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女儿在自己工作的酒店举行婚礼?”
“没错。我们是家族企业,员工也是我们的家人,她不会想去别的地方办的。”波琳回答。
“而她认为斯蒂芬是无辜的。”
“一开始是的,她坚信如此。塞西莉就是这样,她太善良了,总是过分信任别人,是那种相信人心本善的人。可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斯蒂芬,太多了,我都不知该从何说起。锤子上没有指纹……被人擦干净了,可是他的衣服上有飞溅的血迹;从死者那里偷来的钱就藏在他的床垫下;有人看见他进入弗兰克·帕里斯的房间;最关键的是,他自己也承认了。当时,就连塞西莉也不得不承认,是她信错了人。就是这样。后来她和艾登去了安提瓜,酒店经营也逐渐恢复正常,尽管那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没有人愿意住在十二号客房,我们现在把它当储藏室用。正如我刚才说的,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们本以为一切早已过去,可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他们的故事确实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鄙视自己。
劳伦斯接过话说:“斯蒂芬被判终身监禁,现在还关在牢里。塞西莉给他写过两次信,但都没有回音,我以为她会逐渐忘掉他。毕竟,她看起来很享受经营酒店的工作,当然,和艾登的生活也很幸福。结婚时她才二十六岁,比艾登大两岁,下个月就要满三十四岁了。”
“他们有孩子吗?”
“有,一个女儿,今年七岁了……叫作罗克珊娜。”
“是我们的长外孙女。”波琳的话里含着一丝温柔的颤音,“她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是我们的掌上明珠。”
“波琳和我算是半退休了,”劳伦斯继续说道,“我们在法国南部的耶尔市附近有一座房子,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度过。不过,就在几天前,塞西莉打来电话。电话是我接的,当时是法国时间下午两点整。一听声音就知道,她很难过——不,不只是难过,好像还很紧张。我不清楚她是从哪里打来的,但因为是周二下午,所以估计是在酒店。通常我们都会闲聊一阵才进入正题,可是那天她却直截了当地说,其实自己一直在思考当年发生的事……”
“那桩凶杀案?”
“没错。她说她一直觉得斯蒂芬不是凶手,而这个想法是正确的。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回答说有人给了她一本书,里面有些内容让她意识到了这点。‘真相就在眼前——呼之欲出’这是她的原话。总之,她告诉我已经把书寄给我了,而我第二天也确实收到了。”
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本平装书。我一眼便认了出来——封面的图片、字体排版、标题——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这场突如其来的会面缘由何在。
那是一本小说,书名是《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是艾伦·康威侦探小说系列的第三部 ,由我编辑出版。我清晰地记得,小说中的故事就发生在一座酒店——不过那是在德文郡的酒店,不是萨福克郡;故事发生的时间也不是当代,而是一九五三年。我还记得当初在伦敦德国大使馆举行新书发布会的场景,艾伦喝多了,胡说八道,还得罪了大使先生。
“艾伦知道这件事?”我问。
“噢,是的。案件发生六周后,他来酒店住了几天。我俩都见过他。他跟我们说,死者是他的朋友,还问了许多关于案件的问题。员工们也都被他问过话。当时不知道,他做这一切竟是为了写小说,要是知道的话,我们或许会更谨慎些。”
他才不会对你们说实话呢,我想。
“可是你们从未看过这本书。”我说。
“早忘了。”劳伦斯承认道,“再说康威先生也没给我们寄过他的书。”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塞西莉看了,并且还从中受到启发,发现了酒店案件的新线索……至少她认为是这样。”他瞄了一眼太太,似乎在寻求认同,“现在波琳和我都看了这本小说,但没发觉它和案件有任何关联。”
“是有些相似之处。”波琳说,“首先,小说里的所有角色都有现实生活中的人的影子,很明显康威先生是照着他在伍德布里奇见过的人塑造的。有的甚至连名字都一样……或者很相似。但我不明白的是,他似乎很喜欢把人写得很扭曲,就像阴暗的漫画人物那样。比如,故事里那座酒店的名字是‘月光花’,老板夫妇很显然就是按照劳伦斯和我的形象刻画的,但在他的笔下,这对夫妇可不是什么好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写?我们这辈子可从没做过缺德事。”她看上去愤怒大过难过,那副神情仿佛在指控我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您刚才的问题,我们之前一直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本书。”她说道,“我不太爱看悬疑小说,我丈夫也是。萨吉德·汗告诉我们康威先生已经不在了,或许那样倒也不错,否则我们很可能将此事诉诸法律。”
“所以您的意思是,”我说,他们的话虽然信息量巨大,但我知道二人依旧有所隐瞒,“尽管当初证据确凿,并且斯蒂芬·科德莱斯库本人也认罪了,但你们怀疑他其实并不是杀害弗兰克·帕里斯的凶手,而艾伦·康威发现了真凶——尽管他只来酒店住了几晚——并且在自己的小说《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中以某种方式揭示了真相?”
“正是如此。”
“可这根本说不通,波琳。如果他找出了真凶,就说明监狱里的那个人是冤枉的,若真如此,我敢肯定艾伦会直接去找警察说明!何必大费周章地写成小说呢?”
“这正是我们来找您的原因,苏珊。根据萨吉德·汗所说,您和艾伦·康威先生关系很好,这本书也是您编辑出版的,里面若是真的隐藏了什么秘密,我想不出还有谁能比您更清楚了。”
“等等,”我突然意识到哪里缺了一环,“这一切的开端始于您的女儿在《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这本书里发现了某些线索。在她寄书给您之前,还有其他人读过吗?”
“我不知道。”
“可是,她究竟发现了什么呢?二位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问她,请她说明呢?”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劳伦斯·特里赫恩。“我们的确打给她了,”他说,“我们看过小说后,从法国打过好几次电话给她。最后,我们联系上了艾登,是他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然后他顿了顿才接着说,“我们的女儿似乎人间蒸发了。”
注释
[1]原文拼作Brandlow Hall。
启程
当天晚上,我冲安德鲁发火了。我不是故意的,可这一整天里不顺心的事接踵而至,我憋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就差对着月亮号叫了,而他恰好在我跟前。
一切都是从那对叫布鲁斯和布兰达的夫妇开始的,他们来自英格兰柴郡的麦克尔斯菲尔德市,看着人不错,其实不然。今天结账的时候,他们要求只付半价,否则就要到“猫途鹰(Trip Advisor)”旅行评论网站上曝光我们,把从入住以来的所有不满全部写出来,还威胁说,他们的留言一定会让所有人从此以后再也不光顾我们的旅馆。到底是什么事让他们气成这样呢?无线网络断了一个小时;晚上的吉他曲;一只孑孓独行的蟑螂。让我不爽的是,他们每天早上都会来投诉一次,每次都带着那种刻薄的微笑。一看那副样子我就知道,这俩人准没安好心。一段时间以来,我已经培养出一种专门扫描麻烦精的雷达——真想不到,这种人竟然这么多,把敲诈勒索当作旅行中不可或缺的环节之一。
帕诺斯今天又没来上班;万吉利斯迟到了;安德鲁的电脑抽风了——我早就让他拿去修,他不听,结果把两封客人的预订邮件送进了垃圾邮箱。等发现的时候,客户已经在别处订了房间。睡觉之前,我们喝了一杯迈塔克瑟白兰地,这酒只有希腊本地的才好喝。即便如此,我的心情依旧不好,偏巧安德鲁这时候问我怎么了,所以我就炸了。
“你说怎么了,安德鲁?就他妈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我通常不怎么说脏话的……至少不会在我喜欢的人面前说。我躺在床上,看着安德鲁脱衣服,心里对自己感到无比厌恶。我仿佛分裂成两半,一半想要把一切都怪在他头上,自从和他一起来克里特岛生活就没好过;另一半却又深深地责怪自己,怎么会这样让他失望。但那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糕的是那种被事情牵着鼻子走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无助感。这种为了几欧元被陌生人羞辱、喜怒哀乐都被客人的预订牵着走的生活真的是我要的吗?
就是那一刻,我忽然坚定地明白,自己必须回到英国。这个念头由来已久,我却一直装作不知道。
安德鲁刷了牙,一丝不挂地走出浴室。他就这样,喜欢裸睡,身体的线条就像一尊古希腊雕塑——在文物花瓶上能看到的那种。而在过去的这些年中,他也似乎变得越来越像希腊人了。他的头发更加茂密蓬松,瞳孔的色泽更加深邃,走路带风、昂首阔步,这绝对是当初他在伦敦威斯敏斯特大学教书时所没有的。他还长胖了些,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我如今能经常看到他不穿西装时的肚子。他依然英俊,我也依旧爱他,可突然间我觉得自己需要和他分开一段时间。
我默默地等待他上床。窗户开着,我们只盖了一条薄被,临海是没有蚊子的,而我也更喜欢清凉的夜风,而不是空调的人造冷风。
“安德鲁……”我轻轻开口。
“怎么了?”要是我不出声,他能一秒入睡,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昏昏欲睡。
“我想回伦敦。”
“什么?”他猛地转过身来,用手支起身体问,“你说什么?”
“有些事需要我去做。”
“在伦敦?”
“不,我需要去萨福克郡。”他盯着我,满脸担忧。“不会太久的,”我说,“就两个星期。”
“这里没你可不行,苏珊。”
“可是我们需要钱,安德鲁。再没有进账我们连水电费都付不起了。再说,这件事对方出手很大方,一万英镑呢,而且是现金!”
*
我说的是实话。
那天,当特里赫恩讲完酒店里的杀人案后,又接着讲述了女儿塞西莉失踪的事。
“一声不吭就离开这种事不像她会做的,”劳伦斯说,“尤其还把女儿留在家里……”
“现在孩子谁在照顾?”我问。
“艾登在家,还有一个保姆。”
“什么叫‘不像她’?”波琳皱着眉,狠狠地瞥了丈夫一眼,“她就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更不会留下罗克珊娜不管。”她转头望着我,说,“我们已经快愁死了,苏珊。劳伦斯不承认,但我认为这件事一定和这本书脱不开关系。”
“我承认啊!”劳伦斯小声反驳道。
“还有别人知道她的想法吗?”我问。
“我说了,她是在布兰洛大酒店给我们打的电话,说不定很多人都听见了。”
“我是说,她有没有跟其他人聊过心里的疑惑?”
波琳摇了摇头:“我们从法国打了好几次电话,她都没接,于是我们打给了艾登。他没打电话通知我们,因为他不想让我们担心。不过,他在塞西莉失踪当天就打电话报了警,可惜警察并没当真……至少一开始没有。他们觉得那只是夫妻俩关系不好,闹矛盾罢了。”
“有这回事吗?”
“完全没有。”劳伦斯答道,“他俩一直很幸福。警察询问了埃洛伊丝,她是保姆,她也是这么说的。她从没见过两人吵架。”
“艾登是个好女婿,既聪明又勤奋。我真希望丽莎也能找到这么一个好男人。艾登也和我们一样担心得不得了!”波琳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总觉得她像是在吵架。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点着。她的样子让我想起那些戒了很久以后又复吸的人。她吸了一口气,接着说:“等我们回到英国,警察才终于决定调查,然而并没帮上什么忙。失踪当天,塞西莉遛过狗。她有一只毛茸茸的金毛巡回猎犬,叫作‘小熊’——我们都很喜欢养狗。她在下午三点钟左右离开酒店,把车停在伍德布里奇火车站。她通常会沿着德本河边遛狗。沿着河边有一条小路,一开始人还挺多,但是越走越荒凉,直到看见一片树林。树林的另一边有一条马路,顺着它走,经过马尔特山姆就可以回来。”
“所以如果有人要袭击她——”
“萨福克很少发生这种事,不过,是的,那条路上很多地方她都只能一个人,没人能看见她。”波琳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那天晚餐时间,塞西莉还没回来,艾登就有些担心,于是报了警。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上门来问了些问题,但并没有上心。直到第二天早上,小熊自己回到火车站,警察才意识到不对,开始认真调查,可是已经晚了。他们派了人、带着警犬搜索了整个马尔特山姆,又从那儿开始沿着河一路搜查回梅尔顿,可是什么也没找到。一路上有田地、树林、泥滩……勘查了很多地方,却一无所获。”
“您女儿失踪多久了?”我问。
“最后一次有人看见她是上星期三。”
此话既出,三人一阵沉默。整整五天时间。这是一段漫长的、深渊般的黑暗,将塞西莉淹没其中。
“两位不远万里来找我,”我说,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究竟希望我做什么呢?”
波琳看了看丈夫。
“答案就在这本书里。”劳伦斯解释说,“《阿提库斯·庞德来断案》。您比任何人都了解。”
“可是,我已经好几年没读过它了。”我诚实地回答。
“您曾和作者共事,艾伦·康威,这个人。所以您很熟悉他的思维方式。如果您能再看一遍,相信一定可以从中发现我们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如果您能亲自前往布兰洛大酒店,在那里身临其境地读一遍,或许就能发现我的女儿到底发现了什么,驱使她不得不打电话给我们。而我们说不定也能从中获知她身处何地、出了什么事。”
说到最后,劳伦斯的声音有些颤抖:出了什么事——也许她只是暂时离开几天。但我们都知道,这种可能性太低。她知道了一些很重要的事,而这对某人造成了威胁。然而这些想法还是不要告诉老两口的好。
“能给我一支吗?”我问道,自顾自地从波琳的烟盒里拿了一根。我的那包留在吧台后面了。抽烟的整个流程——抽出香烟、点上、吸一口——能为我匀出思考的时间。“我没法回英国去。”我终于开口了,“这里的工作太忙了。不过,如果您能把书留下,我会好好看的。虽然无法保证一定能发现什么,毕竟,我还记得小说情节,并不觉得和您的故事有什么特别的关联,但我会发邮件给您,我是说,如果……”
“不,不行。”波琳看起来很决绝,“您一定要亲自和艾登还有丽莎谈谈——包括埃洛伊丝。您还应该见见夜班经理德里克。弗兰克·帕里斯被杀那晚是他当值,他也接受过警察的讯问,还被写进艾伦·康威的小说里了——里面的角色叫埃里克。”她向我探出身体,恳求道,“我们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
“而且会付您佣金。”劳伦斯补充道,“我们有钱,只要能找到我女儿,花再多钱也在所不惜。”他顿了顿,又说,“一万英镑可以吗?”
闻言,波琳猛地转头、目光犀利地瞟了他一眼。看样子,那个价钱是劳伦斯未经思考脱口而出的,比夫妻俩原来商定的高了许多,说不定翻倍了。是我的迟疑迫使他这么做的。本以为波琳会出声阻止,结果她只是愣了愣,便放松了姿态,点了点头。
一万英镑。我想到了阳台上需要重新粉刷的地方;安德鲁需要的新电脑;出了故障的冰激凌展示柜;还有帕诺斯和万吉利斯总念叨的加薪。
*
“让我怎么拒绝得了?”那天夜里,在卧室里,我是这么回答安德鲁的,“我们需要这笔钱,而且说不定我还能帮他们找到女儿。”
“你觉得她还活着吗?”
“有这个可能。就算没有,或许我也能找出是谁杀了她。”
安德鲁坐起身来。他现在算是彻底清醒了,很担心我。我为刚才冲他骂脏话感到抱歉。“上一次你去调查凶手,结果可不怎么好。”他提醒道。
“这次不一样。这件事和我无关,没有私人牵扯。”
“所以更不应该管。”
“或许吧,可是……”
可是,我已经决定了。安德鲁知道。
“我本来也需要暂停,休息一下。”我说,“整整两年了,安德鲁,除了去圣托里尼岛休了一星期的假,我们哪儿也没去过。我实在是撑不住了,一天到晚都在四处灭火、收拾残局,东边好了、西边又坏了。我以为你理解。”
“暂停旅馆的工作还是暂停和我在一起?”他问。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回去住在哪里?”他又问。
“我住凯蒂家,不会有事的。”我伸出一只手抚着他的胳膊,手心感受着他的体温和肌肉的曲线,“就算我不在,你也能把旅馆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会请内尔过来帮忙,也会每天给你打电话。”
“我不希望你走,苏珊。”
“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安德鲁。”
他没说话,我能看见他挣扎的表情。那是懂我的安德鲁和希腊美男安德鲁之间的搏斗。“去吧。”最终他说,“去做你想做的事。”
***
两天后,安德鲁开车送我去了伊拉克利翁机场。从圣尼古拉奥斯起,途经那不勒斯和拉特希达的那几段路风景绝美。群山绵延向天际舒展,景色壮阔而苍茫,是千年来未经尘世污染的美丽。驶过玛利亚小镇后,新建的高速公路两旁是迷人的乡村风光,再往下还有一片宽阔的白色沙滩。这秀美的景色竟让我生出一丝伤感来,因为知道即将离它而去。刹那间,经营波吕多洛斯旅馆的诸般烦恼不再萦绕心头,取而代之的是希腊风情万种的夜色、回荡的海浪和一轮满月,以及香醇的红酒和欢声笑语——我的乡野生活。
收拾行李时,我故意只用了最小的旅行箱。这是一种宣告,是对我也是对安德鲁承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商务旅行,很快就会回来。想法是好的,可当我一件件扫过衣柜里那些暌违两年之久的服饰,不知不觉间,床上便堆叠起一个小小的衣物山。此时回去,英国正值夏季,也就意味着天气一日之内可能忽冷忽热、潮湿与干燥交替;我会住在一座豪华的乡村酒店,这表示他们或许会对晚餐着装有所要求;整整一万镑佣金意味着我需要穿得正式一点,以免被人质疑专业性。
结果,当我们抵达伊拉克利翁机场时,我还是拖着原来那只硕大的滚轮行李箱,小小的轮子被压得向外歪斜,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安德鲁和我在候机室冰冷的空调房里,顶着刺眼的电灯光线,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他把我揽进怀里,说:“遇事多加小心,千万保重自己。到了联系我,用Facetime视频通话。”
“如果无线信号好的话!”
“答应我,苏珊。”
“我答应你。”
他用双手握住我的手臂,俯身亲吻了我。我冲他笑了笑,然后拖着行李箱走到一名身着蓝色机场制服、身材魁梧、表情严肃的希腊女孩面前,她检查了我的护照和登机牌,示意我可以过安检了。我转过身挥了挥手。
可安德鲁已经离开了。
新闻剪报
初回伦敦,一切都让人不太适应。圣尼古拉奥斯就是一个大型渔村,在那里住得久了,回到城市,我发现自己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那喧嚣的车水马龙和摩肩接踵的人群;一切的色泽都比记忆中更加灰暗;空气中充斥着烟尘和汽油味,令我不适;兴建中的各种楼盘也使我头晕。短短两年的时间,那些自我工作以来便从未改变过的熟悉风景如今竟已消失殆尽。伦敦的几任市长都偏爱高楼大厦,于是各种争奇斗艳的现代建筑拔地而起,将尖顶高高竖起、直插天际。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却又那样陌生。我坐在伦敦特有的黑色出租车后座上,沿着泰晤士河从机场出发,看着巴特锡发电站周围高低错落的各种新公寓和商用楼盘,忍不住联想到战场的模样。像被侵略过的土地一般,那些笔挺的起重机闪着红光,仿佛邪恶的巨鸟,虎视眈眈地俯瞰着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建筑物尸体。
我决定先在伦敦找家酒店住一晚。坦白说,这种感觉挺奇怪的。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伦敦人,住酒店仿佛让我变成了一个外来客,这让我很讨厌。并不是因为酒店有什么不好——这是一家在伦敦法灵顿区的普瑞米尔连锁酒店,相反,酒店房间既干净又舒适——我讨厌它是因为自己身在伦敦却无处可去,只能住酒店。坐在床上,望着那些标准化的紫色靠垫,还有上面“沉睡之月”的酒店标识,悲伤之情油然而生。我已经开始想念安德鲁了。我从机场出来的时候给他发了短信,可是没有打视频电话。因为我知道,一旦看见他我就会忍不住哭起来,这就证明他是对的,我本不该回来。看来,我还是赶紧去萨福克郡为好。只是现在还不能走,还有一两件事要办。
时梦时醒地睡了一晚,晨起吃过酒店的自助早餐——煎蛋、烤香肠、煎培根、茄汁黄豆——廉价连锁酒店的早餐全都一个样儿,然后散步来到国王十字大街,走进火车站地下修嵌在拱柱里的仓库。搬去克里特岛之前,我卖掉了伦敦的公寓和其他所有私人物品,只在最后一刻咬牙决定留下我的车。那是一辆鲜亮的红色MGB双座敞篷跑车,是我四十岁生日那天一时头脑发热买下来的。曾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驾驶了,当初决定把车存进仓库时可以说下了血本,每个月要支付一百五十英镑的停车费。即便如此,我也实在是狠不下心卖掉。如今好了,看着它被两个年轻人推出来,那种心情简直就像老友重逢一般。不,不止如此,还像是寻回了前尘往事的碎片。坐进驾驶席,听着座椅的皮革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双手抚上打磨精致的木质方向盘,看着膝盖上方风格独特的复古音箱系统,我终于心情好了些。我决定,回克里特岛的时候一定要开着这辆跑车,管它有没有希腊车牌或者左右驾驶的问题!转动车钥匙,引擎立刻响了起来,我踩了几次油门,享受着马达的欢迎,然后才出发驶向尤斯顿大街。
上午的交通状况不算太糟,也就是说没有堵得水泄不通。我还不想立刻回酒店,于是开着车在城里转悠,看看地标景色,也算是打个卡、消磨一下时间。尤斯顿火车站被翻修过了,高尔街还是一样破破烂烂。我下意识地驶进布鲁斯伯里大街,就在大英博物馆后面。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车窗外正是三叶草出版公司,那家我曾为之工作了十一年之久的伦敦独立出版社,尽管已是残缺不全。那幅景象不禁令人鼻酸,窗户全部被木板封了起来,墙砖一片焦黑,周围搭着脚手架。这样子看起来多半是保险公司拒绝赔付,大概纵火和杀人未遂导致的损坏这两项并不包括在赔付条款里。
我想去之前住过的克劳奇恩德区,好好遛遛我的MGB跑车——但那也许会令我触景生情,影响心情。算了,还有工作要做。我把车停在法灵顿区的一座国家停车场,走回了酒店。退房时间是中午,还有一个小时可以让我喝喝咖啡,吃两袋房间赠送的饼干,再顺便上个网。我打开笔记本电脑输入一系列关键词:布兰洛大酒店、斯蒂芬·科德莱斯库、弗兰克·帕里斯、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