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保罗斗胆建议,“给她一个机会——她知道她是路易莎。至少给她机会证明自己。”
“怎么证明?”卡萝尔问,“我很肯定,假如我问她什么问题——比如,她在我的婚礼上本该穿什么颜色的裙子……”
“粉红色的裙子,”我说,“我想要蓝色的那条,可你说必须是粉红色的。”
“我肯定她知道答案,”就像我什么都没说一样,卡萝尔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你之前带来的其他姑娘,保罗——她俩都知道。”
这事情不会有好结局,我早该知道。或许他们如今已经这么习惯到处找我的状态,以至于更愿意继续找我,而不是看到我回家。或许我妈刚才观察我的脸的时候,已经看不到路易莎的样子,或许我这么长时间如此专注成为路易丝·泰勒,我看起来已经不可能像路易莎了。
我为保罗感到些许歉意,他肯定不像我这样理解他们。他显然觉得仍然有机会说服他们,让他们张开双臂,大喊:“路易莎!我们苦苦找寻的女儿!”他还觉得他们会给他赏金,并且在这之后,我们都可以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当保罗仍在试图和我爸争辩时,我走开了几步,望着久违的起居室。我猜我没什么机会再走进这房子了,那就最后再望一眼吧,让这一眼的记忆跟着我离开。姐姐卡萝尔一直紧紧盯着我。我猜先前来的那两个女孩子还试图行窃。我想告诉她,假如我真打算从家里顺走什么东西的话,我三年前就这么干了。我第一次走的时候想带什么走,就能带什么走。现在,我什么都不想拿,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拿走什么。我明白我想做的仅仅是留下来——我多么想留下来,简直想抓着楼梯扶手尖叫。尽管发一通脾气或许能让他们想起某些有关他们亲爱的路易莎的零星往事,但我不觉得这就能说服他们容我留下。我能够想象自己被拖出自己家门的情景,还一边蹬地一边大叫。
“多么漂亮的房子。”我礼貌地对姐姐卡萝尔说,她还在提防我。
“我们家族已经在这里住好几代了。”她用一样礼貌的口气说。
“多么精致的家具。”我说。
“我妈很喜欢古董。”
“指纹。”保罗突然叫起来。我猜,我们可以去找个律师,或者保罗在想我们应该去找个律师。我不知道当他发现我们根本不打算找律师的时候,心里会怎么想。我无法想象当我的妈妈、爸爸、姐姐已经认定我不是路易莎之后,世上还能有哪个律师能说动他们接我回去。法律就能逼我妈看着我的脸,然后认出我来吗?
我觉得总有办法能让保罗知道我们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保罗,”我说,“你难道没看到这样下去只会惹特瑟先生生气吗?”
“你说的对,姑娘,”我爸说,他冲我点点头,似乎在说他觉得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他再恐吓我也没有用。”
“保罗,”我说,“这些人不想看见我们。”
保罗想要张口说些什么,但是他生平第一次做出了更明智的决定,他大步往门口走去。等我转身跟上他时(我想到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却连前厅都没进),我爸(不,应该是特瑟先生)突然走上来,抓住我的手。
“我女儿要比你小一点儿,”他和蔼地说,“但我很肯定你也有爱你、疼你、希望你幸福的家人。回到他们身边去吧,小姑娘。就当我真是你爸,让我给你一条真心的建议:离开这家伙,他卑鄙无耻。回到你真正的家。”
“我们知道家人会多么担心女儿,”我妈说,“回到爱你的人的身边。”
我猜,那意味着是皮科克太太。
“为了确保你能够回家,”我爸说,“让我们帮补你的路费吧。”我试图把手抽开,但他已经往我手心里塞了一张折起的纸币,我只能收下。“我希望有一天,”他说,“有人会为我们的路易莎做相同的事。”
“亲爱的,再见,”我妈说,她伸手轻拍我的脸颊,“祝你好运。”
“我希望你们的女儿早日回来,”我对他们说,“再见。”
那是一张二十美元的纸币,我把钱给了保罗。这看起来根本无法弥补他付出的精力,而且,毕竟我可以回到我的文具店里去。每一年,到了我离家出走的纪念日,我妈仍旧会在电台上喊我。
“路易莎,”她说,“回家吧。我们都想我们亲爱的孩子回来,我们需要你,我们很想你。你的妈妈、爸爸爱你,而且永远不会忘记你。回家吧,路易莎。”


第16章 美好的陌生人
算起来,头一个不对的征兆发生在火车站。她带着两个孩子(儿子小约翰和还在襁褓中的女儿)来接刚从波士顿出差回来的丈夫。因为极度害怕迟到,甚至害怕被指责夫妻小别一周后都不惦记丈夫,总之,火车还有半个多小时才到,但她早已帮孩子们穿戴整齐,开车带他们来车站等了。结果当然是没完没了的等待。本应温馨的家庭团聚——全家人紧拥着归来的丈夫和父亲——最终也因为过久的等待而显得造作和尴尬。小约翰的头发一团糟,浑身黏黏的。小宝宝哭闹个不停,而且老在拽她的粉色帽子和精致的蕾丝边裙子。火车进站时,可以想见,没一个人在最佳状态。玛格丽特正在给女儿的帽子系缎带,小约翰的屁股已经挪离了汽车后座。他们手忙脚乱地下车,火车的嘶鸣让他们不安,他们全都没精打采的。
父亲约翰刚走下火车,就跟他们挥手了。与他的妻子和孩子不同,他看起来神清气爽,准备充裕,就好像他早已经计划好一下火车就跟他们热情招手,这样好让自己真正这么做的时候显得潇洒自然。事实上,他就这样站着,在火车的台阶上热情地挥手。他挥了这么长时间的手,仿佛有半个小时这么长,为了确保动作万无一失,他的手刚好抬到能显示出自己特别高兴再次见到他们的高度。
他的妻子对发生在过去的事情有着异于常人的记忆。此刻,她站在站台上,怀里抱着宝宝,身边站着小约翰,有一瞬间她甚至想不起来他们是来车站接他的呢,还是来送他的。他离开前,他们一直在吵架;而他出差的这一周,她努力忘记他在家的时候自己有多么害怕,多么受伤。她对自己说,现在是把事情弄清楚的好机会;约翰不在,我可以重新做自己。此刻,当她分不清他们是在告别还是重聚时,她又担惊受怕起来,准备好要面对另一场风暴。这样下去不行,她想。她也相信这才是她的心声。当他走下站台,走向他们的时候,她微笑着,紧紧地抱着孩子,这样女儿散发的微弱的温热可以给她的微笑添加一丝真诚和柔意。
这样下去真的不行,她想。但是她笑得更热情,而且还在他走来的时候喊着“你好呀”。她满心犹疑,但仍然吻了他。接着他搂着她和孩子,宝宝往后缩,挣扎着,尖叫起来。每个人都带着怒气,宝宝不停地踢腿,喊着:“不要不要!”
“怎么这样和爸爸问好?”玛格丽特说,她轻摇宝宝,心里有些得意,很感激女儿站在她这一边。约翰转向小约翰,一把抱起儿子,小约翰也在乱踢,而且发出无奈的笑声。“爸爸,爸爸。”小约翰吼着。宝宝还在尖叫着:“不要不要!”
因为没法跟宝宝讲道理,他们只能无奈地转身上车。宝宝被放在轿车后座的粉色摇篮里,小约翰则被塞了另一根棒棒糖,这样他就可以安静地坐在妹妹旁边。这个可怕的安静瞬间急需用有意义的对话来填补。约翰坐在驾驶位上,玛格丽特先到后座安抚女儿,等她换到副驾驶位时,丈夫搁在方向盘上的手让她感到一丝敌意。我甚至对这种小事都介意,她心想,刚过去的一周,这辆车只有我一个人能开。但她很清楚这种想法毫无道理——毕竟,车子是丈夫和她共享的——她满怀兴趣地问:“你一路还顺吗?那边天气好吗?”
“好极了。”他说。但他口吻里的温情让她生气,如果说她独占车子的念头不合情理,那么他独自旅行竟然这么开心也不合情理。“一切都很顺利,我觉得这笔生意肯定非我莫属,每个人都很高兴。两个礼拜之后,我再过去一趟把合同签掉。”
意料之外啊,她心想。他把话说得这么快,就是为了不让我听出话里的玄机。我应该为他谈成生意而感到高兴,也应该为每个人都很愉快而感到高兴,我应该忽略他还要再回波士顿去。
“或许下次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她说,“你妈妈可以帮忙看孩子。”
“好。”他说。但已经太迟了,他说话之前犹豫了很久。
“我也想去,”小约翰说,“我可以跟爸爸一起去吗?”
他们回到家,玛格丽特抱着宝宝,约翰拎着他的行李箱,和小约翰兴奋地争辩着提行李箱时谁出的力气大。房子已经打点好了,玛格丽特确保房子一尘不染,而且消去了那些能彰显她很享受单独和孩子们待在一起的证据。小约翰在充分自由时随便乱扔的玩具已经被收拾起来,宝宝的衣服(约翰不在家的时候,没人会来家里做客)也被从用作烘干机的厨房暖气机上收走。房子没有让人觉得是在等待某个重要人物的莅临,而更像是在守候一位有教养的、头面干净的人来住进这整洁的四堵墙之内。看起来像家的样子,玛格丽特想,甚至看起来像幸福和乐的一家子会住的地方。她把宝宝放进护栏里,给她摘去帽子,脱下外套,让她玩。她转身看到丈夫,只见他把身子俯得这么低聆听小约翰。这是谁啊?她突然起疑,他是不是长高了几厘米?这人不是我的丈夫。
她笑了,他们都看着她,小约翰显出一脸好奇,丈夫则双眼放光。她想着,啊,这人不是我的丈夫,他知道我看出来了。她没有感到惊愕,或许三十秒前她还会觉得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会发生,既然如今一切已经成真,再惊讶也没有用。她应该怀有其他的情感,但最初只有这些外在的反应:她的心跳得很快,她的双手在打战,她的手指冰冷。她的腿脚失去了力气,她需要扶着椅背来支撑自己。她发现自己还在笑。接着,她恢复了正常的知觉,她知道她感到宽慰。
“我很高兴你来了。”她走过去,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在火车站连问好都很难。”她说。
小约翰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接着跑去摆弄他的玩具盒了。玛格丽特在想,这不是那个巴不得我天天哭的男人,我不用怕他。她调整了呼吸,冷静下来,不用多说什么。
这一天余下的时光她很开心。卸下了恐惧和难过的重负之后,她在这种宽慰中获得了持久的快乐。而且知道内心没有一点儿残留的猜忌和仇恨,这也让她开心。当她喊他“约翰”的时候,她叫得这么郑重,因为她知道他也在配合着这个秘密的游戏。当他这么礼貌地回答她时,她觉得他的话里藏着一丝笑意。他们似乎心照不宣:说出真相没有好处,还会糟蹋此刻的快乐。
准备晚餐时,他俩都笑不可支。约翰可不会给她调鸡尾酒,但是当她哄完孩子睡觉,下楼的时候,这个陌生人在楼梯口守着她,冲她微笑,挽着她的手领她到客厅。壁炉前的咖啡桌上,鸡尾酒杯和调酒器正等着他们。
“多好呀。”她说。她很高兴自己刚才抽空梳了头发,抹了唇膏。客厅里的咖啡桌是以前她跟约翰一起选的,约翰在这架壁炉里生了很多次火,有时候会在旁边的矮沙发上打瞌睡。她很高兴这一切完全没有给这位陌生人带来任何不舒服的地方。相反,他完全融入了这个环境。她坐在沙发上,朝他微笑,他给她递来酒杯,这所有行为都带着闯入法律禁区的那种刺激和兴奋。她正在“取悦”一个男人。但是这一幕有一个小缺憾:他给她调的马提尼既没有橄榄又没有洋葱;她喜欢的马提尼必须有那些,可这个陌生人怎么可能会知道?但她还是要自己相信,他来之前一定已经花功夫做了一番功课。
他微笑着举起他的酒杯。他来这里是因为我,她告诉自己。
“这儿让我很舒服。”他说。之前,开车回家的时候,他试过让自己说话的语气像约翰。不过,当他知道她发现他不是约翰时,他再也不逼自己说那些诸如“回家了”“回来了”的词了。当然了,她不会指出这一点,指出这一点就穿帮了。她把手放在他的手里,背靠沙发,看着壁炉里的火焰。
“世上最糟的事情莫过于一个人孤零零的。”她说。
“你现在不觉得孤零零吧?”
“你会走吗?”
“除非你跟我走,不然我不走。”他模仿约翰的样子,把他俩都逗笑了。
吃饭时,他们紧挨着坐在桌子的一边。约翰跟她以前通常都是面对面坐在桌子的两侧,还礼貌地请对方递盐瓶和黄油。
“我准备在那儿放张架子,”他说着,朝餐室的一角点点头,“那儿看起来空落落的,需要一点儿东西,一点儿象征。”
“比如说?”她喜欢看他。她觉得他头发的颜色要比约翰的深一点儿,他的手更有力;这个男人想做什么,都能亲手做出来。
“我们需要一些象征我俩在一起的东西。我俩都喜欢的漂亮精致的小东西,比如象牙。”
如果是约翰,她肯定会觉得必须指出他们可买不起这种漂亮精致的东西,把这个念头掐死在萌芽中。但是面对这位陌生人,她说:“我们得去找找看,不是每样东西都适合摆在这里。”
“我以前看到过一座象牙小雕像,”他说,“一个小人,镶着紫色、蓝色和金色的边。”
她把这番对话记在心里,仿佛话里有钻石般的真意。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她会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事,约翰可不会说这样的话。
她感到幸福,整个人神采奕奕的,她不去管道德伦理。第二天早上他得去上班,走到门口说再见的时候,他的脸上挂着一道可怜巴巴的微笑,似乎是在自嘲不得不做些约翰一直做的事情。她看着他走下台阶,告诉自己他会回来的。她不舍得每天有这么久的时间见不到他,尽管约翰离开的时候她什么感觉都没有;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一直做约翰做的事情,他很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像约翰。她想,我们只有一个选择,离开这儿。想到这儿,她感到高兴,看着他坐进车里。她愿意把约翰拥有的一切都和他分享——真的,什么都可以给他——只要他保证永远当她的陌生人。
她笑着做家务、给宝宝穿衣服。她心甘情愿地把他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他已经把行李箱忘在了卧室的一角,就好像万一发现她不是他想的样子或者不想让他留下的话,他可以提起行李箱就走人。她把他的衣服放进衣柜,这些衣服简直就像约翰的衣服。她在衣柜前迟疑了一会儿,想道:他用约翰的东西会有所顾忌吗?接着她告诉自己不会,他都开始占有约翰的妻子了,想到这儿她又笑了。
宝宝一整天都在哭闹。当小约翰从幼儿园回来,说的第一句话(他抬头看她的眼神这么急切)却是:“爸爸在哪儿?”
“爸爸去上班了。”她说完,又笑了,觉得这一幕简直是对约翰的讽刺。
这天,她动不动就上楼去,看他的行李箱,抚摩行李箱的皮革面。她走过餐室的时候,总忍不住瞥瞥墙角那个他说要摆上小架子的空位。她还对自己说,他们会找到一个镶着紫色、蓝色和金色的边的象牙小人。小人会被放到架子上,保佑他们的生活不受侵扰。
等孩子午睡醒来后,她带他们出门散步。在外面的时候,她突然重新陷入了过去那种寂寞的生活方式(独自带孩子们散步,提起老是不在家的孩子爸爸,渴望晚上能有个人说说话,强迫自己不用那么急于回家:只是担心他打电话回来的时候没人接),那种惊惶的感觉又回来了。倘若她一直弄错了?不会的,她不会弄错的。要是约翰今晚回家,那就实在太残忍了。
就在这时,她听见轿车停下的声音。她打开房门,抬头看他,心想,不,这人不是我的丈夫。她的快乐又回来了。从他的微笑里,她看出他已经察觉出她的疑虑。但他很显然是个陌生人,所以一见到他,她就什么都不用多说了。
那天晚上,她问他的问题全都没有意义,他回答的内容也无关紧要。因为她只是想把这一刻保存在记忆里,这样他不在家的时候,她好让自己有个依托。她问他,他们大学里教莎士比亚的教授叫什么名字,他遇见她之前喜欢过的那个姑娘叫什么。他微笑着说他完全不记得,说就算她把名字报给他,他现在也认不出来。她高兴坏了,他甚至都没有花功夫记下所有的往事,他只做了一点儿准备(孩子们的名字、家庭住址、她喜欢喝什么鸡尾酒)就过来找她了。是的,这点儿功课就够了,因为之后发生的事情不受他的掌控,她要么希望他留下,要么会打电话给真正的约翰,把他赶走。
“你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她问他,“你喜欢钓鱼吗?你以前有没有养过狗?”
“今天有人跟我说,”他说,“他听说我从波士顿回来了。我一下子恍惚,以为他说的是听说我在波士顿死了。”
他也是个寂寞的人,她想到这儿有点儿伤感,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过来,彻底改变他的生命轨迹:现在我每天晚上打开门看到他的时候都会想,这人不是我的丈夫;我等待他的时候也会记得,我是在等待一个陌生人。
“不管怎么说,”她说,“你没在波士顿死掉。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早上她送他出门的时候感到一丝自豪。她操持家务,给孩子穿衣服。等小约翰从幼儿园回来的时候,他没有问“爸爸在哪儿”,而是匆匆搜寻了家里,然后叹了口气。孩子们午睡的时候,她想下午可以带他们去公园,接着她想到明天下午、后天下午……每个独自带孩子的漫长午后,丧偶一般的每一个下午,她觉得自己没法这样过下去了。我已经受够了,她想,今天我必须看到一些除了孩子以外的人。没有人应该承受这样的寂寞。
她很快换好衣服,整理好房间,打电话给一个高中女生,问对方能不能带孩子们去公园。她不再理会上千条有关购买正确婴孩服饰的规定,而且毫无罪疚感。她也不在乎小约翰有没有爆米花吃,什么时候领他们回家。她逃走了,想着自己必须和别的人待在一起。
她搭出租车进城,因为她觉得唯一合理的借口是去给他挑一份礼物,她给他的第一份礼物。她想着,或许可以为他买一个镶着蓝色、紫色和金色边的小人。
她在城里的陌生小店里闲逛,挑选着那些簇新架子上的可爱摆件。她长时间地审视着象牙制品,看着小雕像,还看着色彩鲜亮但毫无意义的昂贵玩具。这些东西都适合送给一个陌生人。
当她提着大包小包,准备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透过出租车的窗户,她望向昏暗的街道,想到陌生人已经在家里等她,她感到高兴。他或许正在家里的窗口看她会不会一下车就奔向他。看到她回来的时候,他或许会想,这是个陌生人,我在等一个陌生人。“在这儿,”她喊着,敲着出租车驾驶室的隔离玻璃,“司机,就是这里。”她付了车费,下车,微笑着看车子驶离。我的样子看起来应该很好,她想,司机对我笑成那样。
她转身向家走去,很快又犹豫了:出租车真的没有开过头吗?不可能的,她想,不可能弄错的。但是我们家真的是白房子?
那个夜晚很黑,她只能看到一排排的房子,一排排的房子背后还是一排排的房子,无始无终。这里面有一栋房子是她的家,里面有位美好的陌生人,但究竟是哪一栋?她此刻感到了迷失。


第17章 家
埃塞尔·斯隆下车的时候哼着小调,穿过满是水塘的人行道,来到一家五金店门口。她身上穿的是簇新的雨衣和质地上乘的雨靴,虽然才在这座乡下小镇住了一天,她已经很会观测天气了。“这雨下不长的,”她颇有自信地对五金店员说,“每年这个时候,雨总下不长。”
店员识相地点点头。在乡下住一天足以让埃塞尔·斯隆和多数的本地居民打成一片。就说这家五金店,她也已经来了好几回了(“不住进老房子不知道,原来需要这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她还去了邮局更改地址,去杂货店让老板知道今后斯隆家会一直来这里买菜,去了银行、加油站、附近的小图书馆,甚至专门到理发店打了招呼(“……一两天后,我丈夫吉姆·斯隆会来光顾的!”)。埃塞尔·斯隆很高兴买下了这栋老的桑德森房子,她喜欢走在村子里的单行道上,不过她最喜欢的是这里的人都能叫出她的名字。
“他们让你觉得你完全融入这里,就好像你出生在这个地方。”她解释给丈夫吉姆听。
私底下她觉得村子里的小店主们都专门花心思记下她的名字,她一天内带给他们的生意或许要比村里其他人一年贡献的还多。这地方不太有生人,她这么开释自己,他们需要一段日子才能信任外人,我们不过才搬来两天。
“第一,我想知道这里最好的水管工是谁。”她对五金店的店员说。埃塞尔·斯隆相信只有从当地居民那里才能得到最可靠的资讯。电话簿里的水管工或许也有保证,但是只有当地居民清楚谁才是最好的。埃塞尔·斯隆完全不想因为雇了个不受欢迎的水管工而得罪她的邻居。“我还需要衣柜的挂钩,”她说,“我丈夫吉姆修家具就跟他写东西一样好。”这是她的原则:总是告诉他们你是干什么的,这样他们就不用再问你了。
“我猜最好的水管工大概是威尔·沃森,”店员说,“这儿附近的水管一般都找他修。下这么大的雨,你还开车从桑德森路过来?”
“对啊,”埃塞尔·斯隆对这个问题感到有点儿奇怪,“我得跑很多地方,因为有很多事要忙。”
“河的水位很高。他们说,当河的水位高的时候,有时候会……”
“昨天我们来的时候,桥扛得住我们的搬家货车,所以我猜今儿也可以扛住我的小轿车。那座桥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塌不了。”她顿了一下,想想是不是不应该提“塌不了”,不过她想不用多久她说话就会像当地人。“不管怎么说,下雨又不算什么事。我们家里还有很多事情要拾掇。”她对“拾掇”这个词很满意。
“好吧,”店员说,“当然了,没有人可以阻止你开车过桑德森路。假如你留心,你会发现这儿的人下雨天都避开那条路,包括我自己。我觉得这只是一种说法,不过我还是尽量避开那条路。”
“下今天这么大的雨,”埃塞尔·斯隆语气坚定地说,“那条路就是有点儿泥泞。河的水位高,过桥是有点儿吓人。你既然选择住在乡下,就要习惯这些事情。”
“我指的不是这些。”店员说,“衣柜的挂钩?我在想,我们可能没有衣柜的挂钩。”
在杂货店里,埃塞尔·斯隆买了芥末酱、肥皂、腌黄瓜和面粉。“我昨天忘记买这些了。”她笑着解释。
“下这么大的雨,你从那条路开过来?”杂货店老板问。
“没这么糟,”她说,仍然觉得他们大惊小怪的,“我不觉得下雨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这种天气,我们会绕开那条路,”杂货店老板说,“你可能听说过关于那条路的事情。”
“那条路似乎真的口碑不好,”埃塞尔说着,又笑了笑,“不过路况没有我在这儿经过的其他路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