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美子插了话,同时心里盼着她们说出大崎多香美的名字。
“话说,我们是不是忘了一个人?一个很重要却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雪乃煞有介事地说道。
“谁?要说没有存在感,阳奈子同学倒是挺符合的……”
“不是不是,是不同意义上的不起眼。”
“不起眼……那就是惠麻同学呗,毕竟她是从外部考进来的嘛。”
“啊,有了!”铃木咲穗嘟哝了一声,“就是那个跟惠麻同学黏在一起的……”
“对啊!”
“‘核电鳗’!”
矢板雪乃和铃木咲穗异口同声地说道。
公美子急忙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了起来。
哦!这个绰号……确有其人!我记得……她应该是叫合田满。
因为这个名字,她被安上了“核电鳗”的绰号。当然,大家不会当面如此称呼她,只在聊天过程中提到她时用上这个绰号。不过由于“核电鳗”的冲击力太强,记得她真名的人反而很少。虽然大家一起度过了三年时光,但如今都把这个名字给忘了个干净。
不对,大家哪有一起度过三年时光。合田同学总是孤零零的,像个幽灵一样被人无视。
此刻,公美子脑中猛地浮现出了造型师合田小姐的脸庞。
“……但听说她至今仍处在昏迷中。这事就发生在上周……You know?”
You know……天啊!这不是我的绰号吗?!
公美子整个人都颤抖了姓。
第九章 阿满的自白
嗯,是的,是我把氢氟酸交给了大崎芳重先生。
不过我得先交代一下自己的情况。
我叫合田满,职业是造型师。
我和海藤惠麻在兰圣学园高中部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关系特别亲密。因为我俩都是从外部考进兰圣的,所以自然就变得要好了。
她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挚友。我非常重视她。只要是为了她,我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
惠麻为人有些古怪,反倒让她散发出一股神秘感,令我着迷。
没错,这可以说是少女时期特有的感情。与恋情、友情都不同,是一种既神秘又神圣的感情。
惠麻也对我怀着同样的情感,所以我们在黄金周离家出走了,结伴去自杀。
对当时的我们而言,自杀是一项很特别的仪式。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谁先提出的了,应该是我们想到一起了吧。那个年纪的人常对死亡抱有憧憬,而且我俩在这方面的意向还特别强烈。
于是我们胡乱地乘着电车,一路去到了池袋。尽管我们真正的目的地是玉川上水。因为我们打算学太宰治那样投水自尽。
但不知在哪站换错了车,我们到了一个离武藏野很远的地方。说得通俗点,那里是一条肮脏的繁华街道。
唉,哪怕现在回想,我也觉得那里真的很脏。一群散发着口臭和体臭的丑男居然把我和惠麻误认成了那种人。而且我们还被警察抓去批评教育了。真是十分屈辱。少女自杀的唯美故事竟以如此惨淡的结局收场。
我之所以忍得下来,是因为我有“友谊天长地久的证明”。
是惠麻在黄金周前送给我的。她把那个“证明”塞到我手里,对我说:“只要有它在,我们的友谊就是永恒的,没有任何人能够玷辱我们。”
那是一个小小的容器,里面装着某种液体。我立刻就反应过来了。那是毒药。只要喝下去就能自杀……
那时候,我并没有用上它,但后来我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那一年的六月,惠麻的母亲给我打了电话,自称看到了惠麻的日记本,上面写着杀人计划,她为此深受震撼。当我听到对方说惠麻打算用氢氟酸杀害初中同学时,我才恍然大悟,容器里装着的是氢氟酸。原来惠麻并不是想自杀,而是想杀了我。
其实,我听说过一些有关于她的传闻。
在她上中学时,曾教唆一名男生用氢氟酸害得一名女学生和一名男教师受了重伤。这桩案子表面上是某个男生独自犯下的,惠麻却在背地里参与其中。这个传闻甚至都传到了我的初中。然而,我在兰圣学园认识的惠麻完全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凶神恶煞,反而有着可爱的酒窝、淡淡的阴郁气质和说不清的魅力。我一眼就迷上了她。
我想和她成为朋友,想和她结下永恒的友谊。
但是她在某一天突然疏远了我。源头就是她写了《六月三十一日的同学会》,一下子引起了全班的注意。
那就像是在背阴处静静开放的玫瑰被装饰在了客厅的桌上一样。越发美丽、越发盛放的玫瑰不会再次看向自己曾经生长的地方。
我终于发现她只是希望自己的作品得到认可。其实她的自我认可欲和创作欲都比别人强上一倍。虽然她在初中时期闹出过不得了……的事,但本质上还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证据就是她在自己创作剧本大受好评,而她也由此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后,便失去了之前那种神秘的阴郁气质,沦为了一个随处可见的女高中生,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新鲜感。她靠的同学们彻底摆脱了戾气,会在大家的围绕之下发出哈哈大笑。那副样子可真丑恶,那才不是真正的她。
我则因为被她抛下而独自一人留在背阴处。为了把她拉回原来的位置,我开始散播谣言,说她怀孕了……那效果简直立竿见影。她很快便遭到了班上的同学们的排挤。不过那时的她已经没有了攻击性,就连曾经待过的背阴处也回不去了。于是,她逃难似的转学了。
我太失望了,真的很失望,也对自己曾迷恋过她而感到羞耻。
于是我把她抛诸脑后,就当是年少时期不堪回首的荒唐史。
而且我也因此把氢氟酸给忘了个干净。
直到我再次遇见她。
高中毕业后,我进入了美容类的专业院校,并在一位造型艺术家的手下学习技术。那时,我和她重逢了。
是她先找上我的。当时,她联络了我的老家,得知了我现在的手机号码。于是我们久违地见了面,中间已经隔了多少年了呢?
一言蔽之,那是一场糟糕的重逢,毕竟传出谣言、害她转学的人是我。
但她好像毫不在意,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对我说着自己的近况,说自己想当律师,正在法律学校学习,而且还在律师事务所打工……
我惊呆了。
因为她已经完全不像我当年认识的那个惠麻了,就连她的酒窝也是。那酒窝曾经是那么的富有魅力,现在已经与法令纹融为一体。
普通人见到一度消失的偶像,多年后重返荧幕却容貌巨变,都会陷入茫然。而我也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原来人真的能改变那么多呀!或者,人只有在初高中时代才是特别的,因为“中二病”嘛……唉,不过我同样是个“中二病”患者呢。
总之,重逢时的她已经丝毫没有“中二病”带来的阴沉气息,反倒因生活充实而闪闪发光。她如今应该活得相当丰富多彩吧?即使她初中时搞出了那么大的事,高中时也写了那么残酷的计划,甚至还试图用氢氟酸把我杀死。
那时候,我终于想起了那一小瓶氢氟酸。在哪来着?对了,在我老家写字台的抽屉深处。我把它藏在首饰盒里。正当我仔细地思考着这些,她说:“阿满,我觉得你变了好多呢。难道你整容了?”
当然整了。我高中毕业就去做了眼睛、鼻子和下巴,为了让自己的人生重新开始。我的高中生涯在一片黑暗之中结束了,我怀着绝对不能重蹈覆辙的决心,踏上了整容的道路。
手术非常成功。由于我底子不够好,所以也没能整成回头率百分之百的大美女,不过已经成功改变了直到高中毕业给人的印象。因此不管是柏木阳奈子还是土门公美子,哪怕看到合田满这个名字’也没有认出我来。这很正常,毕竟她们只当我是“核电鳗”,都不记得我的名字了,也包括我的长相。即使我没有整容,她们大概照样不会意识到眼前的人是我。三年来,我始终独自待在背阴处,没有任何人留意过我。
于是我像陌生人那样与她们来往,我想这样反而能让工作更加顺利。如果被她们认出我是“核电鳗”,相处起来总会有些别扭。惠麻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隐瞒了自己在兰圣的经历。
哦,对了,松川凛子律师就是惠麻介绍给我的。通过这笔业务,我终于能够自立门户了。这一点我确实要感谢惠麻。
接着,松川律师帮我介绍了土门公美子和柏木阳奈子。
关于我个人的情况就说到这里。
我们说回正事吧。
嗯,正如您所指出的,我和大崎多香美同学有来往。
大概是在二O一三年的初春时节,大崎多香美同学联系了我。她在电话里说:“我看了时尚杂志的美妆专题,其中有合田满这个名字。阿满同学,你现在成了造型艺术家吗?”
我很惊讶,那个班级里居然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不愧是班长。虽然她这人一堆毛病,但是作为班长,还是清楚地记得班上的每一个人。
我居然对她产生了一股奇怪的共鸣,便经常跟她见面。她有孩子,所以基本上都是我去她家做客。因此也认识了她的家人。
有一次我上她家玩,她喝得烂醉如泥,直接去睡觉了,而我则跟她的丈夫发生了关系。
当时他和我也都喝醉了,所以只是犯了点小错误而已。但……我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认真了起来,等回过神,我已经无法停止对他的思念,他也真心爱上了我。
往多香美同学家打无声电话的人是我。因为多香美同学的丈夫说自己经常被骂,还说她是个冷酷的恶妻。于是,我就想让多香美同学也摊上点麻烦。
多香美同学并没有因此气馁,但相反的是,她的坏心眼却越来越多。她表面上扮演着一个温柔高雅的阔太太,内在则完全是一个活吸人血的魔女,她会笑着说出让我感到很不顺心的话。那些话可是残忍极了。
有一次,她对我说:“阿满同学,你不会不知道面向外部招生的真正用意吧?”
看到我浑然不知的样子,她又接着往下说:“兰圣学园呢,原本是一处学习与训练礼仪的设施……你是知道的吧?而旧琉璃镇上的那家新天堂酒店的前身是一所女子监狱。我听说那里聚集了全日本的女犯。所以在讨论两个镇子合并的那会儿,御崎镇提出了强烈抗议……犯人能出狱当然是好事,不过总有女犯在出狱后仍无家可归。‘铃兰会’便是为了保护她们而设立的。当时,刚出狱的女犯们靠卖身赚钱,目睹当时惨状的德国修女玛莉亚?吉哈尔特开始接收她们,给予了她们职业技能方面的训练以及结婚的机会。后来,以此为源头的兰圣学园尽管成了一所女子学校,重整旗鼓,却依然继承了这份精神。现在当然也是如此。”
多香美同学怜悯地打量着我,继续说道:“兰圣学园采取从小学到短期大学的一贯制教育,原则上只在小学部和短期大学部对外招生。不过你知道的,我们的初中部和高中部也会在某些年份举办招生考试。据说由于报考人数众多,每次的录取率都很低……但基于兰圣的一贯原则,初高中的招考其实另有目的。虽然外部的人并不清楚,实际上啊……这是为了接收,问题少女,也就是为了矫正犯罪少女。那些少女本该被送到少管所,然而一旦有女孩经过鉴别判断,认为其‘年幼且相对易矫正’,那么她们便会被送到兰圣学园。这时,兰圣就会开展面向普通人的外部招生考试。即是说,兰圣会同时接纳,问题少女和普通学生。这是考虑到要让问题少女,也能度过普通的校园生活。因此,问题少女们的考试内容是很简单的……确实简单吧?”
看我没有作答,她继续说了下去:“唉,阿满同学的情况就更特殊了。你的父亲杀了人吧!他杀了在镇子合并问题上与他对持对立观点的人,还把尸体还把尸体埋了起来。你也因为这桩案子被欺负得很惨,便跟不良少年们厮混在一起,偷东西、打架什么的,屡教不改,做出了许多问题行为。我听说你本来是得进少管所的,不过你得到了酌情轻判的特别处置,就被送到兰圣学园来了。”
啊……这个女人怎么会说出这么残酷的话?我简直对她那残虐的性格产生了一些同情,没有做出反驳,只是听她把话说下去。
“惠麻同学也一样,她上中学时好像闯了大祸,但结果别说反省了,她甚至还写了那种剧本,活像是在扬扬得意地回味自己的恶行。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都惊呆了。但我们这些兰圣学子的使命就是温暖地欢迎你们,与你们平等相处,结下友谊。毕竟你们是客人嘛。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必须好好招待你们,帮助你们重新做人。这就是我们兰圣学园的精神……对了对了,松川凛子女士也是——”
我的眼泪流个不停,把身上的针织衫都打湿了。其实我之所以哭泣,并不是听见有人在说惠麻的坏话。我对惠麻的看法其实和多香美同学一致。我只是觉得自己没出息,居然憧憬过惠麻那样的人,还跟她约好“友谊天长地久”。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的眼泪就是停不下来呢?
那是因为我明白自己被当作一个“肿块”,一个“客人”,被小心对待了。是的,我是她们怜悯的对象。
太丢人了……丢人到让我想哭。
我确实差一点就要被送去少管所,但外婆问我要不要去兰圣学园,还说如果我真的在反省,发誓以后做个普通的女高中生,那么就去考兰圣。
兰圣学园是我的家乡最为耀眼、最让人引以为豪的存在。当地的女孩都很向往它……我也是这样的。尽管我嘴上说自己对兰圣没兴趣,但每次看到那身校服,心里便羡慕极了。于是我决定参加考试,洗心革面刻苦学习,珍惜每一分钟。所以当我收到合格通知书时,真是高兴得快要死了。
结果却遭到这种待遇!
高中三年间,我在兰圣过得很不舒服。毕竟我是一个活在阴影里的人。即便如此,身为兰圣学子的骄傲仍是我唯一的支柱,支撑我熬过了这三年。
结果却遭到这种待遇!
班上同学的面孔一张张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心中涌起了强烈的报复欲。她们居然如此对待了我三年,我要让她们的脸因恐惧而扭曲!
恋爱也很顺利,可以说是处在幸福的巅峰。当人觉得幸福时,对他人的恨意也会减弱,如今的我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众人怜悯的对象了,可怜的反而是多香美同学。因为她无法自主判断善恶好坏,因此才会极度重视世人的评价,总是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然而,她越是执意维持假象,这份固执便越是会转变为“恶意”。因此,她的心灵被黑暗所笼罩了。
她对丈夫芳重先生的咒骂越来越难听,害得芳重先生身心俱疲,甚至说打算杀了她……而我想要安慰芳重先生,便把那瓶东西给了他。没错,就是从惠麻那里得到的“友谊天长地久的证明”——氢氟酸。为了他,我回到老家,偷偷把它带了出来。我告诉他:“你看这种液体,我听说只要往人身上涂上一丁点儿,接触到它的部分就会立即坏死,甚至还能要人性命。如果用得巧妙,即可实现完美犯罪。但你不许用它,你得拿它来护身。只要拥有它,你的处境便比多香美同学来得强,毕竟你可以随时让她陷入痛苦的地狱呢。这相当于将她的生命拿捏在自己手里哦。所以你就带着它吧,权当它是个护身符。”
我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呢?明知他的身心都疲劳到了极点,说不定真的会使用那瓶氢氟酸,而不是只将它视作护身符。
唉,也罢。肯定是因为我希望多香美同学消失。这么一来,芳熊先生便能正式成为我的男人。因此,我或许是在知道他可能杀害多香美同学的前提下,依然给了他那瓶氢氟酸……现在想来,我的想法是那么愚蠢、那么武断。女人一旦被邪念控制住,怎么就会笨到这个地步啊?
但是,我彻底小看了多香美同学。我没想到她会往自己手上涂氢氟酸。
没错,芳重先生告诉我说,她好像偷看了我和他之间的短信息。那么,我想她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丈夫偷藏着氢氟酸,于是便将它找了出来,并给自己涂上。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是对我和芳重先生的报复吧。
尽管如此,也没人会带着昔日的同班同学一起“上路”啊。
是的。就在多香美同学去世的几天前,我收到了“六月三十一日的同学会”的邀请函。当时我立即觉得这是多香美同学寄给我的,便给她打了电话。
她承认了,还说:“哎呀,我露馅了?其实不只给你啦,我还给咲穗同学和阳奈子同学寄去了邀请函。毕竟……你们都是必须接受处罚的人呢。咲穗同学以前绊过我一跤,让我丢了好大的脸。阳奈子同学在电视节目里穿了一条浅青灰色的连衣裙,但那条裙子本该是由我来穿的。我不能原谅她们。至于你,你自己心里有数吧?没事的,只要你们不再把邀请函寄给别人,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不过咲穗同学也许会寄哦,她就是爱在口头上指点他人,实际上脆弱得很呢,而且她又有孩子……真是的,你别那么生气嘛,这都是我拿来炒气氛的啦,因为这次的同学会是兰圣学园创设一百周年的纪念活动,如果办得普普通通的,不是会很无聊吗?”
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正式的邀请函当然也已经寄出去了。”
事实也正如她所说。
可是,在我们之后才收到“六月三十一日的同学会”的邀请函的人又会怎么想呢?结果是因人而异的。有些人被假邀请函夺走注意力,也就不会细看真的邀请函了吧?而那些自认为将受到“处罚”的人又会吓得发抖。
这就是多香美同学的目的所在。
先寄出“六月三十一日的同学会”的邀请函,然后用氢氟酸自杀,这些都是为了进一步强化自己灌输给班上同学们的恐惧,为了对大家进行“死亡”的暗示。
嗯,她就是在给自己拉垫背的。
而实际上,阳奈子同学、宁宁同学、结衣子同学都死了,不是吗?
还有惠麻,惠麻也死了。
多香美同学想要的,正是这一连串的死亡。
——(引自“镰仓市主妇被害案件”被告人大崎芳重辩方证人证词)
+
(二0一六年六月十四日周二)
合田满举着腮红刷在松川凛子的脸颊上游走,强烈地感受对方正凝视着她映在镜中的身影。
“听说你上法庭作证了?”
凛子总算开了口。
“……是的。”
“这是你第一次上法庭?”
“……是的。”
“你很紧张吧?”
“……是的。”
“你也是兰圣学园的毕业生呢,而且还是第八十九届的,与柏木阳奈子小姐她们同届。既然如此,你真该早点告诉我。”
“抱歉。”
“听说你也是从‘外部’考进来的?
“……是的。”
“哦……其实我也是。”
阿满的手突然一抖。
随后她透过镜子偷瞄着凛子。
“松川凛子律师也是‘外部'的。”
大崎多香美的声音再次在她的鼓膜深处响起。
“不是说,遇上麻烦就找松川律师谈谈吗?你知道学校那边说这话的用意吗?”
“其实啊,校方是通过叫大家去找她咨询,达到大家一起监视她的目的,因为她是个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的危险人物。”
“……听说松川律师呀,一旦进入极度亢奋的状态,即会暴露出残暴的本性。她从小就会做出一些问题行为,后来甚至发展成用柴刀把两个弟弟打得半死……属于典型的反社会人格。她是个残缺者。据说残缺者从一出生就没有良知这种东西。此外,松川律师还有严重的被害妄想。这种妄想被放大到极致,她就会亢奋起来。所以有消息说她的中学时代几乎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现在她还在服用抑制亢奋的药物,尽管她也因此安分了下来,可不晓得什么时候又会出事,于是校方便动员所有毕业生的力量来监视她。”
“……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总之她确实引发过残虐性的事件。”
“怎么了?”
松川凛子看向阿满。
阿满则轻轻摇摇头,说了一声“没事”,接着再次轻快地挥动起了腮红刷。然而她的手却轻轻颤抖着。
莫非逼死惠麻的是松川律师?
这些日子,这个疑惑一直紧紧占据着阿满的大脑皮层不放。
当然,她没有任何证明或确凿的证据。
惠麻是什么时候联系我的来着?对了,就是松川律师倒在化妆室的第二天。
那天,阿满久违地收到了惠麻的短信息,里头写道:“我打算从松川律师的事务所辞职。”
阿满回她:“为什么?”
“我总觉得……松川律师很可怕。”
惠麻在短信息中如是回答。
“松川律师很可怕”,眼下,我已经切实体会到惠麻的意思了。
她确实很可怕。
镜中映出了松川凛子的视线,但阿满已经无法再次直视了。
再次回到阳奈子的记忆
(二0一四年六月二十五日周二)
“老师……柏木老师。”
感觉到有人正在晃着自己的肩膀,阳奈子浑身一颤。
呃,这是哪儿?
映入眼帘的是电脑显示器、眼看着就快坍塌的杂志堆、五颜六色的笔,以及素描簿上的漫画原稿。
啊,对了,这里是我的工作室。
我不知不觉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柏木老师,您还好吧?”
说话的人是从上个月起来协助阳奈子工作的小林女士。
“咦?”小林女士把漫画原稿从阳奈子的胳膊下抽出来,问道,“这是新连载的分镜稿吗?”
“嗯,虽然还不知道会不会被编辑部采纳。”
“作品标题是《六月三十一日的同学会》?”
“是的……我打算以自己的母校为原型。不过这是一部推理作
品啦。”
“推理?是全新的领域呢……请问故事内容是?”
“概括地说……就是有连续杀人犯混入了一所学校。”
“连续杀人犯?”
“我的母校原本是一处学习与训练礼仪的设施……或者说,它是专为有前科的女性们开设的训练设施。因为这项传统,我们学校时不时便接收一些有问题的学生……当然,这都是秘密进行的。学校会让普通的学生和有犯罪经历的学生平等地在同一所校园内生活,目的在于矫正那些问题少女。”
“您打算把这些画成漫画?”
“对,我一直都在创作一些温和的故事,没机会画这样的内容。但我收到了同学会的邀请函。”
阳奈子说着,便从抽屉中取出两份邀请函。
“一份是普通的双邮资明信片,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我已经在‘不出席’上画了圈,回头就寄回去……但另一份就很有趣了。”
接着,阳奈子从信封中抽出邀请函。
“这日期有意思吧?六月三十一日。”
“这一天是从哪来的啊?六月只有三十天……”
“其实我们学校有‘六月三十—日’。虽然是四年一度的,但是有哦……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有时会收到‘六月三十一日的同学会’的邀请函。有点像‘不幸的信'那种东西,据说收到它的人将受到‘处罚’。
“有意思吧?在六月三十一日召集那些犯过罪的‘外来者’,并‘处罚’她们。我心想能不能以这些元素为题材,画一部推理作品,就试着做了分镜稿。不过一直都不太顺,所以我昨天也通宵了——”
“老师,您真的没事吗?脸色很糟啊。”小林女士再次询问。
“哦……我只是有点睡眠不足。”
+
“氢氟酸。”
阳奈子闻声回头,只见小林女士拧着上半身朝向电视机的方向。
电视里正在播放午后新闻。
“氢氟酸……怎么回事?”阳奈子问道。
林女士有些得意地复述着新闻:“一位女性因为接触氢氟酸而死亡……死者二十八岁,跟柏木老师您同岁呢。这么年轻……真可怜。”
多香美同学死了?
多香美同学吗?
阳奈子走在工作室与自宅之间的天桥上。
“老师。”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阳奈子回过头去,只见小林女士正站在那里,凶相毕露。
“您是要画我的故事吗?”
“什么?”
“我也是从外部考进兰圣学园的。”
“欸?”
“我以前每天都会去新天堂酒店的烘焙店偷面包,而且还偷了许多其他东西,像是同班同学的钱,像是进邻居家偷衣服。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进兰圣,又听说只要做坏事就能去那里念书……后来,我的愿望实现了,我从初中幵始成为兰圣的一员。”
“小、小林女士……”
“您要把这些都画到漫画里去吗?”
“小林女士,住手!”
“求求您,别画!我很认真地反省了,也不再偷东西了,我还有孩子,我不想让孩子知道这些,所以请您无论如何都不要画出来!”
“快住手,很危险啊,不要——”
+
——居住在东京都武藏野市的漫画家柏木阳奈子老师(二十八岁),从自宅附近的天桥上坠落,现已被送往医院,但仍处于昏迷之中,伤情严重。
警方正在详细调查其坠桥的原因。
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
“阳奈子同学,怎么了?”
“嗯?”
“你一定要集中精神,才能把苹果切好。”
阳奈子仔细看去,只见白色的盘子上有一整只苹果,而她的手里则分别握着刀和叉。
她环视四周,发现自己似乎置身于一家餐厅之中。室内成排地摆着许多圆桌,桌上铺了白色的桌布。
但每张桌边都空无一人。
“大家都好慢哦。”
从刚才起便只有这一位少女向她搭话,她却看不清少女的脸。或许是因为灯光的关系,虽然能大致瞧见对方的轮廓,但完全无法把握五官的细节。
“唉,也可能是我们来得早了些。现在还没到六月三十一日呢。”
“抱歉……你是哪位?我这边看不太清。”
“我?讨厌啦,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班长’啊。”
“班长?但是你已经……”
“啊,等一下,有声音,你听见了吗?是脚步声。”
“咦?”
+
有脚步声传来。
咔、咔、咔、咔、咔
那是鞋跟的声音,来者应该是一名女性。
咔、咔、咔、咔、咔、咔……
对方在阳奈子跟前停住了脚步。
“柏木老师……柏木阳奈子老师。”
听到呼唤声,阳奈子缓缓用力,试图撑开沉重的眼皮。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没错,那确实是我们在学业发表会上表演过的一幕。
我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对了,我在哪儿?
“这里是医院哦。”对方答道。
而阳奈子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个黑色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啊……
阳奈子浑身打战。
我还在梦里吗?我梦到的到底是我们表演过的那部剧,还是连环杀人犯?
“抱歉,吓到你了。”对方的声音很温柔,“你好,我是松川凛子。”
松川律师……对了,谢谢您前些日子给我介绍了一位优秀的造型师,她的手艺非常棒,服装品位也很卓越。她建议我穿一条浅青灰色的连衣裙,那条裙子备受好评呢——”
“我看到你的新闻就飞奔过来了。”
“太感谢您了,在百忙之中特地抽空过来。您这么出名的人物能来探望我,真是我的荣幸。”
“出名?你这说的什么话,现在出名的可是你啊。”
“欸?”
“真头疼。居然有人比我更出名。因为我一定要把‘兰圣学园出身的名人’这个身份给保持下去,不然我就失去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了。我欠了兰圣很多,为了偿还这些,不当好最出名的毕业生可不行。”
“您……在说什么?”
“我是说,你的漫画越来越有名了,让我很不愉快,心想着就算用尽一切手段也要把你拉下来。就在这时,新闻报道说你从天桥上摔下来了……我觉得这正是神赐给我的机会。”
“所以我才问您到底在说什……”
就在阳奈子打算出声的瞬间,她感到有个靠垫般的柔软物体压在了她的脸上。
她眼前一黑。
这一次,我是真的死了。
她追逐着自己逐渐淡去的意识,如此想道。
松川凛子的致辞
(二0一六年六月三十一日世界日)
今天是四年一度的“六月三十一日”。能够在这个值得庆贺的日子里见到铃兰会的各位,是我最大的快乐。
我叫作松川凛子,现有幸被委以重任,担任铃兰会副理事长。
其实在决定接下这项重任之前,我心里一直很矛盾,纠结着我这种人到底能胜任吗?我这种人配得上这个位置吗?正如各位所知,我是从“外部”考进来的。我小时候犯过错,原本应当受到审判,但有赖于大家的指导、理解与温情,我才得以从事自己的天职,当上一名律师,也收获了全社会的信任。这完全都是托大家的福。为了报答这份恩情,我认为自己应当接过这项重大使命,也发自内心地感谢各位能够赐予我这般机会。
我想各位都已有所耳闻,这四年间接连发生了多起悲剧。
大崎多香美同学、柏木阳奈子同学、猪口宁宁同学、福井结衣子同学,以及海藤惠麻同学不幸身亡。
也有人觉得这一连串的悲剧源于我们所采用的“世界历”,并对此深感遗憾。
“世界历”是一种“固定历”,它将一月一日规定为周日。即使在不同年份,同一个日期几乎会是同一天。而大家都深谙其由来。
它源于意大利的修道士马可?马斯特罗菲尼于一八三四年构思的历法改革法案,设计目的是修正公历的缺点。一九三0年十月二十一日,伊丽莎白?阿基利斯成立了世界历法组织,并将世界历的历法改革运动推广至全世界。尽管联合国和一些国际联盟亦多次收到改历的提案,但由于美国的反对,该提案至今尚未得以实现。
另一方面,创立了兰圣学园的玛莉亚?吉哈尔特修女同样采用世界历,一生都致力于世界历的历法改革运动。在玛莉亚修女逝世之后,铃兰会便继承了她的遗志。
我听说过,我们正是因此而遵照世界历,在闰年将六月三十日的次日定为“六月三十一日世界日”,并且把铃兰会的全会也安排在这一天。
然而,这个日期并不存在于普遍通用的公历之中,是故学生群体内部才会传出一些毫无根据的都市奇闻。
既然知道学生们长久以来都出于好玩而相互传递有关于“六月三十一日的同学会”的匿名信,那么对其置之不理的铃兰会也负有很大的责任。
为了避免此类悲剧重演,我希望铃兰会可以认真研究关于“弃用‘世界历’”的课题。
——(引自“铃兰会副理事长松川凛子就任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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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伊丽莎白·阿基利斯(Elisabeth Achel is ), 生于一八八0年一月十一日,逝于一九七三年二月十一日,美国活动家,世界历法组织( World Calendar Organization) 的创始人及主席。
【2】五月病:起源于日本。由于日本新财年新学年都是四月份开始,新人进入学校或者公司之后鼓足干劲儿工作或者学习一个月之后,立刻会经历四月底五月初的长达一周左右的日本黄金周假期,收假后当初的干劲儿已经消失,当初设立的目标却无法立即实现,因为理想期许和现实的差距,还有人际关系也没有达到预定状态,而产生的厌倦、易疲乏的情绪问题。在日本的上班族中比较普遍。心情压抑、焦虑、兴趣丧失、精力不足、悲观失望、自我评价过低等都是五月病的常见症状,有时很难与一般的短时间的心情不好区分开来。
【3】多美香念的是“桑原咒”,在日本是为了避免落雷、灾难及厄运发生而念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