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人说。他说话的时候喜欢用手指敲击方向盘,很恼人。“你看,”他慢悠悠地说,“我提前订了这些煤油。大概是从五十、五十五英里以外的地方订的。我是在六月份订的,算好夏天需要多少煤油。之后……大概到了十一月份,我再订一次。到一年的这个时候,煤油确实开始不够了。”话似乎说完了,他不再敲击方向盘,而是双手牢牢抓住方向盘,准备启程。
“你就不能帮我们弄一点儿吗?”艾利森太太说,“其他人那儿能弄到一点儿吗?”
“不清楚现在还有哪儿可以弄到煤油,”这个人掂量掂量之后说,“我没办法帮你弄。”没等艾利森太太开口,卡车就发动了,过了一会儿车又停下,他从车头的后视镜看她。“要不要冰?”他喊道,“我可以给你一些冰。”
艾利森太太摇了摇头,他们的冰还够用,她很生气。她跑了几步去追卡车,喊着:“你能不能试着帮我们弄点儿煤油?下个星期?”
“我也没办法,”他说,“劳动节一过,很难弄到煤油。”卡车开走了,艾利森太太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她或许可以从巴布科克先生那儿买到煤油,最坏的打算,霍尔先生可以帮忙送来。她用愤怒的眼神瞪着卡车离开。“明年夏天,”她对自己说,“明年夏天他还敢来试试!”
邮筒里没有信,只有报纸,这次似乎是准时送到的,艾利森先生回来的路上就难掩生气的表情。等艾利森太太跟他说起卖煤油的人的事情,他没有感到意外。
“很可能是为了能在冬天把价钱抬高,”他说,“你觉得安妮和杰里是怎么回事?”
安妮和杰里是他们的一儿一女,都已经结婚,一个住在芝加哥,另一个住在遥远的西部。他们说好每周来一封信,但已经晚了。说实话,这么久没有信来,艾利森先生对信件的恼怒足以让他感到委屈。“他们应该想想我们有多么想收到他们的音讯,”他说,“自私,从不为别人着想的小孩。我们早该知道。”
“亲爱的。”艾利森太太用安慰的语气说。就算生安妮和杰里的气,也不能平息她对卖煤油的人的恼怒。过了一会儿,她说:“亲爱的,就算你再怎么想,信没有来就是没有来。我准备给巴布科克先生打电话,叫他送一点儿煤油过来。”
“至少寄一张明信片也成。”艾利森太太离开的时候,艾利森先生嘟囔着。
这栋房子有这么多不方便的地方,艾利森夫妇都没有特别留心电话,他们向来对电话的落伍之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部挂壁式电话,这种款式如今只在很少的地方还能见到。为了联系到接线员,艾利森太太必须先转动侧边的曲柄,拨通电话。基本上要打两三次才有人接听,艾利森太太是那种打任何电话都耐着性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今天早上,她三次转动侧边的曲柄之后才有接线员接听,接着是更长的等待,然后巴布科克先生才在杂货店角落肉柜台的后边拿起话筒。他说:“巴布科克的杂货店,你好?”说话的语调高扬着,似乎是在怀疑任何尝试用这种不可靠的工具联系他的人。
“我是艾利森太太。巴布科克先生,你好。我想提前一天给你我的购物清单,因为我必须确保我能买到……”
“你说什么,艾利森太太?”
艾利森太太抬高了嗓门。她看到外面草坪上的艾利森先生调整了一下坐姿,同情地看着她。“我是说,巴布科克先生,我想提前一天给你我的购物清单,这样你可以给我送……”
“艾利森太太?”巴布科克先生说,“你要过来取货?”
“上门取货?”艾利森太太感到惊讶,她的嗓音又降回了平时的音量。巴布科克先生大声说:“你说啥,艾利森太太?”
“我以为你会像平时那样送货到我家?”艾利森太太说。
“是这样,艾利森太太。”巴布科克先生说。随之出现了很长的停顿,艾利森太太望着窗外天空下丈夫的脑袋。“艾利森太太,”巴布科克先生终于接下去说,“我必须跟你讲,夏天来帮我做事的儿子昨天回学校去了,现在我没有人帮忙送货。只有夏天的时候,我才有人帮忙送货,你明白了吧。”
“我以为你常年送货的。”艾利森太太说。
“劳动节之后送不了,艾利森太太,”巴布科克先生语气坚定地说,“你从没有在劳动节之后待下去,所以你当然不知道。”
“好吧。”艾利森太太无助地说。在她的脑海深处,她反复提醒自己:不能对乡下人用城里的一套,生气不管用。
“你真的送不了吗?”她最终问道,“你就不能今天再送一趟货,巴布科克先生?”
“实话实说,”巴布科克先生说,“我觉得送不了,艾利森太太。送货不划算,湖边没有别的客人在。”
“霍尔先生呢?”艾利森太太突然问,“住在离我们这儿三英里远的人呢?霍尔先生可以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帮我们把东西捎来。”
“霍尔?”巴布科克先生说,“约翰·霍尔?他们已经去纽约北部亲戚家了,艾利森太太。”
“但是他们总是帮我们送黄油和鸡蛋。”艾利森太太说,她震惊了。
“他们昨天走了,”巴布科克先生说,“很可能没想到你们会继续待着。”
“但我跟霍尔先生说过……”艾利森太太准备解释,不过打住了。“我会让艾利森先生明天过去取货的。”她说。
“明天我会把你要的东西都准备好。”巴布科克先生满意地说。这不是向她征询意见,而是宣布他单方面的决定。
挂上电话之后,艾利森太太慢慢地走到屋外,再次坐在丈夫身边的躺椅上。“他不送货,”她说,“你明天必须过去一趟。我们剩下的煤油只能撑到你回来。”
“他应该早点儿跟我们说。”艾利森先生说。
尽管遭遇了这么糟糕的一天,他们的心情还是恢复得很快:乡下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迷人,山下的湖水静静流淌,在树影之间掩隐,像极了夏日风景画中最柔美的一幕。艾利森太太深深呼了一口气,她很高兴他俩能拥有这整个湖滨的景致,远处有青山淡影,树间有微风吹拂。
第二天早上,天气依旧晴朗。艾利森先生手持一张购物清单,单子上的“煤油”二字用放大的字号写在第一行。他下楼去车库,艾利森太太则用新买的烤盘烘焙另一份派。她已经捏好了派皮,正准备切苹果。这时,艾利森先生突然跑上楼,打开移门冲进厨房。
“该死的车发动不了。”他用那种陷入穷途末路的口气叫道。汽车就好比是他的右手臂。
“怎么回事?”艾利森太太问,她拿着刀的右手和拿着苹果的左手同时暂停了动作,“星期二还好好的。”
“对,”艾利森先生用咬牙切齿的语气说,“星期五就不行了。”
“你可以修好吗?”艾利森太太问。
“修不了,”艾利森先生说,“我修不了。必须打电话找人来,我猜。”
“找谁?”艾利森太太问。
“找那个加油站的人,我猜。”艾利森先生目标明确地走向电话,“去年夏天是他修好的。”
艾利森太太仍然忧虑着,但她继续切苹果,一边切一边听着艾利森先生打电话。拨通,等待,把电话号码报给接线员,接着等,再报一次号码,又重复一次,接着挂上了话筒。
“没人接。”回到厨房的时候,他说。
“可能正好出去了,”艾利森太太紧张地说,她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或许是担心丈夫会大发雷霆,“我在想,他一个人管加油站,一旦出去,就没有人帮忙接电话。”
“肯定是这样。”艾利森先生用一种讥嘲的口气说。他一屁股坐在厨房里的一把椅子上,看着艾利森太太切苹果。过了一会儿,艾利森太太安慰说:“要不你下去看看有没有信,回来再打给他一次?”
艾利森先生想了一阵,然后说:“行吧。”他缓缓地站起来,等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他回头说:“假如再没有信寄来……”他没有再往下说便出门了,留下一片可怕的沉默。
艾利森太太加快了烘焙的动作。有两次她走到窗口,望向天空,看有没有乌云。房间里出人意料地暗,她感到自己就处在大雨欲来的状态。但是两次她都看到天空晴朗且宁静,似乎在对着艾利森家的度假屋和整个世界不动声色地微笑。等到所有的派已经做完,准备送进烤箱时,艾利森太太第三次走到窗前,看到丈夫回来了,脸上似乎很愉悦。他也看到了她,他激动地挥着手,手里有一封信。
“杰里寄来的,”一走到她能听见的地方,他就急不可耐地说,“终于,来了一封信!”艾利森太太注意到他已经到了连爬上缓坡都会气喘吁吁的年纪,心里很担心。他现在已经进屋了,高举着信。“我想留到回家再拆开。”他说。
艾利森太太也迫不及待,儿子的字迹这么熟悉,她很惊讶到底为什么一封信可以让自己这么激动?大概是因为这是他们这么长的时间里第一次收到信。这应该是一封令人愉快的、表达孝顺之意的信,报告着爱丽丝和孩子们的生活现状、汇报着他的工作情况、芝加哥最近的天气,结尾是来自每一个人的爱。只要艾利森夫妇愿意,他俩都可以背出两个孩子写信的模板。
艾利森先生小心地拆开信口,接着把信纸摊开在厨房的桌子上,他俩俯下身一起念。
“亲爱的妈妈和爸爸,”信这样开始,来自杰里熟悉且有些稚嫩的字迹,“很高兴这封信像往常一样寄到湖边,我们总是觉得你们太急着回来了,我们希望你们在那儿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爱丽丝说,既然你们现在不如以往那样年轻了,在城里没有太多朋友,而且有更充裕的时间,所以就应该趁身体好的时候多享受享受。既然你俩都觉得待在那儿开心,那就应该待下去。”
艾利森太太时不时瞥瞥丈夫,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全神贯注地念着,她则伸手拿起空信封,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信封上也是杰里的字迹,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地址都跟往常一样,邮戳来自“芝加哥”。当然来自芝加哥,她很快想,他们怎么会从别的地方寄出信来?等她重新看回信纸,丈夫已经翻页了,她和他一起念下去:“……当然了,如果他们现在出水痘,以后就不用担心了。爱丽丝当然很好,我也很好。最近经常和两个你们不认识的朋友打桥牌——卡拉瑟斯夫妇。这是对年轻夫妇,跟我们差不多大。好了,我现在应该收尾了,我猜这些大老远之外的事情已经让你们听厌了。告诉爸爸,我们芝加哥办公室的老迪克森过世了。他以前经常问起爸爸。在湖边生活愉快,不要急着回来。致以所有人的爱,杰里。”
“有意思。”艾利森先生说。
“听起来不像杰里的口气,”艾利森太太小声说,“他从不会写比如……”她没有说下去。
“比如什么?”艾利森先生厉声问,“从没写过比如说什么东西?”
艾利森太太翻动着信纸,眉头紧皱。几乎没办法找到某个句子,甚至某个词不像杰里惯常的家信。或许只是因为信来得太迟,或者是信纸上有这么多脏兮兮的指纹。
“我不知道。”她不耐烦地说。
“我得再打一次电话。”艾利森先生说。
艾利森太太又读了两遍信,试图找到一个可疑的用词。接着艾利森先生走回来,用很轻的声音说:“电话坏了。”
“什么?”艾利森太太一着急,信纸从松开的指尖滑落了。
“电话坏了。”艾利森先生说。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很快。午餐他们吃饼干配牛奶,之后夫妇俩坐在门外的草坪上。下午,大团大团的乌云渐渐从湖面升起,最终笼罩在他们的屋子上方。下午四点的时候,天黑得跟晚上一样。不过,暴风雨姗姗来迟,似乎正充满爱意地汇聚起来,期盼着能完全降落在这座乡间小屋之上,偶尔有闪电划过,但没有雨。到了晚上,艾利森夫妇紧拥着坐在屋里,打开了从纽约带来的用干电池的收音机。屋子里没有点灯,唯一的光亮来自窗外的闪电和收音机上小小的方形亮键。
这座屋子脆弱的结构无力抵御收音机里传出的都市喧嚣、音乐声还有人声。艾利森夫妇能听见这些声响绵延到远处,在湖面上回荡,纽约舞团的萨克斯管在湖水上咆哮,女歌手单调的声音在清澈的乡村空气里势如破竹。就算是那个盛赞剃须刀优点的播音员,其嘹亮的嗓音在艾利森家和湖面之间回响的时候,也不再像人的声音,仿佛是这片湖水,这里的山丘和树木都不情愿地把声音悉数奉还。
在广告的间隙里,艾利森太太转过头,对丈夫微微一笑。“我猜我们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她说。
“不,”艾利森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不要。我们应该等着。”
艾利森太太的呼吸变得急促,舞团的小调又奏响了。艾利森先生说:“这辆车之前被人动过手脚,你知道的。连我都能看出来。”
艾利森太太迟疑了一会儿,接着柔声说:“我猜电话线被切断了。”
“我猜也是。”艾利森先生说。
过了一会儿,舞曲终止了,他们认真地听着新闻广播,播音员用丰厚的嗓音一口气播报着好莱坞的名人婚事、最新的棒球赛比分、接下来一周预估的食品价格涨幅。在这座度假屋里,播音员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收听新闻是天经地义的,即便这些信息来自一个跟他们断了联系的世界。他们只能依靠一台随时可能没电的收音机,而且电池的电量已经很微弱了,无论这种联系有多微弱,夫妇俩似乎仍然觉得他们属于那个乡村之外的世界。
艾利森太太望向窗外,湖面很平静,树林已成了大片的暗影,风暴还在酝酿。她用一种试图化解尴尬气氛的语气说:“杰里的信留在我心里的疙瘩已经过去了。”
“昨晚霍尔家没有亮灯,我就应该知道。”艾利森先生说。
湖上忽然起风了,席卷着他们的小屋,刮得窗户乒乓作响。艾利森夫妇不情愿地把彼此拥得更紧。天空传来第一阵响雷,艾利森先生伸手抓着妻子的手。当窗外划过闪电时,收音机“啪”的一响,接着只有噼啪噼啪的电波声。两位老人在他们的度夏小屋里紧紧相拥,静静等待。
⊙一种容(体)积单位,又分为英制加仑和美制加仑。一英制加仑约为4.546升;一美制加仑约为3.785升。


第21章 邪恶的可能
阿德拉·斯奇沃思小姐迈着优雅的步子沿着主街往杂货店走去。昨晚下过一整夜雨后,今天阳光灿烂,空气清新。斯奇沃思小姐的镇上的一切都崭新如洗。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比得上芬芳的夏日。
斯奇沃思小姐认识镇上的每一个人,这是当然的;她热衷于告诉陌生人(那些偶然经过,驻足欣赏斯奇沃思小姐的玫瑰的游客),她这辈子从没离开小镇超过一天。我七十一岁了,斯奇沃思小姐挤出一个迷人的酒窝对游客们说。对啊,她今年已经七十一岁了。有时候,她禁不住想整座小镇都属于她。“我的祖父在普莱曾特街上建了第一栋房子,”她会睁大闪着光的蓝眼睛说,“看,就是这栋,我们家一百多年前就在这儿定居了。我的祖母种下这些玫瑰,我的母亲精心栽培它们,然后是我。我看着小镇长大。我还记得老刘易斯先生刚开杂货店的那一年,洪水淹掉了低地上的破房子,年轻人兴致勃勃地要把公园搬到如今这家新开的邮局的前面,他们还想安一座伊桑·艾伦的雕像。”说到这里时,斯奇沃思小姐总会皱一下眉头,语气凝重起来。“要放也该放我祖父的雕像。要是没有我祖父和木材厂,根本不会有这座小镇。”
斯奇沃思小姐从没把自己的玫瑰赠给别人,虽然常有游客问她要。这些玫瑰属于普莱曾特街,而且斯奇沃思小姐一想起人们要把它们带走就心里起疙瘩,绝不能让他们把花带去陌生的小镇和陌生的街道。新的牧师来任职的那年,镇上的女士们在收集鲜花装饰教堂,斯奇沃思小姐派人送去过一大篮鸢尾花。要是她真采下自己种的这些玫瑰,那都是为了把它们插在花盆里,摆在她祖父造的房子的每个角落。
夏日早晨在主街上漫步,斯奇沃思小姐几乎每分钟都要停下来跟人道早安,问候对方的身体。她一走进杂货店,五六个人就同时从货架边转身,向她招手,对她说“早上好”。
“你也早上好,刘易斯先生。”斯奇沃思小姐终于打完了一轮招呼。刘易斯家在镇上定居的时间几乎和斯奇沃思家相当,不过等小刘易斯高中毕业后来杂货店帮忙,斯奇沃思小姐就不再叫他“汤米”,改称他为“刘易斯先生”;他也不再喊她“阿迪”,改称她为“斯奇沃思小姐”。他俩念同一所高中,一起去野餐,一同参加高中舞会和篮球赛,只是如今刘易斯先生还是掌管着杂货店柜台,而斯奇沃思小姐则独自住在普莱曾特街斯奇沃思家的老宅里。
“早上好,”刘易斯先生说,很快他礼貌地补上一句,“今儿天气真好。”
“是啊,天气真好。”斯奇沃思小姐说得很敷衍,就好像她觉得非要这么回敬一句才不显失礼。“麻烦您,刘易斯先生,我想要一块牛小排,要瘦一点儿的。这些草莓是从阿瑟·帕克的果园送来的吗?今年的草莓成熟得真早。”
“他今早刚送过来。”刘易斯先生说。
“给我来一盒。”斯奇沃思小姐说。刘易斯先生看起来愁眉苦脸的,她心里想,有一分钟她犹豫着要不要问,但很快觉得他肯定不是在为这些草莓操心。而且他看起来确实很累。他平时挺开朗的,斯奇沃思小姐心想,差点儿说出口,但这么评价一个杂货店老板显得过于亲昵,所以她改口说:“我还要一罐猫粮,再要一个番茄。”
刘易斯先生一言不发地把她要的东西摆上柜台,静候着。斯奇沃思小姐好奇地看着他,接着说:“今天是礼拜二。刘易斯先生,你忘记提醒我了。”
“抱歉,我忘了啥?”
“你忘了我每个礼拜二都要买茶叶。”斯奇沃思小姐温和地说,“劳驾再给我一磅茶叶,刘易斯先生。”
“就这些吗,斯奇沃思小姐?”
“对,谢谢,刘易斯先生。今天天气真好,对吧?”
“对。”刘易斯先生说。
斯奇沃思小姐往前挪了一点儿,给排在后面的哈珀夫人留出一些位置。“早上好,阿德拉。”哈珀夫人说。斯奇沃思小姐赶紧回说:“早上好,玛莎。”
“天气真好。”哈珀夫人说。斯奇沃思小姐说:“是啊,真好。”哈珀太太瞥了瞥刘易斯先生,后者赶紧也点了点头。
“我正给蛋糕做糖霜呢,突然发现家里没糖了。”哈珀夫人解释道。她打开皮夹时手微微发颤。斯奇沃思小姐瞅了她一眼,疑心她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玛莎·哈珀可不像以前那样年轻了,斯奇沃思小姐心想,她应该考虑喝点儿补酒,会管用的。
“玛莎,”斯奇沃思小姐说,“你脸色不太好。”
“我感觉很好。”哈珀夫人简短地回答。她把钱付给刘易斯先生,拿好找零和一包糖,走出杂货店,没有多说一句。斯奇沃思小姐望着哈珀夫人的背影,摇了摇头,心想:玛莎的脸色真的不好。
斯奇沃思小姐提着购物袋走出杂货店,外面阳光明媚。她停下脚步向克兰家的小宝宝微笑致意。她看着手工绣的婴儿帽和蕾丝边的婴儿车罩子,忍不住感叹:唐和海伦·克兰是她见过的最宠孩子的年轻家长。
“这小姑娘长大后保准一辈子享福。”她对海伦·克兰说。
海伦笑了。“我们也希望她一辈子无忧无虑,”她说,“就像个公主。”
“公主有时候很难伺候,”斯奇沃思小姐冷冰冰地说,“公主殿下如今芳龄几何?”
“下个礼拜二就满六个月了,”海伦·克兰说着,低下头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总是忍不住担心。你觉不觉得她应该多动动?比如多坐坐?”
“看到有人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操心,”斯奇沃思小姐微笑着说,“我就知道这是个刚当妈的人。”
“她就是看起来有点儿……慢半拍。”海伦·克兰说。
“瞎说。每个孩子都不一样。有些孩子长得比较快。”
“我妈也这么说。”海伦·克兰笑了,显得有点儿难为情。
“我猜你弄得小唐也担心个不停,女儿都六个月了,怎么还不会跳舞?”
“我没跟他提这些。我猜因为我太宝贝她了,所以整天都操心。”
“你得快点儿向孩子道歉,”斯奇沃思小姐说,“她可能在担心你怎么整天都一惊一乍的。”斯奇沃思小姐对自己笑了笑,摇了摇她上了年纪的脑袋,继续沿着洒满阳光的街道往前走。见到小比利·穆尔时,她停下问他怎么没坐他爸爸闪亮的新车出来兜风。接着,她和图书管理员钱德勒小姐在图书馆外聊了几分钟,问了问图书馆今年会用会员付的会费订哪些小说。钱德勒小姐看起来漫不经心,很可能正在想别的事情。斯奇沃思小姐注意到钱德勒小姐早晨出门前连头发都没打理好,她叹了口气,她讨厌不修边幅的人。
最近很多人都看起来心烦意乱,斯奇沃思小姐心想。就在昨天,斯图尔特家十五岁的姑娘琳达哭哭啼啼地跑出家门,一路往学校狂奔,毫不在乎别人看到她那副模样。镇上的人觉得她可能是跟哈里斯家的男孩吵架了,不过放学后他俩还是像往常一样一起出现在汽水店里,两人看起来都不太开心。现在养孩子真难,人们边叹气边抱怨。
离家还有半条街远,斯奇沃思小姐已经能闻到她的玫瑰散发出的馥郁芳香,她不禁加快脚步。玫瑰的香气意味着家,家则意味着普莱曾特街上的斯奇沃思家的老宅。和往常一样,她在家门口停步,心满意足地看着她的房子。狭长的草坪上满是红的、粉的、白的玫瑰,爬山虎攀上了门廊。房子本身就有着无与伦比的线条,纤细的身段,水洗的白色面庞。每扇窗户都干净得发亮,窗帘都被紧紧地收在两边。门前的小径上连石头都被擦得一尘不染。镇上的人都奇怪斯奇沃思小姐年纪这么大了,是怎么把房子收拾得这么干净的?镇上还流传着一个故事,有个游客曾经误以为斯奇沃思小姐的房子是当地博物馆,他进去参观了一番,完全没意识到这是别人的家。不管怎么说,整座小镇都为斯奇沃思小姐、她的玫瑰以及她的房子感到骄傲,这些伴随着小镇一起长大。斯奇沃思小姐走上台阶,用钥匙打开前门,走进厨房,放下买来的东西。她在犹豫要不要泡杯茶喝,但是想到快要到中饭时间了,要是她现在喝茶,待会儿就没有胃口吃牛小排了。于是,她走进她那明亮、雅致的客厅。她的祖母和母亲为这些椅子覆上亮色的印花棉布,挂上这些窗帘。经过这么多年,客厅依旧光彩照人,所有的家具都熠熠生辉,地板上的圆形钩编地毯也出自她祖母和母亲之手。斯奇沃思小姐把一盆红玫瑰放在窗边的矮桌上,房间立刻溢满花香。
斯奇沃思小姐走到房间一角的长桌旁,用钥匙打开抽屉。她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心血来潮想写信,所以就把信纸收在抽屉里,把抽屉锁起来。斯奇沃思小姐的文具通常都是沉甸甸的,奶油色,上面镌有“斯奇沃思家”的字样。如果她想写另一种信,就会从报摊买一本彩色簿。这本有着粉色、绿色、黄色和蓝色纸的簿子几乎是镇上的一种风尚,全镇的人都买这种纸,用来写零星的笔记或者购物清单。当你收到一张蓝纸条,你几乎会条件反射地想,寄信人需要一本新簿子了:看看,她都已经写到蓝色了。全镇的人都用和信纸颜色匹配的信封来装菜谱和其他零碎的东西,甚至给孩子装饼干去学校。有时候,刘易斯先生会用这些信封装最便宜的糖果让孩子带回家。
尽管斯奇沃思小姐的书桌抽屉里有精心修剪过的属于她祖父的羽毛笔,还有一支镶金边的属于她父亲的墨水笔,但她写那些信的时候从来都是用一支再寻常不过的铅笔,而且她总是用那种像孩子写出来的方形字体来写。尽管她在回家的路上一直都在起草这些信的内容,但真到下笔时她还是一再斟酌,之后才在粉色信纸上写下:“难道你从没见过白痴小孩吗?有些人就不该生孩子,不是吗?”
她很满意自己写下的话。她热衷于把事情做得分毫不差,当偶尔犯笔误又或信的边距没拿捏好的时候,她会立马把丢弃的信纸拿进厨房,在炉灶上烧成灰烬。对于规矩,斯奇沃思小姐丝毫不会迟疑。
她想了一想,决定再写一封信,或许可以给哈珀夫人,接续着斯奇沃思小姐之前寄给她的信。这次,她选了绿色的信纸,疾笔写下:“你难不成还没发觉,礼拜四你离开桥牌俱乐部的时候,他们都在笑你?还是说,这种事情做老婆的总是最后一个才发现?”
斯奇沃思小姐从不在意具体事实,她的信全都关乎有待核实的闲言闲语。如果没有收到斯奇沃思小姐的信,刘易斯先生连想都不会想自己的孙子会偷杂货店收银机里的零钱。如果斯奇沃思小姐没有寄信去打开他们的眼界,图书馆管理员钱德勒小姐,还有琳达·斯图尔特的父母本也可以相安无事地继续各自的生活,从不会意识到身旁潜伏的罪恶。如果琳达·斯图尔特和哈里斯家的男孩之间真有什么事,斯奇沃思小姐自己或许都会感到十足的惊讶。只要世上的邪恶还在横行,斯奇沃思小姐就感到有义务警示自己的小镇。钱德勒小姐应当想一想谢利先生的前妻究竟怎么死的,这总好过一无所知。世界上有这么多坏人,可全镇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斯奇沃思。再说了,斯奇沃思小姐很喜欢写这些信。
她给那张粉色的信笺配了粉色的信封。思考片刻后,她在信封上写下“唐·克兰 收”,写完后想唐会不会把信给妻子海伦看。接着,她又找出绿色的信封来装给哈珀太太的信。很快,她又有了个主意,她选了张蓝信纸,写下:“你对医生一无所知。记住,他们也是人,跟我们一样都想赚钱。就算手术刀不小心划错了地方,伯恩斯医生还是会从你侄子那儿收到手术费的!”
她在蓝信封上写“福斯特老太太 收”,老太太下个月要动手术。斯奇沃思小姐本想再写一封信给学校董事会,问问像比利·穆尔的父亲那样一个普通的化学老师怎么买得起一辆新的敞篷车。不过,她突然累了。一天写三封信差不多了。其他信明天再写,没必要一次写完。
自去年起,她就一直写这些信,有时候一个礼拜里每天能写两三封,有时候一个月都写不出一封。她从没收到过回信,这是当然的,因为她从不署名。要是有人问起,她会说她的大名“阿德拉·斯奇沃思”在镇上享誉多年,跟这种下三滥把戏沾不上边。她生活的小镇必须保持干净、甜美,但是世上的人都这么淫荡、邪恶、堕落,总得有人盯着;世界这么大,却只剩一个斯奇沃思。斯奇沃思小姐叹了口气,锁上抽屉,把写好的信封装进她那只黑色大皮夹,等到傍晚散步的时候去寄。
她把牛小排烤得刚刚好,还切了颗番茄,泡好一杯茶,这样才坐下吃午餐。她的餐厅很大,如果在前厅加张台子,可以同时招待二十二个人。她坐在餐桌旁,温暖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透进来。斯奇沃思小姐看着窗外满花圃的玫瑰,侍弄着她沉甸甸的旧银器以及透着光的上等瓷器,感到心满意足。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没想过要以别的方式生活。
人啊,就应该优雅地过日子,她想着,泯了一口茶。等用完午餐,洗好杯碟,把它们擦干,放回架子上,再把银器摆回银边红木箱里。斯奇沃思小姐走上华丽的楼梯,回到她能够俯望玫瑰园的卧室里(这曾是她祖母和母亲的卧室)。她们的皇家皇冠德比五斗橱以及皮草都收在卧室里,还有她们的扇子、背面覆银的梳子,她们各自的玫瑰花盆。斯奇沃思小姐在床头柜上摆了盆白玫瑰。
她放下窗帘,脱去鞋子和裙子,掀开玫瑰缎织锦被,躺下休息。她清楚门铃和电话都不会响起,镇上没人敢来打扰斯奇沃思小姐的午睡。她在馥郁的玫瑰芳香中沉沉睡去。
她用午睡躲过日头最毒的时候,起床后她去拾掇花园,接着回屋准备晚餐。她吃自家花园种出来的芦笋,配黄油甜酱和一个煮得半熟的鸡蛋。吃晚餐的时候,她听晚间新闻广播,完了后是一档古典音乐节目,她有个小小的收音机。等碗碟洗净,厨房收拾整洁,她拿起帽子,出门散步,腋下夹着黑皮夹。斯奇沃思小姐的帽子在镇上无人不晓,大家都相信这些帽子是她的祖母和母亲传下来的。琳达·斯图尔特的父亲趁着傍晚凉快,在街边洗车,斯奇沃思小姐跟他点头打招呼。她觉得他看起来愁眉苦脸。
镇上只有一个地方能让她寄这些信,就是那家红砖和银招牌都还闪着光的新邮局。尽管斯奇沃思小姐从没多想这些事情,但她一直很小心地处理那些信,不让人瞧见。这是当然,最好不要被人瞧见。她总是算好时间才出门,这样当她走到邮局的时候,天色刚好转暗,树影和人面都变得模糊。但其实人人都能认出斯奇沃思小姐,认出她那标志性的优雅步伐和沙沙作响的裙摆。
那家邮局旁总是聚着一群年轻人,年纪最小的在门口的坡道上滑滑板,这条坡道环绕邮局,是镇上唯一平整的路。稍微大一点儿的孩子已经知道怎么跟同龄人打成一片,他们有说有笑,计划着一会儿去街对面的汽水店。斯奇沃思小姐从没留意这些孩子,她不觉得他们中有人正盯着自己看,或正准备取笑她。他们的父母可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笑话普莱曾特街上的斯奇沃思小姐。她走过时,多数孩子会怀着敬意后退半步,保持片刻的沉默,一些年纪稍长的孩子会跟她打招呼,严肃地说:“您好,斯奇沃思小姐。”
斯奇沃思小姐回以微笑,继续往前走。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记住镇上每个孩子的名字。邮筒就在邮局门口,斯奇沃思小姐走过去的时候,孩子们让到一边。邮局关门后,这地方就是孩子的天下,他们很惊讶竟然还有人会过来寄信。斯奇沃思小姐站在邮筒边,打开她的黑皮夹,取出那些信,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她一下就听出是琳达·斯图尔特。可怜的小琳达又在哭,斯奇沃思小姐仔细倾听。毕竟,这是她的镇,这些是她的镇民。要是他们中有人出了事,她必须知道。
“我没法告诉你,戴夫。”琳达在说。(所以她的确是在跟哈里斯家的男孩说话,一如斯奇沃思小姐所料。)“我就是没办法。这事太恶心了。”
“为什么你爸不让我去你家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没法告诉你。说什么我都不能告诉你。你有那样的想法真是太龌龊了。”
“肯定出了什么事。你一直在哭,你爸又这么生气。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你不是说我像你们家的一分子吗?”
“不再是了,戴夫,不再是这样了。你不能再来我家找我,这是我爸说的。他说你再来,他会用马鞭抽你。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你不许再来我家。”
“可我什么都没做。”
“做没做都一样,我爸说……”
斯奇沃思小姐叹了口气,背过身去。人们身上有这么多罪恶。即便在这样一座怡人的小镇,人们身上还是有这么多罪恶。
她把信塞进邮筒,两封信落进去了。第三封被筒口挂住,掉了出来。因为她在想要不要给哈里斯的爸爸写封信预防可能的坏事发生,所以她没发现掉落在脚边的信。斯奇沃思小姐满身疲惫,只想回到她美丽的房子,钻进宁静的被窝。为此,她没听见哈里斯家的男孩在喊她,说她掉了东西。
“斯奇沃思老太太耳朵不好使了。”他说,看着她的背影,手里还拿着捡起来的那封信。
“谁在乎呢?”琳达说,“还有谁会在乎她?”
“信是给唐·克兰的,”哈里斯家的男孩说,“她写了‘唐·克兰 收’。我最好亲自送过去,反正顺路。”他禁不住笑了,“信封里可能装着支票或什么,他越早收到肯定越开心。”
“刚巧撞上斯奇沃思老太太给人寄支票,”琳达说,“扔回邮筒里就好。干吗要自己多事?”她话里有怨气,“没见周围有人在乎我们,我们干吗要在乎他们?”
“我还是打算亲自送去,”哈里斯家的男孩说,“可能是什么好消息。可能他们今晚需要一点儿开心的事情,就跟我俩一样。”
他俩有些伤感,手牵手沿着昏暗的街道往前走,哈里斯家的男孩另一只手里攥着斯奇沃思小姐的粉色信封。
第二天一早,斯奇沃思小姐刚起床就感到一阵强烈的幸福感,有一刻她奇怪是为什么,之后才想起,此刻会有三个人同时打开她寄去的信。他们起初可能会感到痛苦,但是邪恶没有这么轻易驱除,洁净的心灵永远是洗涤过的心灵。她洗净自己松弛、老皱的脸,刷好她七十一岁仍齐整康健的牙齿,换上她甜美松软的衣服,给鞋子扣好扣子。接着,她走下楼,想着在盛满阳光的餐室里享用华夫饼当作早餐。看到前门走廊上的信,她弯腰把它们捡起:一张账单、一份晨间报纸,还有一只看起来莫名熟悉的绿信封。斯奇沃思小姐盯着信封上铅笔写的地址,愣了足有一分钟。她想着:这像我写的信。难不成是我的一封信被退回来了?不可能,没人知道信应该退给谁。这封信是怎么过来的?
斯奇沃思小姐不愧是普莱曾特街上最后的斯奇沃思。她打开信封,摊开里面的绿色信纸,连手都不颤一下。她刚读起信上的内容,便开始为世间的邪恶悄声哭泣:“看看你的玫瑰现在成了啥样。”
⊙Ethan Allen (1738—1789),美国士兵,曾于美国独立战争中领导青山军。


第22章 译后记
阅读雪莉·杰克逊,宛如头皮被削掉
记得年轻时和朋友们高谈“东西方恐怖故事”的异同。我们当时都觉得西方的惊悚故事只是恶心,并不吓人,真正让我们脊背发凉的是东方的恐怖故事。举例而言,西方的血腥故事多发生在孤岛、邮轮或者偏僻的汽车旅馆里,被吓了一跳后,读者心想:只要我不去那些地方就没事了。然而东方的幽灵多出没于学校、家里的厕所,甚至午夜客厅里的电视,看完鬼片之后,几天不敢去上厕所都属正常反应。
读了雪莉·杰克逊之后,我明白这种笼统的归纳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这位被誉为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惊悚作家,擅长书写的就是日常的恐怖。拿大名鼎鼎、至今任何美国最佳短篇选集都不敢遗漏的名篇《抽彩》来说,故事讲述了某个新英格兰村庄一年一度的抽奖盛会。每到这天,全村人都激动不已,尤其是小孩子。主持抽彩的萨默斯先生遵循着代代相传的古老传统,抽奖所用的黑箱子因为历史悠久而备受尊敬,不得随意替换。到了抽彩前一晚,萨默斯先生会制作好所有纸券,并且锁在保险箱里。到了仪式当天,他会慎重地叫响每一家男主人的名字来抽纸券。正如刊登作品的杂志《纽约客》的编辑所言,读到这里的时候,读者还以为这些村民在盼着能抽中一台洗衣机或电冰箱呢。然而,等哈钦森太太最终抽到了标记过的纸券时,村民们步步逼近,把她团团围住,每个人手里都抓满了石头。
1948年6月26日这一天因为《纽约客》刊登《抽彩》而被载入文学史。小说一经刊出,杂志编辑部在随后的数日内收到了三百多封读者来信,这是连《纽约客》这样的大刊也从未有过的。但这些信件多在表达愤怒和不满:小说里呈现出的野蛮和暴力让读者感到错愕,他们进而质疑杰克逊的写作居心。
直至今日,《抽彩》仍作为短篇典范被收入美国高中课本和大学英语系讲坛,各种全美最佳短篇选集都不敢遗漏此篇。然而,关于这个作品究竟在表达什么的讨论从未平息。
从文本层面看,拿石头砸死人的惩罚方式无疑源自《圣经》,最终抽中“彩券”的哈钦森太太也与因挑战教会权威而被逐出波士顿的安妮·哈钦森同姓,不少学者据此认定小说在暗示新英格兰地区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女巫审判案”。杰克逊的丈夫海曼是犹太裔文学评论家,他坚信《抽彩》影射的是当时刚过去不久的犹太人大屠杀。对小说感到震怒的读者多半来自故事设定的新英格兰地区,他们不相信自己所在的“文明之地”还残留着如此原始暴虐的习俗。
雪莉·杰克逊本人不喜欢谈论自己的作品,但因为《抽彩》掀起的风波太大,她不得不在小说刊登一个月之后,于《旧金山纪事报》上做出简短回应:“我很难解释我希望通过故事传达什么。我想,把一项古老而残暴的仪式设定在当代,设定在我居住的小镇,是希望让读者通过这高度戏剧化的一幕,看到他们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无意义的暴力和非人的行为。”
美国著名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曾说,读到好诗会有“头皮被削掉”的感觉。借此形容阅读杰克逊小说的感受,再恰当不过。杰克逊的世界常常是阳光灿烂的好日子里,普通人忽然跌进了人性的深渊,乌云盖顶,暴雨将至。新英格兰村镇是杰克逊故事常见的发生地,美国人通常都对乡村——尤其是新英格兰的乡村——抱有浪漫化的想象。那里的人善良、老实、虔诚、乐于助人,不像城里人那样一切唯利益至上。然而,在杰克逊的小说里,她无情地揭露出这些美好的表面下隐有的“恐怖”:《抽彩》中,村民对集体的暴力如痴如狂;《度夏的人》里,从纽约来的夫妇最终发现乡下人的友善和亲切都是因为他们给村里带来了生意;《邪恶的可能》或许是这一主题下最极致的展现:世代居住于此的老太太表面上关心邻里,也受人尊敬,但私底下会定期给镇上的人写匿名信,指责尚不知晓丈夫出轨的妻子愚蠢,告诉一个年轻的父亲别做梦了,他的孩子就是弱智无疑,对一个即将动手术的邻居说“就算手术刀不小心划错了地方,伯恩斯医生还是会从你侄子那儿收到手术费的!”……老太太写这些信不是为了发泄,而是因为她感到自己有无上的责任去维护所在小镇道德上的“干净”。这样把人性阴暗面剖开给人看的作品,无疑会引起读者的不安,我们甚至会怀疑世间的所有善意:行善的人是真的善良,还是因为社会规范要求他们必须这么做?或许,这个问题我们都没有勇气扪心自问。
杰克逊作品的另一大主题是亲密关系中的压抑、欲望和盲目。在《一念之间》里,妻子无意中瞥见烟灰缸,忽然冒出拿这个烟灰缸砸死丈夫的“怪念头”,之后,在多年来不尽如意的婚姻生活语境之下,这个本来莫名其妙的想法变得越来越“合情合理”;《史密斯太太的蜜月》可以说是“蓝胡子”民间传说的现代变奏,小说真正惊悚的地方不在于这个新婚妻子意识到自己的丈夫可能是报纸上刊登的连环杀妻案的真凶,而是这个妻子根本无从证实丈夫是否清白。每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看起来都像报上登的那个人,而这种事当然不能直接开口问丈夫,再说,就算她在丈夫的衣服口袋里偷偷摸出一把小刀,又能说明什么呢?《回家吧,路易莎》有着亲子关系中最令人心寒的一幕,路易莎出走多年之后回家,本以为父母会喜极而泣,热情相拥,没想到父母怀疑自己冒名顶替来骗赏金。路易莎说自己能回答所有的问题,但因为报纸多次报道这一失踪案,所有骗子都能答出所有的生活细节。最终,路易莎放弃了。亲生父亲在离别前塞给她“回家”的车钱,还说,“我希望有一天,有人会为我们的路易莎做相同的事”。
杰克逊的小说世界“心魔”密布,在现实生活中,她的命运也符合记者露丝·富兰克林于2016年出版的传记的标题《雪莉·杰克逊:备受折磨的一生》(Shirley Jackson: A Rather Haunted Life)。
雪莉·杰克逊1916年12月生于美国旧金山,父亲是白手起家的成功商人,母亲是野心勃勃的建筑师之女,后者把自己的世俗欲望都转嫁到女儿身上,希望把女儿培养成上流社会的名媛,没想到杰克逊生性内向害羞,不仅长相普通,还把自己吃得胖胖的。即便当杰克逊以小说独步文坛时,母亲还会打电话指责女儿怎么可以把自己胖乎乎的“丑照”给记者登在杂志封面上。这样的母亲形象很像杰克逊笔下沉溺自我、从未真正“看见”孩子的父母。在雪城大学就读期间,杰克逊认识了后来的丈夫斯坦利·埃德加·海曼。海曼和杰克逊所建立的婚恋关系颇似萨特向波伏瓦提出的“实验”,海曼希望继续在婚外和其他女性发生关系,而且会向杰克逊“坦白”交往的所有细节。婚后的海曼是《纽约客》的专栏作家,和杰克逊一样也在佛蒙特州的本宁顿大学任教,然而杰克逊不仅要目睹他和其他女同事乃至女学生的一笔笔风流账,还要在很长的时间内独力挣钱抚养四个儿女,并承担所有家务。杰克逊和丈夫所生活的大学城本宁顿是个非常保守闭塞的新英格兰小镇,一如她的虚构世界。杰克逊夫妇经常在周末举行文学派对,座上宾包括《看不见的人》的作者、著名的非裔作家拉尔夫·艾里森。然而,他们的自由派观念和作风违背了当时“白人至上”的社会规范,之后,杰克逊更因为女儿的教育问题跟学校老师起冲突,没想到学校不仅偏袒这位常年体罚并羞辱学生的教师,而且当地的报纸和邻居还嘲笑杰克逊“小题大做”。这之后,杰克逊索性闭门不出。
可以想见,生活中腹背受敌的杰克逊很早就身心俱疲,她常年吸烟的习惯导致了慢性风湿、关节疼痛、乏力、头晕等种种健康问题,她也因为焦虑症而求诊于心理医生。医生开给她的巴比妥类镇定药物在当时被认为是安全无害的。出于控制体重的需要,杰克逊还定期服用安非他命。叠加的药物使用和成瘾不仅没有缓解她的焦虑症,还加速了她身体的衰竭。1965年,杰克逊在家中午睡时,心脏停止了跳动,享年48岁。
虽然杰克逊多舛的短暂人生不应成为对其作品要旨的全部解释,但是当同时代的读者指责她的作品太过极端、扭曲,乃至邪恶的时候,我们或许可以看清那些读者的盲目:对当时女性和少数族裔所遭遇的困境,对正笼罩全球政局的“冷战”和“越战”,以及对作为根基的人性阴暗面视若无睹。
因为英年早逝,雪莉·杰克逊生前仅出版了《抽彩》这一部短篇小说集。但在过世后的半个多世纪里,包括她的丈夫、儿女,以及著名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等人为其编选了不同版本的短篇集,杰克逊作品的文学价值也随着时间的淘洗有增无减。国内此前主要译介了《抽彩》这一部短篇集,不足以让读者了解到这位美国重量级小说家丰富的短篇成就。
本选集首先收入了杰克逊受到学界激赏的作品。她有四则短篇入选《美国最佳短篇年选》,分别是:《来与我共舞在爱尔兰》(1944)、《度夏的人》(1951)、《有花生的寻常一天》(1956)、《睡衣派对》(1964);另有三则短篇获重要文学奖:《抽彩》(1949年获欧·亨利奖)、《回家吧,路易莎》(1961年获爱伦·坡奖)和《邪恶的可能》(1966年获爱伦·坡奖)。其次,我参考了市面所有英文版短篇选本的重合度,阅读了能够找到的杰克逊的所有短篇,选出了我所认为的完成度最高的短篇小说。举例而言,杰克逊在大学期间发表的第一则短篇《詹尼斯》,虽然因其重要的传记意义而被收入各个选本,但因为《詹尼斯》文笔尚显稚嫩,小说的情节尚未铺开就匆匆收尾,所以我没有收入这一选集。当然,我的主观选择必定会造成一些沧海遗珠,但仍期望这个选集能够引起大家对这位短篇大师的兴趣,愿意探索她更多的作品。
非常感谢出版方上海明室的策划,尤其是本书编辑孙皖豫老师,她指出了译稿中的诸多疏漏,给予及时的斧正,避免贻笑大方。需要指出的是,杰克逊喜欢在小说中(尤其是人名和地名)安插双关语,为了兼顾国内规范译名的要求和译文的流畅度,我无法对所有的人名和地名进行“意译”。译本在尽量保留最重要的象征意义的前提之下,难免有遗漏和妥协之处,一切过失都是译者的过失。唯独希望译本瑕不掩瑜,读者仍能享有好作品所带来的“头皮被削掉”的震撼感。
钱佳楠
2021年7月
于美国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