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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啊,当然,如果你无法承受良心的苛责,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去处理。”
白石连续眨了好几次眼睛,用力深呼吸后,深深点了点头说:
“谢谢,感恩不尽。”
仓木在脸前摇着手说:“不必谢我,多保重。”
“好,谢谢你。”年轻人再次道谢。
仓木和走向车站的白石道别后,坐上了停在停车场的车子。仓木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他希望那个年轻人为这次的事感到后悔,迈向更诚实的人生。
我认为应该优先考虑活着的人的幸福──他在发动发动机时,仔细思量着自己刚才说的话,然后得意地认为自己说了金玉之言。
几年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47
茶杯里的茶喝完时,察觉到门口有动静。拉门微微打开,一个身穿传统工作服的中年女人探头进来说:“你的朋友到了。”
拉门开得更大了,中町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刚才有点迷路。”
“这里不太好找。”五代说,“没事,我也刚到不久。”
中町打量着仿真了传统民宅的室内,在下方有可以放脚空间的下挖式暖桌前坐了下来。
身穿传统工作服的女人也为中町送上茶,并为五代的茶杯加了茶水。
“我们想先谈事情,可以等一下再上菜吗?”五代问那个女人。
“了解了,需要上菜时,可以麻烦你用对讲机通知我们吗?”
“好。”
女人离开后,中町再度环顾室内。
“不愧是搜查一课的人,竟然知道这么高级的店。”
“我也只是跟上司来过一、两次而已,但今天晚上不希望在说话时,还要担心被别人听到。”
他们正在日本桥人形町的一家和食料理店。五代想在包厢内安静说话。
“你要告诉我的事,比这里的料理更令人期待,因为我只听到片段的消息。”
“这件事真的很抱歉,因为请你们调查公用电话周围的监视器,之后就完全由我们接手处理了,毕竟涉及很多敏感的问题。”
“凶手是财务省官员的儿子,而且才十四岁,的确很棘手。”
“这也是原因之一,另一个问题是要不要释放即将进入诉讼阶段的被告,必须和检方协调,而且警视厅的干部也有他们的想法。”
“原来是这样。”中町了然于心地点了点头。
“安西知希目前软禁在自己家中,但明天会移送去你们分局。”
“我听说了,之后就要移送检方吧?”
“在移送之前,搜查一课课长会召开记者会。我想会引起轰动,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也听说了,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五代喝了一口茶,吐一口气之后看着中町。
“你有没有听说杀人动机?”
“听说了。我终于知道什么叫瞠目结舌了,真的吓了一跳,没想到白石先生竟然是多年前那起案件的真凶,然后被告仓木……不对,仓木先生袒护了他。只不过详细情况就不太了解了。”
“以前的那起案件,等一下边吃边说,因为说来话长。先针对这次的案件,大致说明一下从关系人口中了解到的情况,虽然已经告诉你们的长官了,但他应该还没告诉你们吧?”
“你说的没错,因为我们只是小兵。”
“我也差不多,只不过这次刚好有机会接触到详细情况,所以才想到也要向你说明一下。虽然辖区警局会进行确认作业,但未必能够掌握整体情况。”
“谢谢。”
“仓木接近浅羽母女的过程,和他最初供称的内容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不同的是他并不是凶手,而是为了袒护真正的凶手白石先生。为了补偿受了不白之冤而深受痛苦的浅羽母女,他刻意接近了她们,当然并没有提及自己和以前的案件有关,直到最近……”
“直到最近?所以……”
“一年前左右,他似乎只告诉织惠。虽然他说是无法承受良心的苛责,但我认为应该有更复杂的心理。”
中町歪着头问:“怎么回事?”
“关于这一点,织惠本人说明的情况提供了参考。”
“她说什么?”
“嗯,简单来说,就是令人难过的事。”
五代回想起针对隐避罪犯的嫌疑侦讯浅羽织惠时的情况。因为之前一直由五代和她接触,所以就由五代负责侦讯。
因为我爱上了仓木先生──她露出惆怅的笑容说的话,一直回荡在五代的耳边。
“他不仅亲切温柔,最重要的是他有肩膀、有担当这一点吸引了我。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内心就获得了疗愈,想要把身心都交给他。有一次,我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心意,我当然不否认,我有自信仓木先生并不讨厌我。仓木先生的回答也符合我的期待,他说他也喜欢我,但他年纪大了,不希望我们之间有更深入的关系。我无法接受,责怪他说,如果他不喜欢我,可以直截了当告诉我。仓木先生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然后突然跪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以为他为了拒绝和我深入交往,不惜向我下跪。但是,当我听了他接下来告诉我的事,深受打击,差一点昏过去。”
仓木告诉她,他明明知道造成织惠父亲福间淳二自杀的那起案件──“东冈崎站前金融业者命案”的凶手,却让凶手逍遥法外。虽然织惠难以相信,但仓木不可能在这种事上说谎。
我脑筋一片空白。织惠回想起当时的心境说。
“但是织惠说,虽然她听了之后很震惊,但并没有因此憎恨仓木。她说虽然如果没有让凶手逍遥法外,她的父亲就不会遭到逮捕,但抓错人和嫌犯自杀都是警方的疏失。只不过我认为真正的理由,是因为她对仓木的好感更加强烈的关系。”
“我也赞成你的看法,所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之后有进展吗?”中町露出了好奇的眼神。
“不,他们继续维持原本的关系,并没有发展为男女关系,但我认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更加牢固了。织惠并没有把仓木告诉她的事告诉母亲洋子,也就是说,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而且织惠在仓木生日的时候送了他生日礼物。你猜是什么?”
“生日礼物?”中町可能没料到五代会问这个问题,眨了几次眼睛后回答:“我完全猜不出来,是什么?”
“手机,智慧型手机。是用织惠的名义申请的,她交给仓木时说,希望以后用这个联络。因为仓木使用的是传统手机,织惠似乎为无法经常和他联络感到烦心。仓木以自己付电话费为条件,接受了生日礼物,两人终于创建热线,结果就引发了这次的案件。”
“是吗?”中町露出严肃的表情。
五代从上衣口袋中拿出记事本,接下来的情况要看笔记才能清楚说明。
“九月中旬时,仓木在网络上查资料,刚好看到一个熟悉的名称。就是‘白石法律事务所’。白石的姓氏虽然并不罕见,但他记得多年前那起案件真凶的年轻人是法学院的学生,于是就好奇地看了事务所的官网。看到经营者的名字是白石健介,以及网站上的照片后,确信就是当时的年轻人。仓木为白石先生不负所望获得成功感到喜悦,但也很想知道白石先生怎么看待那起案件,于是就鼓起勇气打了电话。就是十月二日那一天。”
“就是事务所留下来电纪录的那通电话吧,你就是因为那通电话,才去爱知县筱目和仓木见面。”
“没错,白石先生接了电话,他仍然记得仓木,于是两个人相约见面。六日那一天,终于在东京车站附近的咖啡店重逢了。你应该也知道,咖啡店的监视器拍到了他们的身影,也成为仓木遭到逮捕的原因。”
“我当然清楚记得。”中町拿起茶杯,点了点头。
“白石先生说,他从来不曾忘记那起案件,内心一直深受罪恶感的折磨。不仅是犯罪本身,更对因为蒙受不白之冤而自杀的福间先生的遗族深感愧疚。于是,仓木就把浅羽母女的事告诉了他,至于白石先生听了之后采取什么行动,他的智慧型手机清楚地留下了纪录。”五代看着记事本继续说道,“根据定位信息的纪录,隔天七日,白石先生在门前仲町走来走去,应该在找‘翌桧’那家店。当他找到那家店之后,就走进了对面的咖啡店。二十日那一天,也在同一家咖啡店内逗留了将近两个小时。”
“他想了解浅羽母女的状况,但又没有勇气踏进‘翌桧’……”
“你还记得命案发生后,我们去白石先生家时的事吗?他太太提到白石先生时说,他这一阵子好像有点无精打采,好像经常在想事情。”
“他应该一直在想这件事,很烦恼该怎么办。”
“我认为他做好了放弃当律师的心理准备。我们不是去足立区的工厂,问了姓山田的工人吗?他说白石先生去找他,但并没有特别的事,只是问他适不适应那里的工作,我认为他可能在放弃当律师之前,去了解之前那些委托人的近况。”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而且他也说,白石先生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中町皱着眉头,抓了抓额头嘟哝说:“真让人难过。”
“仓木也在烦恼该怎么办,左思右想之后,决心把白石先生的事告诉织惠。他觉得在电话中说不清楚,所以就写了电子邮件,就是用他们的热线,这封电子邮件就成为案件的导火线。”五代抬起头说:“因为有人偷看了电子邮件。”
“安西知希吗?”中町问。
五代点了点头说:
“他从小就经常拿织惠的手机和智慧型手机玩,也知道解锁的密码。每次和织惠见面时,都会趁织惠不备,偷看她的电子邮件,然后就知道了白石先生的事。十月二十七日,安西知希去看了白石先生的事务所,他说当时并没有决定要不要进去,但是他站在那栋大楼前时,白石先生刚好走出来。安西知希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石先生看,白石先生可能察觉到了什么,于是就问他是否有事找自己。安西知希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说是福间淳二的外孙。白石先生看起来很惊讶,但说有急事要离开,希望安西知希改天和自己联络,然后给了他一张名片。名片上印了白石先生在工作上使用的手机号码。”
中町皱着脸,摇了摇头说:
“想到白石先生的心情就很难过。”
“是啊,虽然是他之前种下的祸根,但还是令人同情。”
“安西知希之后就联络了白石先生吗?”
五代再次低头看着记事本。
“他在三天后的三十日打了电话给白石先生,约定隔天傍晚在门前仲町见面。重点在于他当时就用了公用电话,他谎称自己没有手机,担心留下来电纪录。”
中町露出了严厉的眼神问:“所以他当时就已经决定犯案……”
“当时就决定犯案了,而且他本人也承认了。十月三十一日,安西知希把之前就持有的刀子放在口袋里出了门。来到江东区清澄后,在那里用公用电话打电话给白石先生,要求他到清洲桥下方的堤顶见面。之所以选择清洲桥,是因为他知道那里正在做工程,那片堤顶成为都会的死角。晚上快七点时,他看到白石先生出现后,确认周围没有人,就用刀子刺杀了白石先生。他事先在脑海中仿真练习了多次,看到白石先生倒在地上后,就拔腿逃走了。因为他戴了手套,所以并没有留下指纹。”五代放下了记事本说,“以上就是安西知希针对犯案供述的所有内容。”
“所有内容?啊?为什么?白石先生的遗体不是在港区海岸路上的弃置车辆中被发现的吗?所以是安西知希以外的人把车子开去那里吗?”
“当然就是这样,因为一般中学生不会开车,而且也没办法把遗体搬到车上。在说明这个问题之前,先说一下安西知希在犯案之后的行动。他回到家中,像平常一样继续生活,没有把犯案的事告诉任何人。正如你所知,隔天早晨,遗体被发现后,警方展开了大规模的搜索,媒体也开始报导。仓木得知这起案件后大吃一惊,因为他在几天之前,才用电子邮件把白石先生的事告诉织惠。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担心织惠会不会和这起案件有关,于是联络了织惠。织惠完全不知情,她告诉仓木,自己没有和白石先生接触,也没有把白石先生的事告诉任何人,但是之后反复思考之后,发现有一个人可能偷看了仓木给她的电子邮件。”
“她收到仓木寄给她的那封有关白石先生的电子邮件后,曾经和安西知希见过面。”
“没错。她觉得应该不可能有这种事,但这种可怕的想像让她感到害怕,于是她找来安西知希,用很确定的语气问他,是不是看了电子邮件,安西知希很干脆地承认了,不仅如此,还说了更震撼的事。”
中町探出身体问:
“他坦承是自己刺杀了白石先生吗?”
“没错。织惠说,她当时觉得好像被推入了地狱。”
五代再次回想起侦讯织惠时的情景。当她说到知希向她坦承,是他杀了白石先生的状况时,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
“安西知希说,他无论如何都想要报仇。因为他从小就被人说是杀人凶手的孙子,让他痛苦不已,而且也因此必须和母亲分开生活。虽然父亲再婚,但他从来不认为新的女人是他的母亲,也不认为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是他的弟弟和妹妹。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是杀人凶手的孙子,这一切都是无可奈何的事,但看了仓木先生写的电子邮件之后,才知道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原来是那个姓白石的律师毁了自己全家,想到这件事,他就感到坐立难安。”
织惠说,她听了儿子说的话,感到黯然神伤。她绝望不已,三十多年前的悲剧毁了知希的人生,她觉得整个家族受到了诅咒。她很后悔自己在没有摆脱这个诅咒的情况下,却和安西弘毅结了婚,而且还生了孩子。
织惠当然想到必须马上报警,但想到在报警之前,应该通知仓木,于是就当场打电话给仓木。织惠提到当时的情况时说:
“仓木先生听了之后说不出话,但随即说想了解进一步的情况。他说话的语气很镇定,我甚至以为他没有搞清楚状况。但事实并非如此,他说如果知希在我旁边,他要和知希说话。知希接过电话后,他在电话中问了知希很多细节问题,之后我又从知希手中接过电话。仓木先生说,不可以去报警,他会想办法处理,叫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之后有一段时间没有接到仓木的联络。织惠整天提心吊胆,很担心警察随时会上门。
“接下来的情况,根据仓木的供词说明会比较清楚。”五代再度翻了记事本,“仓木听安西知希说明了犯案的详细经过后,认为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少年。”
“因为他认为自己在三十多年前犯的错,是所有一切的原因。”
“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并不是全部。仓木听了安西知希说明的情况之后,发现了某个人的意图。”
“某个人……是谁?”
“现在回到你刚才问的问题。安西知希在清洲桥附近刺杀了白石先生,但是根据媒体的报导,遗体是在完全不同的地方被人发现。仓木对这件事感到纳闷,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白石先生自己开了车。”
“什么!”中町张着嘴。“白石先生当时并没有死吗?”
“虽然濒临死亡,但还可以勉强活动,而且也有思考力。白石先生在临死之前的朦胧意识中,想到必须把车子开去其他地方。我猜想手机也是他自己丢掉的,可能在上车之前,丢进了隅田川。在开车之后,擦拭了方向盘,躺在后车座。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相信不用我说明,你应该也已经猜到了。”
“是为了故布疑阵。只要把车子开去其他地方,通常就不会想到是未成年人犯案。白石先生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保护安西知希。”
“仓木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认为白石先生想要借由保护安西知希,弥补自己过去犯下的罪,所以仓木决定尊重白石先生的意图。当有一个姓五代的刑警从东京去找他时,他知道警方早晚会查到自己和‘翌桧’的关系,于是他下定决心,在紧要关头时为安西知希顶罪。供词的内容绝对不能有丝毫的矛盾,所以他绞尽脑汁,想出了无懈可击的犯罪情节,在保护安西知希的同时,澄清折磨浅羽母女多年的冤屈。自己是一九八四年那起案件真凶的故事,可以同时满足这两件事。他当然丢弃了和织惠互通热线的那只智慧型手机,他破坏之后丢进三河湾的并不是预付卡的手机,而是那个智慧型手机。”
中町用双手指尖按着太阳穴,似乎忍着头痛,然后吐了一口气长长的气。
“真是让人无言,一个人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吗?”
“也许你已经听说了,仓木罹患了癌症,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了。话说回来,这么做仍然需要惊人的毅力和智力,但织惠应该也很痛苦。”
“喔喔……是啊。”
“她本人也这么说。当仓木告诉她,万一瞒不住时,自己会去顶罪时,她坚决表示反对,但仓木心意已坚,无法说服他改变主意。之后看到仓木遭到逮捕的报导,就觉得无能为力了。”
五代至今仍然清楚记得织惠在诉说当时心境的悲伤表情,她说她认真想过要一死了之。
“我曾经想,也许我和知希一起去死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但在此之前:必须把真相告诉警察,也写过信,但只写到一半。之后又想到,即使这么做,也只会让仓木先生感到难过,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仓木遭到逮捕后,见到五代他们时,她曾经希望五代他们能够识破真相。
“这样的话,就可以死心了,也有脸面对仓木先生了,所以我很庆幸目前的结果。我想要感谢警察,谢谢你们查明了真相。这不是讽刺,而是我的真心话。”
五代认为织惠流着泪说的这些话并不是谎言,只不过之前查访见到她们母女时,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迹象。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是出色的演员──五代再次体会这件事。
织惠说,向洋子隐瞒真相也令她感到痛苦。洋子似乎察觉到什么,但她们母女单独相处时,从来不谈有关案件的情况。
“以上就是这次案件的所有真相,没想到说了这么久。”五代看着手表,发现已经过了超过三十分钟。
中町发出低吟。
“光听这些事,就好像已经吃饱了。”
“那要不要把料理取消?”
“不,我要吃啦。话说回来,因果报应真的很麻烦,不知道该不该说是血债血还。没想到过了三十多年后,会由孙子报仇。”
“关于这一点,我不予置评。自己和家人多年来因为蒙受不白之冤而深受折磨,因为找到了造成这一切的元凶,所以就杀了他──虽然说起来很简单,但促使十四岁少年采取行动的,也许是更复杂的、大人难以理解的心理。话说回来……”五代歪着头说:“那个笑容到底是怎么回事?”
“笑容?”
“安西知希在回答用公用电话打电话的对象之前,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我至今仍然猜不透那个表情所代表的意义。”
“这样啊……”中町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五代伸手拿起对讲机的听筒要求上菜后,把听筒放了回去,喝完了杯中剩下的茶。
“等一下就边吃边告诉你仓木在三十多年前袒护白石先生的来龙去脉。”
“拜托你了。对了,不知道那两个人之后会怎么样?”
“哪两个人?”
“就是白石美令和仓木和真。”
“喔,”五代点了点头,“光和影,白天和黑夜──他们的处境完全颠倒了,但正因为这样,有些事只有他们才能体会,搞不好会因此萌生某种感情。”
中町瞪大了眼睛问:“会发生这种事吗?会发生这种好像奇迹般的事吗?”
“这只是我的梦。刑警的工作整天必须面对痛苦的现象,偶尔也想看看美好的梦。”
五代的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打扰了。”入口的拉门打开了。
48
听到门铃声,美令走去玄关。
看到站在门外的佐久间梓,美令想起了第一次见面的日子。佐久间梓比原本想像的年轻娇小,而且一身套装、戴着黑框眼镜,背着背包的打扮令人印象深刻。那次之后,就没有再仔细打量过这位女律师的容貌。虽然曾经多次见面,但满脑子都想着讨论或是争论的事,根本没有余裕打量对方。
“请进。”美令面带微笑请她进屋。会不会只有自己认为她是世界上为数不多支持自己的人?
“我妈妈出门了,她说要去看电影。”美令带着佐久间梓来到客厅时说。
“这样啊,”佐久间梓出乎意料地瞪大了眼睛,“看什么电影?”
“不知道。”美令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时歪着头回答,“我猜想她并没有决定要看什么,只要场次适合,随便什么电影都无妨,她只是不想听你准备告诉我们的事。如果在家里,一定会好奇地竖起耳朵,所以不如干脆出门。虽然不知道她会看什么电影,但我相信她即使看了,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佐久间梓似乎有点不知所措,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她认为我会带来这么不好的消息吗?”
“她只是感到害怕,虽然不知道你来家里的目的,但八成不是好事。她根本不想听什么新的事证──我猜想应该是这样。”
佐久间梓低头看着桌子说:“的确不是什么好消息。”
美令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用力深呼吸。
“我没有关系,请你有话直说,不必有任何顾虑。”
今天上午,美令接到了佐久间梓的电话,说有事想要讨论,是否可以登门拜访,美令回答说没有问题。
“你知道凶手──那名少年现在的情况吗?你了解目前的状况吗?”
美令听了女律师的问题,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她完全避免接触那起案件的相关报导。
“因为那名少年已经超过十四岁,所以必须负起刑事案件的责任,而且这是一起重大案件,在少年遭到逮捕后,已经移送检方,但之后会送交到家事法院。由家事法院再次调查整起案件后,裁定要送去少年观护所,还是少年辅育院,或是接受保护观察、不付保护处分,或是逆解送回检方。虽然十四岁的少年很少会逆解送回检方,但这次因为是杀人案件,所以送回了检方。也就是说,之后会和成年人一样接受审判,做出判决。”
即使听了佐久间梓淡淡说明的内容,美令也没有特别的感想。虽然回答说“这样啊”,但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可能有点置身事外。 “承办检察官询问,不知道你是否打算使用被害人诉讼参加制度。之所以会和我联络,我猜想是因为被告是仓木达郎时,我是协助的参加律师。我回答说,我不清楚,即使你打算使用该制度,也不确定是否会由我担任参加律师,但我说可以确认你的意愿,没想到检察官向我提供了很多信息,所以我想和你讨论一下这件事,才打电话和你联络。当然这是我自愿做的事,完全不打算向你收取任何报酬。”
“谢谢你特地为这件事奔波。”美令鞠了一躬,“但警方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向我们说明了案件的详细情况,我并没有特别想要了解的情况。”
“也许是这样,但检方在调查之后,发现了新的事证。”
“新事证吗?”
还有什么新事证?美令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关于新的被告,这件事可能会成为诉讼时的争点,我可以稍微向你说明吗?”
虽然不太想听,但不能逃避。“麻烦弥了。”美令说完,坐直了身体。
佐久间梓把茶杯挪到旁边,从背包中拿出了档案夹,在桌上打开。
“和之前仓木达郎是被告时一样,这次在犯罪事实上也没有争议,争议点在于动机。被告少年主张,因为外祖父蒙受不白之冤,导致外祖母和母亲多年来深受折磨,自己也因为父母离婚和遭到周围同学的霸凌而承受了苦难,所以在得知真凶之后,基于复仇心犯案。但是,检察官向少年的班导师和同学查访调查后,对这样的主张产生了怀疑。”
“啊?”美令忍不住发出了惊叫声,“这不是动机吗?”
佐久间梓低着头,用指尖推了推黑框眼镜,继续看着档案。
“在他读小学时,曾因为外祖父是杀人凶手的传闻,遭到周围人冷眼对待,但并没有发现他因此遭到霸凌的事实。目前就读的初中也一样,检察官判断并不是会特别受到歧视的环境。因此,检察官讯问少年,至今为止,曾经遭到怎样的霸凌,以及外祖母和母亲如何深受折磨,但少年针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很模煳笼统,检察官发现他并没有实际听外祖母和母亲具体说过这些年来的辛苦,全凭自己的想像。”
“但是,如果是这样,不是不会想到要复仇吗?”
佐久间梓抬起头,点点头之后,再度注视着档案。
“检察官也产生了相同的疑问,于是就彻底追问了被告在决心复仇之前的心境,结果被告少年供述了和之前完全不同性质的犯案动机。”
“不同性质……请问是怎么回事?”
“被告少年,”佐久间梓用强烈的视线注视着美令。“似乎对杀人产生了兴趣。”
美令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女律师说的话。几秒钟之后,她才“啊!”了一声。“兴趣?”
佐久间梓缓缓点头后,再度低头看着档案。
“在他读小学时,周围的人知道他的外祖父是杀人凶手后,非但没有霸凌他,他反而觉得大家开始怕他,于是对杀人行为带来的巨大影响产生了好奇。不久之后,就想了解杀人时是怎样的心情,很想实际杀人体会一下。他当然知道杀人是重罪,一旦犯了杀人罪,人生就完了,所以一直把这种阴暗的欲望留在想像中。但是他偷看仓木传给母亲的电子邮件之后,情况就发生巨大的变化,他认为有了杀人的动机,只要说是为了发泄多年来的愤恨,就会得到社会的谅解,可能不会被判太重的刑。这种想法急速膨胀,成为他采取行动的原动力──概括少年的供词,大致就是以上的内容。”
美令觉得好像失去平衡,她抓住桌子,避免身体摇晃。“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他还说,在杀害白石先生之后,并没有决定要特别隐瞒犯案,一旦警方出示证据,他不会抵抗,会坦承自己所做的一切。”
美令摸着胸口,她感觉到心跳加速。
“他对仓木先生为他顶罪,遭到逮捕有什么感想?”
“检察官说,他说并不是很清楚。虽然知道大人在袒护他,但并不了解详细的情况。”
美令继续摸着胸口,等心情稍微平静后开了口。
“杀人动机的性质的确完全不同。对案件的看法可能也会跟着改变。”
“你说的对,承办检察官认为,被告少年非但毫无反省之意,至今仍然试图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少年供称杀人动机是为了发泄自己和家人的怨气,但其实只是为了满足杀人欲求而强词夺理,他的内心仍然很扭曲。检察官认为不能忽略社会上同情少年、对少年的行为正当化或是加以赞赏的现象,将以强硬的态度投入诉讼,所以希望由我来向身为遗族的你确认,是否打算使用被害人诉讼参加制度。”
原本看着档案的佐久间梓抬起头问:“你打算使用吗?”
美令深深低下头,双手抱在脑后。思考良久之后,恢复了原来的姿势说:
“我会和我妈讨论,但我想应该不会参加诉讼。”
“这样吗?”佐久间梓的脸上有一丝失望的表情,“我可以请教一下原因吗?”
“我可能无法表达得很清楚,简单地说,就是我已经接受了。”
“你……接受了吗?”
女律师一脸不解,美令明确地回答说:
“对,今天很高兴听你说明这些情况,我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疑问了。原来是这样,原来父亲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死,我已经完全了解了。对检察官或是律师来说,少年会得到怎样的判决或许很重要,但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即使少年犯案的原动力不是基于纯粹的复仇心,而是扭曲的心,也是父亲造成了他的扭曲。我听说父亲遇刺后,自己把车子开离了现场。我认为父亲是想要以死弥补自己犯下的罪,我想应该就是这样。那天早上──”美令用力调整呼吸后,再次开了口,“案件发生的那天早上,父亲聊到下雪的事,他问不知道今年冬天会不会下很多雪。以前我们全家经常一起去滑雪,最近很少再去了。回想起来,父亲一定在回顾曾经的幸福时光,同时也做好了必须放弃这份幸福的心理准备,所以我相信父亲在断气时,内心应该无怨无悔。”
佐久间梓用力吐了一口气后点点头说:
“我了解了,也会把你的意思传达给承办检察官。”
“麻烦你了。”
佐久间梓把档案放回背包时问:“你有去上班吗?”
“目前正在休假,我想可能会直接辞职。虽然那起案件已经过了追诉时效,但没有任何一家公司愿意雇用杀人凶手的女儿担任柜台工作。”
佐久间梓露出悲伤的眼神问:“周围人们的态度果然和以前不一样吗?”
“不光是周围人们,日本全国的人都讨厌我。我已经把市内电话解约了,因为太多骚扰电话,而且还经常收到各种邮件,不光是痛骂我们的信件,还会收到刮胡刀或是奇怪的白色粉末。太恶劣的东西会送去警局。但简直没完没了,最近已经懒得理会这种事了。”
佐久间梓难过地皱起眉头。
“我相信过一段时间,这种状况就会改变。因为日本人向来喜新厌旧。”
“希望如此,我妈妈说,干脆搬去国外,但不知道搬去国外,以后要怎么生活,而且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美令耸耸肩,然后嘴角露出微笑说:“说起来很不可思议,不久之前,我们还是被害人的遗族,现在变成了加害人的家属。”
“你们仍然是被害人的遗族,所以我认为你们应该参加诉讼。”
“请不要再谈这件事了。谢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的协助,我曾经说了一些任性的话,造成你的困扰,我为此道歉。”
佐久间梓把背包放在腿上,微微歪着头说:
“当时仓木承认是自己杀了人,但你无法接受他供称的内容,努力调查真相。我有时候会不经意地想,我当时是不是该更强烈阻止你,如果是这样……呃,那个人姓什么?就是那个优秀的刑荇。”
“五代先生。”
“没错没错,五代先生也不会对这起案件产生疑问,也许就不会有目前的状况。”
“仓木先生成为罪人,然后皆大欢喜吗?佐久间律师,你真的认为这样比较好吗?”美令注视着女律师的脸。
佐久间梓皱着眉头,摇摇头说:“身为法律人,这样很失职吧。”
“我也曾经好几次有这样的想法,觉得自己是不是弄巧成拙了,但也有人在真相大白之后获得救赎,不是吗?”
佐久间梓似乎立刻知道了美令在说谁。
“你是说仓木先生的儿子吗?”
“他才是身为加害人的家属,承受了很多苦难,现在应该已经找回了往日的生活。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的行为并没有错,身为一个人,做了正确的事,只要他能够幸福,对我也是一种救赎。”美令说着,想起了曾经和他一起走在“陶艺散步道”的景象。
49
清洲桥的案件事发一年半后,仓木和真前往久未造访的“翌桧”。走在门前仲叮的商店街上,他有点担心那家店已经歇业了。除了小餐馆歇业,她们也可能会搬家。虽然透过各种管道,或许可以知道她们的联络方式,但如果问他是否需要这样想方设法和她们见面,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虽然今天来到这里了,但内心仍然有很多犹豫。
他终于来到那栋大楼前。抬头一看。“翌桧”的招牌还在,只是无法保证还继续营业。
他想起之前来这里的事。他在隅田川堤顶看到白石美令供奉鲜花后,一路走来这里,刚好看到浅羽织惠和少年从这栋大楼走出来。现在回想起来,那名少年就是安西知希,也就是杀害白石健介的真凶,虽然少年的脸上还带着稚气,完全看不出会做这种残酷的事,但他深刻体会到“人不可貌相”这句话。
和真沿着狭窄的楼梯上楼,“翌桧”依然存在。不只入口挂着“准备中”的牌子,拉门的缝隙透出了灯光。
和真深呼吸后,打开拉门。
店内和他之前来的时候一样,排放着干净而有品味的桌子,一个女人挽起袖子,正在擦其中一张桌子。是浅羽织惠。她转头看向和真的方向,就像电池耗尽的人偶般愣在那里。
“不好意思,突然不请自来。”和真向她道歉,“虽然也想过可以打电话,但因为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当面向你报告。”
“报告。”织惠嘟哝着,然后把抹布放在一旁,双手握在身体前方鞠躬说:“好久不见。”
“现在方便占用你一点时间吗?我说完就离开。”
“没问题,我来倒茶,你请坐。”
“不,不用费心了。”
不知道织惠是否没有听到和真的声音,她走向吧台。
和真拉了旁边的椅子坐下,织惠俐落地准备着茶水,看起来似乎瘦了一些。和真打量店内,发现的确没有太大的变化。
“你妈妈没有来吗?”和真向她打听浅羽洋子的情况。
“她最近很少来店里,一下子老了很多。”织惠把茶杯放在托盘上走回来,把茶杯放在和真面前说了声“请喝茶”,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和真说完,喝了一口之后放下茶杯。
“最近还好吗?”织惠问。
“嗯,马马虎虎。”
“工作呢?”
“回去公司上班了,虽然工作内容和之前大不相同。”
虽然和真调到了不需要和客户见面的部门,但他觉得没必要向织惠说明这些详细情况。
“我记得你是做广告工作,太好了,你父亲一定很放心。”
“关于我父亲,”和真坐直身体,努力露出微笑说:“他上周长眠了。”
“啊?”织惠惊叫一声后愣住了。
“半年前发现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在爱知县的医院持续接受治疗,最后还是回天乏术。”
织惠顿时红了眼眶,她用手背按着眼睛后,用力呼吸着。
“这样啊,真是令人悲伤的消息,请节哀。”
“请问你最后一次和我父亲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织惠露出努力回想的表情,“是知希遭到逮捕的一个月后,他来这里。你不知道吗?”
“父亲没有告诉我。那时候他已经回到安城的家中,所以他瞒着我来到东京。请问你们当时聊了什么?”
织惠用力吐了一口气之后说:
“他再次向我道歉,说很抱歉,没办法保护知希,所以我对他说,他做错了,他又犯了和之前相同的错。”
“犯了相同的错?”
“他当时知道谁是凶手,却让凶手逍遥法外,这就是错误的起点,之后发生了很多阴错阳差的事,难道不是吗?”
和真皱着眉头,抓了抓眉毛上方。
“我父亲听到你这么说,一定很受打击。”
“他说他无言以对。”织惠眯起眼睛,“你呢?有没有和你父亲好好聊一聊?”
“在父亲获得释放的隔天,听他说了关于案件的情况,包括三十多年前的事和这次的事,我终于了解了。正如你刚才所说,父亲的确犯了很大的错,但我觉得很像是他会做的事。因为他很有责任心,而且也愿意牺牲自己。”
“也许是这样,但因此造成周围的人,尤其是让自己的孩子承受不必要的辛苦,就不应该了。”织惠皱起眉头。
“但我父亲说,他认为有这个必要。”
“有必要?什么意思?”
“他说他顶罪遭到逮捕这件事本身并不会太痛苦,他知道因为生病的关系,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也并不害怕死刑,但是想到儿子,也就是我会因为他受牵连,遭到世人的冷眼,甚至可能会失去工作,就痛苦得难以入睡。他还说,他发现这种痛苦正是对他的惩罚,承受这种惩罚是自己的命运。”
父亲皱着眉头,诉说这些苦恼的身影历历在目,仿佛是昨天的事。和真听了这番话后,完全能够理解。比起自己受到惩罚,担心家人可能遭到迫害的恐惧可能更加痛苦。
“这样啊,没想到仓木先生这么说……”织惠的眼神飘忽,似乎在体会着内心复杂的情绪。
和真迅速打量店内后,将视线移回她身上。
“店里的情况怎么样?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如果你是问店里的生意,我只能回答说,虽然不好,但也没有太差。虽然听说网络上有很多评论,但这家店本来就是靠熟客捧场。”
“那就太好了。”
网络上以“清洲桥案件”的名称讨论了一连串的事,虽然没有提到店名,但应该很多人发现“少年凶手的母亲在门前仲町经营的居酒屋”就是“翌桧”。
和真极力避免看这些报导和留言,据他的朋友雨宫说,网络上有很多人对“顶罪遭到逮捕、住在爱知县的男人”表达了正面的意见,也有很多人同情少年凶手,反而大肆抨击“曾经杀了人,一直瞒到追诉时效届满,还若无其事地当律师的被害人”。
但是舆论向来喜新厌旧,最近似乎已经很少人讨论这件事,和真在上网时也不必再提心吊胆。
“不瞒你说,父亲在死前留了话,希望我能够帮助你们。他说如果我的经济宽裕,是否能够分几成遗产给你们。”
织惠向和真伸出右手的手掌说:
“仓木先生也曾经和我谈过这件事,我当时就断然拒绝了。”
“父亲也这么告诉我,但我还是觉得需要向你确认。”
“谢谢你们的心意,这份心意我收下了,这将成为我努力的动力。”织惠鞠躬说道。
虽然她说话的语气很柔和,但可以从她的话中感受到她的决心和意志。她想要靠自己活下去。和真认为没有必要动摇她的意志,于是回答说:“我了解了。”
和真虽然好奇安西知希被判处怎样的刑罚,但最后并没有问。虽然安西知希尚未成年,但应该会失去一段时间的自由,之后可能不会再和父亲一起生活,而是和眼前这个女人一起生活。和真这么想道。
一看手表,发现已经快到开店时间五点半了,和真站了起来。
“我还有其他事,今天就先告辞了,下次会约朋友一起来吃饭。”
“请务必光临,我会在这里恭候。”织惠高兴地睁大了眼睛。
走出大楼,和真从上衣内侧口袋拿出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事务所搬迁通知”。
虽然刚才对织惠说还有其他事,但其实他还没有做好决定。他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把达郎的死讯告诉寄这张明信片给他的人。
和真站在路旁,一辆空的计程车驶了过来。他迟疑了一下,举起手。坐上计程车后,对司机说:“请去饭田桥。”然后向司机出示了明信片上的地图。
抵达目的地的那栋大楼时还不到六点,和真抬头看着大楼,深呼吸几次后迈开了步伐。
他搭电梯来到四楼,一出电梯,旁边就是一道玻璃门的入口,门上写着“佐久间 法律事务所”。门内是柜台,但目前柜台没有人。
和真走向入口,玻璃门自动打开了。“来了。”不知道哪里传来了说话声,柜台旁的帘子打开,一个女人出现了。她在衬衫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开襟衫,一看到和真的脸,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她是白石美令。她仍然像以前一样美,也许是因为头发剪短的关系,所以和以前的印象稍有不同。她的气色比之前去常滑后回到东京车站道别时好多了,和真在那天之后,就没有再见过她。
“好久不见。”和真鞠躬说道。
美令吐了一口长长的气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呃,因为我收到你寄来的通知……”
“通知?”
“就是这个。”和真拿出那张明信片,“不是你寄给我的吗?”
美令拿着明信片,确认寄件人名字后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那是谁……”
明信片的寄信人栏件中印了“律师 佐久间梓”,旁边用手写了“白石美令(事务员)”几个字。
“美令,怎么了?”帘子后方传来说话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娇小女人走了出来。
“律师,是你寄的吗?”美令出示了明信片。
戴眼镜的女人接过明信片,看了寄信人名字后说:“对,是我寄的。”
“为什么?”美令问。
“因为我觉得对你来说,这样比较好。”
“对我?”
戴眼镜的女人露出笑容后,把明信片交还给和真,消失在帘子后方。然后又立刻走了出来,手上拿着风衣和皮包。
“我先下班了,美令,这里就交给你了。”
“啊……辛苦了。”
应该是名叫佐久间梓的女人对和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后,走出事务所。
和真转头看着美令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工作?”
“去年夏天,律师说,她打算在事务所搬迁的同时雇用一名事务员,问我愿不愿意来帮忙。”
“你是透过你父亲的关系认识她吗?”
“父亲的确成为我们认识的契机,在我们打算使用被害人诉讼参加制度时,她担任参加律师。”
“喔……原来是这样。”
被害人诉讼参加制度──和真觉得好像很久以前听过这个名词。
美令尴尬地低着头,她可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其实,”和真说,“我父亲上周去世了。”
“啊?”美令抬起了头。
“他原本就罹患了癌症。”
“这样啊,那真是……太令人难过了,愿你父亲安息。”
“谢谢。”
“你今天是特地为这件事来这里吗?”
“是啊……”和真调整呼吸后继续说道:“这是表面上的理由。”
“表面上?”
“我的意思是,真正的理由完全不同。说实话,收到明信片之后,我很想马上来这里,但我没有勇气。父亲去世后,我觉得终于有了很好的借口,所以今天来到这里。我一直无法忘记那一天的事──”和真注视着美令的眼睛,“去常滑那天的事,我想应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美令低下头说:“我也一样。”
“那是很痛苦的一天,但也有我不想忘记的事。那就是在回程的新干线上和你牵手的事。虽然我无法表达清楚,我觉得似乎和你心意相通,所以……所以我今天来了。”和真低下头,伸出了右手,“我想问你,还愿意牵我的手吗?”
他向对方传达了心意,也期待对方能够获得回应。
但是,对方并没有握住他的手。和真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发现美令握着双手放在胸前,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斜下方。
“我曾经思考,自己有没有资格活着。”她纤细的声音缓缓诉说起来,“我父亲杀了人,却逃避了罪责,过着正常的生活,还创建了家庭。这种男人的女儿,可以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吗?我母亲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但我身上流着杀人凶手的血液,如果我生了孩子,那个孩子也会继承这种血脉,我真的有这样的资格吗?”
和真放下了伸出的右手。
“追溯我的祖先,应该也有一、两个杀人凶手,更何况以前曾经发生过战争。”
“也许是这样,”美令无力地笑了笑,“佐久间律师对我说,罪和罚的问题很复杂,无法轻易得出结论,她认为以后也会继续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所以希望我能够协助她的工作,我们一起寻找答案。”
这番话很沉重,和真感觉到这番话沉入内心深处。
“罪与罚的问题吗?对不起,虽然我不是完全没有思考过,但我的行为显然太轻率了,我向你道歉。”
“你别这么说,”美令摇了摇头,“你的心意让我很高兴。如果有朝一日,我找到答案了,我会通知你。到时候如果你还愿意向我伸出手,我希望可以回应你。”
她注视和真的双眼显示她并不是说谎或是敷衍。她还需要时间,而且应该需要能够给予她时间的人──能够等待她的人。
“我了解了。”和真说,“那我今天就先离开了,但请你不要忘记,无论那一天要等多久,我都会向你伸出手,我向你保证。”
“谢谢。”美令说完,嫣然一笑。
一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