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最好带上伞,小姐!这天看起来要下雨了。”菲莉丝追在后面喊。
梅丽莎抬起一只手扬了扬,算是回答,很快便消失在门外。
又等了几秒钟,菲莉丝才转过身来,冲着埃里克说:“你刚才在干什么?”语气严厉,隐含着怒气。
“什么意思?”埃里克定了定心神,答道。
“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
“我才没有那样!”
“你那眼睛瞪得跟两个铜铃似的!”菲莉丝双手插在腰上,和刺猬温蒂奇太太一模一样,“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咱们俩迟早会被人赶出去。”
“妈妈……”埃里克心中的暴躁情绪像海浪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到底什么毛病,埃里克,一个人能在这儿坐一天。这样对身体不好。”
埃里克无奈地闭上双眼。又来了,他心想。
“也老大不小了,早就应该找个女朋友,陪你出去逛逛什么的。我也知道你没什么大本事,再加上你的脚——但即便如此!就说月光花酒店那个姑娘吧,我认识她母亲,一家子人都不错,下次你邀请她来家里喝茶吧?”
埃里克不说话,任由母亲喋喋不休,她的声音却在耳中逐渐远去。总有一天,他想,他会再也无法忍受的。他会失控、会爆发,可然后呢?
他也不知道。
*
梅丽莎·詹姆斯离开厨房,穿过走廊,走到大门前。门口没有铺地毯,她近乎本能地变得蹑手蹑脚起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要是能够静悄悄出门就好了,本来心里就够乱的。
菲莉丝说得没错,天空十分阴霾,一副雨还没下够的样子——整个星期都阴雨绵绵,可她并不想带伞。梅丽莎一直认为雨伞是非常荒谬的发明,因为根本没用。雨水要么顺着风从伞底下偷溜进来,要么风大得能把伞掀翻。除非有别人为她撑伞,比如在片场或者参加电影首映礼,否则她才不会用。但那是例外,是特殊场合她该有的样子,此刻却不一样。她伸手取下挂在门口衣帽架上的雨衣,顺手披在肩上。
买下克拉伦斯塔楼是她在人生巅峰时期做的疯狂决定——那时的她,不管多贵的东西都能眼也不眨地买下来。对于一座别墅而言,这个名字很奇怪——“塔楼(Keep)”指的是一座城堡中最为坚固的结构,是最后抵抗的堡垒,但她一点也不希望把它变成那样的地方。而且,就算当初一眼就相中了这座豪宅,它的外观和格局也一点不像一座城堡。
克拉伦斯塔楼是摄政时期的一位军官詹姆斯·克拉伦斯爵士指挥建造的,是一座装饰性宅院。这位爵士曾参加过美国独立战争,后又升任为牙买加总督。这或许就是这栋别墅设计灵感的来源:建筑主体使用大量木材,外墙用油漆刷得雪白;一扇扇形制优雅的窗户正对着空旷的庭院,草地一路向下延伸至海边;正门外有宽敞的走廊沿着前门两侧延伸,正上方是一个连着主卧的大阳台;庭院里的草地修剪得十分平整,几乎像热带庭园那般青葱。可惜没有棕榈树,不然置身于此,会让人恍惚间以为身处热带种植园。
据说维多利亚女王曾在此借宿,后又由设计了特拉法尔加广场纳尔逊纪念碑的建筑家威廉·雷尔顿短暂拥有过。梅丽莎见到它时,克拉伦斯塔楼早已荒废多年,她很清楚,要想将其恢复到摄政时期的鼎盛之姿,需要花费一大笔钱,只不过,知道具体数额的时候,还是令人震惊。很快她又发现,这座宅院不仅有干燥腐蚀的问题,经年累月的潮湿造成的发霉和腐蚀也同样存在。洪水的侵蚀、地基塌陷、土地沉积等等一系列问题接踵而至,都排着队等着她签名——当然,是在支票上。这样算下来,这栋宅院到底买得值不值呢?建筑本身诚然是美丽的。她很享受住在这里的日子,伴着清晨的潮水声和开阔的海景醒来,天气好的时候,在花园里散散步,举办周末派对等等。然而总在那不经意间,她觉得,之前的种种折腾实在让她在各方面都已筋疲力尽。
当然也包括财务。
她怎么会让事情变得如此失控?上一次拍好莱坞电影已是五年前的事了,而最近三年,她一部戏都没接过。自从来到水上的塔利,她便全身心投入到这里的生活中,修缮房屋、研究自己感兴趣的生意、打网球、玩桥牌、骑马、交友……再后来,步入婚姻殿堂。她似乎打算把自己的人生活成演艺生涯中最精彩的高光时刻。她当然收到过来自银行和会计师的提醒与警告,经纪人也曾从纽约打电话来冲她大喊大叫,声犹在耳,可是梅丽莎太享受这里的生活了,一点也不在意——她在英格兰和美国的一系列电影都大获成功;她的照片被登上《女性周刊》《生活》甚至是《真探》杂志的封面(在她和詹姆斯·卡格尼演完对手戏后)。必要时,她自然会工作,毕竟她是大名鼎鼎的女明星梅丽莎·詹姆斯。如果她决定要重返影坛,一定会比现在更红。
现在看来,必须做出重返影坛这个决定了。不知不觉间,她已债台高筑,繁重的债务压得她喘不过气。每个月要发五份工资,还要养一条船和两匹马。之前购置的产业——就是那座月光花酒店,至少有半年都是客满的状态,按理来说,应该能有一笔不菲的进账,然而却事与愿违,一直亏损。虽然酒店经营者再三保证有妥善利用她的投资,却一直没见着回报和分红。更糟糕的是,无论是她的美国经纪人还是英国经纪人都说,能给她演的角色恐怕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了。究其原因,还是年龄的问题。步入四十岁后,她能扮演的角色已和过去大不相同。演艺圈新人辈出——杰恩·曼斯菲尔德、娜塔莉亚·伍德、伊丽莎白·泰勒等青春貌美的演员逐渐接替了她曾经的地位,成为冉冉上升的新星。转瞬间,她收到的角色竟然都是饰演她们的母亲!最糟糕的是,演母亲这种角色根本不赚钱。
不过,梅丽莎不想为此忧愁烦恼。多年前初入行时,她分到的角色不过是在廉价“配额影片”中跑龙套而已。那些英国制片人之所以会拍这种电影,不过是迫于法律规定罢了。那时的她便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国际巨星。她年纪虽轻,但心里一直有一种信念,告诉自己梦想一定能实现。她是那种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也一定能得到的人,即便如今,她也依然这样相信。就在今天早上,她收到了一个难得一遇的好剧本,邀请她在一部悬疑电影中担任女主角,一个将被丈夫谋杀的女人,却在东窗事发后,被丈夫构陷为凶手。这部电影的导演是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他的名字可谓是票房的绝佳保证,电影一旦上映必然大卖。虽然还没有最终确定是否由她出演,得先参加两周后希区柯克导演在伦敦的面试才能做决定,但梅丽莎充满信心。这个角色说不定就是为她量身定制的。她想,等会儿一到房间里,就要和电影编剧确认一下,看看是否真的如此。
她满怀心事地走到门口,刚要开门,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她的丈夫弗朗西斯·彭德尔顿从楼上下来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不要装作不知道赶紧离开,但再一想,那样肯定是行不通的,还是别生事端的好。
于是她转过身,微笑着说:“我正准备出门。”
“去哪儿?”
“酒店。我想跟加德纳夫妇谈谈。”
“要我陪你吗?”
“不!不用!我只要半个小时就好。”
想想真有些好笑,在没有摄影机、聚光灯、围观群众,也不需要背台词的情况下,演戏竟然那么困难,既要做真实的自己,又必须不露痕迹。梅丽莎想尽可能地看起来自然随意,假装一切正常,但对手戏演员却并不配合,一脸狐疑。
她和弗朗西斯相识于片场,那是她在英格兰拍的最后一部戏。就是为了他,梅丽莎才选择回到祖国。《甘冒奇险》(Hostage to Fortune)是一部票房很差的悬疑惊悚片,改编自约翰·巴肯的小说。梅丽莎在里面饰演一位年轻的母亲,历经千难万险寻找自己被绑架的女儿。其中一些场景就是在德文郡的桑顿沙滩拍摄的,那时弗朗西斯被派给她做私人助理。尽管弗朗西斯比她小十岁,但两人一见钟情、火花四溅,不用想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戏生情并非新鲜事。实际上,梅丽莎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因为拍戏而爱上某位男演员或者片场人员了,但这一次情况却有些不同。等到电影杀青,众人收拾行囊纷纷离去时,她发现弗朗西斯竟然没走。那一刻她意识到,这小子当真了,想要继续他们的关系。
这又有何不可呢?弗朗西斯容貌英俊,一头卷发,除此之外,还有性感的古铜色皮肤和健硕的身材。这一切得益于他的帆船——“桑多纳”。他很聪明,但更重要的是,对梅丽莎死心塌地。二人的结合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样门不当户不对。弗朗西斯生于一个富裕的家庭,父亲是一位英国子爵,在康沃尔郡拥有两万英亩的土地。所以实际上,即便不继承父亲的土地或贵族封号,世人也当称他一声“尊贵的弗朗西斯·彭德尔顿阁下”。即使他本人选择永不使用这个头衔和称谓,但人们这么称呼他,他也是完全当得起的。两人公布订婚时,消息几乎占据了伦敦所有大小报纸娱乐版面头条,而梅丽莎也觉得,挽着一位如此英俊潇洒的英国贵族重返好莱坞、走进比弗利山的“马球休息室”高档餐厅或洛杉矶的马尔蒙大酒店,与她本人相得益彰。
弗朗西斯是唯一支持她买下克拉伦斯塔楼的人。不仅支持,还鼓励她这么做,她后来才明白原因。首先,这里离他的家业很近,弗朗西斯的祖产就在隔壁郡。尽管他的父母因不齿报纸娱乐版对他的报道,已经同他断绝往来,但现在的生活却完全符合弗朗西斯本人的期望。他不怎么查收酒店经营、养马或任何其他事务,甚至经常赖在床上不起来,但娶到了这么一位风情万种、备受爱戴的大明星,无疑是他男性魅力和地位的绝佳彰显——他是这座私家庄园的主人。
梅丽莎看着站在楼梯口的他,穿着一件蓝色西装外套和白色长裤,一副即将扬帆起航的样子,可惜他俩早已负担不起这样的享乐了。他的手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在脑子里搜寻着合适的词汇。在梅丽莎眼里,眼前这个男人越来越无能,已逐渐失去魅力。有时即便是自己犯的错,她也经常怪罪到他的头上,仿佛是一种宣泄,责怪他将自己卷入了这样的境地。
“我们需要谈谈。”他终于开口了。
“现在可不行,弗朗西斯。那对让人头疼的加德纳夫妇在等我。”
“呃,那等你回来吧……”
“你今晚不是要出门吗?”
他皱了皱眉:“我们一起出门。”
“不,”她不悦地噘了噘嘴,“很抱歉,亲爱的,我有点头疼。你会体谅我的,对吧?今晚我想早点休息。”
“这样啊。要是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梅丽莎叹了口气。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因为她已经计划好晚上要一个人待着。“别这样,”她说,“这场歌剧你已经期待好几个星期了,而且自己一个人欣赏效果才更佳。你不是总抱怨我看到一半就睡着了吗?”
“那是事实。”
“我不喜欢歌剧。我不懂他们在演什么,从来都看不懂。”不要变成火药味十足的对抗,不然就没用了。梅丽莎走到他身前,伸出一只手抚上他的胳膊说,“你好好欣赏,弗朗西斯。我现在脑子很乱,既要管酒店,又要想新剧本,还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我们明后天再谈吧。”她试着放松语调,“反正我就在家,哪儿也不会去!”
这话却被弗朗西斯认真听了去。他一把抓住梅丽莎尚未撤回的手,紧紧压在臂膀上说:“留在我身边,梅丽莎。你知道我一直爱着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我知道。你不需要如此强调。”
“你要是离开,我会死的。没有你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别傻了,弗朗西斯。”她试着想要挣脱,弗朗西斯却不放手。“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她坚持道,“我说……”她压低了声音,“……埃里克和他母亲在厨房呢。”
“听不见的。”
“万一他们突然出来呢?”
她知道这句话对他有用。果然,弗朗西斯立刻松了手。她向后退开,与他拉开距离。
“不用等我,”她又说,“早点去,否则万一路上堵车就糟了,可别错过第一幕。”
“你不是说只去半个小时吗?”
“说不准需要多久。我打算跟加德纳夫妇俩谈谈酒店账目的事。我有个好主意,能让他们无法搪塞,必须说实话。”
“你的意思是?”
“见过他们之后再告诉你。明天再说吧。”
她真的必须要走了。可就在此时,门口忽然响起一阵爪子划过地板的窸窸窣窣声,一只小狗穿过走廊朝女主人跑来。这是一只松狮犬,扎实的红棕色皮毛耸成一只小毛球的样子,面部扁平,头上长着尖尖的三角形耳朵,嘴里伸着深紫色的舌头。梅丽莎情不自已,开心地蹲下身去,轻抚着小狗脖子周围厚厚的皮毛。
“小金巴!”她宠溺地说道,“你这小家伙今天好吗?”说着把脸凑近小狗,后者兴奋地伸出舌头舔她的鼻子和嘴唇,她也不闪躲,“我的漂亮宝贝今天开心吗?妈咪就是去镇上办点事,很快就回来了。你要去床上窝着吗?要不要乖乖等我回来?”
弗朗西斯沉下脸来。他不喜欢让狗上床,但没有反驳。
“那就去吧!乖宝宝!妈咪马上就回来。”
梅丽莎直起身来,看了弗朗西斯一眼。“祝你观剧愉快。明天见。”她说,然后转身打开大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门在她身后关上,留下弗朗西斯一脸落寞地想:他在她心里还不如一条狗。
第二章 阿尔吉侬·马许
梅丽莎对那辆宾利车的爱和对宠物松狮犬的爱别无二致。那是一辆精美的汽车,是她买来犒劳自己的礼物,并且只属于她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所属权,这是权力的象征。坐在银灰色的皮面车椅上,听着引擎的低吼,她知道这辆车一旦出现在大街上,一定能吸引远近所有人的目光。刚才与弗朗西斯交谈所产生的烦闷感也随之消散。这辆淡蓝色的宾利MK6型汽车,有一个电动升降的顶棚,可惜现在没法打开,因为恼人的阴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明明已是四月末,为何天气还是如此阴冷压抑?听经纪人说,希区柯克打算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伯班克的华纳兄弟摄影棚进行拍摄,这真是太好了,她急需阳光的滋养。
克拉伦斯塔楼离水上的塔利不过半英里远。那是一座海滨村庄,却颇为名不副实。塔利的四周至少环绕着四大水域:右面有布里斯托运河;左面是爱尔兰海以及托河与托里奇河间的冲积平原,两条河流蜿蜒曲折,从远方汇聚于此。这座海滨村庄似乎随时会被冲垮,尤其当天气恶劣时,狂风呼啸、巨浪滔天,海浪狠狠拍下,扬起一团团灰色的泡沫。每当此时,渔夫们便会将船紧紧系在岸边。远处灯塔的微光在狂风骇浪中挣扎,只能映出头顶盘旋的浓云,似乎随时会被吞噬。
这座村庄总共只有三百人,绝大多数房屋都集中在海滨大道上,像一道屏障般一字排开。这排房屋背后还有另一条窄一些的马路,叫作“教区长巷”。村里的其他建筑还包括一座叫“圣丹尼尔”的教堂、一家肉铺、一家面包店、一个汽车修理厂和一家出售蔬果和各种家用物品的杂货店。多年以来,村里只有一家名为“红狮”的酒吧,直到梅丽莎搬来后,买下了那栋十九世纪风格的大房子,并改建成一座酒店,取名“月光花”——这是她演过的一部电影的名字。酒店共有十二间客房、一间餐厅和一家环境宜人的酒吧。
水上的塔利没有警察局,也没必要有,因为这里的“罪行”充其量也就是醉酒的青少年在海滩上撒个尿、推搡一下之类的,除此之外,一片祥和宁静,多少年来从未发生过大事。这里也没有邮局、银行、图书馆或电影院等设施,要想去这些地方,只能搭乘从因斯托镇出发的蒸汽火车,花二十分钟前往一个叫比迪福德的镇上;或者开车,经由村子另一边的比迪福德长桥花十五分钟过去。初来乍到的人们会惊讶地发现,这里连个卖鱼的铺子都没有,所有渔夫都是直接在渔船上售卖。
月光花酒店的建立主要是为了满足那些从伦敦过来消暑的人。通常是一家人一起来,住上几个月,近年来,这样的人数正逐年增加,所以梅丽莎将酒店设计成老少咸宜、适合孩子玩耍的样式。较贵的房间自带卫浴;晚餐严格规定傍晚七点开始,不过给年轻人准备了五点半的下午茶;每逢周末,酒店庭院的草地上会举行音乐会、茶话会、槌球和法国板球运动。保姆和贴身男仆住在花园尽头的一栋建筑里,从酒店正面是看不见的。
梅丽莎把车停在大门前。雨越下越大,尽管只有几步路,但从碎石路走进酒店时,她的头发和肩膀都已被雨水浸湿。酒店经理兰斯·加德纳早透过窗户看见了她,却假惺惺地在大厅里迎接,连把伞也不递。平时他也是这么迎接客人的吗?
“晚上好,詹姆斯小姐。”兰斯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让梅丽莎不快了。
“你好,加德纳先生。”
他们俩的关系一直十分生疏,远未到可以直呼其名的程度。不过,原本也应当如此。兰斯和莫琳·加德纳都是梅丽莎雇的员工,并不是朋友。当她找到夫妇俩时,他们还是红狮酒吧的老板和领班。她很高兴自己能够说服他们放弃酒吧经营,转而帮忙管理酒店。毕竟他们对塔利了如指掌,在地方政府和警局都有朋友,这样一来,就算遇到申请执照或供货等问题,也能托托关系、走走后门。当时觉得找到他们真是老天帮忙,可是,他们经营酒店三年半之后,梅丽莎开始怀疑他俩是否真的值得信任。她对他们其实一无所知,只知道当初挖他们过来时,他们所在的酒吧盈利状况良好,唯一的缺陷是,啤酒来源完全操控在一家大型连锁啤酒厂手上,颇为掣肘。
他俩坚称月光花酒店尚未盈利,但这绝对有问题。酒店明明人气很高,还曾被大小报纸积极报道过,仅仅是“由好莱坞知名女星出资打造”这一噱头就颇令人心动。梅丽莎心里明白,一开始,客人们一定都是冲着她的名气来的,想亲眼看到她本人,如果不能满足这个需求,只是给他们一张亲笔签名照,那么大家一定会很失望的。不过,随着酒店经营走上正轨,她便逐渐减少了露面的次数,人们也逐渐开始接受并正视这座酒店:优雅舒适的高级酒店,位于风景迷人的海滨村庄。紧邻沙滩和大海,是度假暂居的上乘之选。酒店运营得非常成功——夏天旺季全部满员,即便是雨季也有不少客人。
尽管如此,酒店还是变成了一个大坑,源源不断地吞掉她的钱。这该算是谁之过?其实此前梅丽莎就已经采取措施调查了,今天来找夫妇俩主要是为了验证一个在她心里盘桓许久的推测。
“一切顺利吗?”她语气轻松地问道,跟在兰斯身后穿过空旷的前台接待区,进入他的办公室。
“都挺好,没什么可抱怨的,詹姆斯小姐,已经订出去九间客房。就是天公不作美,我一直关注着气象局的报告,说是五月的天气不错。”
两人一路穿过走廊,来到一间宽敞的方形房间,里面摆着两张写字台和几个档案柜,房间一角有一台老式保险柜;其中一面墙的墙脚放着一张插满各种线路的配线板,连着各个房间。梅丽莎记得自己批准购买配线板的事,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莫琳·加德纳正坐在写字台前查阅文件,看到梅丽莎进来,连忙站了起来。
“晚上好,詹姆斯小姐。”
“您要喝茶吗?”加德纳问,“或者更有劲一点的饮料?”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故意显得有些狡猾——酒吧通常傍晚六点半以后才开。
“不必了,谢谢。”
“这些是寄给您的,詹姆斯小姐……”莫琳拿出信,递给梅丽莎。共有三封,全都打开过了,梅丽莎一边坐下一边接过信。最上面那封是淡紫色的,还没拆开,她已觉得似乎能够闻到薰衣草的清香。她知道是谁寄来的。
与梅丽莎的演艺事业巅峰时期相比,如今来信已经少了很多。不过,美国和英国依然有她的影迷俱乐部,月光花酒店的地址也已广为人知,因此每个月依旧会收到两三封影迷来信,恳求她再度出演新电影、告诉她他们有多想她。用淡紫色信封和信纸给她写信的女士自称为“您的头号影迷”,笔迹铿锵有力、干净工整,细致到连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完全正确。梅丽莎很好奇,不知这位女影迷结婚了没有,是否幸福?这是她从影以来一直不太理解的事:为什么她的追随者中会有一些人如此狂热且迫切地需要她——这种状况有时会令她担忧。她打开信读道:“亲爱的詹姆斯小姐,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呢?没有你,电影毫无意义,仿佛我的人生明灯就此熄灭。”能写出这种话来的人,不觉得这已经给别人带来困扰了吗?况且,淡紫色小姐几年来已经给她写了十封左右这样的信了。
“多谢。”她说着把信塞回了信封。她不打算回信,早就已经不回复了,“这段时间我在查账,一直看到二月的账目。”她接着对莫琳说,想把话题拉回正轨。
“圣诞节期间生意不错。”加德纳太太如是说。
“嗯,你是想说十二月份亏得比较少,对吧?”
“我觉得我们应该涨价,詹姆斯小姐。”兰斯·加德纳叹道,“酒店客房和餐厅的报价实在……”
“可我们已经是德文郡最昂贵的酒店了。”
“酒店的收支非常吃紧,前段时间刚裁了员,可是服务质量绝不能受到丝毫影响……”
有时候兰斯·加德纳会给人一种衣冠楚楚却暗自盘算的奸商印象。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穿着裁剪精致的双排扣外套,头发油光锃亮地向后梳起,还留着一字胡,更多是因为他的整体行为举止和闪躲的眼神。他的妻子也是一样,加德纳太太比丈夫高大些,嗓门也更大,总是化着浓妆。梅丽莎还记得当初第一次在红狮酒吧见到她时,她那副形象和酒吧十分相配。夫妇俩都五十来岁,结婚很久,却没有孩子。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们二人可以说是彼此的镜像投射,只不过是游乐场里的哈哈镜,扭曲得不成样子。
梅丽莎决定开始实施她的计划。“我在想,应该找一个会计师团队来。”她说。
“您说什么?”兰斯·加德纳毫不掩饰这话对他的打击。
“我想从伦敦请人来帮忙看看这两年的账目,包括收益、支出、装修重建的费用等等……”她摆摆手,“还有新的接线板。做一次彻底的审计。”
“我希望您的意思不是怀疑我和莫琳……”
“我没有别的意思,加德纳先生。我相信你们俩已经尽力了,这只是例行公事而已。酒店一直在亏损,而我们却不知道原因,想盈利就必须首先找到症结所在。”
“塔利人有自己做事的方式,詹姆斯小姐。”见兰斯·加德纳沉默不语,他太太接过话来,“举例来说,我们总是给渔夫付现金,因为他们只收现金,并且没有收据。另外,上次霍金先生来时,我们请他吃了晚餐,还赠送了一瓶威士忌,但他一分钱都没收就走了。”梅丽莎大概有点印象,这个霍金先生是当地的一位电工。“我想说的是,”莫琳还在继续,“我不确定伦敦的会计师是否会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