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看不到任何希望。”
“希望永远都会有的。”庞德又向她走了两步。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只要两个人都伸出手就能彼此握住,“请让我帮助你,米切尔小姐。我们一起来处理那件糟糕的事,让它不再困扰你。”南希迟疑着。庞德能看出她内心的挣扎,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吧!”他说,“你真的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吗?”
原本一直盯着河面的南希猛地转头:“谁告诉你的?”
这本是黑尔高级警督的猜测。“你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这份奇迹的美好。”庞德回答,“你没有理由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命。”
南希·米切尔开始哭泣。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双手抓住桥栏杆。庞德探出身体,用双手环住她,拉过来一点,再抬起她拉回了桥上。几秒钟后,黑尔也赶了过来,而南希已失去意识,躺在桥面上。
*
两个小时后,在巴恩斯特珀尔的北丹佛医院二楼的私人诊疗室外,阿提库斯·庞德和黑尔高级警督两人静静地坐在硬邦邦的木头长椅上。亨利·迪克森也在这家医院里,正在缓慢康复中。凯恩小姐肯定也在这里,庞德心想。尽管特意托人好生照看,但自从弗朗西斯·彭德尔顿死后,他就没再见过她。
诊疗室的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医生走了出来。
“她怎么样?”黑尔问。
“我给她开了微量的镇静剂,现在她有些昏昏沉沉的,不过她说想见你们。我不建议你们见面,毕竟刚发生了那样的事,她需要休息。”
“我们会小心不让她累着。”黑尔说。
“好。对了,她怀孕了。您的猜测是正确的,大约三个月。还好胎儿没有受到影响。”
说完医生便离开了,庞德和黑尔交换了一个眼神,走进诊疗室。
南希·米切尔躺在病床上,头发披散在枕头上。她看起来很安静,甚至有一种奇怪的安详感。“庞德先生,”两人坐下后,她开口道,“我想感谢您。我刚才……我想做的事……非常愚蠢。现在想起来自己也觉得很丢脸。”
“但你现在在医院并且感觉好些了,这样我就放心了,米切尔小姐。”
“您会逮捕我吗,高级警督?”
“我完全没这么想过。”黑尔回答。
“太好了。我想见见你们两位,因为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尤其是在我父母来之前。医生说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黑尔对于南希能够如此迅速地恢复冷静感到惊讶,仿佛刚才比迪福德长桥上的事令她忽然顿悟了一样。
“我想或许应该从头讲起。您说得对,庞德先生,想必医生也已经告诉你们,我怀孕了。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父母,但我打算留下这个孩子。我为什么要因为塔利的其他人不认可,就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送给别人呢?我知道我的父亲不会允许,可我从小就一直怕他,到现在已经厌倦了。或许正像您所说的,庞德先生,我应该把握住这个机会,为自己的人生做一回主。”
“不用问了,我会告诉你们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的身份,今后也不会再告诉其他人。但我想你们一定会问的,所以我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们。孩子的父亲是梅丽莎的丈夫:弗朗西斯·彭德尔顿。这个答案你们惊讶吗?事实就是这样,所以我才必须告诉你们。我并不爱他,也没有杀他——如果你们怀疑的话。当然了,你们会觉得我肯定要这么说,对吧?”她顿了顿,“我来告诉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我和他其实很熟。月光花酒店的所有者或许是詹姆斯小姐,但弗朗西斯经常进出酒店,帮她打理经营上的事。我们称不上是朋友,但我觉得他似乎很喜欢和我聊天。后来他让我帮他。他觉得加德纳夫妇以某种方式在合谋欺骗他的妻子,所以让我帮他盯着。我原本并不是很想做这件事,因为不想监视别人,可他竟然专门拜托我帮忙,这让我感觉受宠若惊,而且我也挺喜欢他的。他对我一直很好。”
“后来有一天,大概三个月前,他来到酒店,看上去心情十分糟糕。他一句话都没跟我说,径直走到酒吧开始喝酒,一个人。那天恰好是我当值——真是倒霉的恰好。那是二月中旬,酒店里还没什么客人。总之,我让他自己待了两个小时,然后去酒吧查看他的状况。我很担心,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好。”
“可情况很不乐观。他喝了很多酒,几乎烂醉如泥,口齿不清地说了发现妻子外遇的事。一开始我不相信,因为那毕竟是梅丽莎·詹姆斯!大明星。所以我想会不会是他搞错了,可他说找到了妻子的亲笔信——一封情书。不过,他不知道这封信是写给谁的,上面没有写名字。他没有告诉梅丽莎自己发现了这封信,却告诉我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他那么崇拜梅丽莎,真的很珍惜她。他说自己没了她活不下去。当时他的情绪非常激动,甚至令我有些害怕。”
“那时已经很晚了,酒店里只剩我们两个,我想要安慰他——您知道,我的意思是照顾他。我说他现在或许不应该回家——他当时那个样子,怎么开车回去,所以建议他去楼上找间客房休息。有六间空房。他想了想觉得不错,于是我又提议扶他上楼,这是我的错,真不该那么说的。就这样,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就像多米诺骨牌,环环相扣——就像我母亲常说的那样。后来,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说完这些南希便沉默了。
“他并不爱我。”过了半晌,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再次开口,“他只是太伤心了。梅丽莎是他一生最爱的女人,却背叛了他,所以如果他也同样背叛她,或许心里就会好受一点。男人就是这样吧。至于我,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想的。或许是因为,心里觉得像弗朗西斯·彭德尔顿这样的男人竟会看上我这种人,有些得意,但其实,当时我根本没想那么多,更不曾考虑过结果。”
南希叹了一口气。
“我真是太蠢了。性也好、怀孕也好,我对这些并不是一无所知,但当柯林斯医生说我怀孕了时,我还是吓得要死。当然了,他立刻猜到我会想要把孩子送去领养。我没有告诉他孩子的父亲是谁,或者应该说,我撒了谎,跟他说是一个我在比迪福德遇见的男人。我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件事,被人知道了能有什么好处,无论对彭德尔顿先生、梅丽莎还是我而言都没有好处。”
“最后,我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弗朗西斯。那天晚上以后,我们几乎不曾再见过面,我感觉他在故意回避我,于是便写了一封信给他。他必须知道这件事!毕竟这是他的孩子。我需要帮助。我以为他会关心我、照顾我。我从未奢求过要他离开妻子或者别的什么,只是觉得他很有钱,或许可以帮我安顿到别的地方去,让我自己生下孩子,开始新的人生。”
“可你们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吗?收到信的第二天,他在信封里塞了六十英镑和伦敦一位医生的地址,寄给了我。他想让我把孩子打掉,仅此而已!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根本不想和我扯上任何关系。怎么会有人如此残忍?”
“彭德尔顿死前,在克拉伦斯塔楼的人原来是你。”庞德说。
“我没有杀他,庞德先生。我发誓。”她深吸一口气,“请您务必理解我的心情,我觉得受到了侮辱,我很羞愧……也很愤怒。没错,梅丽莎的死让一切都变得复杂起来,可我的那封信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寄给他的,他没有理由不跟我交流。他为了自己的利益竟能如此轻易地弃我于不顾,他瞧不起我,我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但同时,我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并且要尽快去做。我妈妈看我的眼神说明她已经起疑,被爸爸知道也是迟早的事。”
“于是我去了他家,想要跟他摊牌。如果您一定要怀疑的话,我是打算威胁他的:要么照顾好我,要么我就向全世界揭露你的真面目!明明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梅丽莎已经不在了,她的房子、酒店、财产都是他的,他明明可以照顾我的。我本打算要他负起该负的责任,或者想想别的什么法子!”
“当我赶到克拉伦斯塔楼时,发现外面停满了车,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我没有按门铃,而是绕到起居室外,从窗户向里张望。就是那时候,我看见了您和高级警督——还有另外两名穿制服的警员,仅此而已!我一看那个场面就知道,这绝不是我该来的时候,所以转身就跑——跑到别墅后面、翻过矮墙、穿过树丛,一直跑到主路上。”
“直到后来,听说彭德尔顿先生遇害的事,我才开始害怕。村里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竟连他也被杀害了!我很快就意识到,他被杀的当下我正在那里,要是被人知道我们的事,大家肯定都会认为是我杀了他。他那样对我,我的确有动机。你们说不定就是这样想的。”
“一切都变得绝望,我不仅会被人怀疑是杀人凶手,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还死了,再也没有人能照顾我了。我甚至无法证明这个孩子就是他的。这件事妈妈也帮不了我,而我爸爸肯定会气得杀了我的。”
南希说着抽泣了起来,庞德给她递了一杯水,她接过来小口喝了几口,又把杯子递了回去。
“我知道自己爬到桥上去很蠢、很不对,可我太绝望了。”她说,“只觉得那样恐怕对所有人都好,包括我自己和孩子,一了百了。我还想过自己走进大海,因为我不会游泳,但后来觉得还是跳桥更容易一些,就去了,结果却让自己成了一个笑柄。现在可好,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我已经完全没法思考了。”
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南希再次沉默。
黑尔高级警督刚才一直一言不发地听着南希的故事,此刻却率先发言。“你把这些事告诉我们也好,米切尔小姐。”他说,“现在我们需要调查的已经从一起谋杀案变成了两起,你的证言或许会对理解案情有帮助。想必你也累了,需要休息,但有件事我必须问你。当时你在克拉伦斯塔楼,有没有看见任何人从别墅里出来?我不是怀疑你刚才的话,但如你所说,彭德尔顿先生被杀时,你就在案发现场。你说透过窗户看到了我和庞德先生,那么你还看见别的什么人了吗?”
南希摇了摇头说:“对不起,先生,我当时只想快点离开,什么也没看见。”
这个回答黑尔并不意外,但还是很失望。“好吧,”他说,“关于今天早上的事,我们就别再提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自己。你应该和母亲谈谈,我肯定柯林斯医生一定会帮你的。有一些机构会专门给像你一样的年轻女性提供帮助,我记得其中一个叫作‘希望的使命’……还有‘斯基尼教慈善院’。别担心,你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困扰的人。”
“我也会想办法帮助你的。”庞德说,“我在桥上跟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他冲南希微笑着说,“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庞德说着拿出一张名片,小心地放在病床边的桌子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再次向她保证,“你可以把我当成朋友,千万别忘了。”
说完这些,他和黑尔高级警督起身离开了病房。两人沿着走廊朝医院的主楼梯走去。黑尔看起来很疲惫,刚才听到的事令他沮丧,他感伤地摇了摇头。“真是太意外了。”他叹着气说,“接下来又该往哪儿查?这个水上的塔利!这件案子简直越查越复杂,一团乱麻,就像赫拉克勒斯的第一大任务一样。”
“您指什么,高级警督先生?”
“清理奥吉亚斯的牛棚——如何抽丝剥茧找出头绪。我们知道梅丽莎·詹姆斯和阿尔吉侬·马许有染,也知道后者拿虚假商业计划欺诈她。现在又知道弗朗西斯·彭德尔顿占了南希·米切尔的便宜;埃里克·钱德勒是个变态;加德纳夫妇俩是小偷。没完没了。”
“我想,清理牛圈应该是第五大任务。不过不用灰心,我的朋友。”庞德的双眼光彩熠熠,“这份苦差就要到头了!”
“说得跟真的似的!”
两人走到医院底楼,庞德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忽然止住了脚步,惊呼:“凯恩小姐!”
果然,他的私人助手正站在前门处,穿戴整齐,手里提着一个行李箱。“庞德先生!”她看见庞德也很惊讶。
“你感觉好些了吗,凯恩小姐?”
“好多了,先生,谢谢关心。您这是要回酒店吗?”
“正有此意。”
“要是方便,希望能与您同行。”她有些迟疑地问,“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很久吗?请允许我说实话,我在那栋别墅里看到的事——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早点回到伦敦我也能早点放心些。”
“我完全理解你等不及想离开这里的心情,也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多么可怕的经历,请让我再次向你道歉。不过,我想告诉你,凯恩小姐,我明天就要回伦敦了。在此之前,这一切谜团都会得到解答。”
“您知道凶手是谁了?!”黑尔吃惊地说。
“我已经知道是谁杀了梅丽莎·詹姆斯和弗朗西斯·彭德尔顿。可是,高级警督先生,这件事我不愿居功。这是您的案子,也是您给了我解开谜团的线索。”
“什么线索?”
“就是您之前提到过的,莎士比亚名剧《奥赛罗》中苔丝狄蒙娜的死。”
“您这么说可真是抬举我了,庞德先生,我并不清楚您的意思。”
“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只要找出最后一片关键信息,我们就可以结案了。”
“什么信息?”
庞德微笑道:“梅丽莎·詹姆斯去教堂的原因。”


第十六章 庞德的顿悟
阿提库斯·庞德没时间礼拜上帝。战争时期他备受迫害,原因却并非信仰,而是种族身份——希腊犹太裔。在他出生的六十年前,他的曾祖父移民德国,期盼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却未曾想到这个决定将来有一天几乎导致整个家族的消亡。当庞德被送到德国贝尔森集中营后,看见犹太人都聚在一起虔诚地祷告,祈求他们的上帝能够救他们脱离邪恶,也看见他们一批批被带走、杀害。从那时起,他便明白或者说确认了一点,即便上帝真的存在,他也不要敬拜他,也不会去拜那些星辰、十字架和月亮,因为那不会对现实产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直到今天,他依旧这么想,但也十分理解人们对于宗教信仰的需要,并且尊重这种选择。走进圣丹尼尔教堂的院落,庞德心想,水上的塔利要是没有这座教堂,只怕会更加衰败。这里仿佛一个自成一格的世界,数棵高大的山毛榉树郁郁葱葱,四下合围,将教堂与外界隔开。墓园里,当年那些建立起这座小渔村的男男女女依旧没有离开,静静地沉睡着。教堂建于十五世纪,样式简洁大气,用康沃尔花岗岩筑成,西侧有一座塔楼,楼顶有些残缺需要修复。站在教堂院落里,庞德感觉内心十分平静。他可以想象英国的村庄里并非人人都是信徒,却无法想象任何一座村庄没有教堂。
梅丽莎·詹姆斯在她死前一个小时曾来过这里。为什么?
医生的妻子萨曼莎·柯林斯曾从卧室窗口看见她进去,即便她选择死后葬在这里,也并无证据显示梅丽莎是一个信徒或曾花大量时间参加教会活动。庞德看见墓园中心挖好的墓坑,它在耐心等待警方归还尸体。她是否曾在这里见过某人?毕竟这的确是个幽会的好去处——私密、远离塔利中心、大门从不上锁。
庞德转动沉重的铁质门环,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教堂内的景象令人十分意外,似乎比从外边看上去更宽敞,窗明几净、整洁有序。大厅两侧对称摆着几排长椅,中间铺着一条长长的蓝色地毯,从门口直通尽头的神坛。神坛上方有三扇彩绘窗户,讲述着圣徒丹尼尔的人生故事。庞德走过去,不多时,便发现自己沐浴在绚烂的午后阳光下。神坛的一侧有一个石砌喷泉,另一侧是一座铜质纪念碑,上面印刻着某位葬于此处的庄园主的姓名年月,将一生浓缩于短短几行字中。
忽然,庞德意识到教堂里还有别人。那是一个女人,手托一个插满鲜花的瓶子,从讲道坛后走了出来——萨曼莎·柯林斯。庞德并不吃惊,因为黑尔给他的笔录里写着,萨曼莎大部分时间都在教会帮忙。
“噢……下午好,庞德先生。”萨曼莎看起来略有些吃惊,“您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这里寻找可以平静思考的空间。”庞德微笑着回答。
“呃,欢迎您来。我不会打扰太久的,把瓶里的花都换成新鲜的,再把赞美诗的数字、页码整理好就走。管风琴已经非常老旧了,不过或许还能再撑一首《前进吧,基督战士》。”
“请别让我打扰你工作。我很快就会回酒店去的。”
可是,萨曼莎却放下手里的鲜花,忽然意志坚决地向庞德走来。“我知道您逮捕了阿尔吉。”她说。
“我没有逮捕任何人,柯林斯夫人。是黑尔高级警督暂时关押了你的哥哥,现在正在审讯中。”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庞德耸了耸肩:“很抱歉。”
“不、不,没关系。我完全理解。”萨曼莎叹了口气,“从我记事起,阿尔吉就总是被卷进麻烦中。连我有时候也忍不住怀疑,如此不同的两个人怎么会成为兄妹。”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迅速说,“只告诉我一件事就好。他被捕是和梅丽莎·詹姆斯被杀有关吗?是这样吗?”
“你怀疑是他干的,柯林斯夫人?”
“不!我没有怀疑他!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显然吓坏了,“阿尔吉的确有许多问题,但他绝对不会故意去伤害别人。”
可惜他确实伤害了别人,庞德心想,让那个可怜人不省人事地躺在路边。
“我问是因为我知道他和梅丽莎关系很亲近。”萨曼莎继续解释,“我之前说过,他是梅丽莎的财务顾问。”
“他是这么跟你形容他俩之间的关系吗?”
“是的。他或许是看中了梅丽莎的钱,可这并不算犯罪,梅丽莎有的是钱。”
萨曼莎的语调令庞德忽然生出一丝警觉。他还记得第一次拜访教会小屋时她说的话。她和梅丽莎关系并不亲近。“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柯林斯夫人,你不太喜欢詹姆斯小姐?”
“我确实不喜欢她,庞德先生。”萨曼莎脱口而出,“我知道这样不对,人应该心怀善意,可我真的很不喜欢她。”
“我能问为什么吗?”
“因为我认为她用那座奢侈的酒店、她的豪车还有那些为了看她一眼追着她到处跑的人——那些影迷——把水上的塔利这个民风淳朴的村庄变得越来越不成样子。何况她都已经多少年没演过戏了。我认为她是一个非常肤浅的女人。”
“你知道她和你的哥哥有私情吗?”
这句话令萨曼莎感到震惊:“是他告诉您的吗?”
“他承认自己与她通奸。是的。”
“唉,阿尔吉就是这样。”萨曼莎出离愤怒,“我才不关心他会怎样,要是再被关起来,那也是活该。通奸是原罪,我再也不会允许他来家里了。早知如此,一开始就应该听伦纳德的话。”她滔滔不绝地叱责着,连气都来不及喘,“至于梅丽莎,这种行为对于好莱坞女明星来说一点也不意外。我不怪阿尔吉,一点也不怪他,说实话,整座村子里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抵挡得住她那狐媚劲儿。她甚至还想勾搭伦纳德,一直找他看些莫须有的病。这就是梅丽莎·詹姆斯,她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要是谁挡了她的路,只能自求多福。”
大概是最后这句话令她忽然回过神来,萨曼莎住了口,四下里看了看,仿佛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我知道说一个已死之人的坏话很不好,也希望上帝慈悲原谅她,可我就是不喜欢她。我觉得她本来可以为教会做更多贡献,特别是她自己还要求葬在这里。我是说,比如刚才提到的管风琴,她知道我们面临的所有困难,却从不愿意为重建基金捐一分钱。时移世易,这件事现在归我管,可之前她明明动动手指就能帮上大忙。人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柯林斯夫人,我们初次见面时,这些话你可一点也没说过。”
“当时我觉得说出来不太合适。”
庞德注意到她刚才话里的重点。“看来你现在有钱了。”他说,又补充道,“愿意出钱帮扶教会是非常善心的举动。”
“我可不敢一个人独享。总之,这是很大一笔钱,是我最近过世的姑姑留给我的。”
“那管风琴呢?我估计买架新的得花不少钱吧。”
“噢,是的,庞德先生,管风琴是除了这栋教堂建筑以外最昂贵的东西了。新的管风琴将会由普利茅斯的‘海勒公司’为我们专门打造。这可能需要花一千多英镑,但伦纳德很支持我。教会对这里非常重要,这只是我们所能尽的绵薄之力。”她顿了顿,“教堂的屋顶也有些破损,或许我们也会帮忙修缮。”
“你真是太慷慨了,柯林斯夫人。”庞德微笑着,却忽然露出一副困惑的神情,“关于你的这位姑姑,我可以问问她是否也留了遗产给你哥哥?”
萨曼莎的脸红红的。“没有,”她说,“遗嘱里没有提到阿尔吉侬一个字。我想一定是他太让姑姑失望了,所以才决定和他断绝关系。我之前也有考虑过,是不是该给他分一些,可是——尤其是知道了您刚才告诉我的事以后——我不认为有那个必要了。可奇怪的是,我丈夫却一直努力地想要说服我分给他。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因为刚听说遗嘱的事时,他明明不想让阿尔吉侬知道。不过,不管他怎么说,我已经拿定主意了。您觉得我这样做错了吗?”
“我想我没有资格给你任何建议,柯林斯夫人。不过,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
“谢谢您,庞德先生。”她转过身去,坚定地看着神坛上的十字架,“您若不介意,我希望能单独待一会儿。一不留神,人心就会被怨恨和不圣洁的想法占据,您说是吧?我觉得自己或许应该为梅丽莎·詹姆斯和我哥哥祷告。在上帝的眼中,我们都是罪人。”
庞德恭敬地鞠了一躬,不再打扰萨曼莎的默祷,心里想着,她或许也想要为自己祷告吧。庞德走出教堂,站在外面阳光充盈的庭院里,周围绿树成荫。从这里能看见教会小屋以及萨曼莎·柯林斯看见梅丽莎·詹姆斯的那扇窗户。他笑了笑,或许应该试着相信一下教堂的神力,刚才的意外会面已经解开了他心中剩下的所有谜团。


第十七章 月光花酒店
月光花酒店的主要休息室一早上都关着,门上贴着一张告示,说因私人活动占用房间,要到今日午后才能开放,并向宾客们致歉。作为补偿,酒吧里有免费的糕点、饼干和咖啡供应。事实上,上午十点之前,休息室里就已经来了十三个人,其中包括庞德和黑尔高级警督。尽管并不迷信,但庞德必须承认,今天的会面将为其中一人带来坏运气。
他站在休息室中央,穿着整洁的老式西装,手里的黄檀木手杖立在右足前,形成一道斜线。他戴上了细框眼镜,镇定而又恭谨的神态很容易让人以为是当地学校的老师,要给大家上一堂塔利历史或者当地野生动物的课——月光花酒店里经常举办这样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