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布眨了眨眼:“他是在一间上锁的房间里举枪自尽的。”
“小伙子,任何事都不能只看表面。”
策略性撤退的时间到了。“我已经想好如何跟进我的报道。我已经致电伦敦警察厅,要求面见奥克斯探长,还打算采访死者的家人和认识帕尔多的人。”
沃尔特·戈默索尔挑起乌黑浓密的眉毛:“免得你胡闹。”
“当然,前提是您同意。我们要抢先《见证者》一步,超越《先驱报》两步。对吗,先生?”
“那么,动手吧。不过,要小心行事。”
“一旦查明真相,我会实话实说,”雅各布说,“无论是帕尔多又或者是老法官,都构不成威胁,他们无法以诽谤罪起诉我。”
“别太自信,”戈默索尔说,“我担心的不是帕尔多,也不是那个丢了脑袋的可怜女人。还记得汤姆·贝茨的遭遇吗?”
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每天花一个小时锻炼身体,有时耗费在地下室的健身房,有时则是顶楼的游泳池。脚步声传来时,她正在木制跑步机上挥汗如雨。她回头瞥了一眼,看见女佣玛莎从楼上下来。
“有客人?”她气喘吁吁地问。
玛莎点点头。如果手势能表达清楚意思的话,她很少开口。她穿着笔挺的灰色制服,遮掩身材,戴着一顶令人不敢恭维的帽子盖住浓密的栗色秀发。任何人瞥见她的右脸都会瞬间被她的美貌所吸引,然而她却习惯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唯恐看到人们初次发现她左脸毁容疤痕时的嫌恶。
雷切尔在跑步机上停下:“不是加布里埃尔·汉纳威吗?”
玛莎点点头。
“对一个老人来说,动作倒是很敏捷。”雷切尔擦了擦额头,“告诉他等我一会儿,给他一杯威士忌,他需要喝点烈酒稳定情绪。”
雅各布回到拥挤嘈杂的初级记者办公室时,脑海中依然回荡着沃尔特·戈默索尔临别时的嘱咐。这位编辑说话一向字斟句酌,难道他怀疑贝茨是遭人蓄意袭击?
贝茨的调查记者生涯能追溯到二十五年前。很久以前,他曾见证过克里彭和塞登夫妇的审判,浴缸新娘谋杀案宣布乔治·约瑟夫·史密斯罪名成立时他也在场。童年时罹患小儿麻痹症导致他一条腿肌肉萎缩,无法服兵役。虽然倔强的性格帮他战胜了小儿麻痹症带来的种种不便,但是也造成他目无权威。他屡次激怒上司,最后不得不主动辞去优渥的工作免遭解雇。面对独家新闻,他拥有其他记者难以企及的敏感性,可惜无论是比弗布鲁克抑或是诺思克利夫都忍受不了他的臭脾气,他的离经叛道同样超越了掌管《先驱报》财政大权的工会大佬们的忍耐限度。只有决心扩大发行量的戈默索尔愿意给予他在英国新闻界的最后一次机会,尽管二人不止一次险些大打出手,但贝茨依然为自己在《号角报》挣得了一席之地。
沉默寡言、脾气暴躁的贝茨从来不怕自己没人缘儿,他教会雅各布坚持的价值。自他从伦敦警察厅的线人那里得知谜一般的雷切尔·萨维尔纳克不知为何认定林纳克就是合唱团女孩谋杀案的真凶后,贝茨便像狗见了骨头一样紧咬不放。他想挖掘案件的全部经过,报道给《号角报》的读者们。然而,后来他在帕尔马尔附近的一条小街被一辆路过的汽车撞倒,肇事车辆逃逸后竟留他独自在路边等死。
事故发生时正值一个雾蒙蒙的夜晚,一名年轻的威尔士十字路口清道夫目睹了全过程。救护车和警车赶到时,他声称自己看见贝茨失足滑了一下,刚巧一辆汽车拐弯将他撞翻在地。当时能见度很低,车开得很慢,但是司机始终没有停车。那样的浓雾天气,威尔士人也不敢保证司机有没有发现自己其实撞了人,而不是什么小障碍物。肇事车辆好像是一辆福特,但是小伙子当时急于救人,并未注意车牌号码。起初,他以为贝茨死了。记者双臂骨折,脑袋撞破了,大量失血。虽然他没有当场死亡,但是内伤严重,治愈希望渺茫。
雅各布需要采访一下这位清道夫。在他看来,这种人属于狄更斯时代,那时穷人帮阔绰的路人掸去街道的灰尘,赚取几枚硬币,不过现在仍有一些人在伦敦从事这种营生。事故过程听起来没什么纰漏。贝茨受残腿牵连有时会失去平衡,夜晚或者浓雾中很容易踩进水洼或泥坑滑倒,被卷入驶过的滚滚车轮。可是,如果那个威尔士人看错了呢,又或者他撒谎呢?
“请原谅我不请自来,亲爱的,”加布里埃尔·汉纳威用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说道,“我在附近办事,一想到你一个人待在这儿,我就良心不安。我疏忽了。我得确保你与世隔绝地在冈特岛住了这么多年后,能够愉快地适应伦敦的生活,这是我欠你已故父亲的人情。”
雷切尔莞尔一笑,加布里埃尔·汉纳威所谓的良知惹得她发笑。
“您心肠真好,”她喃喃道,“不过我喜欢独处,特鲁曼夫妇和玛莎满足了我的所有需求。”
汉纳威是大法官的多年密友兼私人法律顾问。她第一次见他还是拜他屈指可数的几次冈特之旅所赐,这个干瘪的小个子男人在过去的四十年里可能一直穿着同一件双排扣黑色长礼服。年龄的增长和肺气肿的摧残大大折损了他的魅力。印象里,他的皮肤一直暗黄、粗糙、皱巴巴的,一双黑色的小眼睛转来转去,仿佛不停地寻找逃脱的办法——又或者法律的漏洞。他让她想起一种恶毒的爬行动物——躲藏在沙漠巨石裂缝中的尖齿鬣蜥,小鼻子嗅着空气,追寻猎物的气味,然后猛扑上去。
“像你这么漂亮的年轻姑娘身边不该只有用人。”他的假牙发出咔嗒的声响,仿佛表达着自己的不满,“自打你来伦敦,我只见过你一次,我很自责,不过我并不是不想见你。”
“抱歉,我实在不爱社交。我喜欢解离合诗或者难搞的填字游戏,听最新的黑胶唱片打发时间。我特别喜欢美国现代音乐。”她露出天真的微笑,“你喜欢《狂欢吧》这首歌吗?”
汉纳威哼了一声:“爵士乐,是吗?不管那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都是一派胡言,亲爱的!”
雷切尔眯起眼睛,律师寻思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确实……益智游戏和唱片很适合行动不便的人,但是我们不能放任你堕落在这种孤独的消遣中。我能再次邀请你同我和文森特一起吃顿饭吗?”
雷切尔没有接话,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们俩会相处得很好。谁知道这样的友谊能发展到什么程度呢?我儿子特别欣赏有精气神的姑娘。”
“他真有礼貌。”
“富有的年轻女孩初到一座陌生城市,天真的个性很容易被人利用,轻信他人,成为冒险家嘴下的猎物。这时候抓住值得信赖的朋友伸出的援手才是明智之举。”
“我在冈特岛学会了如何照顾自己,”她说,“我不是弱不禁风的家伙。”
鬣蜥的眼睛闪烁不定:“别生气,亲爱的。我想我有点说过头了。这又一次提醒我,是时候寻觅一个可靠又年富力强的人担任你的法律顾问了。文森特是伦敦最能干的律师,不仅画技高超,打官司也是一把好手,判断力无懈可击。你可以完全信任他。”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不过,目前我并没有那么迫切地需要他明智的建议。你应该还记得,根据大法官的遗嘱,我在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已经获得了遗产的控制权。”
“没错!”汉纳威喘不过气来,“令我吃惊的是你父亲还尸骨未寒,你已经从帕尔多银行取走了钱。你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你这么想吗?”雷切尔问。
“冈特过于偏僻,不适合孩子成长。”他挥舞着一只手,“我们生活在绝望的经济时代。如果我们的政府不负责任地放弃金本位制……简单地说,如果你愿意讨论一下你的打算,我或许能提供一些谨慎而有益的建议,让你的财产多一份保障。”
雷切尔咧开嘴:“昨晚那件事发生后,我很好奇你会不会打电话来祝贺我的远见卓识。”
汉纳威干瘪的五官皱成一团:“的确,亲爱的!虽然董事会主席不幸离世,但是帕尔多银行依然由最优秀的一伙人掌管。文森特和我恰巧也是董事会成员,其他董事也同样精通金融事务。主席的死不会引发银行挤兑。帕尔多银行的投资人是精挑细选的精英团队,完全有能力化解任何愚蠢的恐慌冲动。”
“别存这种念头。”
“得知你已经变卖了你的股权,我也很痛心。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但是对于一个年轻女人而言,无论她多么自信、多么独立,都需要时间才能懂得这些处世之道。”
“男人真的更可靠吗?”她又呷了一口大吉岭茶,“每天早上我都能读到某个股票经纪人要么吞下氰化钾,要么被关进本顿维尔监狱的新闻。”
“你父亲也很有主见。”汉纳威喃喃道,“虽然我不敢妄自揣测大法官如何评价你投资的这些花哨的法国家具,以及……所谓的艺术品位。”
他瞪着一幅色块鲜艳的西克特作品——性感的交际花,欣赏着镀金镜框里自己丰满的身影。
“鉴于目前市场遭遇的种种灾难,他或许要钦佩我的投资眼光。更不消说鲁尔曼的设计赋予我的快乐,以及艺术家对人性的洞察力了。”雷切尔抬起纤细的手,朝西克特的作品挥了挥,“难道克劳德·林纳克没能让你了解卡姆登镇集团的美吗?”
“美?”汉纳威咳嗽了一下,“我很难想到这个词。小林纳克没什么出息,传言他吸毒成瘾。”
“或许,最终我们会意识到劳伦斯·帕尔多也一样……懦弱。”
汉纳威吞了口唾沫:“胡说八道!劳伦斯·帕尔多,杀了人再自杀?”
“他或许一时之间受困于严重的精神错乱。待他恢复理智,无法消化自己的恐怖罪行,最后只能体面地选择自我了断。”
汉纳威叹息中带着浓浓的痰意:“整件事都骇人听闻,尤其那家恶劣的小报《号角报》的报道。今天早上我起床后得知了这个消息,接着仔细阅读了第一个赶到案发现场的记者的文章。”
“哦,是吗?”
鬣蜥的眼睛紧盯着她:“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提到了你已故的父亲。”
“每个见过大法官的人都对他印象深刻。”
“那个记者跟你年龄相仿。”汉纳威气冲冲地低声说,“他没见过大法官,也没跟他一起出过庭。我担心他会制造麻烦……给每个人。”
他挣扎着站起身,努力压下喉间涌起的咳意。雷切尔好奇哈利街的尤斯塔斯·莱弗斯爵士对他病情的预断是不是比劳伦斯·帕尔多的乐观些,似乎不太可能。她看着汉纳威的目光在房间里游荡,最后落在远处的角落——一块嵌入精雕细琢的红木桌子里的棋盘。他拖着脚走过去,俯身凝视星罗棋布的棋子。
“国际象棋是我用来排解孤独的另一个消遣,”她说,“你也下棋,是吧?相信你一定认得出著名的‘塔弗纳残局’。很有意思,你不觉得吗?美丽而残酷。”
老律师斑驳的脸色一阵灰白。
雷切尔指着棋盘:“接下来是‘被动强制’。黑棋被迫移动,可是无论移到哪里都不可避免地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
仿佛事发偶然,汉纳威的礼服袖子碰倒了棋盘上的白皇后,棋子骨碌碌地滚落到地板上。
“亲爱的,不管玩什么游戏,一个人玩是大忌。”
“那个清道夫名叫西尔。”新闻编辑乔治·波泽告诉雅各布。乔治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记者,谈及细节常如数家珍,《号角报》得知旗下记者遭遇了危及生命的事故后,他第一个抵达了事故发生现场。
“你见过他?”
“给了他几先令表示感谢。不错的小伙子。多亏了他,不然汤姆可能都撑不到医院。”
“这是他的说辞。”
波泽戴着硕大的牛角框眼镜,一双外凸的眼睛不停地眨,人送绰号“泡泡眼”。他又胖又秃,不讨喜的外表令他沦为许多人的笑柄,但是那双泡泡眼向来不漏掉任何细节。
“你是说他夸大其词吗?你觉得他想把自己塑造成英雄?”
“随口一说。”雅各布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骚动,“我打算去米德尔塞克斯医院探望汤姆,想必他也想多了解一些那个帮他保住命的小伙子。”
波泽皱了皱塌鼻子:“别抱太大希望。前天我去探望过汤姆。他要是能挺过来,我就是小狗。”
“你知道西尔的全名和住址吗?”
“稍等一下。”波泽把塞满长条校样纸的书桌抽屉翻了个底朝天,抽出一本折角的笔记本,“在这儿。‘包罗万象’,各就各位,是吧?伊尔沃斯·西尔,没错,就是他。基尔伯恩,巴拉克拉瓦马厩街29号。”
三十分钟后,事故真相大白。全伦敦,雅各布根本找不出任何一个叫伊尔沃斯·西尔的人。基尔伯恩没有一条以巴拉克拉瓦马厩街命名的街道,伦敦的其他地方也没有。一个靠清扫马路赚取仨瓜俩枣谋生的年轻人或许有一些不得不向当局和媒体隐瞒自己身份的苦衷。可是,如果有人雇用他谎报汤姆·贝茨的遭遇呢?
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的话在雅各布的脑海中回响。
“要是你前途无量的事业也如他那般夭折了,可就太不走运了。”
朱丽叶·布伦塔诺的日记
1919年1月30日(后续)
从亨里埃塔口中得知我父母的遭遇后,我跑回自己的房间。我整晚都待在房里,听着风雨呼啸着拍打大海中这座孤零零的岩石岛。我不想下楼吃饭。我再也不想吃任何东西。
经过楼梯时,我与雷切尔擦肩而过。我们俩谁都没说话,但是我敢说,她清楚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得意扬扬,一副没必要多加掩饰的模样。
我父亲奔赴战场后,我和母亲来到冈特岛,自那时起,她就瞧不起我。雷切尔和我的生日只隔了几周,我父亲觉得我们俩能成为要好的朋友。她母亲撒手人寰,大法官又缠绵病榻、深居简出。父亲说她在冈特岛一定很寂寞。他太不了解她了。
雷切尔不需要朋友。她认为自己是这座荒凉岛屿的女王,根本不想跟另一个女孩分享它。当她得知我的父母并未结婚,便嘲笑我是个私生女。
现在,她得偿所愿。我的父母离我而去,而我只能任由她摆布。


第4章
“你还想参观美术馆吗?”特鲁曼问。
雷切尔捡起老律师打翻的棋子,握在掌心:“当然。”
“帕尔多的同伙们会像飞蛾扑火一般紧跟着你。”
“说他们是闻见腥味的苍蝇或许更贴切些。如果他们感兴趣的只是我可爱的个性,我可能要得意忘形。事实上……”
“嗯?”
“我期待发生一些煞风景的事。”
特鲁曼耸耸肩:“如果你下定决心继续……”
“嗯,当然,”雷切尔说,“我心意已决。”
特鲁曼夫人推开客厅的门,步履匆匆地走进来:“列维·舒梅克来了。我让他在楼下稍候,我上来看看你有没有空。”
“他来干吗?”她的丈夫问。
“递交辞呈,”雷切尔说,“帕尔多的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想见他吗?”
“为什么不呢?”
特鲁曼夫妇二话不说,转身离开。一分钟后,管家领进来一个中等身材、头发稀疏花白的男人。他面色蜡黄,一双深邃的小眼睛,神情温和而忧郁,仿佛窥见太多不幸的人生。他的年龄在五十岁至六十五岁之间,五官看不出任何泄露其人种出身的特征,唯一的特点是始终如一的警惕。
“真是意外之喜啊,舒梅克先生。我能邀请您共进下午茶吗?”
“谢谢,不用麻烦了。我不会耽搁您太长时间。”
握手时,雷切尔发觉他的手抖个不停。对方的紧张令她萌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感,因为列维·舒梅克比大多数男人更坚毅不屈。此前,他曾为基辅警方工作,在犹太人清洗运动中惨遭解雇。他的妻子和兄弟在大屠杀中被活活烧死,逃往英国之前,他也经受过严酷的拷打。后来,列维辗转伦敦,成为一名私家侦探,虽然收费高昂,但是他的专注很快令其名声大噪。然而,他依旧过着低调的生活,不菲的收费只是方便他取舍工作时有能力挑挑拣拣。
“你已经看过新闻了?”她说。
“关于昨晚发生在南奥德利街的事?”他摸索着大衣口袋,掏出一份《号角报》,“鉴于我曾代表你调查过已故的劳伦斯·帕尔多,得知他突然离世,我不免有些疑惑,又看到第一个赶到案发现场的记者姓甚名谁。小弗林特的报道让我迅速拿定主意。”
“你想终止我们之间的雇佣关系?”
“你是个优秀的侦探,萨维尔纳克小姐。处处先人一步。”他的每一句英语都说得很慎重,几乎没有口音,措辞像律师一样字斟句酌,“没错,我来结束我们之间的雇佣关系。事实上,我打算金盆洗手了。下个星期的这个时候我已经出国,温暖的气候更有益于我的健康。”
雷切尔扬起眉毛:“就因为一个银行家举枪自尽吗?”
侦探摇摇头:“我已经被跟踪过好几次了。受够了,仅此而已,我更喜欢观察而不是被观察。”
“你认出跟踪你的人了吗?”
“先后出现过三个人,目前还没有确定对方的身份。我推断他们的出现跟我帮你做的事情有关。”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雷切尔厉声问。
舒梅克抬起一只胳膊,仿佛要抵挡想象中的一击:“见谅,萨维尔纳克小姐。但愿我的坦诚没有惹恼你。为了你的案子,我几乎全力以赴,为此我拒绝了其他所有的潜在客户,包括一位公爵夫人和一位主教在内。我的行动根本没有其他理由能突然吸引他人的注意,对方甚至阔绰得雇得起一队人跟踪我。一开始你就说过,你的案件复杂而敏感。所以,那其实是委婉地提醒我会有性命之虞吗?”
雷切尔黑漆漆的眼睛泛着光:“没想到你是个懦夫。”
“我在乌克兰目睹过的种种恐怖场面早已让我变得铁石心肠,萨维尔纳克小姐。即便如此,我也不想上赶着送死。你可以称之为懦弱,汤姆·贝茨已经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年轻的追随者——弗林特很可能也面临类似的下场。”舒梅克伸出食指,戳了戳报纸的头版,“昨晚是你指使他去南奥德利街的吗?如果真的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没有理会这个问题:“有人威胁过你吗?”
“没有人跟我说过一句话。我感到了某种诡异的恐惧。我已经不年轻了,不再适合以身犯险。最近,我逐渐意识到这件事似乎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他举起墨迹斑斑的报纸,朝她挥了挥,“小弗林特的报道佐证了这一点。”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浪费你的时间了。”
他端详了她一会儿:“你从未隐瞒过一个事实,除我之外,你还雇用了其他人代表你进行调查。毫无疑问,未来他们可以帮助你。”
“的确。”她略点了下头,“眼下我能做的只剩感谢你的帮助,希望你多保重。务必要同我保持距离。不过,现在或许已经太迟了。”
莉迪亚·贝茨是个矮小、皮肤苍白的女人,在棱角分明的丈夫的阴影下生活了二十年,甚至连原本的约克郡口音也很难分辨出来,这也是她压抑个性的另一个表现。虽然雅各布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家门口——位于法灵顿路附近某个小街区一楼的公寓,莉迪亚依旧礼貌地招呼他进屋喝杯淡茶,吃点消化饼干。不过,雅各布看得出她的心思在别处,在米德尔塞克斯医院她丈夫的病床边。
“戈默索尔先生一向热心肠,”她一边说,一边迎他进门,“《号角报》支付了汤姆的全部治疗费,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费用。天知道,没有这笔钱我该怎么办。”
莉迪亚领他走进干净、整洁的客厅,然而一种不可避免的绝望情绪令它滋生出一种昏暗、凄凉的氛围。餐具柜上摆着的相框里嵌着一张贝茨夫妇结婚当天拍摄的照片,画面明朗得几乎让雅各布辨认不出。角落里立着一棵枯萎的棕榈树,旁边的架子上搁着六本书。一本老旧的家用《圣经》、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大卫·科波菲尔》、《远大前程》、爱伦·坡的《神秘及幻想故事集》以及一本常常翻阅的《比顿夫人的家庭管理书》。
雅各布一边回忆汤姆·贝茨那些让紧张的证人放松的技巧,一边喃喃地寒暄着。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雅各布要从贝茨妻子那里打听谁有可能谋杀她丈夫的线索。
“我试图联系过他,”当雅各布提到伊尔沃斯·西尔时,她这么回答,“他是汤姆的恩人,曾救过他的命。他也是个可怜的家伙,清道夫——显而易见,不是吗?但是警方记错了地址。住址不存在,也没有那条街。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这样的错很容易犯。我也核查过名字相似的街道,可惜一无所获。太遗憾了。”
“小西尔是第一个赶到事故现场的吗?”
“哦,是的。据我所知,当时他正清扫街道的那一边。那是片繁忙的街区,即便有雾,夜晚那个时间也有几个人在附近闲逛。”
这解决了困扰雅各布的一个疑问。如果西尔受雇于某个意图伤害贝茨的人,他为什么不继续司机未完成的任务呢?当一个人受伤躺在地上时,只需要小心而有技巧地踢几脚便能大功告成。或许他的任务很简单,仅仅是待救援抵达时声情并茂地讲好一个故事,将事故责任完全归咎于贝茨和他那条跛腿,隐去没有停车的司机。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如果西尔撒谎的话,肇事车辆想必也不是福特。
“你知道汤姆那天晚上要去哪里吗?”
莉迪亚·贝茨摇摇头:“关于一篇他正在写的报道。一个大新闻,我只知道这些。”
“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呢?他跟你聊过她吗?”
她摇摇头:“他很少聊自己的看法。至少没聊过他的工作。有时候,我希望……他能多信任我一些。我总表现得兴致盎然的样子。”
她已经用过去时态谈论她的丈夫了。雅各布暗想,她的潜意识在保护她,帮她适应即将面临的一切。
他咬了一口饼干:“我应该继续跟进这篇报道。”
“关于这个姓萨维尔纳克的女人?”
“是的。哪怕……”雅各布憎恶自己谎话连篇,“以此表达对汤姆的敬意。当然,我们都期盼着有朝一日他能重返岗位,但是与此同时……”
“汤姆永远都无法重返岗位,”他的妻子说,“医生们快要放弃了。他伤得很重。放他走,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雅各布安慰似的抚了抚莉迪亚·贝茨纤弱的胳膊:“嘘,别这么说。”
她憔悴的面容写满挫败,生命力似乎已消失殆尽。她甚至提不起力气回答。
忽然,他灵光一闪:“汤姆有没有用来记录报道素材的笔记?”
“没有。你知道他有多邋遢。要是他把家当成办公室,我们早就被纸片淹没了。”
邋遢,在雅各布看来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汤姆在《号角报》大厦可是出了名的杂乱无章。“所以你对那些报道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