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斯叹了一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倒是蛮不寻常。基尔里死后没几分钟,警方就赶到现场,警察记录下所有人的姓名和地址,包括弗林特。但是,没有雷切尔·萨维尔纳克。”
雅各布又泡了一杯又浓又甜的茶,然后回到汤姆·贝茨的旧办公室,整理他纷乱的思绪。昨晚,他跑向舞台,挤进混乱的人群,强烈的本能推着他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思考如何写成报道。那股气味令他反胃,周遭的骚动刺痛他的耳膜。女人们哭泣,观众和演员都一样,警察不断喊着“保持冷静”。
装扮成奈费尔提蒂的莎拉·德拉米尔依旧让人认不出,她一直哭个不停,由警察护送带离现场,而雅各布的采访请求在所难免地遭到了严厉的回绝。等他抬头看包厢时,雷切尔已经不见了。他象征性地找了找,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专心搜集这起突发恶性事件的报道素材。
在浓茶的刺激下,他抓起电话致电虚空剧院,要求转接莎拉·德拉米尔。
“她不在。”一个带着鼻音的声音告诉他。
“您能给她捎个口信儿吗?”
“您是谁?”
“我是记者……”
电话挂断了。他决定打给雷切尔碰碰运气。女管家接了他的电话,告知他萨维尔纳克小姐不在家。雅各布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但是指责对方说谎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您能转告萨维尔纳克小姐我来过电话吗?我急着想跟她聊聊。”
“我会帮您转达的,先生。日安。”
对方挂断电话,徒留他独自对着听筒皱眉。撬开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的嘴跟用花岗岩榨果汁一样简直是妄想。他端着杯子回到供初级记者使用的臭气熏天的小厨房,刚好撞见奥利·麦卡林登。
奥利帮他介绍埃德加之家时的善意后来逐渐变成不加掩饰的同行嫉妒。他简单地称赞了几句雅各布的头条新闻,敷衍得过于明显。
“你越来越像个明星记者,”他嘲笑道,“准备好接替汤姆·贝茨了吗?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我想你已经听说了吧?”
雅各布的心沉下去:“听说什么?”
麦卡林登咧嘴一笑。他似乎一直以第一个宣布坏消息为乐:“半小时后,老戈默索尔会召集大家开会,正式宣布——医院已经通知——贝茨今天早上去世了。”
[1] 英里:长度单位,一英里等于1609.344米。
第18章
“巴恩斯当场死亡,”特鲁曼一走进客厅立刻大声宣布了这个消息,“当时他正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疾驰,突然撞上那棵树。”
玛莎端来咖啡,雷切尔端坐在施坦威钢琴旁悠闲地弹奏着《脚尖穿过郁金香》。特鲁曼扬手把大衣扔在沙发靠背上。整个早上,他一直忙于打探关于乔治·巴恩斯遇难的详细情况。
“要我说,这也是一种福气。”特鲁曼夫人双臂抱于胸前,大胆地反驳丈夫,“巴恩斯不是跟你说过,多莉·本森死的那天他也跟着一起死了吗?他绝不会定居法国。那是一种多么悲惨的生活啊!永远小心翼翼,拼命地说服自己已经安全了。”
“和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不同。”雷切尔冷笑了一下,“不过,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痛苦。这只是态度问题。”
“巴恩斯从不欠任何人的人情。”特鲁曼耸了耸肩,“我的意思不是说他故意开车去撞那棵老榆树,而是他根本不在乎后果。”
“可怜的家伙,”他夫人说,“至少你不用担心他会出卖你。”
“我从不担心。”
“如果警方逼他开口……”
“他一个字也不会说,”特鲁曼接过话头,“请放心。我比大多数人更善于判断一个人的品性。即便他们把他关进牢房,殴打他,他也会守口如瓶。”
特鲁曼夫人转身看向雷切尔:“我猜你想说谁都不可信吧。”
“你们俩说的都对。”雷切尔撇下钢琴凳,走到炉火前暖手,“信任巴恩斯是一场赌博,没错,但是值得一试。结果证明一切都很完美。”
“除了巴恩斯本人。”特鲁曼夫人说。
正式开会前两分钟,沃尔特·戈默索尔把雅各布拉到一边:“你听说了吗?”
“关于汤姆吗?是的,太可怕了。”
“天知道那个可怜的女人要如何独自面对这种事。”雅各布从没见过戈默索尔如此沮丧,“贝茨对于莉迪亚而言意味着一切。我们会尽可能地帮她,可是《号角报》不能为一个人提供活下去的理由。”
雅各布脱口而出:“前几天,我拜访过她。”
“是吗?”他挑了一下浓黑的眉毛,“是去问候,还是探听消息?”
“二者兼有,先生。”雅各布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想知道她……她是否能告诉我些什么,好让我搞清楚汤姆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没必要脸红,小伙子。普通人和记者的身份并不矛盾。记住这一点。终有一天,你要面对比我更不留情面的家伙,遭受更严峻的考验。”
雅各布的笑容略显不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是提前跟你预告一下。等会儿,我会宣布我们的新任犯罪调查记者。恭喜你,这是你应得的。”
戈默索尔握住他的手。雅各布结结巴巴地问:“你是说,我……”
“汤姆的继任者,是的。这也是他的想法,只不过早了十年而已。我相信你能胜任。半小时后来我办公室,我们再谈谈薪水的事,只是别幻想给女朋友买貂皮大衣庆祝。我们可不是有钱人。”
“谢谢你,先生。”这句话似乎不够表达他的心情。
“别谢我,感谢汤姆吧。上次我在他床边时,他说的唯一一句能让人听懂的话就是把工作交给你。”
“雅各布·弗林特来电话了。”丈夫离开客厅后,特鲁曼夫人对雷切尔说,“他想跟你谈谈,说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雷切尔哈哈大笑:“困惑是他的自然状态,它蕴含了某种甜美的魅力。我总想逗逗他,再给他点儿甜头儿。”
“算了吧。他昨晚说什么了?”
“只说他和莎拉·德拉米尔聊过。她告诉他,她听到了帕尔多和基尔里的谈话,帕尔多说的话让她担心我的安危。”
“那她为什么不亲自来找你?”
“因为她不光彩的过去。”
年长的女人哼了一声:“你想跟弗林特谈谈吗?”
“等时机成熟吧。”
“他有危险,不是吗?他让自己成了活靶子。”
“那只能怪他自己。万事都有因果,你我都清楚这一点。”
“不过,你喜欢他。”女管家越过眼镜的上沿凝视她,仿佛控方律师盘问一个寡廉鲜耻的证人。
“他的天真取悦了我,但是我救不了他。”
雅各布依旧沉浸于汤姆·贝茨不幸离世和自己突然晋升《号角报》管理层的双重冲击里,刺耳的电话铃声将他从矛盾的情绪中惊醒。
“奥克斯探长的电话。”佩吉通报道。
冰冷的声音喃喃自语:“你可真是个善于捕捉时机的家伙啊,弗林特先生。”
雅各布吞吞吐吐,探长打断他:“你有空再跟我聊聊吗?”
“离开虚空剧院回去准备我的新闻稿之前,我已经跟一位警官交代过情况。”
“我看过了,合乎常理,但是跟你谈话的警官并不了解整个事件的背景。我们能见一面吗?”
“好吧。”雅各布顿了一下,“汤姆·贝茨死了。”
“节哀顺变。”
“报社提拔了我。我猜你想说凡事总有好的一面,但是我敢肯定贝茨的死不是意外。他是被谋杀的。”
“你为什么这么想?”
“他一直在调查雷切尔·萨维尔纳克。”
“你是说她制造了这场意外吗?”
“我不是……听着,我们不应该在电话里讨论这个。”
“我们约在斯特兰德大街的莱昂斯角楼见吧。”奥克斯话语简短,没有他一贯的冷幽默,“半小时后镜厅见。”
“到时见。”
“弗林特。”
“怎么了?”
“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明白吗?不要向任何人吐露一个字。”
雅各布步履匆匆地走下台阶,进入镜厅,看见奥克斯坐在一张紧邻镜子的餐桌旁恭候他。一支名为“迪克西兰表演者”的乐队正在演奏斯科特·乔普林的《从容的胜利者》,空气中弥漫着糕点和新出炉的面包的香味。这座工人阶级的凡尔赛宫是伦敦最受欢迎的餐馆之一,几乎很难找到空位。他挤过错综复杂的桌子,中途不小心撞到一位端着托盘的大屁股女服务员,害她差点儿失手把茶壶和茶具扣到一对衣着考究的小伙子身上,他赶忙道歉。那两个年轻人的餐盘里放着一口未动的小羊排,正全神贯注地聊天,甚至没有察觉自己险些被滚烫的茶水淋个湿透。服务员朝他抛了个媚眼,雅各布满脸通红。
自从来到伦敦,他便耳闻这附近和皮卡迪利广场是奥利·麦卡林登那伙人最喜欢光顾的地方。女服务员们怜爱他们,常常牵线搭桥地把人领到其他单身男子的桌前,这样他们便有机会以最自然的方式开始搭讪。雅各布环顾四周,好奇会不会有谁觉得他和奥克斯也是同道中人。相比与《号角报》新任首席犯罪调查记者交换信息,人们或许更乐意相信探长是在寻找男伴。鉴于斯坦利·瑟罗耸人听闻地描述过警局牢房里举止疑似“不正常”的犯人们所遭受的野蛮待遇,当然不会有这种可能性。
奥克斯掐灭香烟,放下假装研究的菜单,但是丝毫没有握手的意思。“我给我俩点了番茄汤和小餐包,”他直截了当地说,“没必要浪费时间。”
“为什么搞得这么神神秘秘?见记者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你知道的,警方经常跟媒体对话。”
“弗林特先生,你可不是普通的记者。我从没见过哪位记者拥有如此离奇的新闻嗅觉。”奥克斯的笑容里没有任何调笑的意味,“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你已经先后三次现身死亡案发现场。”
“但愿你不要起疑心,探长。”雅各布亲切的语气掩饰了他的焦虑。今天奥克斯的态度显然没有那么友好,但雅各布接着说:“我赶到南奥德利街时,帕尔多的尸体正要送往停尸房。舒梅克遇袭前把我赶出了他的办公室,而我也是目睹基尔里恐怖死亡事件的众多观众之一。”
“你当时坐在剧院最豪华的包厢里,紧挨着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小姐。”
“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是基尔里的客人,她一道邀请了我。”
“为什么?”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本打算演出结束后跟她聊聊,但是基尔里的死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至于那三个人的死,你很清楚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帕尔多在一间反锁的房间里开枪自尽,舒梅克遭暴徒袭击,而杀害基尔里的凶手逃避司法审判时当场死亡。说起巴恩斯,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奥克斯拨弄着餐巾:“我们没办法再让他开口解释,或许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我怀疑他知道萨维尔纳克小姐和基尔里之间的关系,但愿你能给我一个解释。”
“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的邀约来得很突然。我一直想跟她搭话,但是始终没能成功。”
“关于什么?”
奥克斯的脑袋后面挂着一面大镜子,雅各布仔细看了看,确保自己的表情不乏坦率。他决定隐瞒自己和莎拉·德拉米尔的见面。她畏惧面对警察,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谋杀威廉·基尔里的共犯之前便已如此。
“我想报道她。”这是实话,只不过并非全部实话,“我们的读者肯定喜欢名门淑女扮侦探的故事。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的司机接上我,直接送我去了虚空剧院。”
“最后一幕变成一场悲剧时,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是什么反应?”
“她……几乎什么都没说。”
“她一定吓到了吧?不安?”
一种模糊的本能警告雅各布措辞要谨慎:“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奥克斯皱着眉,这时穿着黑色羊驼呢连衣裙和白色围裙、戴着硬挺帽子、发色姜黄的女服务员端来二人的汤。莱昂斯角楼的成功得益于便宜而健康的餐食。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把汤碗中的汤喝光,乐队开始演奏《枫叶拉格》。
“我想起一件事。”雅各布拿起纸巾,擦了擦嘴,“当……最后出事时,所有人都惊慌失措,但是萨维尔纳克小姐平静得不可思议。如果不是太荒谬的话,我甚至觉得她期待着某些可怕的事情发生。”
“如你所说,”奥克斯嘀咕道,“太荒谬了。”
“小弗?”
返回《号角报》大厦,雅各布没想到还能再次接到伦敦警察厅的电话,但是他不可能搞错斯坦利·瑟罗的声音,即便对方嗓音沙哑也不会。
“我要跟你谈谈。”
“怎么了?”
瑟罗清了清嗓子,声音很响,仿佛准备站在海德公园角演讲似的,但是等他开口时,声音又很轻。
“是这样的,小弗。我……我给自己惹了点儿麻烦。”
雅各布屏住呼吸。所以他猜对了。
“很遗憾得知这个消息,斯坦利。出了什么问题?”
“这是……嗯,这次真的遇到麻烦了,小弗。事实上,糟透了。对你而言也一样,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不能通过电话聊这件事。我现在正在警察厅,随时都可能有人进来。”
“我们见一面吗?”
“好。”瑟罗咳嗽一声,“好的,太好了。”
“老地方?”
“不,小弗。得找个新地方,去城外。如果有人跟踪我,我必须甩掉他们。而且,他们知道埃塞克斯拐角的那家店。”
“他们是谁?”雅各布问,“你听起来很紧张,斯坦利。你怎么了?”
电话那头停顿了很长时间:“我不介意承认,小弗,我很焦虑,非常焦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否则我绝不会把你牵扯进来。”
雅各布用力地攥紧手掌:“你想怎么做?”
“你今晚有空吗?莉莉的哥哥在本弗利特有间小屋,距离伦敦一小时车程,很僻静,他近期不在。我们分头行动。你坐火车从芬丘奇街出发,我开车。”
“斯坦,我都不知道你有辆车。”
“福特跑车。马达强劲,小弗,无篷座椅,一切都好。花了一大笔钱,但是物有所值。”瑟罗的声音明快了些,但是很快又消沉下去,“我想我有点儿忘乎所以了。”
“那间小屋在哪儿?”
“距离车站不远,你一定能找到。八点半见?”
“到时见。”
“谢谢你,小弗,你真够朋友。”瑟罗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件事。”
“说吧。”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要确保没人跟踪你。”
第19章
雅各布刚放下听筒,电话又响了。电话那端通报有位自称代表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小姐的女士致电。
“转接过来。”
特鲁曼夫人不愿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地说:“萨维尔纳克小姐今晚可以见你。九点整。她说——”
“对不起,”雅各布打断她,“她人真好,可惜今天晚上不行。我另有一个紧急约会。”
随后的静默中,雅各布暗自狂喜。那个初出茅庐的小记者已然荣升《号角报》的首席犯罪调查记者。伦敦警察厅的探长咨询他的意见,犯了错的警察向他求援。雷切尔·萨维尔纳克也得排队等着跟他见面。
“取消那个约会。”
他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雅各布迫切地想知道雷切尔想干什么。她在虚空剧院的举动似乎非常可疑,即使他并不知道怀疑她什么。然而,他从没考虑过让瑟罗失望。如果那位女士真想跟他谈,她会再次来电。他可不是她的贵宾犬。
“恐怕不行,我已经答应赴约。萨维尔纳克小姐明天有空吗?”
电话挂断了。
“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要是真如瑟罗所言就好了,雅各布一边寻思,一边扯下衣架上的外套。照理说,今晚他原本应该出去庆祝自己升职——接替汤姆·贝茨的职位,但是他手头的事太多了。对于一个刚刚晋升的记者(狭义讲,这就是成功)来说,怎么描述他的无知程度都不过分。雷切尔·萨维尔纳克一天比一天神秘,但愿明天还有机会跟她说话。
当他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时,同事们时不时地截住他,恭喜他晋升新职位。大家的盛情令他自觉惭愧。雅各布发现奥利·麦卡林登躲得远远的,莫非他深受嫉妒的折磨?雅各布不在乎,重要的是弄清楚他知道些什么。
一时心血来潮,他决定绕道而行,不直接回阿姆威尔街。出了《号角报》大厦,他转向林肯律师学院,赶往绞刑场。夜幕降临,寒冷的夜风刺痛他的皮肤。走到阴冷潮湿的通道尽头,他停下脚步,透过黑暗寻找汉纳威或是他苍白随从的踪影。昏黄的路灯灯光洒满寂静的庭院。一个人也看不见。人们只有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才会来这儿,交易一结束便逃也似的离开。
雅各布惶恐地穿过鹅卵石院落,跑到汉纳威律师事务所的门前。恐惧刺痛他的脖子。小偷也有这样的感觉吗,仿佛赤身裸体般惹人注目,害怕警察的哨声,双手紧握得像老虎钳一样?
前门旁挂着一块不显眼的牌子,标着“冈特律师事务所”的字样。萨维尔纳克大法官做律师时肯定在这里工作过。这幢大楼登记在册的机构名称以黑色斜体字涂刷在一块长长的白色竖板上,正如律师事务所罗列律师名单的方式一样。他浏览了一眼名单,蓦然涌起一股兴奋之情。上次造访的模糊记忆以及召唤他重访绞刑场的莫名本能原来都有迹可循,那些名字跃然眼前。
虚空剧院有限公司、威廉·基尔里经纪公司、帕尔多地产、牛津孤儿信托基金、林纳克投资集团。
有些对他而言则是生面孔:哈利街控股公司、联合工会福利基金、苏豪区土地收购公司、弃兵俱乐部。
他大脑里的齿轮嘎吱作响。帕尔多地产——奥克斯不是告诉过他,玛丽·简-海耶斯丧命的那幢房子登记在那个银行家持有的公司名下?
咔嚓,咔嚓,咔嚓。
弃兵俱乐部(The Gambit Club),冈特律师事务所(Gaunt Chambers),绞刑场(Gallows Court)。
GC, GC, GC。
又或者,反过来的CGCGCG。难道列维·舒梅克想通过那串密码将雅各布引到这里吗?
雅各布匆匆逃出绞刑场,理智告诉他密码肯定简单易懂。舒梅克几乎没有犹豫地一蹴而就,一定是他不假思索编撰而来。这意味着那串密码其实非常简单。
CGCGCG91192PIRVYBC
卖报的小贩想兜售他一份晚报,可惜没能成功。雅各布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头版,吸引他目光的并非虚空剧院惨剧的醒目标题,而是标题上方的日期。他突然灵光乍现。
如果舒梅克的意思是倒着读那串密码的话,那么那些数字或许代表1919年1月29日?至于舒梅克为什么关心十多年前的事情,他毫无头绪。但是解密的过程总得有个起始的地方。那几个字母他完全摸不着头脑,然而他又忽然想到,RIP或许意味着“愿灵安息”[1]。舒梅克是想提醒他关注某个首字母缩写是CBYV的人的死吗?
返回《号角报》大厦后,他决定验证一下自己的推理,于是找到外号“特里特米乌斯”——这是德国著名密码学家的名字——的同事。这个胖家伙鲜有手里不拿着蛋糕或者小圆面包的时候。他本名叫托斯兰,是《号角报》的解谜专家,专门汇编各种填字游戏、离合诗和脑筋急转弯,帮助读者们暂时摆脱日常烦恼,诸如担心自己会不会失业之类的琐事。他的笔名源自十五世纪一位酷爱密码学的德国一所修道院的院长。
“给你出个小难题,”雅各布把舒梅克草草记下密码的那张纸条递给托斯兰,“关于它的含义,我已经有了初步的推断,我想验证一下。”
托斯兰咽下剩余的巧克力松饼,扫了一眼密码:“你有什么线索吗?”
“我相信其中的信息并不复杂,写这个的人也是一时冲动想到的。”雅各布犹豫着不知道吐露多少信息合适,“你的线索是绞刑场。”
“林肯律师学院那块昏暗的空地?”托斯兰同波泽一样消息灵通。
“完全正确。”
“交给我吧。”托斯兰抄起袖子,抹掉下巴上沾着的巧克力,“我现在正忙着搞我们下一本大部头益智书,不过明天我会抽时间看看。”
雅各布道过谢,起身回家。前一天晚上,忙完基尔里死亡事故的新闻稿后,他于凌晨回到埃德加之家,害怕吵醒多德夫人或者伊莱恩,只得踮着脚上楼,地板每发出一次嘎吱的声响都令他局促不安。今天早上,等他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吃早餐时,伊莱恩已经出门去上班了。多德夫人一反常态地少言寡语,浑身一股浓重的杜松子酒味,想必她昨晚又喝得烂醉如泥,恐怕他一路敲着铙钹上楼也吵不醒她。
一回到埃德加之家,他一头扎进厨房,惊愕地撞见愁眉苦脸的多德夫人。她红润的面庞泪迹斑斑,稀疏的头发凌乱不堪。厨房一如既往地干净整洁,不过她忘记藏好她的杜松子酒了,餐桌上还摆着一瓶喝了一半的戈登酒。
“出什么事了?”
“伊莱恩跟我闹翻了。她气冲冲地走了。”
“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
“你没有……”多德夫人咬着嘴唇,“我本不想问,但是你和伊莱恩吵架了吗?”
“因为我不能跟她约会的事吗?不算吵架吧。我尽力解释过,也道过歉。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她的语气毫无生气,“你想喝茶吗?”
伊莱恩究竟说了什么?雅各布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哦,不麻烦。至少能让我暂时不去想那些事。来个美味的煎蛋卷怎么样?”
“你真好。”他迟疑地开口,“伊莱恩怎么了……?”
“求你了,雅各布。我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接受盘问。你误会了。伊莱恩没事。一切如常。”
她避开他的目光,盯着油毡地面,沮丧仿佛廉价、刺鼻的气息沾在这个郁郁寡欢、满身杜松子酒味的女人身上。
赶往芬丘奇街的途中,甚至站在售票处等候买票时,雅各布总有一种受人监视的不适感。然而,每次他回头确认时,都没发现周围有什么可疑的人对他感兴趣。他猜,奥克斯和瑟罗的警告不仅提高了他的警觉,更诱发了一些偏执。
不必担心,他默默想,火车抵达本弗利特站,雅各布走出灯火通明的车站,融入夜色。地势平坦,距离铁路线不远处有一条宽阔的小溪,估摸是泰晤士河的入海口。月亮和星星倾洒的微光柔化了荒凉、空旷的沼泽,幸好他早有准备,随身携带了手电筒。光束照亮了一台硬币槽式水泵,一条通往船夫小屋和新桥巷道的煤渣路。即便如此偏僻的地方,终有一天也要屈服于发展。眼下,这里没有现成的道路,只有一条狭窄的草径沿着溪流蜿蜒远离煤渣路。
一只猫头鹰啼鸣。他异想天开地理解成又一次警告。一只小动物,或许是只狐狸,在河边看不见的地方爬来爬去。小径湿软而泥泞,他能闻见潮湿的泥土气味,幸好他回阿姆威尔街时换了一双结实的靴子。手电筒的光束映照出一幢海滨风格的小木屋。屋前有一条游廊,几码远的地方是一座大蓄水池。接近小屋门口草径慢慢消失,一辆时髦的福特跑车停在参差不齐的树篱旁。瑟罗说得对,它看起来真不错,但是这得花多少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