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设想自己也在犯罪现场,雨夹雪的天气里,估计很难寻找证据。
这时候就该朗·塞利托上场了。一般需要请莱姆出马的时候,都是他代表纽约市警察局联络莱姆。不过这位警探目前还躺在重症病房里,昏迷不醒。
莱姆把这桩强奸案——或者说意图强奸案,抛到了脑后。他,普拉斯基和库柏回到了实验室。此前,他们一直在那里分析夏安·爱德华兹警探提交的证据,就是那些在帕米拉·威洛比家的犯罪现场发现的。
证据不多,不过那名嫌犯走得匆忙,忘记带走给赛斯注射用的针头,还有一小瓶他本来要用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毒药。这种物质提取自白类叶麻属浆果,又叫娃娃眼,因为这种浆果很像人的眼珠,非常怪异。库柏解释道,这种毒素可以造成心源性损伤,简单来说,就是让心脏停止跳动。在他们这位不明嫌犯使用的所有毒素里,这算是最人道的一种了,直接毙命,不会攻击胃肠道和肾脏系统而造成痛苦。
莱姆注意到,罗恩·普拉斯基正低着头看手机。他的面孔映着微弱的蓝光。
读消息还是看时间?莱姆猜测。现在越来越多人把手机当手表用了。
普拉斯基收起手机,对莱姆说:“我得走了。”
这么说,是看时间,不是短信。
罗恩·普拉斯基在殡仪馆的卧底任务要开始了:要去看看是谁来领走“钟表匠”的骨灰,以及可能——仅仅是可能,可以多了解一些这位神秘的罪犯。
“都准备好啦?准备好做谢皮科[5]了?准备好做吉尔古德[6]了吗?”
“他以前是警察吗?还有,等等,谢皮科不是脸部中枪了吗?”
莱姆和普拉斯基那天早上花了不少时间编了一个卧底身份,在殡仪馆负责人以及来领取骨灰的人听来都说得通。
莱姆从没做过卧底,但他知道这一行的原则:化繁为简,过犹不及。也就是说,对于你扮演的角色,要做足功课,方方面面都要了解到。但出场面对罪犯的时候,戏要越少越好。在坏蛋面前横生枝节只会让自己露馅。
所以他和普拉斯基给斯坦·瓦尔西亚编制了一份履历,令他与“钟表匠”的关系看起来真实可信。莱姆看着他一整天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背诵他们编好的情况。“出生在布鲁克林,开一家进出口公司,因为内幕交易接受调查,由于与一场银行诈骗有关而遭到质询,离异,熟悉武器,受雇于”钟表匠“的一位合伙人运送几个集装箱出境,不,我不能透露他的名字,不,我不知道集装箱里装的是什么。再来一遍:出生于布鲁克林,开一家进出口……”
这会儿,普拉斯基正穿着外套。莱姆说:“菜鸟,别总想着要破解”钟表匠“的身份谜团,也别想着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呃,好。”
“如果你搞砸了,我们就永远没机会了,千万别这么想,把它忘个一干二净。”
“我……”巡警的脸放松下来,“你故意的,是不是,林肯?”
莱姆笑了:“你没问题的。”
普拉斯基轻笑了一下,走进门厅。过了一会儿,众人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风声,接着门锁合上了。他走了。只留下一片沉寂。
莱姆转头去看那箱证物,那是不明嫌犯袭击了赛斯之后,爱德华兹警探从帕米拉的公寓里搜集来的。但他的视线越过了一袋袋证物。
哎呀,那是什么?
奇迹降临。
他的视线落在后面的架子上,架子上放着法医学书籍、一堆专业期刊、一架密度梯度仪,还有……他的单一麦芽威士忌。那瓶格兰杰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托马斯通常把它藏在更高层的架子上,让莱姆够不着,就好像把糖藏在小孩子够不到的地方一样,这一点经常把莱姆气疯。
不过,看来鸡妈妈也有疏忽大意的时候。
他暂且抵御住了诱惑,把心思挪回到检查台上,那里排列着帕米拉家和地下储藏室里的证物,还有赛斯的衣物。他和库柏花了半小时一件件过目——总共也没几件。当然,没有指纹;有几根纤维,一两根头发,虽然有可能是帕米拉或者她某个朋友的。甚至有可能是阿米莉亚·萨克斯的,她经常去帕米拉家。也有微物证迹,但几乎都是和之前现场相似的痕迹。只有一样新发现的物质:在赛斯的衬衣上、不明嫌犯曾经抓着的地方发现了一些纤维。纤维来自建筑或者工程图纸。它们必然是嫌犯11-5带来的,因为赛斯是广告公司的自由撰稿人,平时用不到这类图纸。而帕米拉就更没有理由接触到了。
梅尔·库柏填了一张新的证物表,加上了新的证迹、注射器、现场照片,还有鞋套留下的脚印。
莱姆瞥了一眼稀稀拉拉的内容,很不高兴,没有任何想法。
他驾驶轮椅朝架子而去,心里想着泥煤味和威士忌的口感,浓郁但不会有太重的烟熏味。他望了一眼厨房,托马斯正在干活儿,又看了一眼库柏,他正检查现场证据。莱姆轻而易举就把酒瓶从架子上拿了下来,放在两腿之间。水晶杯子就没那么容易了,要十分小心地拎起来,放在架子上,能倒进酒的地方。
他转头对付酒瓶,通过精密的计算和操控,拔出软木塞,把酒倒进了杯中。
一指高,两指高,好吧,倒三指吧。
今天过得不容易。
酒瓶安全地回到原位,他把轮椅调了个头,回到实验室中间。
“我什么都没看到。”库柏背对着他说。
“反正目击者的话也没人信,梅尔。”他来到证物表跟前,停了下来。
酒一滴没洒。
46
阿米莉亚·萨克斯坐在中城的一家咖啡馆里,这是一家传统的熟食店,现在已经越来越少见了。眼下流行的都是那些顶着假外国名字的企业连锁咖啡厅。而在这里,你看见的是半新不旧的菜单、来自地中海国家的员工、摇摇晃晃的椅子——还有几公里内最棒的家常饭菜。
烦躁。她用大拇指掐着一根手指,但注意没掐破。这是个坏习惯,停不下来。这件事,她能控制;别的事,不行。
那么阻止帕米拉对赛斯的依赖呢?她可以吗?
萨克斯给女孩留了两条语音信息。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她下了决心。但还是又打了一次电话。响到第三声的时候,帕米拉接了电话。萨克斯问她,赛斯遇袭后怎么样了。她说:“医院的医生说他没事,都没让他住院。”
显然,他没之前那么生气了,至少两个人现在说话了。
“你呢?”
“还行。”
又是沉默。
萨克斯象征性地叹了口气,问她能不能一起喝个咖啡。
帕米拉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她说反正要上班。她提议来剧院对面的这家熟食店。
为了不让自己继续掐手指,萨克斯玩起了手机。
集皮者……
她该怎么和帕米拉说,才能让这个年轻的女孩不要辍学,不要去环游世界?
好了,等一下,你不能把她当成小女孩。当然不行。她十九岁了,经历过绑架和谋杀未遂,还反抗过民兵组织。她有权选择,也有权犯错。
何况,萨克斯问自己,帕米拉的决定又能算是错误吗?
她有什么资格来评判?
看看她自己的恋爱史。高中对她而言,和所有人一样,就是在懵懂中经历一段又一段激情洋溢却不得善终的恋情。紧接着她就进入了时尚界。身为高挑又漂亮的模特,萨克斯不得不采取“来者皆拒”的方针。其实还挺可惜的,因为有几位在拍摄片场或者广告公司策划会上遇见的男性可能还挺不错的。但是追求者之众,他们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还不如一律拒绝,然后躲进车库调试引擎,或者去赛车场上与她的科迈罗SS共同驰骋。
加入纽约市警局之后,也没好多少。受够了同僚们的不断邀约、荤段子、轻佻的眼神和态度之后,她又做回了性冷淡者。纷纷遭遇拒绝之后,男警官们明白了,原来问题在这里——她是同性恋。难得她长得这么漂亮,太他妈可惜了。
然后她遇到了尼克。人生中第一位真爱,爱得全心全意,爱得心力交瘁,爱得圆满无缺,用多少表达极致的形容词都不为过。
结果呢,尼克却背叛了她。
不是常见的情爱上的背叛,那样的话萨克斯可能还好过些。
尼克是个腐败的警察,为了一己私欲伤害他人。
与林肯·莱姆的相遇挽救了她,既挽救了她的事业,也挽救了她的个人生活。不过这段关系显然也很另类。
不,以萨克斯的过往和经验,她完全没有资格教训帕米拉。但是,就好像她没法开慢车,没法在破门进入罪案现场前犹豫一样,她也没法不说出自己的想法。
假定那个年轻女孩……那个年轻女人真的会来的话。
她真的来了,终于。迟到了十五分钟。
萨克斯闭口不提迟到的事,只是站起来,给了她一个拥抱。
帕米拉倒没有躲开,不过萨克斯能感觉到她的肩膀一阵僵硬,也注意到这位年轻女子并没有脱掉大衣,只是扯下了针织帽,理了理头发。手套也摘了。不过她的意思很明显:我很快就走,不管你想干吗。
她也没露出笑容。帕米拉笑起来很美,萨克斯特别爱看她笑得脸皱起来、眼睛弯弯的模样。但此时此刻,没有笑容。
“奥利凡蒂家怎么样了?”
“挺好。霍华德给孩子们买了一只新的小狗,陪杰克逊玩。玛乔莉瘦了快五公斤。”
“我知道她在减肥,超级努力。”
“是,”帕米拉看着菜单说。萨克斯知道她什么也不会点,“朗还好吗?”
“还在重症监护室,没有意识。”
“唉,太糟了。”帕米拉说,“我会给瑞秋打个电话。”
“她肯定很高兴。”
年轻女子抬起头:“阿米莉亚,我想和你说件事。”
好事还是坏事?
“对不起,我说了那些话,关于你和我母亲的。那样说不公平。”
萨克斯倒没觉得那些话很伤人。很明显,只是些气头上脱口而出、想让对方闭嘴的话而已。她举起一只手:“没关系的,你当时很生气。”
帕米拉点点头,确实,当时她很生气。而她的眼神告诉萨克斯,她的气到现在都没消,虽然她刚道了歉。
她们周围坐着许多情侣和家庭,父母带着大大小小的孩子,裹着臃肿的毛衣和绒衣,面前摆着咖啡、热巧克力、热汤和烤奶酪三明治,他们聊天、大笑或者窃窃私语。一切看着都那么正常,跟她和帕米拉这桌的尴尬场面像是两个世界。
“但我得告诉你,阿米莉亚。我没有改主意。我们再过一个月就走。”
“一个月?”
“学期结束就走,”帕米拉不给她任何时间争论,“阿米莉亚,别说了。这是好事,是我们的计划。我很开心。”
“我只是希望你以后不会不开心。”
“反正我们走定了,离开这里,第一站去印度,都定好了。”萨克斯甚至都不清楚帕米拉有没有护照。“你看,”她举起双手,这个姿态透着绝望,她又把手放下了,“你确定你想就这么……打乱自己的生活吗?我真觉得这样不好。”
“你管不了我。”
“我不是要管你,我总能给我爱的人提点建议吧。”
“而且我不能拒绝,”冷漠的征兆,“我觉得我们最好停止联系一段时间。这一切都……我很不开心。而且很明显,我也把你气坏了。”
“没有,一点都没有。”她伸手去抓帕米拉的手,但女孩提前把手抽走了,“我担心你。”
“你不用担心。”
“我真的担心。”
“因为你觉得我是个小孩子。”
那是因为你做事就像个小孩子啊。
但萨克斯克制了一下自己。接着,她想:肉搏时刻。
“你小时候的经历很艰难,你很……脆弱,我只能想到这个词。”
“哦,又来了?我很天真?我很蠢?”
“当然不是,但你真的不容易。”
帕米拉的母亲精心策划了那场恐怖袭击之后,母女二人逃离纽约,转入地下,在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西北的拉奇伍德,加入了一个民兵和“他们的女人”小团伙。帕米拉的人生自此暗无天日——被灌输白人至上主义思想,若有不敬行为,就要在公共场合脱裤子、挨鞭子。在民兵的家庭学校里,男孩们学习种田、田产买卖和盖房子,帕米拉作为女孩,只能学做饭和缝纫,再教给更小的女孩。
她的成长期都是在那里度过的,虽然艰难,却一直意志坚定地反抗极右翼原教旨主义的民兵组织。到了上中学的年纪,她会偷偷溜出根据地,去买“邪恶书刊”《哈利·波特》《指环王》和《纽约时报》。她也不愿接受强加给其他很多女孩的命运。当一位外行传教士要摸她的胸,看看“你的心脏是不是为耶稣而跳”时,她嘴上没说,但挥起美工刀在那人的手臂上狠狠划了一道。这把美工刀她现在还时常带在身上。
“我和你说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结束了,没有关系。”
“有关系的,帕米拉。那几年你过得很苦,它会影响你,你自己可能都感觉不到。你需要时间化解它,你也需要告诉赛斯你在地下生活的那些日子。”
“不,我不需要,我什么也不用做。”
萨克斯心平气和地说:“我想,你遇上了第一个谈正常恋爱的机会,就一把抓住了。你渴望这样的机会,我理解。”
“你理解,真是难为你了。在你看来我真是走投无路了。我告诉你,我不要和他结婚,也不想和他生孩子。我只想和我爱的人一起旅行,这他妈有什么大不了的?”
完全走偏了,我怎么没把握住局面?这和她们那天的对话一模一样,只是更不愉快。
帕米拉重新戴上帽子,站了起来。
“拜托,再等一下,”萨克斯飞速思考,“我就再多说一句,拜托了。”
帕米拉不耐烦地重重坐了回去。女招待走了过来,她挥挥手把她赶走了。
萨克斯说:“我们能不能——”
但她没来得及和年轻姑娘说完她的请求,因为她的手机响了。梅尔·库柏发来一条短信,请她立刻回莱姆的别墅,越快越好。
其实,她注意到,那不能算是请求。
信息标题里写着“紧急情况”的时候,根本不能算请求。
47
阿米莉亚·萨克斯穿着防护服、戴着手套,把莱姆家的后门检查了一遍,发现:这个浑蛋会开锁。
不明嫌犯11-5几乎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撬痕,就打开门潜入了这座房子,在莱姆书架上的一瓶威士忌里下了毒,然后又不动声色地放在莱姆拿得到的地方。对于嫌犯在非法潜入民宅方面展现出的才华,萨克斯并不意外。他是个刺青高手,他的手肯定非常灵巧。
外面还是一片凄风苦雨。这种时候,那条死胡同和后门附近的证据肯定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而本应在进门之后留下脚印的地方,萨克斯也只发现了鞋套的印记。
现在回想起来,嫌犯11-5发动这次袭击的过程就很清楚了:他先报了假警,声称莱姆家旁边的中央公园里有人意图强奸。趁着莱姆和其他人聚集在前门看外面的情况时,不明嫌犯就从后门撬锁进来,找到一瓶开过瓶的威士忌,往里面倒了点毒药,然后又悄悄溜走了。
萨克斯沿着嫌犯的路线走格子,从后门的台阶进入厨房,经过走廊到客厅。莱姆家安装有警报系统,但屋里来的人多时就会关掉,比如说现在。前门和后门也都安装有监控摄像头,但只有实时监控功能,不能录像。
萨克斯有种被侵犯的感觉。有个人隐秘而灵巧地闯入了他们的城堡,带来致命的威胁。托马斯已经在安排人换掉门锁,而且前后两扇门都会加上防盗栓。但是一旦有人闯入过你的领地,你就再也无法免于对这种事再度上演的担心。
最后她走进客厅,把装袋的证物交给梅尔·库柏。
林肯·莱姆把轮椅从证物检查台前转过来,问道:“怎么样?有发现吗?”
“不多。”萨克斯说道,“一点也不多。”
莱姆对此毫不意外。
因为这是嫌犯11-5。
萨克斯仔细端详着他,仿佛他真的一不小心喝下了毒酒。
又或者,她只是因为嫌犯闯入家门、在酒里下毒,然后又安然离去而感到不安。
天晓得莱姆本人更加不安。不,应该说是恼怒——恼怒于自己没有推断出威士忌被动了手脚。事后回想起来,他应该预料到的。因为托马斯绝对不可能把一瓶几乎全满的烈酒放在莱姆触手可及的地方。况且朗·塞利托和赛斯·马克奎恩都遭受了攻击,而他的家门外又恰巧发生了一起警方行动,完全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所以,没错,莱姆应该猜到才对。
但是,幸好,一个打给911的报警电话救了他。街对面有个路人看见有人在莱姆家后面的死胡同逗留,口袋里还装着一支皮下注射器。“看起来很可疑。”这个好心人说道,“像是毒品,也可能是要入室行凶。”
调度员打给了莱姆,而他立刻就意识到,那瓶放错了位置的格兰杰威士忌就是白雪公主的毒苹果。
他看了看手中的玻璃杯,心想,只要耽误片刻,自己就会在痛苦中死去。虽然可能他的家人朋友会比他更痛苦,因为他大部分身体都感受不到这种毒药带来的剧烈疼痛。
但他很快将这片死亡的阴影抛诸脑后,因为多年来,死亡对来他说其实不啻一种解脱。无论是自杀,还是别的形式。而且他因为瘫痪而得了许多并发症,让他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比如自主神经反射异常,或是败血症。
所以,想毒害他?对他来说其实是个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更多新的证物,可以引导他们找到那位集骨者的精神追随者。
48
哪里不大对劲。
罗恩·普拉斯基没听说要给理查德·罗根举办追悼会。
但显然情况有变。
他去了位于百老汇大道和九十六街路口的博考维茨殡仪馆,按照指示找到这个房间,发现里面站着六个人。
他没进去,只是站在走廊上朝房间里张望。他心想:作为一个生面孔,想要混进六个相互认识的人中间可不容易。他们中的某个人,或者所有人都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是个闯入者,然后开枪把你干掉。
还有这个地方的名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还是八十年代来着,那个连环杀手“山姆之子”不就是姓博考维茨?
不是个好兆头。
尽管罗恩·普拉斯基尽量想要像林肯·莱姆那样,不去迷信什么征兆,但他很难做到。
他往前走去。停下脚步。
这两天,普拉斯基花了很大力气让自己适应现在这个卧底身份。他本是个街头巡警——他和他的双胞胎兄弟过去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他的兄弟也是巡警。他回想着过去他们一起编出来的那首糟糕的即兴说唱曲:
街警,巡警,开罚单给你,就放你回去。
或者告知你,应有的权利,然后逮捕你……
送去莱克斯,岛上的监狱,就在东河里。
他对怎么掩人耳目一窍不通——弗雷德·德尔瑞那样的人才精于此道。他是个高高瘦瘦的非裔FBI探员,什么都能演:加勒比毒贩、查尔斯·泰勒那样的军阀、五百强企业的CEO。
他简直是个天生的演员。嗓音、姿态、表情……什么都好。那个长得像吉尔古德的家伙也是(可能他跟德尔瑞共事过)。还有谢皮科。虽然他被开枪打死了。
巡警,街警,风里雨里向前进……
他脑海里又响起了这首歌,稍微缓解了他的紧张情绪。
你他妈干吗这么紧张?
他要面对的又不是毒贩和黑帮。不管这些人是谁,是理查德·罗根的家人也好,朋友也好,看起来都是遵纪守法的曼哈顿普通市民。“钟表匠”的生活圈子确实不大一样,要比普通罪犯更高级一些。没错,他确实犯了谋杀罪。但你很难想象,“钟表匠”罗根这样老奸巨猾的人会出现在有人自制冰毒或是进行毒品交易的破房子里。相比之下,高档餐厅、象棋比赛、博物馆这类场所,才更像是他出没的地方。
话是这么说,但普拉斯基还是忍不住想起上次见面时,“钟表匠”正想要干掉莱姆。也许他在遗嘱里留下指示,让他的杀手同伙来完成眼下普拉斯基正在做的事:到这个殡仪馆来,看看有没有疑神疑鬼的卧底警察,有的话就把他们拖到小巷子里干掉。
好啦。振作点。
这种事是有风险,他想,但也没那么生死攸关。你要是搞砸了,最多就是让林肯和阿米莉亚失望而已。
那该死的不确定性,该死的疑心病,就是这么如影随形,完全没法摆脱。
但至少,他觉得自己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黑西装、白衬衣、窄领带。他差点要戴纽约市警察局配发的礼服领带,但还是回过神来:你他妈疯了吗?虽然这上面没有小警徽,但也难保那些人里有认识警察的。长点心吧。
他按照林肯·莱姆的要求,没把自己收拾得太干净。特意留了一天的胡子——但有点可悲的是,你得靠得很近才能看到他的金色胡楂。衬衫上有污渍,鞋子也是穿旧的。他还练习了一会儿那种冷冷的眼神。
难以捉摸的,危险的。
普拉斯基又往举行追悼仪式的房间里瞟了一眼。深绿色的墙面,成排的座椅,足够四五十人落座。房间中央是一张铺着紫色桌布的桌子,桌上放着式样简单的骨灰盒。在场的六个人里有四个男人;在他看来,有五十来岁的,也有七十多岁的。此外还有两个女人,看样子是其中两个男人的配偶或伴侣。他们的着装都很传统——深色的西装和套裙,保守的式样。
怪了,他之前得到的消息是不会有告别仪式,只会有人来领骨灰。
这就很可疑了,这是个陷阱吗?
会血溅当场吗?
另一方面,如果没人在捣鬼,只是计划有变,这是临时给“钟表匠”办的一个追悼仪式,那可真是太棒了。这里面肯定有熟悉理查德·罗根的人,可以打听到有关这个头脑大师的消息。
好吧,只管进去吧,勇往直前。
街警,巡警,迎着冰雹去葬礼。
他走到其中一人身边,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穿着件深色西装。
“嗨。”他说,“我是斯坦·瓦尔西亚。”这句话他练习了好多次,也知道听见这个名字该如何反应(昨晚他一直让珍妮这么叫他),那样万一在卧底过程中有人叫他“斯坦”,他也不会毫无反应。或者也可能更糟,在别人叫他的时候看向身后,以为在叫别人。
那个人也说了自己的名字,他不是罗根家的人。他又把普拉斯基介绍给其中一个女人和另外一个男人。他努力想要记住他们的名字,提醒自己待会儿记得用手机给访客名单拍张照。
“你怎么认识他的?”那人朝骨灰盒点了下头。
“我们是同事。”普拉斯基说。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好几年前了。”
一个年轻一些的男人皱了下眉。那样子就像《黑道家族》里的演员。“你们是同事?”
“没错。”
“你们很熟吗?”
强硬点。“是啊,挺熟的。”这关你什么事?他用眼神示意。
普拉斯基努力回忆“钟表匠”犯下那些罪行的细节。他的计划不是要明示自己是他的同伙,而是要暗示他们有些私底下的勾连——好挑起那些想要在“钟表匠”死后再分一杯羹的人的兴趣,也许“钟表匠”还有些没干完的活儿呢。
货运,船运,内线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