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云伏在地上,并不说话。他知道,武媚娘这番话倒也真不是用来吓唬他的。在大唐,不允许臣子对天子有任何隐瞒,对作为皇帝代理人的天后也是同样。
“杜公明知技不如你,却没有早早向我举荐你。你父亲去世虽说也是因为我,但他也同样欺骗了我。有功则赏,有罪当罚,我现在急需用人,所以你们之间必须要分出胜负来,赢家当然无碍,输了的人,就得负起责任。”
李凌云猛地抬头,在他的眼中,那些轻舞的幔帐突然变得犹如掠过锐利光芒的刀剑一样,充满凶光。
武媚娘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她需要一个人来取代不堪重用的杜衡,为她所驱策。与此同时,她既要确定李凌云的实力,也要断掉杜衡离宫后泄密的可能。
毫无疑问,在她心中,李凌云与杜衡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如果李凌云办案能力不如杜衡,武媚娘就会勉强留杜衡一命,继续任用。可若是杜衡技不如人,以天后的性格,光涉事太深这一条,就足以让杜衡死上百回。
这是李凌云第一次直接感受到大唐天后的想法。这个尊贵无比的女人,在他眼里就像那些用蚕丝纺织出的幔帐,看起来柔软温暖,可挡风遮雨,但实际上,也可成为杀人利器。
年幼时阿耶亲自教导过他,丝绸是怎么将一个人杀死的。
那天,阿耶在剖尸房里给他看了一具尸首。那人是一个犯错的宫中内侍,他的脸上覆着层层湿漉漉的白绢。
这些织物平日被人穿在身上,或被制成幔帐悬在房中,要么遮挡寒风,要么增加情趣;然而一经湿润,它们就变得沉重恐怖,将其掩在口鼻上,则毫无缝隙,受刑者会渐渐窒息昏迷,最终命归黄泉。
天后武媚娘是一个女人,女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给人柔和温软的印象;但武媚娘又有强大的力量,可以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李凌云久久不语。武媚娘似乎对他的沉默也无所谓,她语气温和地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与杜公赌斗。但若是那样,从今日起,大唐之内便不会再有什么封诊道了。”
令人窒息的威胁让李凌云皱了皱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谢阮,让他们去斗,只带着赢的人回来,届时我可以允许赢家提出一个请求。”武媚娘吩咐道。
“诺!”谢阮响亮地回答。
天后不再说话。殿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谢阮极快地站起身。这个时候,她脸上已没了调侃,倒是颇有几分同情。她对李凌云和杜衡道:“你们起来吧!天后已经走了。”
李凌云始终沉默。他起身望向杜衡,这才注意到杜衡的头发与胡须花白了许多,已不似上次见面时那样乌黑。他回忆起最后一次在家里见到杜衡时,这个长辈还跟阿耶谈笑自如,现在看来精气神都被抽去许多,简直像一个濒死的病患。
“赌斗,我接下了。”李凌云冲杜衡弯下腰,认真地把之前那个揖礼做完。接着,他直起身子,对谢阮冷冷地道:“不管要查什么案子,我现在都必须彻底睡一觉,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说完,他不等谢阮开口,就抢先否定她可能提出的建议:“在马车上将就的那种不算。”
谢阮闻言立即眯起眼睛,目露凶光。
“来人,安排李大郎和明少卿,还有杜公……在宫里歇息一夜。”她磨着牙抬手拍了拍,两个内侍迅速出现在殿门外,就像他们一直守在那里一样。
李凌云并不关心内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毕竟天后已然告知,整座宫殿是机关大家所造,随便哪个不起眼的角落都可能藏匿着重兵,再说皇后身边又怎可能无人防卫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推翻了自己之前的假设,这殿内除他们之外,只怕还藏了很多的人,只要一有异动,就会冲出来把他剁成肉酱。
李凌云快速地分析着他掌握的所有信息。他的确并不通晓人情世故,所以李绍为他安排的,是一条只需集中精力,在封诊技艺上精益求精的生存之道。
可他并没忘记,阿耶说过,人世间的一切,其实早就被上天安排好了。比如说,耳聋之人的眼睛就比常人更为明亮,所以耳聋之人虽然有一些缺失,但可以捕捉到其他人无意中会忽略的东西。这个道理放在他身上也同样适用,他虽然在人情方面愚钝,可在搜寻破案线索方面,他一向有着很大的能耐。
李凌云思索着,挪动脚步朝杜衡走去。“半年前,我在偃师县教授门中学徒如何观察案发痕迹。突然有我封诊道弟子自渑池县来寻,说是有一桩溺水案,疑似有人伪造死因,让我过去施以援手,调查真相。”
李凌云来到杜衡跟前,这时的他不像平日面对长辈时那样恭敬,而是牢牢盯住了对方的瞳孔,不容杜衡有所回避。
“这名弟子当时说,怀疑死者是先被杀害,后被沉入水中的,需剖尸检验这人的肺中有无泥沙。我顿觉奇怪,此等简单的案子,为何一定要来找我?附近明明有其他封诊家族的人,只要持正式令牌,随便哪一位都可以剖尸。但那弟子说,附近的人手上都有案子,走不开,于是我去了渑池县。到了地方,我先验看了文书,确定在案卷中有死者亲属的剖尸许可,这才下的刀。可是等我剖开尸首,死者亲属就突然一拥而至,把我给押送到了县衙。”
李凌云边说边缓步朝杜衡走去。对方见他逼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从方才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杜公,你为何要害我?”
“……你胡说什么?”杜衡神情愤怒地质问,“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既无干系,你又何必生气呢?”李凌云面无表情地整理衣袖,“从渑池县过来找我的弟子是封诊丙字丁家的人,族人都知,丁杜两家向来交好……当然,这并不能让我做出定论,不过……你刚才那句话,还是露出了破绽。”
李凌云眯起细长的双眼。他有些男生女相,眯起眼睛时让人觉得很温和,只是眼神略显凉薄而已。可现在他的神情看起来却极为冰冷无情。
“需要提醒你吗?你方才说‘你就不应该离开牢房’。”李凌云一字一顿,重复着杜衡说过的话,“我在牢中这半年里,时时觉得有些怪异。苦主在提出告状之后,不曾当堂与人犯——也就是我,进行过质辩。未经大唐律规定的‘对推’环节,渑池县就将我直接下狱,这分明违反了大唐律,而我却因此稀里糊涂被关了足足半年。在此期间,不论给家里传递消息,还是托人申冤,我得到的都是‘不许’二字。最为奇怪的是,剖尸时协助我的隶奴与隶娘却并没有像我一样被关起来,据说被打发回家去了。东都治下,京畿之地,为官者违律,可是要加倍严惩的,所以到底是什么人让一县父母官甘冒这等奇险也要无事生非,把我拘在大牢里呢?”
李凌云微微歪头,眼睛死死盯着杜衡,神情冷漠,更有一种深深的执拗。“杜公,你说实话,我阿耶可是死于半年之前,正好是我入狱那时?而你,是不是为了得到封诊祖令,才故意陷害我的?”
“胡说——全是胡说——”杜衡大怒拂袖道,“我看你是被恶鬼魇了心智。”
李凌云抬起下巴,冷声道:“世间无鬼怪,只有作恶人。我阿耶死后,你就设法将我困住,目标当然是祖令,现在我的推测也算得到了部分验证。杜公,要是作恶后会有恶鬼入梦的话,那梦见恶鬼的必定不会是我,而是你。”
杜衡瞳孔大缩,急道:“不是这样的——”
“杜公!”李凌云低吼一声,杜衡浑身一震。只见一向木讷冷漠的李凌云冲他微微一笑,笑容阴沉寒冷:“不管是不是,你承认还是不承认,这一场,我都必定会赢你。或许到了那个时候,我才会有兴致听你慢慢解释。”
说罢,李凌云越过杜衡走向殿外。内侍慌忙跑过去在前引路。明珪挑了挑眉,望着杜衡失魂落魄的模样,轻叹一声,朝李凌云追去。
见二人走远,杜衡脚下一软,跌坐在如镜般的地上。谢阮缓步踱到他跟前,弯下细腰。“怕了吗?这就是你欺瞒天后,藏着李大郎的代价。”
她眨了眨眼,不无同情地道:“这里是大唐,对天后来说,大唐没有秘密。”
隋唐时对中亚锡尔河及阿姆河流域之间九姓小国之统称。
古代少数民族的一种头巾,可用来遮蔽身体,用纱绢制作而成。后传入中原。
“各色人等”指社会上各种职业、各个阶层的人,大体分为良人和贱人。我国古代等级森严,良贱之间无法通婚。
无官职的人。
第六章 狐妖作祟细辨幽冥
山中过于安静,所以在皇家离宫的李凌云难得地做了个颇长的梦。
在梦中,他回到了幼年时代,早间醒来之后,从自己屋里的小床上爬下去,不顾乳母的阻拦,跑出门去寻自家阿耶李绍。
自从母亲死去,孪生弟弟生了怪病后,有段时间,他一定要看到阿耶才能觉得安心。或许是为了锻炼他的心性,阿耶故意常常外出办案,与他保持距离。就在这段时日,为照看家中两个孩童,姨母胡氏被接进了李家,成了兄弟二人的继母。即便如此,他还是天天到处寻找阿耶,找不到就会非常难过。
只是,在今天这个梦中,阿耶并不难找,就在家中的院子里。见他跑过去,阿耶笑了笑,抓住他的手,缓步把他带到了一扇漆黑的大门前。
“这里是祭祀封诊道先人的地方,也是我们封诊道在先秦长安建立的祖祠。封诊道各家族的宅院包围着这里,就像所有后人都拱卫在此一样。”
这两扇大门与其他门扉不同,上面并没有铜环锁扣,也没有落下常见的黄铜锁头,而是装饰着很多拳头大的铜钉,仔细一数,足有六十个之多。
“天干地支搭配,有六十衍数,六十一甲子……只有手持祖令之人才能打开此门,打开的方法就在祖令之中。每过一年,方法会和门上的机关同时变化,去年开门的法子,在今年是无法施用的。”
阿耶伸手拍下其中几个铜钉,大门里发出沉闷的嚓嚓声。他惊讶地用手摸着门,感觉门扉下面有什么怪兽一样的东西在震动。等到声音停止后,阿耶抬手推门,门扉霍然洞开。
父子二人携手走进门,厚重的门竟在他们身后自动关闭。一道天光从上方落下,照亮了空旷宽阔的空间中那尊巨大的造像。
那是一名道骨仙风、身穿道袍的老头儿,在李凌云看来很是清瘦,但神情格外慈祥,手中拿着一把长柄小刀,刀锋前端形同柳叶,刀片极薄,闪烁着魅人的银色光芒。
“凌云,这是我们封诊道的祖师俞跗,快过来参拜。”
他懵懵懂懂,依照阿耶的吩咐跪下给造像叩首,又插了三根点燃的线香。很快,一股檀木燃烧的味道弥漫在四周。
“大郎,从今日起,我便开始教你封诊道的技艺。你母亲已逝,弟弟罹患重病,将来可能无法独立生存,所以你必须精于此道,将来才能照顾二郎。”
“阿耶,我会照顾二郎的。”他看向阿耶,对阿耶话语里的某些内容感到不明所以,问道:“可是封诊道是什么?”
“封诊道是你阿耶、阿耶的阿耶以及李家历朝历代的祖宗做了一辈子的事……说起来话就长了……”阿耶捻着胡须。
仿佛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就在这时,阿耶突然与他对视,话锋一转:“婢子翠儿的猫老死了,是不是你给剖开的?”
“我想知道猫的肚腹里面到底有什么。”他没有否认,点了点头,“猫可以跳得很高,也能爬上墙,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猫还能抓住老鼠,我想知道为什么。”
“那么……”阿耶蹲了下来,神色凝重地看着他,“大郎,你想不想知道,人的肚腹里有什么?”
梦中的一切突然终止,李凌云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他忙转头寻觅,却什么也看不见,没有阿耶,也没有俞跗的造像。
黑暗中,一道清癯身影渐渐亮起,白面长须,眼神柔和,却欲言又止。李凌云看见那道身影就开心起来,因为那是他的阿耶李绍。
李凌云朝前走了一步。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费解。
刚刚上香时,这还是一双孩童之手,现在却已骨节分明,手指修长,长成一双成年男子的手了。
他抬起头,不解地看向李绍,后者好像悬浮在虚无的黑暗里。
“这是梦,”他对李绍说,“阿耶,你已经死了,所以这只是一个梦。”
“这确实是一个梦,我也已经死了。”梦里的李绍对他微微笑着。
“刚才是我小时的记忆,我记得跟阿耶一起经历过的事。”李凌云想了想,对李绍继续说道,“我们封诊道对梦境也有很多研究,你教过我,人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会在梦里继续整理自己的想法。如有担忧,可能做噩梦;如有喜悦,可能做好梦。”
李凌云说着,看看微笑不语的李绍,缓缓地盘膝坐下。这是阿耶教给他的能摒弃杂念,更好地思考的一种方法。“做梦看见阿耶,是因为我在想阿耶是怎么死的。”
“我是怎么死的?”李绍问。
“现在还不知道,证据不够。”李凌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屈起一根手指,“天后说,阿耶是因她而死的,所以,阿耶一定不会是暴病身亡,否则,她这句话就是画蛇添足了。”
他又屈起第二根手指。“杜公可以抢祖令,但也不至于要亲自暗害阿耶,再说了,如果他有这种本事,也无须等到我长大成人才下手。所以,杀死阿耶的人,也不会是他。”
“阿耶一定死得很蹊跷,最有可能的是,你是死于为天后办案的中途。那么这案子一定是件大案,大到阿耶都因它而死,前来找我的谢阮和明少卿却不敢对我透露一个字。”
李绍听完,仍是微笑。“大郎,你要小心,为皇家做事,千万不能越界,越界之人不可活。你要遵守的不只这个,还有我们封诊道的底线。”
“我一定会找出阿耶之死的真相。”李凌云眼神坚定,他站起身来,转身而去,他的声音也飘荡在梦境的黑暗之中,“我记得阿耶的教诲,我知道你要叮嘱什么,我们封诊道,是不制造死人的。”
“愿你永远不要忘记……”
李绍轻声说完,倏忽之间,散为无数光点……
两天后,京畿附近,邙山山脚之下。
周姓族人聚居的小村内锣鼓喧天。身穿白黄麻服的外村百姓纷纷从路上拥了进来,村内并不宽阔的泥土路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人们纷纷朝着一个方向挤去,那是一片热热闹闹、人山人海的景象。
村外小道上,在几位跨着骏马的骑士的带领下,一辆黑漆麻拉的怪异的车由四匹蒙着双眼的马奋力拉动,朝着村口驶去。
说它怪异,是因该车通体发黑,车辕、车轮亦是如此,而且它比普通马车更显宽阔,车厢看起来就是一个巨型黑箱,旁人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材质。漆黑的车辕上,正在驾车的是一位皮肤黝黑、头发卷曲的昆仑奴。
这一色黑车、黑马、黑人,很难不吸引别人的目光。
只见那昆仑奴上身穿麻色小袖短衣,衬着白色半臂,黑而发亮的胳膊上套着一对雕刻有怪异纹路的古朴铜环,下身着条纹小口胡裤,光着宽阔的脚板。在他身边,则坐着一位腰肢纤细,戴锦绣浑脱帽,身穿绿色翻领窄袖袍的美艳女子。
女子目似秋水,口似樱桃,别有一番妖娆。她也穿了那种条纹小口裤,坐在车上摇着腿,透空软锦鞋在空中摆来摆去。
“你们封诊道连婢子都这么怪异,瞧六娘这身打扮,倒是比你还像是主人。”谢阮依然穿着男装,但身上的袍子换成了猩红色的,她满脸古怪地看向身后那架怪车,又转头看骑在马上,衣着朴素的李凌云,“你怎么跟明子璋一样,喜欢胡乱穿衣?”
“天地良心,李大郎穿什么与我有何干系?”明珪苦笑,“我这衣袍虽无法与你的相比,但也是宫中巧儿特别织造的,好歹也是用的贡品中的方纹绫。再说李大郎所穿,你也不能小瞧,他那身白纻衣是袁州贡麻所制,软似云白如银,价格昂贵着呢,也就是你在宫里瞧多了好东西才看不上眼。”
“六娘家过去是官宦人家,因祖父坐罪下狱,才被没入宫中做了官奴,她是宫里赏给我们封诊道的,现在是我的隶娘。既然为奴为婢,日常有些脏累活计也非得他们来办不可,她爱穿什么就随她吧!”李凌云对此不以为意,随便解释一二。
“宫里还能赏人给你们?”谢阮听到“坐罪”二字,眉头轻皱,朝六娘多看了两眼,又问:“隶娘是什么?”
“宫里赏人给封诊道,不只是大唐,而是古来有之的事。我们封诊道经常要剖尸查案,不是什么尸首都干干净净的,有时遇到腐败生蛆、流水流脓、身体胀大、形象恐怖的尸首,这时但凡身家清白的人都不愿来打下手,所以宫里历来会赏罪人给我们差遣。这些人因为是奴婢,所以必须听从主人吩咐,不能推托不干。隶奴多做些打下手的力气活,隶娘则执笔帮忙记录。若死者是女子,封诊道的先生为了避嫌,也要麻烦六娘这样的隶娘。”李凌云不厌其烦地说道。
“原来如此。”谢阮觉得炎热,抬手扇扇风,朝前头看去。
前方人群熙熙攘攘,但看得出大多是麻衣布衫的百姓,其中有些人戴着尖尖的遮阳斗笠,都朝前方挤去。
“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莫非今日此村祭神?”谢阮大惑不解。她身边的明珪闻言,把马背褡裢里的案卷卷宗拿了出来,准备翻阅。
“你又看什么?这案子也是个烦人差事,案卷天后都命我看了许多遍了,想知道什么,我直接说给你们听不就得了?”
谢阮一面朝前看一面道:“邙山下的这片地方不太平,也非一日两日了。最早是在前面的黄村里发生了一桩莫名其妙的案子,死者是一位罗氏娘子。那罗氏刚嫁人,夫君名叫邵七郎,是村里的猎户。罗氏死时,口吐白沫,双眼怒翻,七窍流血,下体也流血,死相难看不说,身下还压了一条狐狸尾巴。她丈夫日常上山狩猎,专门打山上的狐狸,以为是自己招惹了狐妖,于是在案发后跪地求饶……”
见李凌云在听,明珪将案卷递给他,善解人意地配合谢阮的讲述问道:“自己刚过门的娘子死了,不报官吗,忙着求什么狐妖?”
“山村野夫能有什么见识?有人在旁胡说什么闹狐妖的浑话,他也就信了。倒也并非谁都信狐妖作祟这种事,还是有人报了官,可你们猜怎么着?那县令跑来一看,居然也觉得是狐妖发难,于是草草找了个‘暴死’的理由,居然把那罗氏给埋了。”
“埋了?”李凌云从案卷中抬起眼,“这也把人命看得太轻了!”
谢阮将手中的马鞭抖了一下,啪地在空中打个鞭花,笑道:“谁说不是呢?这傻货已被天后发配到交趾,跟他的狐妖打交道去了。不过就在罗氏下葬后没多久,胡村便又发一案,这次死的还是年轻女子,姓苗,苗氏。”
“那苗氏的死相和罗氏一模一样,也是暴亡,尸首下压了一条狐狸尾巴。”谢阮指指李凌云手中的案卷,“这时,有人开始在百姓之中散播谣言,说邵七郎杀了多少只狐狸,狐妖就要杀死多少人来报复,于是县上便炸了锅。那罗氏的夫君邵七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究竟猎杀了多少只狐狸,整个村子陷入恐慌之中,当时县衙里头那位亲民官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我来猜猜,这位亲民官一定怕得要死,站在邙山一带就能望见东都,邙山自古是绝佳的葬地,我大唐素来有‘生在苏杭,葬在北邙’的说法,山上埋的人多了,鬼怪传闻也不会少。这位县令在任时,地方出现了妖异,就算他什么错都没有犯,一旦被人上报朝廷,也必会影响仕途。”明珪摇摇头,难得地表露不满,“我猜,他会跟处理罗氏那起案子时一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郎你对对案卷,看看我说得是不是?”
李凌云依言翻阅卷宗,点头道:“明少卿猜对了,那苗氏的尸体在得到县衙认可后,也被匆匆掩埋。”
“我在我这一辈行十四,大郎不如叫我十四郎,不然,像谢三娘那样,直接唤我的字也行,”明珪温和一笑,“称官职的话,总觉得太生疏了。”
李凌云微微点头。谢阮发出几声冷笑,道:“你们别急着扯交情,先听我说。那蠢货县令害怕朝廷知道了会处罚他,为镇住这些风言风语,花大价钱请了些自称能降妖伏魔的道士作法。然而就在道士作法后没几天,狐妖案再次发生,这次的受害者是嫁进这个周村的谭氏娘子,她的死相同样凄惨,死后身下也压着一条狐狸尾巴。”
谢阮拿起马鞭,在掌心啪啪拍了几下。“一下子连续死了三个年轻小娘子,这作祟的狐妖可是厉害得很,于是这案子再也压不住了,连在上阳宫里歇凉的天皇、天后都很快听闻,于是天后命人彻查此事。”
“……案子固然荒唐,但也还不至于要让天后亲自过问吧!”明珪道,“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蹊跷?”
“蹊跷自然有,跟你们明家还有关系呢,”谢阮没好气地伸手摸摸编得整齐的马鬃,“你那个死鬼阿耶这几年在宫中可没少搬弄是非,弄得太子殿下与天后母子间一直别别扭扭的。今天做儿子的找一群人批注《后汉书》,借着里面的典故教育自家亲娘,明天呢,做阿娘的给儿子送什么《少阳正范》《孝子传》,教育太子要听母亲的话,朝堂、后宫整天鸡犬不宁。而那些不安分的臣子素来对天后很有成见,现在出了妖异的案子,自然就有人穿凿附会,在背后嚼天后的舌根,说什么‘牝鸡司晨,天下妖孽丛生’,一切都是天后把持朝政搞出来的,狐妖都看不过去,所以制造血案,警醒世人,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明珪无奈道:“好吧!又是我的错处。那查得到底怎样了?”
“要是有结果,还拿出来给你们赌斗做甚?闲得没事吗?”谢阮一翻眼睛,“查是查了,可因地处荒僻村落,又沾上了妖鬼之说,总有些不晓事的百姓喜欢看热闹,他们拥挤在死人的院子里,竟将案发时的痕迹差不多都给毁了。这么一来,就算是多年的老刑名也拿这案子无可奈何。因为天后亲自发了话,所以京畿之内但凡有能耐的人几乎都来查过,可这狐妖案到底还是没破。如今唯独能确定一点,这案子,一定不是狐妖作祟,而是人干的。”
“何以见得?”一直没开口的杜衡总算忍不住,问出了这个关键问题。
“说出来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查案的老刑名说,打从天后要求彻查以来,狐妖案就再也没发生过了,单从这一点就能猜测出,案子一定是人为的,若真是高来高去的妖怪,谁会管凡人查不查案呢?正因是人干的,所以凶手才不敢冒大不韪顶风作案。只是可惜那家伙不再作案,我们也始终没能揪住他的狐狸尾巴。”谢阮愤愤不平,“某最恨借着女子体弱欺压女子之人,这贼货要是被我逮住,一定给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