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记错了。我到家时差不多六点十五分,回来便直接上楼休息了。”他耸耸肩,“当时恐怕没人看见我回来,这一点很遗憾,如果您需要我的不在场证明,那我确实没有。”
“你还打算在塔利住多久,马许先生?”庞德问。
“再住几天吧。梅丽莎不在了,我再在这里待着也没意思。”
“可就在刚才你不是说,来塔利是为了看妹妹的吗?”
“我这次来是为了她俩,庞德先生。要我送你们到门口吗?”
片刻后,三人离开屋子,沿着小道往回走,大门在他们身后“啪”的一声关上。
“他说的话我可一个字都不相信!”凯恩小姐咕哝着。
“真让人不爽。”黑尔附和。三人走过停在车道边的那辆法国标致车,庞德扫了一眼车身上的银色标识和散热格栅处的凹陷。“现在怎么办?”高级警督问。
“我看今天的调查已经差不多了。我想看看您的问询记录,再好好思考一下今天得到的信息。您这就要回埃克塞特了吗?”
“不,庞德先生,我想既然您在,我怎么也得在塔利住一晚。玛格丽特——就是我的妻子,就算晚几天见到我也没关系。说实话,我希望能多跟您待一会儿,感觉能学个一两手。不过我可住不起月光花酒店,所以在‘红狮’订了一间房。”
“您真是太客气了,高级警督。不知今晚能否赏光和我共进晚餐?”
“乐意至极。”
“那就这么决定了。”
三人回到高级警督的车里离开了,路上经过圣丹尼尔教堂,看见墓园里有一块新挖的墓坑,不久后,梅丽莎·詹姆斯便将长眠于此。


第十一章 黑暗降临
1
海上升起一轮明月,温柔的光华洒向水上的塔利,却反衬得这座海滨村庄愈加幽暗。街道上空无一人;圣丹尼尔教堂尖锐的轮廓直指天际;灯塔的光穿不透仿若永恒般黑暗的海面;一条条渔船随着海浪沉浮,战战兢兢地,仿佛害怕被裹挟进虚空。一片昏暗之中,难辨卵石沙滩与海水的分界。
黑尔高级警督从“红狮”出发,走了一小段路,双脚紧扣地面。真奇怪,太阳一落山,什么声音都像被忽然放大了几倍。尽管之前一口答应了共进晚餐,此刻他却犹豫了起来。毕竟八年前英国和德国还打得不可开交,他对庞德那时在哪里、做什么也一无所知,敌友莫辨。同样的思维方式也适用于这件案子:庞德把自己置于和他平等的地位上,建议两人一同找出凶手,可事实真是如此吗?难道说他只能束手无策地坐着,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被白白夺走?
他刚给妻子打了电话,后者安慰了他一番。妻子说,她一直为他感到骄傲,即便他的职业生涯即将结束。不管塔利发生了什么,他都没什么可羞愧的。再说,他是不是把重点搞错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抓住凶手,确保他不再继续作案,至于是谁的功劳并不重要。
毫无疑问,妻子说得对。她总是对的。
抵达月光花酒店时,阿提库斯·庞德正在接待区等他。看到他一个人,黑尔很惊讶。
“凯恩小姐不来吗?”他问。
“她早就回房间休息了。”
事实是,这位秘书拒绝了庞德的邀请,理由还是员工和老板一起用餐不合适。她觉得一个人待在楼上客房,倒上一杯热水、静静地读一本书、早早休息也是不错的享受。
餐厅装点得十分迷人,庄重而不浮夸。几乎所有的餐桌都被订满了,主要是带孩子的家庭。庞德提前要求了一个相对私密的位置,于是服务生带着两人来到一张置于凹墙处的餐桌,旁边有一扇半圆形的窗户。菜单上每道菜都只有两个选择。高级警督看着价格,眨了眨眼。
庞德注意到他的表情。“是我邀请您来的,今晚必须我请客。”他说,“当私人侦探就是这点好,有个合适的理由就可以自由花钱。”
“警局里也这样就好了,”黑尔回应道,“可惜局长最多只能接受火车站小吃店里冷冰冰的夹心面包的小票。就算如此,也得开三次内部会议、再写一大堆申请材料才能批下来。”
“在红狮住得还舒服吗?”
“出乎意料,还挺不错,谢谢关心。可惜看不到海景,我的窗外就是肉铺的后院,倒也算应景。”
服务员走了过来。两人都点了甜虾沙拉和多佛比目鱼。甜点可选橘子酱海绵蛋糕或水果沙拉。“要喝点酒吗?”庞德问。
“我不知道该不该喝,毕竟还在工作。”
“已经七点多了,高级警督。我可不想一个人喝酒,请让我说服您也一起。就半瓶夏布利酒吧。”
最后这句话是对服务员说的,后者立刻转身去取。
“嗨,既然现在是下班时间,又是您请客,我想您应该称呼我的名字,庞德先生。”
“您的名字是?”
“爱德华。”
“您可以叫我——您知道的,阿提库斯。”
“这是个土耳其名字吗?”
“希腊名,不过我出生前,父母就搬去德国生活了。”
“您的父亲是警察吗?”
“曾是。您怎么知道?”
黑尔微笑。他已经对餐桌对面的那个男人变得友好起来,并且后悔之前怀疑他。“我的父亲也曾是一名警探,我手下警长的父亲也是一名在职警察。警察似乎经常子承父业,挺有意思。巧的是,罪犯也是如此。”
庞德思考着他的话:“是啊,确实很有意思。这一点或许可以写进我的书《犯罪调查全景》里。”
“名字不错。”
“毕生心血。您父母都健在吗?”
“都很好。他们退休了,住在佩恩顿。我有一儿一女,两人都想当警察。警察系统正好在招募更多女警,这一点很值得高兴。”
“说不定哪天您女儿就当局长了。”
“那样可就太棒了。您有子女吗?”
庞德摇着头,有些伤心:“我没有这个福气。”
黑尔察觉自己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立刻转移话题:“您来英国之前也是私家侦探吗?”
“不,我是战后才来的,找份营生糊口。”
“那您干得挺不错,我很羡慕。您一定接触过不少令人惊叹的罪犯吧。”
“我很少为罪犯感到惊叹,我的朋友。”
“是吗?”
庞德想了想说:“他们总是自作聪明,以为可以骗过警察、钻法律的空子、瞒天过海、达成自己的目的。”
“所以他们才危险。”
“所以他们才很好预测。他们的危险之处在于,认为谁也无权阻止他们,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战场上的事就不说了,我想说的是:当一个人认定自己的行为是绝对正确的,那么无论他的目的或动机是什么,都会催生出最深的恶。”
前菜和白葡萄酒被端了上来。庞德尝了尝酒,满意地点点头。
“我并不想把晚餐时间变成案情讨论,”黑尔说,“可我不得不问,您对今天的调查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很多,并且您提供的口供笔录做得很棒。您的质询相当清晰有效。”
黑尔很开心。“可我依然不清楚凶手是谁。”他说。
“但您已经有怀疑对象了。”
“是的。”黑尔知道庞德把回答变成了提问,但并不介意,“希望詹姆斯小姐消失的人有好几个,这座酒店的经营者就在其中。您看到那段说她找了伦敦会计公司的笔录了吧?”
“能问出这点很了不起。”
“这个,我查了她过去几个星期内的全部电话记录,发现她正计划联系一家伦敦的公司,对酒店经营展开全面审计。加德纳夫妇很可能对此不满,有可能走极端,因此除掉她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另外,就是她的那个管家。那个母亲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我们在厨房里问话时,您看到他了吧,就坐在餐桌边——坦白说,那副形象让我头皮发麻。电影制片人考克斯在案发当晚听见他们激烈争吵,声音大得能从大门口听见。我敢打赌,那家伙绝对有问题。”
“考克斯先生本人又如何呢?”
“你是说西曼斯·卡克斯对吧!当天敲门的陌生人很有可能就是他,所以狗才会吠叫。他可真是谎话连篇。要是梅丽莎·詹姆斯真的拒绝出演他的电影,多少毁了他的事业,想要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报复……人类最古老的动机之一。古希腊戏剧里多得是。”
“但要我说,我会把所有赌注都押到一个人身上,就是她丈夫。”
“是啊!弗朗西斯·彭德尔顿。”
“爱而不得有时破坏力堪比复仇。就我所知,他对梅丽莎可说是爱到痴狂。你说,要是被他发现梅丽莎跟别人有染会如何!你刚提到传统戏剧,那就不得不想到威廉·莎士比亚了。《奥赛罗》您一定读过吧,里面的苔丝狄蒙娜也是被人勒死的。”
“有意思。我也认为他是最大嫌疑人。”
“他显然是最后一个见过活着的梅丽莎的人,而他离开家的时间都是自己说的,没有别的证人。”
“他的车不见了。”
“他可以先开走,再走回来。别忘了,钱德勒母子俩听到有人从大门进来。”
“但那要是弗朗西斯·彭德尔顿,狗怎么会叫?”
“这倒是个好问题。”
“还有凶器的问题。”
“电话线。”
“说实话,我对这点感到十分困惑。”
“您是说——为什么不直接用手?”
庞德摇了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么说吧,在我看来,电话线倒是降低了弗朗西斯·彭德尔顿杀害妻子的可能。但只是降低,不是排除。您能确认他那天晚上是否真的去看了《费加罗的婚礼》吗?”
“我们去剧院调查过,可观众有四百多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每个人的身份。”
“您可以问问是否有人迟到,或者观众席里是否有人看起来心不在焉。”
“这个建议不错。我会去问的。”黑尔喝了口酒。他在家偶尔也会就着晚餐喝杯啤酒,但白葡萄酒算得上是难得的奖励了,“您记得他曾强调自己非常享受那场表演吧。”
“我确实在您的笔录里看到过。”
“虽然他也可能撒谎,但那话不像是一个刚勒死自己妻子的人会说的。”
庞德举起酒杯,半眯着双眼,也喝了一口。“凯恩小姐的观察是正确的,不是吗?”他说,“即便是水上的塔利这么一个宁静迷人的地方,竟然也有这么多人具备杀人动机和能力。”
酒店外,黑漆漆的海浪拍打着碎石沙滩。
2
灯塔里的两个孩子——马克和艾格尼丝·柯林斯还没睡着。他们躺在床上,十分开心。双层床在一间正圆形的房间里,而房间在高高的灯塔半腰处,每次探照灯的光束转到房间的两扇小窗前,都会引得墙上的影子跳一跳。简直就像冒险小说里的场景。
这个房间以前其实是办公室。南希的母亲布伦达·米切尔决定在里面放张双层床,这样每当有小孩来家里玩,就能感受睡在真正的灯塔里的奇妙体验。而她自己和丈夫以及女儿南希的卧室,都在灯塔底层旁边的一栋不那么有趣的建筑里,包括厨房、起居室和一间小小的厕所。一家三口就这么挤住在巴掌大的地方,很难说得上舒适。
南希·米切尔先前给他们读了几页马克带来的《纳尼亚传奇》,这会儿轻轻掖了掖两个小家伙的被子,关了灯,只留下地板上一盏昏黄的台灯亮着。再过六个月,这个房间或许就会再次忙碌起来,只不过那将是为了完全不同的理由:这里会住进另一个孩子——她的孩子。不知道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她不敢问柯林斯医生,就算问了,他恐怕也不知道。
她轻手轻脚地走下盘旋的楼梯,穿过底层通往厨房的门。她的父亲正坐在桌前,母亲在灶台边忙活。今晚又吃炖菜,布伦达喜欢从肉铺买些碎羊颈肉,卖肉的人每次都会免费给她加几块骨头,这样就能熬汤了。尽管三个人都有工作,但钱似乎总是不够。两个女人赚的钱都必须交给父亲比尔·米切尔,由他在必要的时候发给她们,比如打理家务或者别的事所需的开销。麻烦之处在于,他发的钱总是远远少于她们上交的。
南希想起自己收到的那六十英镑,就藏在枕套里。整座灯塔里根本没有任何隐藏之处。要是藏在衣服里,她很怕一不留神就会被母亲一起拿走,毕竟母亲负责家里的洗衣打扫。
“孩子们睡了吗,南希?”布伦达问。
“还没睡着,妈妈。我给他们念了故事,掖好了被子,可他们就是兴奋得止不住想往窗外看。”
“你该收钱。”比尔·米切尔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句话的字很少超过个位数。
“什么意思?”布伦达问。
“柯林斯医生和他老婆。”
“柯林斯太太对我们一直很好,而且看孩子她也给了额外的钱。”
“他们给得起。”
布伦达·米切尔把锅里的炖菜端到餐桌上,又拿来三只碟子。“南希,过来坐下。”她说着忽然顿住,仔细打量着女儿,然后问,“你还好吗?”
“是的,妈妈,我很好。”
“你看上去有些憔悴,还有……”
看来母亲知道了。就算还不确定,但也已有所怀疑,并且很快就会知道。一旦知道,她肯定会告诉父亲。这种事布伦达不敢瞒着丈夫,就算南希求她,早晚也是瞒不住的,到那时,只怕会闹个天翻地覆。比尔·米切尔是惹不得的,一旦惹毛了他,立刻就会有人遭殃。南希已经记不清曾多少次看见母亲背上、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样子——她自己也时不时会被他殴打。
可她心意已决。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当然举起餐盘递给父亲时她已下定决心,绝不能再等了。
明天就行动。
3
伦纳德·柯林斯和他的太太待在伦敦的酒店里,毫无胃口。不仅仅是因为冷冰冰的晚餐本身令人没有食欲——炸肉饼、煮胡萝卜和土豆泥。
抵达伦敦帕丁顿火车站后,他们立刻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位于林肯旅馆的律师事务所。公司的老帕克先生热情接待了他们,和他们握手,并领着二人经过一间间装饰优雅的大办公室,进入自己的私人办公室。一路上萨曼莎都能清晰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公司里的书记员和法务助理都盯着他们窃窃私语,这让她对即将听到的话生出无限遐想。这种感觉仿佛自己忽然成了大明星,以前梅丽莎·詹姆斯路过时,周围人就是这副神情。“他们知道我们的事。”她想着,“而这件事将彻底改变我们的人生。”
她的推测是正确的。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要回这家位于伯爵宫附近叫作“阿莱恩”的简陋维多利亚式酒店。这个地方甚至连“酒店”都称不上,不过是两栋旧房子连在一起,铺上廉价的地毯而已,空气中满是油腻和旧衣衫的霉臭味。他们的客房很小,连觉都睡不好,单薄的窗户根本挡不住外面飞驰而过的汽车轰鸣。今时今日,他们难道不该换到丽兹高级酒店或者豪华的多切斯特酒店吗?
七十万英镑。
这简直就像中了彩票,突然天降横财——尽管萨曼莎从不买彩票。她连做梦都不敢想这么一大笔钱,恐怕十根手指加起来都数不清。
亲切的帕克先生为他们详细解释了遗嘱的内容和流程。首先是遗嘱认证,他们会指派一位法务代理将坎皮恩夫人的所有资产变现,其中包括位于曼哈顿的一套公寓、所有的艺术品、股票和公司股份。尽管萨曼莎是这笔遗产的唯一继承人,但坎皮恩夫人还将部分财产捐赠给了别人,包括一座图书馆、一家儿童福利院和几个慈善机构。但即便如此,最后留下的遗产数额还是接近七位数,并且全部赠送给了她记忆中的小女孩,也就是如今的萨曼莎·柯林斯夫人。简直难以置信。
“谁能想到是这样!”伦纳德叹道,连他也目瞪口呆,“我是说,看到那封信时,我还以为最多也就几千镑。我是开过玩笑,说你可能会成为大富婆,但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是真的……”
“我们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亲爱的。这是你的钱,应该由你来做决定。”
两人呆呆地盯着盘子里正迅速冷却凝固的饭菜。
“或许我可以给一个建议。”伦纳德又说。
“什么建议?”
“你看,我们的反应简直像是听到了什么坏消息似的。看看我们,一言不发地坐在这里,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这难道不值得庆祝一下吗?”
“我拿不定主意,钱……”
“我希望你不是想说‘钱是万恶之源’这种话吧?”
“不是的。”
“或者‘钱买不到幸福’。这两句话或许都是对的,亲爱的,可你也要想想钱能为我们带来什么。床边庄园的屋子都快散架了:房顶漏水、所有的地毯都需要更换;每次给马克和艾格尼丝买衣服都要大两码,这样就算他们长个子也不用立刻买新的;而你呢,已经多久没给自己买过新衣服了?”
“你说得对。”妻子握住他的手,“对不起,伦纳德。有时候连我也觉得,娶了我这样的人一定很辛苦吧。”
“谁说的。除了你,谁会愿意嫁给我!”
萨曼莎笑出了声:“我要把这笔钱用在咱俩身上,用在我们一家人身上。我还要捐一些给教会。”
“管风琴基金。”
“是的。”萨曼莎忽然严肃起来,“我想,上帝让我拥有这笔钱,一定也是希望我们能够过得好。”
“无论贫富都要携手相依,这是我们的誓言。变成有钱人又不是犯罪!”
“现在就开始吧。”萨曼莎松开丈夫的手,把刀叉坚定地放回盘子里,“我们不换酒店。反正只住一晚,在这笔钱真正汇进我的银行账户之前,不能浪费一分钱。但是,我也不要吃这种泔水一样的东西,这附近肯定有餐厅什么的。”
“我记得火车站附近有一家。”
“那我们出去吃。”
“尽情狂欢!”伦纳德·柯林斯站起来,给了妻子一个吻。
直到两人手挽着手走出酒店,萨曼莎才转头问道:“阿尔吉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们必须告诉他这件事,伦恩。如果真有帕克先生说的那么多钱,他早晚也会知道的。”她叹了口气,“再说,我想我们也应该分一些给他。毕竟他是我哥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个子儿也不给,不太公平吧。”
“这个嘛,取决于你了,阿萨。他是你哥哥,不过要依我说,你姑姑本就没打算给他遗产。而且你也知道,就算给了,他也能立刻拿来打水漂——你不是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萨曼莎没有说话,于是伦纳德继续,“如果你想听我的意见,那就什么也别说。要是在事情还没处理完之前被阿尔吉侬知道了,肯定又会生出什么事端。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说吧。”
前面的街角处有一间意大利餐厅,黄色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映在人行道上,看起来十分温馨。餐厅似乎还开着。
“意大利面和肉丸!”伦纳德·柯林斯开心地叫道。
“还有气泡酒!”
“这才对嘛!”
两人快步向餐厅奔去。
4
同一时间,阿尔吉侬·马许正在自己的卧室里——或者应该说,是教会小屋那间让他暂住的房间。他一只手里握着一大杯威士忌,另一只手攥着从妹夫写字台抽屉里找到的一封信。信已经反复读过多次了:乔伊斯·坎皮恩,哈伦·古蒂斯的妻子,遗赠……
他倒也不是有意窥探,因为那意味着要从心底里对萨曼莎和伦纳德的私生活感兴趣。但实际上,除了把他俩当成偶尔的避难所,享受一下免费的食物和酒精之外,他对他们一点兴趣也没有。在阿尔吉侬眼中,他俩不过就是一个暴躁的乡村医生和一个宗教狂热分子的结合,前者一辈子就困在这个毫无希望的村庄里,而后者恐怕让婚姻变成了一出悲剧。
只是,敏锐的嗅觉告诉他,家里有事发生。自从到家那一刻起,萨曼莎和伦纳德的表现就很不寻常。两人时不时交头接耳或给彼此使眼色,在他走进房间时忽然沉默……再然后,某天清晨,当他走进厨房时,萨曼莎正坐在餐桌前读一封信。她一见他进来便立刻收起来,可他还是瞄到了信纸抬头上十分正规的打印字迹,以及精致的白色信封。那是一封律师事务所的来信,他一看便知。
“坏消息?”他热心地问道,假装兴趣不大。
“不是,没什么要紧的。”
可是,萨曼莎匆匆收起信件的动作反倒告诉他:她在撒谎——一把对折起来塞进针织外套、放在紧贴心脏的位置,好像十分宝贝的样子。紧接着两人又神神秘秘地去了伦敦。这个消息宣布得十分突然,他们却刻意装得漫不经心,好像花整整五个小时去伦敦,在廉价旅店住一晚是件多么稀松平常的事。
于是等他俩一离开家,阿尔吉侬立刻打了一通电话。他伦敦的一个朋友曾在纽约广告行业工作了三年,后因报销额度产生了一些误会而被公司辞退。他隐约记得此人似乎曾为哈伦·古蒂斯做过事。
“没有,我从来没有为他工作过。”泰瑞回答道,“不过倒是见过几次。他很有名,曾为美汁源果汁和比百美文具做过市场推广,还帮助成立了贝斯特韦斯特酒店。他从文案策划起家,最终在麦迪逊大街拥有了自己的公司。”
“他很有钱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你对他感兴趣吗,阿尔吉?可惜晚了点,他已经死了两年了。”
“我知道。”
“富得流油。他在中央公园旁有一套公寓。那可不是普通的公寓——而是顶层豪华公寓!他还有一辆杜森柏格敞篷跑车,可帅气了。我说,要是能让我摸摸也好。我不清楚他的公司卖了多少钱,但可以帮你查查。”
“可以麻烦你帮我详细查查吗?”
“我有什么好处?”
“说什么呢,特里,这可是你欠我的。”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我请你在俱乐部吃饭。但这件事得动作快点,说不定是件大事。他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自己的妻子,一个叫作乔伊斯·坎皮恩的女人。说不定这笔资产的数额会有公开记录。”
“我可以找人问问,不过他们都在美国。事后你可得好好犒劳我。”
“赶紧查吧。”阿尔吉侬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唯一继承人。
信件里的这几个字尤为扎眼。这不公平。他和萨曼莎一起长大,原本都是普通、快乐的孩子,关系也很好。可是突然有一天,炸弹从天而降,父母死了,从小到大的一切都被毁了,一切都变了。他还深深记得姑姑乔伊斯·坎皮恩说,以后将由她来照顾他们时的情景。打从第一眼起,他就不喜欢这个姑姑,讨厌她染得乌黑的头发、凹陷的脸颊和过分鲜艳的腮红。她的行事作风像个贵妇,住的地方却不过是伦敦西肯辛顿的一栋狭小简陋的房子。真不知道哈伦·古蒂斯看上她什么了?
姑姑一直对他不满意。她希望阿尔吉侬像妹妹一样找份稳定的工作,可妹妹的所谓工作,不过是在斯劳那个鸟不拉屎的小镇当小职员。姑姑还曾建议妹妹当会计或者牙医。她说自己有个表亲就是牙医,可以请他帮忙。二十岁出头时,阿尔吉侬对姑姑的怨恨几乎和他对德国纳粹一样深,觉得自己失去的人生都是他们的错——都是因为她,他才会堕落到不得不去做地下交易,甚至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