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看看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发现什么。维修室的地板是混凝土材质的,房间里有好几个储物架,上面堆放着纸箱、油漆罐、各种化学试剂……“门上没有锁,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出入。”我如是说。
“关于这点,辩护律师在庭审时也说过多次。”劳伦斯答道,“没错,任何人都有可能进来、拿到那把锤子。问题是,对斯蒂芬有利的证据只有这一点,相较于那些直指他的大量证据,这一点毫无用处。”
我们出了维修室,走到隔壁房间门前。那是以前斯蒂芬住的地方:五号宿舍。劳伦斯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于是他掏出一把耶鲁牌钥匙,打开了门锁。
“先前我和拉尔斯聊过,”他解释道,“他这会儿恐怕和因加一起在酒吧里。他俩都是今年新入职的员工。”
我脑海中回忆起坐在前台后面的那个看起来十分伶俐的女孩。“他们是丹麦人?”我问。
“是的,中介介绍来的。”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们已经退出了‘青年刑满释放者再就业项目’。”
这是一间狭窄的、四四方方的房间,门边放着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靠墙立着一个衣柜和一个五斗柜。房间的角落还有一扇门,通往浴室,里面有一个马桶、洗手池和淋浴间。我估计五间宿舍里的陈设全部相同。拉尔斯把房间打理得相当整洁,干净得不像话;那张单人床平整得就像从来没有人睡过一样;从门口可以看见浴室里的毛巾整齐地挂在晾杆上;除了书桌上的几本书之外,屋里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物品。
“这些斯堪的纳维亚人非常整洁。”劳伦斯咕哝着,和我想的一样,“斯蒂芬住在这里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这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您怎么知道?”
“莱昂内尔,就是水疗馆那个健身教练,曾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他和斯蒂芬关系不错,您看看警察的调查笔录就知道了。”
“笔录可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
“我可以去跟高级警司洛克说说。”
“不了,没关系。我认识他。”我知道洛克才不会让我看任何资料,他连面都不会见的。我就在门口往屋里望了望,并不想进去,“他们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找到了死者的财物?”
“是的,就在床垫下面。”
“赃物藏在那里可不怎么明智。”
劳伦斯点了点头。“您可以对斯蒂芬有各种解读,”他说,“但只这一件事是确定的,他的脑子并不怎么好使。”
“也有可能是被人栽赃的。”
“是有这个可能,但不可回避的问题就是,栽赃是何时发生的。白天几乎不可能,您也看到了,宿舍门朝着酒店方向,那里总有不少人。婚礼的客人就有不少;水疗馆也开着,还有保安;厨房员工进进出出;客人从酒店窗边向外眺望,等等。我不认为有人可以悄悄溜进这间屋子却不被任何人看到,相信我,警察对此询问了不下百人。”
“不只是钱,警察还在淋浴间的地面和斯蒂芬的床单上发现了血迹。法医检查后确认,那些血迹起码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了,也就是说,案发当晚这些血迹就已经存在。整个过程十分清晰:周五晚上,斯蒂芬杀了弗兰克,身上沾满了血,于是回到宿舍洗了澡、睡了一觉。案发现场到处都是他的大脚印。”
“所以,如果真的有人故意栽赃斯蒂芬,他们只能在午夜之后行动。”我说。
“是的。但那也不太可能。首先,宿舍房门是自动上锁的——我可以告诉您,丽莎的办公室里确实有备用钥匙。可是,您看看床的摆放位置,就在门边上,我觉得没有人可以做到开门进来、把床上搞得一团乱、去浴室洗了澡再离开,还不把斯蒂芬吵醒。”
他关上门,和我一起向酒店走去。
“德里克应该已经来了,”劳伦斯说,“我让他今天早点来,跟您谈谈。”言罢顿了顿,又说,“可以请您对他温和一点吗?他已经在酒店工作十年了,人挺不错,就是心理有点脆弱。他独自一人照顾母亲,母亲身体很不好。艾伦·康威对他……对他和他母亲的描写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记得书里的那段描述。故事里的人叫埃里克·钱德勒,为了母亲菲莉丝忙前忙后,几乎可以算是她的私人司机和勤杂工。这两个角色在第一章 就出现了,可不是什么令人同情的形象。“他看过小说了吗?”我问。
“幸好还没有。德里克不怎么喜欢看书,您也最好别提。”
“好的。”
“那就先跟您道晚安了。”
“晚安。感谢您的盛情款待。”
*
劳伦斯的提醒实在没有必要,因为见到德里克·恩迪克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的确是个脆弱的人,说话做事都极尽小心,仿如惊弓之鸟,生怕得罪了人。他戴着厚厚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总有些闪躲;脸上的笑容有些迟疑,仿佛在犹豫该不该笑;杂乱垂下的头发,没有任何造型可言。他四十多岁,但面容却还保留着孩子的特点——饱满的脸颊、厚厚的嘴唇,脸上的皮肤十分光滑,看不见胡子的痕迹。此刻,德里克已经站在仿佛山洞般凹嵌在巨大楼梯阴影中的迎宾台后,楼梯呈斜线从他头顶斜飞而上,通往二楼。我注意到他手边放着一个特百惠塑料餐盒,里面装着便餐,还有一只膳魔师保温杯和一本杂志。
他知道我要来,劳伦斯已经告诉过他我的来意。见我走来,德里克慌忙站起来,一下没站稳又坐了回去。前台区颇为凉爽,我却看到有汗从他的脖子和脸颊边淌下。
“恩迪克特先生……”我正要开口。
“叫我德里克就好,大家都这么叫。”他的嗓音有些沙哑,音调却挺高。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吗?”
“知道,特里赫恩先生让我今晚早些来。”
他紧张地等待我的提问,于是我尽量语调柔和地开口道:“帕里斯先生被杀当晚是你当值,因此,你的所见所闻可能会对侦破案件有极大的帮助。”
他皱了皱眉:“我以为您来这儿是为了塞西莉的事。”
“是啊,这两件事说不定彼此关联。”
他想了一会儿,眼神里清晰地映出他心中的犹疑和思量。最终,他应道:“是,您说得对。”
我靠在桌子边上:“我知道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但还是想问问你是否记得当晚发生了什么?”
“当然记得!太可怕了。我没见过帕里斯先生,基本上也没怎么见过其他客人,除非他们人手不够、给我排白天的班。其实,我看到帕里斯先生走楼梯上楼了。时间是晚餐之后,但我们没有说话。”但紧接着他又一次更正道,“不,不对。我们曾通过电话,星期四的时候。他从客房打电话给前台,说想预约星期五大清早的出租车。我帮他预订了。”
“他打算去哪儿?”
“韦斯特尔顿村的希斯别墅。我记在工作事务本上了,所以警察询问时才能说得那么清楚。我知道他说的那栋别墅,离我和妈妈住的地方很近。我真的不喜欢警察到这里来,这座酒店这么美,大家来这儿是为了休息放松的,不是……”
他想不出该如何形容“不是”后面的话,于是沉默了。
“实话跟您说,那天晚上我很难受,就是婚礼前夜。”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感觉很难受……”
“为了什么呢?”
“不,我的意思是……我的胃很难受。大概是因为吃错了什么东西。”
“你没去参加员工酒会?”
“没有。当然,他们有邀请我!真为塞西莉和麦克尼尔先生开心。”有意思,我心想,酒店里那么多人,他却似乎只对塞西莉直呼其名。“我觉得他俩很般配。看到她幸福的样子真好。您知道她在哪儿吗?”
“我会找到她的。”
“真希望她没事。她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之一,从来不怕麻烦,对我也很好。”
“你知道帕里斯先生被杀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我问。
“我不太清楚。”尽管依然紧张,但这些话德里克显然已经练过很多遍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像竹筒倒豆子般地说道:“那天晚上我在前台值班——就在这里——员工派对在十点结束,听上去挺热闹的,大家都很开心。”
“我刚来五分钟左右的时候,看到帕里斯先生上楼回房间,也就是大约十点过五分。之后又看见几个别的客人走过——有酒店的住客,也有婚礼的宾客,不过到了午夜,大厅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妈妈给我做了三明治当消夜,我还带了本杂志解闷,有时也听听广播。塞西莉建议我用电脑看电影,但我不太喜欢那样,因为我的职责是保持警惕。”
“那么,那天晚上你有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动静吗?”
“我正要说到这件事!”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刚过午夜不久,小熊突然开始吠叫。”
“小熊?那只狗?”
“是的,塞西莉的狗。它大部分时间会回塞西莉家里睡,有时候睡在酒店二楼专门为它准备的狗窝里。”德里克指着二楼半圆形的开放式楼梯间和墙上的油画。从他坐着的地方是看不到狗窝的,但任何细小的声音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由于第二天要举行婚礼,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那天晚上他们不想让狗睡在家里。”他接着说,“所以小熊就在酒店二楼睡。”
“它半夜突然开始叫?”
“我以为肯定是有人经过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它的尾巴,于是上楼察看,结果一个人都没有。小熊伏在狗窝里,一点事没有,估计是做噩梦了。我蹲下来顺了顺它的毛,就在那时有人经过。”
“从哪里经过?”
“长走廊,从新装的升降电梯往月光花那一翼走过去。”
之前已经介绍过了,布兰洛大酒店的布局是英文字母H形的,德里克俯身摸狗的地方就在连接两边长走廊的横廊中间。不管是谁朝十二号房走,都一定是从酒店前厅上去的。
“有可能是酒店外的人吗?”我问。
“不知道。”
“可是酒店大门呢,当时锁上了吗?”
德里克摇了摇头。“我们从来不锁大门,至少当时是这样,没有必要锁。”他做了一个愁眉苦脸的表情,有些尖刻地补充道,“现在锁了。”
“你看清经过的人是谁了吗?”我觉得这个问题几乎没有什么问的必要:昏暗中从长廊上掠过的人影,横廊上的德里克能看见的最多不超过一秒。
“我觉得是斯蒂芬。”德里克十分苦恼地一股脑儿说道,“我并不想给别人造成麻烦,我只是把所见所闻告诉了警察而已。斯蒂芬手里拿着一个工具箱,就是他自己的工具箱,我见过很多次;当时他还戴着一顶针织帽。”说着把手放在头上,为我比画帽子的样子。
“你是说……那种针织的套头圆帽?”
“是的。斯蒂芬喜欢戴那种帽子。可惜当时灯光太暗,一切又发生得太快,我跟警察说我不敢百分之百确定。”
“那你接着做了什么吗?”我问,“看见拿着工具箱的男人经过以后?”
“我走到主廊上去看是谁——可是等我走过去已经太晚了,人已经不见了。”
“他是进了某间客房吗?”
“肯定是的。”德里克看起来一脸愁苦,仿佛整件事都是他造成的,“警察说他进了十二号客房。”
十二号客房距离横廊只有五六步远,并且靠近防火门,假设德里克一察觉有人经过就立刻上前察看,那么来人就得在短短几秒钟之内消失。
“你听见他敲门了吗?”
“没有。”
“有任何人听见任何声响吗?”
“没有。”
“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没有看法,我是说,我当时以为斯蒂芬可能进了某间客房维修东西——抽水马桶或者别的什么,虽然这有点说不过去,因为如果房间需要维修,客人会先打电话给前台,我会接到电话的。可当时非常安静,一点动静都没有。所以过了一会儿,我也就回到了前台。就是这样。”
“你没有听见任何别的声响吗?”
“没有。”他摇头。
“德里克……”我该怎么温和地说接下来的话呢?“弗兰克·帕里斯是被人用锤子砸死的,他肯定会呼救,我不相信你什么也没听到。”
“我真的什么也没听见!”他提高了音量,“后来我一直在楼下,开着收音机听广播……”
“行吧。”我没再逼问,等着他冷静下来,然后接着说,“尸体是谁发现的?”
“是娜塔莎,酒店的女佣之一,应该是从俄罗斯还是哪儿来的。”他的眼睛随着回忆的解封而圆睁着,“她是在打扫房间时发现尸体的,据说她吓得不停尖叫。”
“可那是后来的事了……第二天。”
“是的。”德里克身体前倾,用近乎耳语的音量说道,“有人在十二号客房门上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他说,“肯定是故意的,不想让人发现。”
“那么,娜塔莎为什么还是进去了呢?”
“因为后来又有人把牌子拿了下来。”
“谁拿的?”
“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我能看出来,这些就是他知道的全部事实。他筋疲力尽。
“谢谢你,德里克。”我说。
“真希望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自从那天以后,酒店就感觉不太一样了,总有种挥之不去的微妙感……我经常这么跟我妈妈说,这里仿佛有种邪恶的存在。你看现在塞西莉又失踪了。她那天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感觉有些不对劲,她听起来好难过。这一切似乎都有某种联系,而且我感觉事情不会就此打住。”
“你认为是谁杀死了弗兰克?”
我的问题让他很惊讶,似乎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的意见。“不是斯蒂芬干的。”他答道,“就算我在走廊上看到的人影是他,我也敢肯定人不是他杀的。他给人感觉是一个特别和善的人,平时不怎么说话。我知道特里赫恩小姐……我是说丽莎,不太喜欢他,还说斯蒂芬不诚实,但我觉得他没什么问题。你觉得警察能找到吗?”
“你是指塞西莉·特里赫恩?”
“是的。”
“我想他们一定会的。我敢肯定她一定会平安回来。”
嘴上虽然这么说,我心里却知道那不可能。尽管在酒店待的时间还不足一天,我却已经感受到了某种诡异的氛围,这或许就是德里克所说的“邪恶的存在”吧。而我也基本确定,塞西莉已经死了。
视频通话
我老了吗?
给克里特岛打视频电话时,我盯着电脑摄像头里的自己上下打量。尽管大家都知道苹果电脑的摄像头对谁都不太友好,但直接目睹自己这张脸还是令人烦闷。我看起来非常疲惫。在克里特岛晒了两年的太阳和抽了两年的香烟对皮肤也是一种摧残。自从搬离伦敦,我就再也没有染过头发,不知道淡棕色的自然发色是让我看上去气色更好,还是更没精神。我从来不是一个特别时尚精致的人,以前独自一人住在伦敦克劳奇恩德的公寓时,在家总是随便套一件宽松T恤和连裤袜就好。当然,上班时还是会打扮一下,可后来出版公司没了,我也不用被迫天天穿那三件套——西装、长丝袜和细高跟鞋。对我来说,应对希腊艳阳的唯一方式就是着装尽量轻薄宽松。安德鲁常说他爱的就是我本人,而不是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可看着如今摄像头里的样子,我忍不住感叹自己是否正在放弃人生——这是一个可怕的词,代表着堕落和腐朽。
电脑忽然发出“嗡”的一声,我的头像被推至屏幕一角,安德鲁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我本来还担心他这时候可能在外面,或者更糟——在酒店却不愿接视频,不过现在好了,他就在镜头对面,坐在酒店露台上。他摆弄好镜头后,身体向后靠去,我能看见露台上的花坛,里面还有我亲手种的鼠尾草和俄勒冈香草。电脑放在一张台面有裂痕的玻璃桌上,我们总说一定要换张新的,却从来没有行动。
“Yassou, agapiti mou[1]!”他率先用希腊语来了句开场白。这是我俩心照不宣的打趣。从开业第一天起,每天早上到酒店大厅开始工作的时候,他都会用希腊语跟我打招呼。可是今天这话听着略有些刺耳,感觉他在故意提醒我现在形单影只,与他相隔千里。
“你还好吗?”我问。
“很想你。”
“酒店还好吗?”
“酒店……就那样吧!还开着。”
安德鲁的脸让我的屏幕熠熠生辉——没错,从字面到现实再到心理层面的熠熠生辉。被阳光晒得黝黑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衬得他一口洁白的牙齿明亮耀眼,他的眼中更闪烁着万点星光。安德鲁实在是一个俊美的男人,看得我直想立刻从屏幕上那道长方形的窗口里爬过去,扑进他的怀里。我们并没有分手——我默默地跟自己说,我只是出差一个星期而已。等一切结束,我就会带上新赚的一万英镑回克里特岛。小别胜新婚,这么一来,我们的感情反而会更好。
“你现在在哪儿?”安德鲁问。
“在酒店里,布兰洛大酒店。”
“如何?”
“简直奢华得一塌糊涂。墙上挂着油画、大厅里还有超大的彩绘窗户。有些客房里还有那种四个角都有柱子的豪华大床,你一定会喜欢的。”
“你住这么好的房间,和谁共度良宵?”
“少来!”
“我很想念看着你入睡的样子。少了你,感觉哪里都不对劲。很多熟客都在抱怨。”
不知不觉间,谈话的氛围变了,我们俩逐渐严肃起来。我才意识到,当初一拍脑袋决定离开克里特岛时,并没有考虑过这个举动将会造成的后果。我没有和他商量过,更没有考量过如何解决那些长久盘踞在彼此关系中的难题。“我不希望你去。”这是他的原话,可我还是自顾自地走了。现在才开始担心,我这样做是否太欠考虑,甚至有可能伤害到对我而言最珍贵的东西。
“帕诺斯和万吉利斯怎么样?”我说。
“他俩挺好的。”
“他们不想我吗?”
“当然想了,”他摊开双手,动作夸张,屏幕里都看不见手掌了,“但我们扛住了。”
我皱了皱眉:“你是说,没有我你们也能行?”
“我们可都等着你的那笔钱呢!还没赚到吗?”
实际上,劳伦斯一个子儿都还没付呢。“正在赚。”我回答。
“要不是为了钱,我才不放你走。”
他说这话的时候特别像希腊人,我都不知道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跟我讲讲那桩谋杀案吧,”他接着说,“你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目前什么都还不清楚。”
“是那个丈夫杀的。”
“你说什么?”
“就是失踪的那个女人的丈夫,绝对是他。凶手永远都是丈夫。”
“我连话都还没跟他说过呢,而且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一切都和八年前那件案子有关,如果塞西莉被人杀了,一定是因为那件案子。”
安德鲁忽然用手指着屏幕,指尖直直地冲着我,在镜头前有些模糊,他说:“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别忘了,你现在是孤身一人,要是出了事,我也帮不上忙。”
“不如买张机票过来吧?”我说,很希望他能陪在我身边。
“波吕多洛斯没了你或许暂时还能撑住,但我俩都不在可不行。”
我听见有人大叫的声音,像是从露台下方传来的,但听不出来是谁。安德鲁凝神听了听,然后无奈地耸了耸肩说:“我得挂了。”
“如果是微波炉的问题,把插头拔了再插上就好。”
“酒店里每样东西出了问题都这么修。这个国家的所有酒店都这么修!”他倾身向前,“我很想你,苏珊,也很担心你。万事小心,千万别以身犯险。”
“知道了。”
叫声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响。
“我爱你。”
“我也爱你。”
相隔两千英里的我们同时把手伸向鼠标,然后点击。屏幕顿时一片漆黑。
注释
[1]希腊语,表示打招呼。
韦斯特尔顿,希斯别墅
第二天早晨便发生了一件令人不快的意外。
我在客房里用过早餐,刚要下楼,就看见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出现在酒店里,步履轻快地从前厅往前台走去。我一眼便认出他来:怒目圆睁、黝黑的皮肤、肌肉虬结的脖子和肩膀以及走路的姿态——一副打算撞破南墙的架势。不管他是否升职,我都不会认错,那就是高级警司理查德·洛克。有那么一瞬间,我本能地想要扭头就走,假装忘了什么东西在房间里,不想和他打照面。上次的案件他便因我介入调查而气得不得了。
可转念一想,我既然已经接受调查委托,就不能退缩,也不可能永远不见他。想到此处,我低下头,匆匆往前走,假装正在沉思、没注意到他。我俩在楼梯口擦肩而过,他肯定看到了我,却没有认出来,这不禁让我感叹,如此缺乏观察力,亏他还自称为“警探”。不过公平地说,他大概此刻已无暇他顾,因为我听见洛克询问前台艾登·麦克尼尔在哪里。我想他一定是来向艾登汇报找人的事,并且我猜,一切毫无进展。我很高兴洛克没有认出我,就现阶段而言,我俩谁都不需要额外加戏,分散调查的注意力。
不过,这个小插曲却让我可以顺理成章地延迟与艾登的会面,对于这件事,我尚有些顾虑。我并不同意安德鲁的猜测,不能因为艾登是塞西莉的丈夫,就认定他为失踪案的头号嫌疑人。相反,忽略丽莎的话,目前的所有证言和证据都表明,他们夫妇俩感情很好。他们都有女儿了,艾登不太可能会伤害孩子的母亲吧?
直到坐上心爱的跑车、一脚油门离开酒店时,我才长舒了一口气,感到无比轻松。天气晴好,我却只想赶紧离开。好不容易开过酒店车道尽头、驶上外面的小路,我找了个合适的地方靠边停下,收起车顶。一切准备停当后,我再次跳上车,踩下油门,让跑车以最高限速行驶,感受着清风掠过肩膀、翻卷着发丝。驶过树荫如盖的小路、枝繁叶茂的树林,我终于驶上了A12公路,一路向北,朝韦斯特尔顿进发。弗兰克·帕里斯被杀的那天,曾去过那里一个叫作希斯的别墅。我想知道那是否就是弗兰克的亲戚住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他们如今是否还在那里。
韦斯特尔顿是一个奇妙的地方:虽然说是村庄,但其实不然,充其量只是几条公路的交会点而已。村里有通往约克斯福德的约克斯福德路,通往敦维奇的敦维奇路,以及通往布莱斯堡的布莱斯堡路,却偏偏没有属于韦斯特尔顿的韦斯特尔顿路。这简直就像是向世人宣告:这里什么也没有,不值得造访。村里的公共设施只有一座老式的旧车库;一家只存在于告示牌上,但找了一路都没找着的酒吧;以及一家二手书店,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话虽如此,这座村庄却毗邻一片风景绝佳的自然保护区,并且步行即可到达海边,因此我想,这里应该还是很宜居的。
希斯别墅并不好找,尤其我的老式跑车里没有卫星定位装置。虽然我在酒店里打印了一张地图,却依旧绕了几个圈子还是一头雾水,直到遇见一位在路边清洗拖拉机的农夫。他指了指一条狭窄的小路,路口没有任何标注,因此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顺着这条小路往前行驶,逐渐远离村庄的中心地带,进入那片自然保护区。又行驶了一段时间,周围的景色才渐渐被一片草地代替,草地另一边立着一座木构架的房屋——那就是希斯别墅。名字就写在大门边一个美式邮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