的?”
“胡琛。”
“你在说笑么,他怎么控制我们的行动?”
“他控制不了,也不需要控制。他只需要知道你们的行动,你们什么时候搜山,什么时候下河,然后跑去对赵楠说,‘警察搜山的时候,金莹在河里,警察下河的时候,金莹在山里,是我捞起来埋好的’。”
汪磊的眼神有了一些变化。
“可能没有什么时间差,不管你们什么时候下河,都捞不到人,而胡琛也没有下河去捞。”
“你是说……金莹没有跳河?”
“我是在这样想。”
“那她去哪儿了?”
梁皓低下头,转过脸看向窗外的吊兰。
“茶来了。”服务员说着敲了敲门。汪磊让她进来。她的托盘里有一个纹花精美的小炉子,一个冒着热气的玻璃茶烧壶,两个茶盏。她把这些东西按顺序放到茶几上,用打火机点燃炉子里的酒精,再架上烧壶,动作不紧不慢。她告诉汪磊如何调节火焰大小,然后双手叠在腹前说,请慢用。
拉门再次关上了。
“我不知道。”梁皓说,“但我会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想,这是我今天找你碰面的目的。我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证据的东西或者事实,单纯只是猜想。如果你觉得有那么一点可能,并且有必要的话,那就采取行动。”
空调挂在梁皓上方,出风口正对汪磊。汪磊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接着脱掉外套,仔细拉直了放在身侧,然后拎起咕噜响的烧壶,朝两个茶盏里倒茶。
“你说。”
“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案子破了?九年时间没有任何进展,现在忽然间真相大白。赵楠有负罪感,她坦白了,但她的坦白是有条件的。最直接的原因,是你在戚海的房子里找出了金莹的铃铛,然后就找到了她的尸体。突破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铃铛把金莹和垃圾填埋场联系起来了。”
“可以这么说。”
“你们那次行动的目标是要找出杀戚海的人,是这样吧?如果没有铃铛,不管有没有找到凶手,招待所杀人案和金莹失踪案还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情;铃铛让戚海和金莹产生关联,而胡琛和戚海本就有关联。但这个铃铛一直在胡琛那儿,是他放到戚海的房子里,这就很难理解。因为胡琛的目的是要隐藏赵楠,继续控制她——这一点你认同吗?对他而言,金莹的尸体永远不见天日才是最要紧的事。他正确的做法是,带走铃铛,然后销毁。”
“的确。”汪磊点着头说,“要是他不这么干,金莹的尸体就找不出来,案子到现在还没破,这样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我承认。”他前倾上身,手肘支住膝盖,“但是你刚才说的那一套逻辑,是你的,不是他的。他把铃铛放在戚海房子里,是要转嫁嫌疑……”
“哪来的嫌疑?”梁皓打断他,“不出现铃铛就没有嫌疑,谁都没有,哪有转嫁的必要?胡琛的做法不是转嫁嫌疑,反而是把嫌疑暴露出来了。”
“你有听明白我的意思吗?”或许是梁皓的态度有些咄咄逼人,汪磊出于针锋相对,也变得急躁了,“我说了,胡琛未必会像你这样考虑,这种理性对人的要求太高了。他是个罪犯,赵楠也是,犯了罪的人整天在想什么,在担心什么,这个我比你有经验。赵楠为什么找胡琛碰面,归根结底是这种心里造成的,她怕真相被陈舜他们几个挖出来,所以要让胡琛离开这里,切断和他的关联。如果他们像你这样思考问题,就不会有那次碰面。结果阴差阳错,胡琛杀了戚海,被人看到了,他知道自己逃不掉,这绝对会压垮他的心理,只要被警察盯上,接下来就会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他把罪证转嫁给一个死人,或许像你说的,不是最优解,但我觉得很符合他当时的心理状态。”
“他心里只有一件事情,就是不让赵楠牵扯进来,他不担心自己会怎么样,只要能继续控制赵楠,坐牢也无所谓。有这样一个意念在,他就是再慌张,也不会做弄巧成拙的事,他还记得要把赵楠给他的现金拿走,不是吗?拿走现金却不拿走铃铛,这很矛盾。”
汪磊靠进沙发摇了摇头,“我还是那句话,这是你的逻辑,你对一个逃犯的要求太高了。那好,既然矛盾,那你认为他转移铃铛的原因是什么?”
“也许他没有转移铃铛。”
“什么?”汪磊又重新坐直了。
“不妨这样想试试看,那会怎么样?——铃铛原本就在戚海的房子里。”
“……这些年一直都在?”
“对。也就是说,你找到铃铛以后的第一反应是正确的,戚海杀了金莹,把她的铃铛作为纪念品保存下来。”
汪磊闭目沉思,马上又睁开眼。“你就是因为胡琛转移铃铛的不合理性才得出结论:金莹不是自杀,而是被戚海杀了?”
“不是。这个念头在赵楠跟我坦白的时候就有了,当时没有想那么多。没有别的原因,我觉得她不会跳下去。”
“为什么?”
“她不是那样的性格。冲出家门的时候,可能有寻死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但她不会真的跳下去。”
“是嘛,这种事情我见得多的了。你好像比赵楠还要了解她。”
“你还记得赵楠的录音吗?”
“每一句都记得。”
“我想,如果我没有跟金莹说过不要来找我这样的话,如果那天晚上她见着我了,那么,她从家里出来就不会跑向木桥,她会再来找我,赵楠也是这么想的。但当她看到那片树林的时候……”
“她说她想起了那只猫。”
“没错,金莹一直以为猫被她扔进河里了,这给了赵楠一种直觉,金莹跟着猫去了,她要寻死,所以赵楠掉头了。当然客观上来说,她已经追出很远,金莹跑不到那个地方,她掉头是对的,但她的直觉错了。怀疑金莹不是自杀的理由难道不应该更简单一点吗?因为没有人看到她跳下去。”
“脚印呢,桥栏杆上的脚印怎么解释?她踩上去了,但是没有跳下去?还是说,这压根是赵楠在说谎?”
“赵楠说谎的可能性很小,不单是这一点,其余的我也觉得是可信的,或者说,都是她以为的事实。因为她说的是对她最为不利的局面,她这样说,等于把金莹的死全揽在自己身上了。”
“嗯,这个我认同。”
“你设想一下,冲动跳河自杀的人,究竟会不会在桥栏杆上留下脚印呢?我觉得不会,她会直接翻过去,而不是站上去。”
汪磊动了动眼珠子,随即点头。“所以她留下脚印,是为了让赵楠误以为她跳下去了?”
“对。就像她不回家一样,赵楠说别回来,好啊,那就不回去,赵楠说去死,她就‘去死’。只不过,是‘死给你看’,不是真的死。”
“然后呢?她去了哪儿?”
“去哪儿都行,只要暂时不被赵楠找到。我猜,她去了山海间,那儿有条路可以爬到半山坡,然后翻围栏进去。”
“这么说有根据吗?”
“有根据就是不是猜的了。”
汪磊把手指放到人中上,仿佛是略感遗憾一般摇了摇头。“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戚海也恰好在那个酒店里?”
“你说对了。”
汪磊又笑了,他看着窗外,舌头抵住下唇,就这样过了良久。
“早些年,山海间的管理有很大问题,很多拾荒者去那儿偷鸡摸狗,晚上就住在别墅客房里。”
“这个情况我当然知道,但你不能把各种偶然硬搭上去——这个小女孩一个晚上经历的这些事,未免太多巧合了,去你家撞上胡琛,去酒店又撞上戚海……”
“刚才那句话我可以原封不动还给你:小概率值得怀疑,但不能全盘否定,除非你能在逻辑上证明不可能。”
“你这是在诡辩。”
酒精快烧完了。梁皓把茶烧壶放回炉子上,看着壶底冒出细小的气泡,他说:“可能是吧,有人能告诉我那些想法很荒唐,也是好的。”
“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汪磊忽然想到了什么,眨了眨眼说,“不对,铃铛是跟着书包的,不是跟着人的,赵楠把书包扔河里了,铃铛怎么会到戚海手里呢?”
“他把书包捞起来了。”
“又是不着边际的猜想。”
“如果他看到赵楠扔书包,他就会去捞。那条河离犯案现场太近了,让你们找到书包,搜寻的范围就会集中在那一带。山海间的独栋别墅和那座木桥只隔了一道铁栏杆。”
“那胡琛给赵楠看的那个铃铛……”
“可以再找过一个——赵楠并没有看清楚那个铃铛。胡琛拿着铃铛去找赵楠是在你们打捞尸体的三天以后。如果他真的捞起了尸体,他巴不得马上见到赵楠。但他却隔了三天,为什么呢?可能他在犹豫吧。但也有可能是他需要时间来找一个看起来像模像样的铃铛。他知道那个铃铛什么样子,他见过的。”
“他拿另外一个铃铛去要挟赵楠……”汪磊喃喃着,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说,“那他必须确认金莹已经死了才行,否则就会穿帮。”
“是啊,他在审讯室里对我说,他看到戚海埋尸体——其实那是实话。”
汪磊眯起眼睛,目光如炬地看着梁皓,随即挪开了视线,眉间的皱纹逐渐变深。
“赵楠认罪了,他为什么不改口呢?”
“我不知道,你可以去问他。”
汪磊的表情放松下来 ,干巴巴笑了几声。“你都快把我说服了。因为几个疑点,还有所谓的‘她不会跳下去’,你就硬把事情讲成另一幅样子,我很难接受。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好,那就讲你已经接受的。”
“什么意思?”
“尸体和书包都是胡琛捞起来的,也是他埋的,他在你们搜山的当天晚上把尸体捞起来,然后马上就埋到了山上,他是这样招供的?”
“是的。”
“他怎么敢这么做呢?如果你们第二天继续搜山,尸体不就被发现了吗?”
“他可以埋在我们已经搜过的地方,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事实如此是你现在回头再看的结论,你认为他转移了铃铛也是这个道理。第二天就埋到山里的风险太大了,有这样魄力的人,就不会转移铃铛。不管捞尸体的人是戚海还是胡琛,绝不会捞起来就直接埋山里,一定还有一个中转的地方。”
汪磊似乎从梁皓眼里读到了什么,“哪里?”
“山海间的别墅客房。”
茶烧壶的盖子泊泊跳动,水星子溅到桌上,冒出一缕缕细烟。汪磊慢慢伸过手去,把炉子关了。
“你想让我去查?”
“你觉得有必要的话。”
汪磊站起来,双手插进裤兜,在茶几和沙发的空隙间来回走。这一次他思考了很久,然后停下来面对梁皓。
“快十年了,就算真是那样,还能查到什么?没错,尸体留下的痕迹很难清除,可是……除非那个地方十年没住客人十年没有打扫,你觉得可能吗?”
梁皓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你来决定,怎么查我不懂。我找你,不是来提要求的,只是觉得有另外的可能。我大概是做了很多自以为是的调查,但我并不是在怀疑你的办案能力,如果事实是原来的样子,我也完全可以接受。”
“你这样以退为进,我倒是难办了。哼,你还真有能耐。”
“不是什么能耐。我这样说可能不太合适,你没有淡忘,可总有别的案子要处理,但是对我而言,九年来就只有这一件事,再没有别的东西了,每一种可能性都会在我脑子里过一百遍,一千遍。想到这些,我就整晚睡不着觉。金莹现在埋在公墓了,我还没去看过她。我会想,我站到她面前,该对她说什么呢?如果她没有跳下去——我是说万一,那我对她说,‘生命是最重要的东西,下辈子可千万别那么傻了’,她一定会气疯的。”


第65章 尾声
洗好碗,他给自己泡了杯浓茶,坐进沙发里看手机。
妻子从昨天傍晚开始大扫除。和往年年底一样,这项工作通常会持续四五天,过了元旦收尾,然后在除夕前再来一次,为的是能体面地在这里举行年夜饭。妻子全家的亲戚都会到场,而他这边只有父亲一个人。到时候,他们父子俩会被乱哄哄的攀比揶揄的场面折腾死,像两只只会傻笑的猪。
此时,妻子站在铝合金人字梯上,擦第二层的窗户。她戴着塑胶手套,套口箍住粗壮的小臂,一丝缝也不留。梯子一个脚上的皮垫子没了,妻子挥动胳膊的时候,梯子也跟着扭动,发出的尖叫让人全身发酸。
她到底有多重呢?她要是摔下来,后脑着地,像拍碎的西瓜一样,这可太有趣了。他望着梯子中间的那根绷直的尼龙绳。绳子翘出几根须,在午后的阳光里闪闪发亮。绳子暂时还看不出来有断裂的迹象。不,绳子断掉的话,梯子会劈叉,这个女人最多摔个屁股蹲,或者跟着劈叉,撕裂大腿根部的肌肉,那没意思,要整个倒下来才行。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回手机上。他正在看一篇摄影心得,最近他常看这位作者的文章,是去年偶然注意到的摄影师——也许并不是什么摄影师,只是擅长用文字装模作样的人。这些年,写作的门槛和摄影一样越来越低了。
他之所以对这位作者感兴趣,是觉得字里行间所透出来的感觉似曾相识。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爱拍照的男人,就在隔壁家当家庭教师。当然,他从没看过他写的什么东西,事实上,除了那女孩出事以后,他上门来找他要照片那次,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尽管他很希望那么做。聊聊器材,聊聊灵感,他觉得那家伙是个行家,可是对方没有给他机会。就是这种不给人机会的感觉,似曾相识。
每一次按下快门就是一次准备和机遇的碰撞,碰撞出好作品的偶然,就像人生的重大转机一样可遇不可求,幸运地是,按下快门的动作可以不断重来。
他明明记得有这样一句话,却翻遍了也找不见。妻子还在扭,梯子还在叫,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什么转机,有的只是日益强烈的烦躁不安。他想回房间了,妻子却忽然叫他。
“老公。”
“什么事啊!”
“……你干啥咯?”
“唔,没什么,打瞌睡了。”
妻子眨巴两下黄豆大的眼珠子,“你看那边。”
他伸直脖子,朝妻子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山海间的别墅附近聚了不少人。
“有客人闹事吧。”他咕哝了一句。
“客人闹事来那么多警察?”
他不想那么快响应妻子,却也禁不住好奇,于是他站了起来。的确,那些人穿的制服跟保安的不一样,而且,他们分散在好几栋别墅周围,不像是在解决几个人之间的纠纷。
他走到院子里,妻子爬下梯子跟出来。
“真的是警察呐。”妻子说,“这事怎么没完没了,不都判刑了嘛,莫非是别的事?都折腾到酒店里面去了。”
他发现邻居们也和他一样望着河对面。随后有人走出院子,经过他家门前的小路上了木桥。他家是离木桥最近的一栋房子,院门正对着铺成拱形的防腐木桥面。
他不想凑热闹,可妻子已经走过去了,他怕她乱说话,只得跟上。妻子要乱说话他是控制不了的,但他至少要知道她说了什么。
“没啥好看的,都回去吧,各忙各的去。”
警察挥手驱散看客,他们在围栏的另一边,除了喊两声,没有更好的驱散办法。妻子正在和邻居交谈,听起来没人知道出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两个穿灰西装的管理人员从酒店大楼那边急匆匆走过来,他们手里拿着钥匙,一间别墅接着一间,把门都开了。警察进去后拉上了窗帘,不过拉扯的动作很是随意,窗帘落回来,荡了几下,留出很宽的缝。
他走近了,鼻子钻进栏杆的空档里,凝神细看。阳光刺眼,玻璃是黑色的,里面的人在窗户附近活动才能勉强看清楚。他们似乎是在往地上喷洒像是杀虫剂的东西。
“啊……”有个老头子朝一个应付他的年轻警察甩动食指,他认出对方了,“你们是县里来的警察。”
“找个东西,小案子。”年轻警察说。
“火烧眉毛的样子嘛。”
“不至于。马上元旦了,怕到时客人多了不方便。”
“你放心,元旦也没人住,大楼里头可能还有客人,这些别墅,鬼屋一样的。”
“是嘛,那就好。”
他也认出了好几张脸孔。现在基本上可以确认了,这批人就是负责调查女孩失踪的刑警。他们走访过倚山别墅的所有人家,尤其是他家里,那年来了两趟,一趟是正常询问,另一趟是因为他拍下的金家的照片。今年十月份又来了一趟,据说女孩是在木桥上跳河自杀的,他们就问他有没有看到或听到什么。
被妈妈打了一巴掌就跳河了,真是荒唐。
那警察说是在找东西,想必没人信吧。要紧人物来这里住别墅,丢了要紧东西,警察帮忙倒也说得过去,但是除非人家忘了住的是哪一间,否则怎么有同时排查所有屋子的道理?——看这幅样子,他们的确准备查遍山海间的别墅客房。
他拿出手机,打开搜索应用,在搜索框里输入“警察在案发现场喷洒的东西是什么”。他马上找到了答案:鲁米诺试剂,接触血红素会与活性氧产生氧化作用,释放出蓝紫色荧光。
拉上窗帘不单是怕人偷看,也是为了让荧光更明显吧,他想。
他的猜测很快得到了印证。邻居们像看动物一样看了半个多小时,陆陆续续回去了。妻子拽他的袖子,一直把他拽回木桥上。她压低嗓音,像哮喘发作似的说:“你听到了嘛,他们说小姑娘死在别墅里!”
“不是跳河吗?”
“谁知道呀,见鬼了。”
“警察说的?”
“老吴说的,老吴跟警察熟。你在笑什么?”
“嗯?我没笑。”
“明明在笑!”
“阳光太刺眼了。”他低下头,看着妻子浑圆的肚子。
他们走回家里,妻子又爬上梯子了。
“搞不好警察还要上门来,烦死了。你拍照就拍照,发给杂志社干嘛呀?”
“你说了十年了,还要说。”
这女人是不可能懂的。他一直觉得,那张照片的功能性掩盖了本身的艺术价值,这是他唯一一张在正经刊物上发表过的作品,他纠结了好几天才投稿给杂志社,可惜没有人对照片夸赞过一句,即便是杂志社的编辑。
“唉,我问你。”妻子转过头来看着他。
她处在逆光之中,零散的头发和尼龙绳翘开的须一样是金色的,她的脸一片黑暗。
“那些照片你真的删掉了?”
“什么照片?我就是随手拍的,这有什么!”
“我没问你怎么拍的——警察可不管你怎么拍的——我问你有没有删掉。”妻子又转过来一些,带着上身一起,现在她的腰隐约显现出来了。
“神经病……”他轻悠悠地骂了一句,站起身朝卧室走去。
他坐到书桌前,发现忘了把茶杯拿进来。他回头看了眼刚刚关上的房门,然后掀开笔记本电脑,打开隐藏的文件夹,一张张浏览照片。
她趴在沙发上,勾着小腿画画;她在厨房里,把刚洗好的带着水珠的苹果凑到微微张开的嘴边;她蹲在院子里捉虫子,裙摆拖到了泥土上;她在小路上迎面走来,刚刚撞见他的瞬间,他按下了快门……
她漠然又可爱,孤独地探索世界,宛如一只折耳的猫。
“啊——”
妻子在尖叫。紧接着,客厅里传来梯子倒地的响声,仿佛大理石被扇了个清脆的巴掌。他又怕又喜,连忙冲出书房。
梯子的确倒了,但妻子没有摔下来。她紧紧抓着窗帘,垂挂在二楼的高度。
“你快过来呀!”
窗帘的挂钩绷断了一个,两个,然后是一串。她的身体划出平缓的弧线,滚落到地上,和窗帘缠作一团。
昨天烟花五岁了,梁皓煮了一条鲫鱼给它吃。关于猫和人的年龄对应关系,各种说法稍有偏差。不过,五岁怎么也已经步入中年。它窝在这间小房子里,到现在只有梁皓陪着它。小时候叫它,它也“喵”地一声叫梁皓,现在叫它,它只摆动一下尾巴梢。梁皓摸着它的脖子,他在考虑,要不要去一趟宠物市场。
那儿的猫狗都是最普通的猫狗,价格通常在两百元以下。他看到烟花的时候,市场还没有形成,只停着几辆电动三轮车,车斗里装着笼子。它独自在笼子里,左探右突。同一窝的都被挑走了,留下品相最差的它。田园猫的各种毛色纹样,唯独三花不稳定,黑毛长在嘴鼻附近大概是最糟的运气了。
贩子说,就四十天大,小一点容易养熟。买回来以后,梁皓意识到“四十”应该是估摸数,那时倒推四十五天正好是元旦,就私自把它的生日定在了元旦。
带回家的第一个凌晨是大年初五,梁皓听到了稀稀落落的鞭炮声,于是给它起名“烟花”。它是母猫,挺合适的。
他下了楼,在人流如织的老街里穿行。这些年他一直这样走着,因为没有紧急的事,也不会去很远的地方,周边生活必须一应俱全。总的来说,他的生活自在而零散。金莹的去向提拉着并且归拢了他零散的生活,好像一艘慢行的小船泛起涟漪。如今这艘小船停下了,虽然还不确定中途经历了什么,但确实已经停下来了。
汪磊打电话来是在两个多小时以前。手机听筒里传来一声叹息,他说:“我跟你汇报一下工作进展。”
梁皓的心沉了下去。汪磊不无调侃意味的口吻已经告诉他答案了。
“我们在山海间别墅客房里蹲了两天,总共二十三栋,我刚刚拿到鉴定结果,没有金莹留下的痕迹。老实说,全面勘察远不止这点功夫。我查过酒店的记录,生意是冷清,但是这十年入住次数最少的一栋也有将近一百次,住一百次就有一百次打扫,所以我没管毛发和指纹,只测了血迹反应。”
“血迹?”
“是的,没测出来。抱歉,我只能做到这个份上。”
“不……”
“没测出来不代表一定没有,有些洗涤剂会干扰试剂的反应,但即使真的没有,也只能排除金莹是在别墅里遇害——而且是以出血形式遇害的可能性。如果只是中转尸体,或者遇害时没有出血,那检测就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换句话说,我们这次勘察对验证你的推测没有任何帮助。”
“我明白了。”梁皓对着手机点了点头,“谢谢。”
“另外,我去看守所找过胡琛了,他很茫然,听不懂我说的话。”
“或许我真的想多了。这样也好。”
“梁皓……”汪磊顿了顿说,“从我个人角度来说,我没法反驳你,我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赵楠和胡琛的供述一开始就是你说的情况,我就会以凶杀的性质结案,凶手已经死了。时间很可怕,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我做了二十年警察,我敢说每件案子都全力以赴,但我也接受了很多遗憾。而你要接受的,只是放弃一种可能性。别再多想了,不管她是跳下去了还是被人害了,都跟你没有关系。”
挂掉电话后,梁皓在沙发上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准备整理东西。一个人住,家当很少,虽然有点乱,能整理的地方并不多,不如干脆重新调整桌椅沙发的位置吧。他甚至产生了那样彻底的念头,换个地方住,换一套更小的房子。
他这么想着,看到了烟花眺望窗外的背影。它常常这样眺望,背影从容。但花花绿绿的世界只是它眼中的风景,它不爱出门,它会惶恐害怕,失去方向。梁皓拿起相机拍下了这一幕,反复看着。他想,也许烟花并不知道自己是只猫吧。
快到菜场门口时,手机在兜里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一个微信名叫做“阳光照耀海底”的人请求加他好友。“阳光照耀海底”的头像是一辆自行车。
梁皓停住脚步。他不自觉地笑了笑,忽然感到非常紧张,以至于拇指有些颤抖。他不想让梁湛先发消息过来,却想不好第一句话说什么才合适。
“你有自己的手机了?”
“对,昨天刚买的。”梁湛接着又发了一条,“平时只能周末用。”
梁皓长吁一口气。他看了眼晴朗的天空,把视线转向行色匆匆的人们。
“但是今天好像是上学的日子。”
“我现在在殡仪馆,小阿公去世了。”
梁皓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小阿公”是俞庆荣。
“手术没做好,做到一半人就没了。全身麻醉,没有痛苦。”
梁湛说话的口气像个大人了,至少网上聊天的感觉是这样。而后,俞庆荣去世的信息才真切地传递到梁皓的意识里。
“你要帮忙做什么吗?”
“不用,我在院子里,灵堂里面乱哄哄的。我想起外婆去世的时候了。”
“你记得?那时你才四岁。”
“院子里有个圆坑,我看到就想起来了。坑里点着火,很多人围着坑转圈,手里还拿着蜡烛。”
“不是蜡烛,是香。”
“然后你带我出去玩了,晚上的时候。后来堂姨也走出来了。我在玩泥巴。”
“对。你堂姨还好吗?”
“不知道,一直在哭。”
梁皓没有马上回复。然后他发现自己走错路了,他下意识地朝菜场走,就像平时散步那样。宠物市场在另一个方向。
梁湛仿佛心有灵犀:“你的头像是你养的猫?”
“是的。我现在正要去给它找个伴。”
“去哪儿找?”
“一会儿你就能看到了,我拍照给你看,你帮我挑一只。”
“好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