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从去年开始,情况急转直下。家里的财务问题仿佛满月时的潮汐般,无声无息却势不可当地袭来。翻修克拉伦斯塔楼的费用几乎掏空了他们的大半积蓄;酒店经营只赔不赚;梅丽莎在那个所谓理财顾问阿尔吉侬·马许的指导下,花钱如流水,而投在那些所谓项目上的钱,一个子儿也没赚回来。然而比这一切更糟糕的是,梅丽莎自身的市场价值似乎也在不断缩水。没有新戏再来找她。这一次也并不是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大导演请她见面,而是她去找导演试戏。这两者间岂止是天差地别,放在五年前,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
弗朗西斯捻熄烟头。心中忽然涌起的念头促使他起身走到房间另一侧墙边的写字台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塞满了旧账单和付款单,这些梅丽莎从来都不会看——所以他才把那封信藏在这里。他拿出一个被揉成一团的纸球,一点点展开来。信上用深蓝色的墨水写着寥寥几笔,那是梅丽莎爱用的墨水,笔迹很好认。这封信弗朗西斯已经反复读过好几次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但还是强迫自己再次阅读起来。
二月十三日
致我最亲爱的你,
我无法再继续生活在谎言中了。我真的做不到。我们必须鼓起勇气,向全世界宣告你我之间的缘分与真情,即便这将为我们身边最亲近的人带来伤害。弗朗西斯也知道,我和他的感情已经走到尽头。我想回美国去,回归我的事业,而我希望这一切都有你的陪伴。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
最后一句话被梅丽莎划掉了。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星星点点的污渍。她写到一半却忽然停笔,把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卧室角落的废纸筐,然后被弗朗西斯发现。她为什么不直接把信撕碎呢?或许这正是梅丽莎的心愿吧,无论是否故意,她希望弗朗西斯发现这封信、发现真相。她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有时真的很像她当初刚踏进演艺圈时参演的那些廉价电视连续剧情节。就连这封信的用词和行文,什么“缘分”、什么“亲爱的”,都像是那种爱情肥皂剧里的台词。
弗朗西斯握着这封信,心痛得难以呼吸。他还没有告诉梅丽莎这个发现。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要问,可又因害怕面对结果而作罢。他想知道这封信是写给谁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对方是谁其实根本不重要。真正令他崩溃的,是无法想象自己今后的人生不再有她。
可他知道这事不能再拖了,他必须当面和她谈谈。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怀抱着一丝希望,觉得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能留住她,他愿意付出一切。
无论代价为何。
*
晚七点半。
高级警督爱德华·黑尔抬眼看了看写字台对面墙上的时钟,指针刚好指向数字六,并清晰地“咔”了一声,仿佛卡在了那里,无力再爬升回顶上的数字十二。
今天他加班,一个人坐在沃特比尔街的个人办公室里,这栋大楼作为埃克塞特警察署所在地已经有近七十年了。此刻,雨水正无情地拍打着办公室的窗户,像汩汩而下的泪水,在对面的墙上投下一缕缕暗影。他挺喜欢这间有些阴暗却很舒适的办公室,书架上的书籍整齐地摆放着,有种井井有条的秩序感。他会想念这间办公室的。
虽然还未正式宣布,但整个警察署都要搬到城市东边一个叫作“西佛翠”的现代化区域。在黑尔看来,自从战后,一切的发展速度都忽然快了起来,他需要很努力才能跟上那些日新月异的变化,但心里始终还是有些难过和不舍。位于沃特比尔街的警局建筑十分独特,有点像那种巴伐利亚式的大型火车站,或者民间传说里的宫殿,有着灰色的砖墙、细窄的窗户和圆柱形的塔楼。他的个人办公室位于顶楼的一个小角落,上面有像巫师帽子一样的尖屋顶。从办公室里向外望去,可以将警察局到沃尔顿食品中心的整条街尽收眼底,那座食品购物中心是在他任职后不久开业的。他见过新警察局办公楼的设计图纸,和他想的一样极具现代感和实用性。里面的设施自然会比现在的好,电灯照明或许不那么容易让人眼酸,但他很高兴自己不用搬过去。
在警察的岗位上干了三十年,如今已五十五岁的黑尔就要退休了。回顾整个职业生涯,他从小警员到高级警督,也算满意。然而,不知为何,黑尔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一丝挫败感。他知道上级对他的评价:可靠、勤奋、踏实,可是这些褒奖加起来又代表什么呢?简单来说,他并未实现年轻时的期许和雄心。人们会为他办一场送别派对,喝几杯酒,吃点配酒的奶酪,做一段演讲,再宣布一下他这辈子为警局工作了多少年……然后一切就结束了,他就要这样离开。
黑尔叹了口气,重新戴上眼镜,继续埋头研读桌上的资料。他正在准备一场庭审资料,审判就在这栋大楼里——警察局隔壁就是法院,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以警察的身份参与庭审,他希望能以最好的姿态流畅地做出法庭陈述。
忽然,电话铃声响起。
他的第一反应是惊讶。这么晚了谁会打给他?估计是玛格丽特,他那不开心的老婆,打电话来问他在干吗,怎么还不回家。他接起电话正准备解释,听筒里的声音却证明了他的猜测错误。电话是助理警察局长打来的。
“幸好你还在,黑尔,加班呢?”
“是的,长官。”
“是这样,我恐怕要占用你今晚的时间了。水上的塔利,那个村庄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你听说了吗?”
黑尔只隐约记得这个地名。那是离这里差不多四十多英里远的地方,在德文郡的西海岸边。被害人一定是个重要人物,他想,否则不可能由助理警长打给他。
“我恐怕从没有去过那里,长官。”嘴上这么说,黑尔心里却觉得自己似乎曾经去过一次,就一次,和太太、女儿们一起去那里的海边度假。等等,是去的塔利还是因斯托来着?
“事关一位女演员,叫作梅丽莎·詹姆斯。她被人发现被勒死在家里。”
“有外人闯入的痕迹吗?”
“我手头暂时还没有相关细节。当地警方打电话来汇报,我立刻就打给你了。我希望你能够立刻接手这个案子,展开调查。梅丽莎·詹姆斯是一位非常知名的女演员,媒体肯定很快就会蜂拥而至。”
“长官,您知道我下个月就退休了吧?”
“我知道——并且为你的离开感到十分遗憾。希望你能集中精力再战一局,处理好这件案子。我需要一个结果,黑尔,越快越好。虽然我不怎么看电影,但梅丽莎显然来头不小。知名人士死在这里可不是件好事,咱们郡丢不起这人。你的一切调查进展都要直接向我汇报。”
“遵命,长官。”
“不过话说回来,黑尔,这或许正是你一直寻求的机会!你手上已经很久没有大案了,破了这件案子你就能光荣引退。祝你好运!”
电话挂断了。
放下电话,黑尔默默地回想了一遍刚才助理警察局长说的话,感觉似乎句句在理。说起来他倒是看过好几部梅丽莎主演的电影,包括她在当地拍摄的那部。叫什么名字来着?《甘冒奇险》。是他和妻子一起看的。尽管故事情节颇为牵强,他倒是能感受到梅丽莎表演的独特魅力。这么一个大明星被杀,要是不能尽快将凶手缉拿归案,的确会对当地警方形象产生相当不利的影响。
这件案子或许也真是他所苦求的机会:能让孩子们引以为豪的、父亲的光荣事迹。哪怕只有一次,能让自己的名字刊登在报纸上也是值得的。以前每次破案,媒体的聚光灯总集中在罪犯身上,甚少对他有所报道。
他俯身向前,拿起电话听筒,拨了几个号码。他要打电话给车行,找人送他去塔利,还得打电话给妻子,让她把晚餐放回烤箱里保温。今天是没时间吃晚饭了,他恐怕必须在塔利住一晚,得收拾收拾行李。
第五章 鲁登道夫钻石
阿提库斯·庞德整理了一下领带,再次打量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本质上,他并不是一个虚荣的男人,可不得不承认,镜中人的状态看起来相当不错。他的身材虽然瘦但很结实,光凭外貌根本看不出真实年龄,而这一点本身就很让人惊叹,尤其考虑到他这些年来的经历。他曾经历过二战的九死一生,回来后又几次三番身处险境,多少次都以为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可他却总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他情不自禁地微笑,像是一种赞许,镜中人也微笑着回应。年轻时就是光头或许是件好事,至少如今脑袋上看不见灰白的头发,也就不会暴露他六十二岁的高龄。他有着典型的地中海人的面部轮廓,尽管在德国出生长大,血管里依旧流淌着浓浓的希腊风情。这真是种奇怪的感觉。在生长的国家他一直是“外国人”;如今住在伦敦,依旧是个“外人”。不过这样也好,很适合他。他是一名侦探,衣食父母几乎都是那些素未谋面、将来也不会再相见的人,他从来都是以外人的身份层层深入、抽丝剥茧。这不仅是他的职业,更是一种生活态度。
眼角是不是新长了些细纹?他伸手拿起细框眼镜戴上。昨晚他没有睡好,这让他怀疑那张新的“空气泡沫”床垫是不是买错了。“由细小空气泡沫组成的床垫,让您感受如坠云端的松软与舒适,伴您安心入眠。”——广告说得好听,可他不该相信的。自从妻子过世后,他便一直独居。入夜后最难熬,床上忽然空出那么大的空间,孤枕难眠。他只要一张小小的、简单的床就好了,就像学校宿舍里的那种。是的,他对这个念头很是满意,明天就把这件事跟凯恩小姐说说。
他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六点十分,有足够的时间悠闲地散步到格雷沙姆街,活动在七点整开始。庞德罕见地答应做一场演讲。对他来说,把自己接手的案子写成故事是一回事,但当众讲述又是另外一回事,会给他带来麻烦。根据他的经验,人们对笼统的刑侦理论并不感兴趣——虽然这正是他此刻撰写的新书《犯罪调查全景》的主题。读者们真正想要的是那些能够吸引眼球的情节:带血的指纹、冒着烟的枪、凶手实施杀人的步骤等等。庞德从不认为杀人是一场游戏,查案也不是玩拼图或解谜。他的工作本质是深入调查人性中最黑暗、最绝望的内核。只有对案件细节了如指掌、对人性有最深刻的洞察才有可能破案。
但有两件事改变了他的想法。一是这次活动的主办方态度认真且严肃——一个叫作“虔诚金匠公司”的城市公会。他们邀请他作为特邀嘉宾在公会的年会晚宴上做演讲,并明确说题目、内容可由他自己选择,只要和侦探工作相关就行。作为回报,他将享受一场长达半小时的盛宴、世界一流的红酒和为“大都会和城市警察孤儿基金会”捐赠的一笔巨款——那是他最看重的慈善公益组织。
庞德在脸颊上喷了一点古龙水,然后关上浴室的灯、回到卧室。参加晚宴要穿的衣服就挂在椅背上。演讲稿是凯恩小姐为他准备的,就放在床上,总共十二页,全部都用洁白的印刷纸印好,用夹子夹住。演讲题目是——《罪与罚》,用大写的字母印在页面最上方。庞德穿上外套,小心翼翼地折起演讲稿放进衣兜里,然后离开卧室,走进另一个房间。
他最近刚搬来这套公寓。地址位于伦敦法灵顿区一片优雅的别墅区中,一座叫“塔纳阁”的公寓楼第七层,他还不太习惯。公寓里的家具形制优雅,充满德国风情,有不少是战后他自己带到英格兰来的。但除此之外,其他东西目前对他来说还很陌生。房间的天花板吊顶比平常的高出两倍,房间十分宽敞;地毯和窗帘都是崭新的——他还记得当初亲自挑选时的心情:一边惊叹于它们高昂的价格,一边惊叹于自己如今竟能负担得起。厨房里一尘不染,干净得让他不忍使用——不过他本来也不怎么做饭,午餐就吃一盘沙拉,晚餐通常在外面吃。
他看了看挂在房间角落的大摆钟,那是他父亲的遗物,由十九世纪钟表巨匠艾尔哈特·荣汉斯打造而成,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却从不曾走慢一分钟。现在时间还早,庞德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雪利酒,又从一个乌木匣子里拿出一支寿百年高级香烟,那是一位客户慷慨赠予的礼物。实际上,他能买得起这套新公寓完全因为最近解决的一起案子。他点了烟,坐下来,试着让自己舒服一点,回忆着最近发生的那件关于鲁登道夫钻石的奇怪案件,也是他迄今为止侦破得最成功的案子。
乍看之下,这件偷窃案堪称“不可能犯罪”。窃贼魔术般的诡计不仅骗过了警方和英国民众,更是完全瞒过了懊恼的失主本人。失窃的不仅仅是那枚价值连城的鲁登道夫钻石,还有不少其他贵重珠宝,以及现金和价值十万英镑的股份证书。
失主名叫查尔斯·帕格特,一位在纽约和伦敦骑士桥区同时拥有高级住宅的石油产业的大富豪。他的妻子伊莱恩·帕格特是一位社交名媛,美艳不可方物。她不仅对艺术事业慷慨解囊,更同时身兼数个董事会成员职位。盗窃案就发生在去年圣诞节前夕。
帕格特夫妇参加完一场派对回家时,发现房子被入侵。盗窃者手法娴熟,一看就是惯犯;先是破坏了警报系统,又打破了一楼的一扇窗户。案发时,屋子里并非没有人。那是一个周六,他们虽然给两名用人——厨师和女佣——放了周末假,管家却留下没走。可惜的是,这位管家已经七十多岁,自始至终都睡得很沉,并没有听见响动。当晚,帕格特夫妇俩邀请他们的生意伙伴及友人约翰·伯克利回家做客,进屋前,约翰首先发现了那扇被打破的窗户。
起初,查尔斯·帕格特并没有特别担忧。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在房子的三楼专门安装了一个保险箱。这可不是个普通的保险箱,而是金钱能买到的最好的保险箱。他花费重金,请美国专业保险箱制造商“森特里”特别打造。柜身通体采用坚硬钢材,防火防水,重达两百磅,牢牢焊接在地板上。保险箱的密码锁,除了运用各种材料及手段加固、足以防止一切武力破坏之外,内含至少七个齿轮,意味着开箱密码是七位数。只有三个人知道密码:帕格特先生、帕格特太太和他们的律师亨利·蔡斯。除此之外,还有一道锁,只有一把钥匙能够打开,由查尔斯·帕格特贴身保管。这个坚固且精密的保险箱被藏在房间一侧靠墙而建的一个狭小、幽暗的衣帽间里。盗窃者如果不是事先早已对房间内部情况了如指掌,是不可能知道保险箱位置的。
查尔斯·帕格特、伊莱恩·帕格特和约翰·伯克利三人一同走进昏暗的别墅,起初,他们以为自己及时回来,没有什么损失。可是当查尔斯打开卧室的灯,眼前的景象简直令他难以置信:保险箱的门敞开着,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
伊莱恩·帕格特立刻叫来了警察,伯克利先生则陪着帕格特先生下楼,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他们都很谨慎,什么东西也不敢碰。警察很快赶来,分别是吉尔伯特警督和迪金森警长,仔细询问了众人事情的经过,并检查了空空如也的保险箱,又在保险箱和被打破的窗户上试着提取指纹,但一无所获。
庞德记得自己是在报纸上读到这个新闻的,那时,几乎整个英国都对此案极为关注——原因有二:其一,那只保险箱的设计和制造实在坚不可摧。美国制造商在获悉此事后,立刻赶来英国,对其进行了详细检查,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他们的产品并无问题,两套锁都很坚固,不可能也并没有被人为武力破坏的痕迹——开锁之人必定事先知晓密码。这样一来,嫌疑人便只剩两个:查尔斯·帕格特和他的太太。第三个知晓密码的人——家庭律师亨利·蔡斯,案发当晚并不在英国。当然,他有可能把密码告知他人,但即便如此,盗窃者还需要那把独一无二的钥匙。而钥匙一直挂在帕格特随身携带的钥匙圈上,当晚参加派对时也一直带着,后来交给吉尔伯特警督检查,后者查验后,表示确为保险箱的钥匙无误。有没有可能是谁趁人不备,偷了钥匙去拷贝呢?但美国制造商坚持那不可能做到,因为那把钥匙的设计十分独特,受到专利保护。他们甚至还召开了新闻发布会,言语间暗指帕格特夫妇俩假借此事进行保险欺诈。但那样的指控真实性极低,因为帕格特家并无财务问题,正相反,他的生意蒸蒸日上,可以说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之一。
真正吸引公众注意并引发无限想象的,是那颗鲁登道夫钻石。民间传说和神话里总会出现不少奇珍异宝,这颗钻石也是其中之一。这是一颗完美无瑕的“梨形双玫瑰式切割”的天然钻石,重三十三克拉,共一百四十个切面,产自印度安德拉邦,和英国皇室收藏的“光明之山”钻石来自同一个地方。它最初的主人是一位俄国贵族——安德烈·鲁登道夫王子。王子在一次决斗中不幸身亡,但并非被对手杀死,而是因自己的手枪枪膛被堵而产生爆炸,导致其中一块碎片射进眼球而身亡。传说这颗钻石原本和王子一同下葬,然而他的遗孀在人前假惺惺地悲伤一番之后,偷偷雇了两个盗墓贼又把钻石挖了出来,后来被帕格特在纽约以秘密价格从私人手中购得。虽说价格保密,但报道中却有意无意地提到了两百万美元这个数字。实际价格说不定更高。
如今,这颗神秘而珍贵的钻石不翼而飞了。不仅如此,帕格特的现金和股票也被偷了,还有他太太珍藏的珍珠及钻石项链、戒指以及一个宝石头饰。就连夫妇俩的护照和出生证明都被偷走了。但这些损失都不能和鲁登道夫钻石相提并论。庞德注意到,人们似乎对于窃贼竟能完全不诉诸暴力地干下这么一票惊天大案颇有些赞叹,反而对失主帕格特无甚关注,甚至将他当成始作俑者而非受害者——谁叫他有万贯家财,不偷他偷谁?
其实,帕格特并非那种讨人厌的有钱人。庞德第一次在自己位于伦敦老玛丽勒伯恩路的办公室见到他时,只觉得他是一位安静谦和的男人,有种哈佛教授般的儒雅气质。他有一头灰白而浓密的头发,戴着眼镜,一丝不苟地穿着一件双排扣西装,打着领带。庞德至今依然记得当时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庞德先生,”帕格特说,双手背在身后,“我的朋友们说,您是世界上最出色的侦探。我也了解过您的过往,我相信只有您能帮我找回失窃的鲁登道夫钻石。”他有着明显的美式口音,字斟句酌,“请让我解释今天来找您的原因。首先,我想您已经听说了,警方根本无法对此次盗窃手法给出合理解释。从表面上看来,这几乎是一次不可能犯罪。我曾无数次告诉过他们,并且也在此向您保证:保险箱的密码只有三个人知道,而我敢拿性命担保,另外两人与此事并无牵扯。”
“你从来没跟其他人说起过吗?”庞德打断他问道。
“从来没有。”
“也从不曾写下来过?比如写在便笺上当作备忘录?”
“不曾。”
“但就我所知,密码共有七位数。”
“我的记忆力很好。”
“那么我需要问一个问题:密码的所有数字都是您选的吗?这些数字是否和您人生中的某些事件有关?比如您的生日,或者您太太的生日?”
“完全不是。保险箱运来的时候密码锁已经设定好了。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森特里有自己的安保协议,究竟是哪一个保险箱出售给了我,即便在他们公司内部也没有人知道,更不会知道保险柜被安装在什么地方。箱子从美国启航,一路装在集装箱里,由水路运抵英国。我雇工人从南安普顿港把箱子运到伦敦的家里,密码则在几天后通过信件的方式寄给我。”
“感谢说明。请继续。”
查尔斯·帕格特深吸了一口气。以他的性格,若非真遇到为难之处,平常是很少开口求人的。做生意的时候,只要是他给出的指示,人们便当一字不改地执行。庞德感觉,接下来的话,帕格特一定早就反复排练过好几遍。
“购买鲁登道夫钻石有诸多原因,”他开口道,“不可否认,那是一颗绝美的宝石,从形成至今起码已有十多亿年了。多么神奇!它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除此之外,有意思的是,买下它也是一笔聪明的投资。实话跟您说吧,庞德先生,我决定购买这颗钻石也有些虚荣的因素。当一个人坐拥万贯家财,总希望能用什么东西来证明,但不是证明给公众看,而是给自己。把它作为自己成功的纪念品。”
“因此,这次的盗窃案对我造成的伤害可以说是方方面面的。无论窃贼是谁,都是对我的侮辱。我一直很喜欢英国人,但坦白说,这次事件让我相当震惊,没想到人们竟然这么快就站到了我的对立面。《笨拙》(Punch)杂志上甚至还刊登了以我为原型的漫画,您说不定也看过。”
庞德做了个手势,表示并没有看过,但心里却清楚地记得那个漫画。里面画着一个千万富翁穿着睡衣坐在餐桌前吃早餐,盘子里是一只水煮蛋,蛋壳里包裹着的却是一颗钻石。漫画下方的注释写着:“那么,我怎么没在蛋里找找?”
“甚至有人明里暗里指摘我监守自盗。”帕格特接着说,“这样的指控不仅荒谬,还极具杀伤力。简而言之,我可以说是备受全国羞辱。说实话,这种痛苦不比盗窃案的损失轻。所以我就长话短说了,我想请您来调查事情真相,调查费随您开。一定要查清楚这事究竟是谁干的,以及盗窃手法。要是能追回被盗财物,我将支付一笔五万英镑的酬金。请原谅我的直接,庞德先生,但我知道您是大忙人,所以是否接受我的委托还请您直言不讳,我也不愿占用您太多时间。”
其实,帕格特刚走进办公室时,庞德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对这桩案子很感兴趣。这可是件少有的案子,没有暴力参与,纯粹是智力的较量;委托的时机也恰到好处。他的公寓兼办公室的租赁合同快要到期了,正打算换个新地址,而他看中了法灵顿区的一套公寓,但价格高昂,他负担不起。庞德不相信命运或者缘分这类东西,但查尔斯·帕格特的到来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第二天,他便去骑士桥区走了一趟,帕格特的私人司机开着一辆银色的劳斯莱斯来接他。别墅坐落在哈罗德高级百货商店后的一个安静的住宅区内,看上去很不寻常:一座孤零零的别墅被一圈矮砖墙围绕着,一条碎石车道从大门外直通到别墅门口,车道两旁是花圃。庞德先从别墅侧面那扇被打破的窗户开始查起,但仅此一处便已令他感到困惑。因为窗户的状况和报纸的报道以及他听到的传言都不一样。用人带着他从正门进入别墅,见到了已经恭候多时的帕格特夫妇。帕格特夫人极其优雅,比她的丈夫高。她简单穿着一件羊绒球衣和一条休闲裤,没有佩戴任何首饰或珠宝。就庞德观察而言,别墅本身没什么特别,墙上没有世界名画之类的昂贵装饰,也没有价值连城的银器展示,或许这些奢侈品都放在帕格特夫妇在纽约的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