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提到破鹤生前的行为时,本里也只能报以苦笑。
“我是他私底下的粉丝,平时也并没什么深交。因为没受过他的加害,所以能茌客观立场上说这样的话。其实我们台里有挺多人很讨厌他。”
破鹤在人气下滑之后,敏感地察觉到电视台开始给自己贴上“没有价值”的标签,马上主动跟电视台撕破脸皮,单方面宣布从此不再往来。声称:“我的落语是艺术,不是给那些坐在电视机前啃煎饼的人打发时间用的。”只是在他人气最旺的时候,曾经一脸谄媚地说:“电视是新时代的剧场。落语本来就是庶民花点小钱娱乐自己的东西,根本不是在大舞台上表演,值得观众像对待快要破碎的老古董一样小心翼翼欣赏的鸿篇巨制。”据说,此人翻脸的速度连本里京平本人都感到无比震惊。
“因为一直埋首于对落语艺术的研究,师父受到了很多人的误解。”
说这句话的是伊吕八亭小鹤,时年二十九岁。他是破鹤唯一的弟子,在案发当日负责表演二人羽织的双手。这个年轻人的发展态势与师父的落魄正相反,这两三年间不仅在落语界表现可嘉,作为精通谈话、主持和歌唱的万能艺人也十分活跃。梳着在当今年轻落语家身上已极少见到的中分,这发型也传达出本人认真自律的性格。
事实上,他与那个人称怀抱着炸弹的破鹤维持了近十年的师徒关系,却从没跟任何人发生过矛盾。
“抛开落语不谈,他还是个好人。他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疼爱,这次把大家请来,一定也是为了表达放弃演艺事业后,他就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破鹤,希望各位能让过去的都过去,今后好好相处的意思吧。”
“不,那男人怎么可能干这种好事——把我们请过去,绝对是为了最后再恶心一把。”
做出如此反驳的是第五位客人,赤坂一家酒吧“花子”的老板娘,三崎克拉拉。她把自己的本名当成夜店的店名,又给自己起了个洋气的假名,这一点十分有趣。与此同时,她最近还以女性评论家的身份活跃于银幕之上,用那个假名,都让人分不清哪个是她的艺名,哪个是真名了。她是那天唯一的女客,破鹤表演二人羽织时用的服装还是从她那里借来的。当然,那件能够轻松容纳破鹤和小鹤两个人的羽织并非克拉拉自己的,而是她用女士面料,专门为之前热恋过的名叫链丘的著名相扑选手做的。两人分手时,克拉拉让相扑选手归还了这件羽织,这次才被破鹤借去,作为案发当日的表演道具。羽织胸前绣的那朵银色大牡丹,正体现出克拉拉热情的性格。
“那个人,不过是因为经营伊吕八亭失败,为了骗钱才接近我的。”
她是在破鹤的“女人名录”中登场过的、被玩弄的女性之一。破鹤不仅玩弄了她的感情,还利用这个被誉为“赤坂夜场女王”的种种秘密旧事,以类似威胁的手段骗走了酒吧的经营权。事后,她一度想以利刃刺穿胸口自杀。虽然只是随处可见的苦情戏,但由于女方的美貌和知名度,再加上男方曾有的人气,还是使这件事成为家喻户晓的丑闻。
“我说警察先生啊,那真是自杀吗?我觉得他不是那种男人啊。再仔细查查嘛,如果他是被别人杀的,我还能高兴点儿呢——是啊,我之所以应邀前去,本来就有点期待会发生这种事呢。”
警察先生看到克拉拉脸上那花儿一样的笑容,禁不住心里一阵小鹿乱撞。裹在美人儿身上散发的香水味里,警察先生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咦,这好像跟侦探小说差不多啊。破鹤有足够充分的自杀动机,客人们也有足够充分的他杀动机——对了,这里要先介绍一下,达位外表完全符合最近常在社会派推理小说中登场的写实警官描述的中年刑警,正是此次案件中的侦探龟先生,大名龟山胜治。
警方倾向于将事件判定为自杀。首先从现场情况来看,破鹤死亡的瞬间没有任何人靠近他。不仅本里这么说,也在其他几位客人的证词中得到了证实。徒弟小鹤的双手也确实没有接触到破鹤的身体。在案发瞬间,唯一能够自由活动的,只有当时藏在羽织里面、所有人都看不见的、破鹤自己的双手。
至于动机,完全可以认为是“由于无法继续落语家的事业,为了最后的虚荣赌上自己的性命,让客人看到逼真的死亡演技”。破鹤生前对技艺的执着,就连对他心怀憎恨的人也没有异议,小鹤也说:“师父经常对我说,他无法表演落语那天,就是死的时候。”不仅如此,在后续调查中,负责治疗破鹤咽喉病的医生说,事发三天前破鹤曾经打电话问他,用利器刺中心脏后大约几秒钟会死。医生表示:“因为他的声音很开朗,我还以为只是在拉家常,就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了。没错,那就是破鹤先生的声音。浑浊沙哑的声音。他还没自报家门,我就听出来了。”这些证词也从侧面证明了破鹤确有自杀意图。
可是,为什么在证据如此确凿的情况下,警方却没有马上将其判定为自杀呢——那是因为调查人员到达现场后不久,发生了一件有点奇怪的事情。无需等待尸检结果,一看便知破鹤的死因是被细长的锐器刺中心脏。只是在破鹤的尸体上,并没有发现与此相符的东西。这个屋子这么大,可能掉在什么地方了——就在调查入员准备搜寻的时候,本里京平突然说了一声:“不好意思。”他好像也一直在找什么东西。“不好意思,这事好像有点奇怪。”
这里先再现一下五位客人察觉到破鹤安静的时间过于漫长,情况可能有异,然后齐刷刷地站起来之后的事吧。就在客人们纷纷跑向破鹤的尸体时,房间突然陷入一片黑暗,应该是有人慌乱中绊到了灯笼的电线。台上摆着的那个灯笼是靠电力点亮的,电线插座位于客人们坐垫的后方。在完全封闭的房间中,连唯一的一点照明也被湮没在黑暗中,顿时让所有人都动弹不得。对死亡的直觉和因黑暗产生的不安瞬间交织在一起。
“怎么了?”
“喂,发生什么事了?”
身体、声音、气息,在黑暗中混杂。
“怎么了?师父,怎么了?”
离尸体最近,却一直躲在羽织中不知周围异样的小鹤,似乎已经感觉到事态不妙。他那仿佛从无尽的深渊中涌出的沉闷声音,使得黑暗更加深邃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本里。他正好站在墙边,一番摸索之后发现插座空了,马上趴在榻榻米上到处寻找插头。几十秒后,灯光再次点亮房间,短暂的黑暗之后显得异常刺眼的光照亮了令人难以想象的一幕。那场景着实诡异——因为尸体的双手竟然还活着。小鹤似乎慌了神,在羽织中跟破鹤的尸体缠成一团,迟迟无法将手抽出来。他趴在盘腿俯伏在地的破鹤的身体上,胡乱挥动着双手,就像在死人背上舞蹈。已经开始出现死后僵硬的破鹤的静,与小鹤双手慌张的动——二者在羽织中交缠,仿佛同时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体之上。
只有尸体的双手还活着。
这是连破鹤都万万不会想到的二人羽织的效果。
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本里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跟其他客人合力抱起小鹤,随后他被脑袋上盖着羽织的小鹤错当成破鹤,紧紧抱住。任凭小鹤叫着“师父,师父”,本里则呆滞地凝视着破鹤的尸体。破鹤穿着白色打底和服,师父”,弯折的身体倒在榻榻米上,还面带着微笑,仿佛在倾听榻榻米下发出的动静。这让本里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还在观看破鹤的演出——就在此时,本里瞥到稍微翻起的衣服下摆里露出一样东西,那东西悄无声息地躺在白色和服面料形成的阴影里。一开始本里只是奇怪这东西怎么掉在这里了,但他很快又瞪大了眼睛。那东西绝对不可能出现在那里,而且这是他今晚头一次看到它。
——可不知为何,这个从未见过的东西却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错。就在几分钟前,破鹤还在表演时,我曾一直看着它。破鹤在落语结尾时叼在嘴里的只是一把扇子。可是透过那把白扇,我看到了跟那个一样的东西。无论是色泽还是陈旧程度,再到外形,一切都跟破鹤在落语里描述的一模一样。我一时不敢相信,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甚至以为破鹤虚构的表演竞变成奇迹出现在现实里了——不过警察先生,我绝对看到了。那个时候真的看到了。绝对没错,那就是当天在破鹤的表演中起到重要作用的玻璃发簪啊。”
后来,本里还对人讲述,破鹤那天表演的落语都是有真材实料的。
“那个”,是个别有意味的词。本里说“那个时候真的看到了”,也就意味着“那个时候”之后,就再没看到过。事实上,本里京平看到后,到警方调查人员抵达现场,这二十几分钟内,那根玻璃发管就莫名其妙地从现场消失无踪了。询问之后发现,除本里以外没有任何人看到过那根发簪。“发簪?”其他客人都一脸疑惑地反问。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本里是由于眼前的事件过于刺激而出现了幻觉。
一月二日,深川的一名艺伎浮叶来到警署,声称报纸上说的发簪很可能是她的东西。如果真有其物,那一定是她给破鹤的那支。
“记得是十月份吧,师父到我们剧团来了,他说下次要办一场个人演出,表演的落语里说到发簪,只是他怎么都想象不出那根发簪该是什么样子,因此有点苦恼。然后他突然想到,四五年前曾见我头上插了一根玻璃发簪,就是柄的部分很像刀刃的那根。当时他还开玩笑说,以后想死了就来找我借什么的。他说那根发簪不仅华美,还有一丝恰到好处的瑕疵,是绝无仅有的好物,感觉正适合他的落语,便让我再借他看一眼,好让脑子里的印象更清晰——那是我在古董店淘到的稀罕物,自己也很爱惜,但过去毕竟跟师父有些过往,并非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所以,第二天我就把发簪送到了黑屏町,打算干脆送给他了。是的,后来一直没有还回来,应该一直在师父手上。”
浮叶描述的玻璃发簪,样子跟本里记忆中的完全一致,连细节都符合。警察因此断定,发簪确实曾经出现在现场,并推测那就是导致破鹤死亡的“小道具”。因为除此之外,现场未发现与伤口一致的锐利物品。
既然发簪一直在破鹤手上,就更加巩固了破鹤自杀的说法。可既然是自杀,为何那根发簪又消失了呢?
我认为,消失绝对是人为的——龟山刑警在一月三日晚上写给去年还在自己手下查案,知今已回到熊谷老家,在自家面包厂干活的宇佐木信介的信中这样说道:
说是玻璃制品,但其实只有装饰部分使用了玻璃,且整体厚度只有两毫米左右,非常容易被人漏下。因此我们把那个大厅从榻榻米底下到天花板顶上,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还对事件相关人员搜了好几遍身,可最后还是没找到。我认为最有可能的,是某个人用某种巧妙的方法把那件证物藏匿起来了。当然,那个某人必定是那个时候身在现场的其中一人——可是,那个人的藏匿行为是否带有犯罪意图呢?‘杀害破鹤的凶手使用某种方法,把对自己不利的凶器藏匿起来了,这并非不可能。’宇佐木,那些曾嘲笑你热衷侦探小说的人,竟然在会议上说出了侦探小说里的台词。不过我也赞成这种观点——但其中还存在疑点:为何凶器会对凶手不利呢?莫非因为‘上面附着了凶手的指纹’?那样的话,对凶手来说,擦掉发簪上的指纹,将其再次扔回现场,应该比藏匿凶器更容易,也更安全,你觉得呢?擦掉指纹只要两秒钟就够了。另外,这个‘凶手藏匿凶器说’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凶手之所以选择在落语表演中下手,必然是想把破鹤的死伪装成自杀吧二既然想伪装成自杀,为何又做出藏匿凶器,这种会一举推翻自杀假设的行为呢?
当然,在讨论他杀可能的时候也遇到了问题,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天的客人们,他们都对破鹤怀有足以将其杀害的仇恨。当然,痛恨破鹤的不仅仅是当天到场的几位客人。比如我们在事件发生后找到的破鹤的妻子,井口咲子,若这次事件不是发生在密闭空间中,她肯定会成为我们最为重要的嫌疑人。破鹤升至真打前的十几年,都靠她些美容师和到兼职沙龙①赚的钱养活二可是三年前,破鹤傍上了克拉拉,就把她给抛弃了。虽然两人在户籍上仍是夫妻,但这三年来一直过着分居生活。‘我们只剩下户籍关系而已,事到如今,凭什么要我去领那个人的尸体啊。’生活困苦的她那张黝黑的脸被气得通红,对我们说这番话时恶狠狠的——虽然还有很多像她这样的人,都拥有强烈的杀人动机,但目前我们还是暂且把嫌疑人的范围限定在当天身在‘鹤之间’的几个人之中。(不过我想从我们的嫌疑人名单上除去本里京平。一来他没有动机,二来他主动对我们说了发簪消失的事,再者,他与其他客人不同,是在事件发生三小时前,也就是当天下午两点,才接到破鹤的邀请电话。我无论怎样都无法想象,本里会是那种能在三小时之内想到如此奇妙的犯罪手段的天才罪犯二)
①兼职沙龙,指主要由家庭主妇和学生兼职当陪酒女的沙龙。
那么,莫非是其中一人,在事件发生后发现了藏匿凶器的机会吗?答案是否定的。问题的关键,在于从事件发生后、到我们赶到并进行搜身的那二十几分钟里,他们的行动:从相关人证词及酒店员工的证词中得知,其中四人——小鹤、破鹤的师兄菊花亭圆花、黑川源次,还有本里——在此期间没有离开过现场半步——我要在这里说明一下,“鹤之间”附有一间十六平方米大小的休息室,倒是有好几人进出这间休息室。休息室里有储物柜和窗户,我们自然也把休息室里的储物柜都仔细搜查了一遍二而凶手也不可能把那件东西从窗户扔出去,因为我们也对窗户下方的中庭进行了地毯式搜查——
离开过现场的只有克拉拉和国宝级人物菊花亭圆叶。他们都在事发之后、搜身之前击过洗手间。现场没有洗手间,他们只能沿着走廊去电梯旁的化妆室。“哎呀我只是去补了个妆呀。那时候不是一下子发生了好多大事嘛,我太兴奋了,出了一头汗,头发也乱了——万一有杂志记者过来拍照,我可想作为绯闻情人在尸体旁边露出美丽的笑容呢。”“我只是去重新系了一下腰带。因为是在上野表演完就赶到这里的,来了就慌慌张张地坐下了,看那家伙表演时我的腰带松得都快掉下来了,一直在心里念叨着。”两人的说辞似乎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洗手间内部也进行了搜查,当时在走廊上待命的酒店保安证实二人都是直接往返“鹤之间”和洗手间的。
结果,在这次事件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小道具,最后竟像被超能力者用念力分解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鹤之间”、休息室、走廊、洗手间,在这几处嫌疑人的行动范围内,难道存在我们这些搜查人员看不到的盲点?而邪只发簪就躲在那里对我们偷笑吗?如今整个警署都弥漫着“看来那个跟本次事件毫无关系,只是一个玩笑一般的巧合,可以直接无视”的气氛。但我决定,要凭借自己最擅长的龟的执着,突破所有难题,找出事情的真相。因为这件事让我觉得如鲠在喉,无论如何都难以释怀。
话说回来,久违地在乡下过年是什么感觉?你离开警署已经半年了吧。看着你寄给我的贺年卡,右下角那跟以前一模一样的乱糟糟的字迹让我突然想跟你说说这个案子一字佐木,你是我无可替代的好搭档,你走了以后,我总会产生这样的感慨。你还记得半年前的那个夏日吗?就是你把辞呈和警官证摔到课长桌上的那个夏日午后。我当时慌慌张张地追到门口,你转过身来,像个刚入伍的新兵一样站得笔直,对我说7这样的话:
“我没办法像龟先生那样,被小石子绊倒了还能向那颗石子道歉。”我之所以一言不发地目送你离开,并非因为生气。我是觉得你出于年轻而说出的那番话反倒是正确的,并为自己已然被青春抛下而感到悲伤。你真是我最好的华生医生。想着如果给你写信,说不定就能像过去那样得到破案的灵感了,我就动了笔。所以请你听我继续往下说——其实除了发簪以外,现场还有一样东西不见了。破鹤在开演前好像写了一封信,就是那封信,跟发簪一样消失了。负责“鹤之间”的酒店员工是这样说的:“三点左右我接到破鹤先生的电话,他说要借毛笔、墨水和裁纸用的东西,我就给他送过去了。不,那时候小鹤先生还没来,只有破鹤先生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破鹤先生用我拿去的裁纸刀把怀纸①裁成两半,在其中一片上挥笔写了几个字。”“写了什么?”“那我可不知道。因为写得很快,应该是什么笔记吧……不过………‘不过?…‘他把毛笔还给我的时候,
我瞥到了一个词。玻璃。上面用片假名清清楚楚地写着疗于叉这几个字:…‘莫非他写的是玻璃发簪?…‘不清楚。”酒店员工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我至今也很困惑。ガラス(ga ra su)这几个字的意义,
纸条消失的意义,以及,那半张纸到底去哪儿了?
①插在和服胸前,用来做笔记、擦拭物品的多用途纸张。
如果是电影,这个场景就是一只女人的手如同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伸出来,轻轻掀开垃圾桶的盖子,指尖流露出瞬间的犹豫,最后带着决绝将什么东西扔了进去。
放在电影中意义不明的这一幕,换到小说里就很好解释了——地点是停在新干线东京站站台上,将于二十时二十七分发车,开往大阪方向的光号末班车车厢内,放置于丰厢连接处的垃圾桶前。
与破鹤分居三年,仅在户籍上与其保持夫妻关系的妻子井口咲子扔掉了破鹤的骨灰。葬礼结束后,丈夫的骨灰便毫无用处了。昨夜她抱着刚从火葬场拿回来、还留有余温的骨灰盒睡了一夜,今晚便下定决心把它扔掉。很久以前,当丈夫还把她当成孩子一样疼爱时,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以后我要是死了,就把我带回故乡大阪,随便找个垃圾场扔掉吧。现在想来,那也算是丈夫的遗言了。而遵守那个遗言,想必就是自己作为妻子需要尽到的最后的责任。尽管她没时间、也没宽裕的金钱到大阪去,但这辆列车的终点站在大阪,车站负责清扫的员工一定会把骨灰跟其他垃圾一起,送到他梦想中的安息之地——不一会儿,发车铃响了,一直在犹豫的她被铃声催促着,将裹在报纸里的那包东西扔进垃圾箱,发出一声含糊的闷响——
电影的下一个画面,是女人呆立在站台上,发丝被寒风扯散,像个山姥①一样呆呆地目送光号的白色车身融入夜幕中。如同黏土工艺品般干燥而遍布细纹的脸,浑浊的双眼,布满青筋的脖子——女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勾起干裂的薄唇,露出讽刺的微笑——
①日本女妖的典型代表之一,有各种传说,大致是居住在山中,能看透人心。
两天后,宇佐木信介的回信上这样写道——前辈,案件发生后,现场陷入黑暗的那段时间,确切地说有几秒钟呢?
啊啊啊,这澡泡得太爽了,对吧?阿澄,偶尔在家里放松一下也不错呀?哦,这不是嘉文的鱼糕吗?我知道了,你见我难得这么早回来,就提前买了我最爱吃的下酒菜啊。真是善解人意,不愧是老婆,那些酒吧的女孩子可不会操这个心。喂,阿澄啊,你过来……怎么回事?我说怎么不见了,原来已经睡了啊,穿着睡衣也行,快过来给我斟酒,好久没喝过老婆斟的酒了。今晚我们夫妻俩就慢慢聊到天亮吧。托你的福,正月的公演应该能顺利结束,你没听到满场都在大喊“圆花!圆花!”,这回好不容易拿到了压轴演出,菊花亭圆花的名声也更响亮了。下回你也能在后台像社长夫人一样大摇大摆了哟,快来给我斟酒……今年肯定会是个好年景。真的,从年末开始就好事不断,破鹤那个浑蛋死了,我们那个圆叶老头儿也在正月在S亭里闹了个大笑话。嗯?听说他讲到一半居然忘词儿了,在台上呆坐了将近一分钟,只能啊呜啊呜叫个不停,人家都说心疼得看不下去了。不过我倒是想去看看,自从成了国宝级人物后,他就摆着一张大师脸到处作威作福。光是想想他当时慌乱的样子我就乐得不行,本来他的表演就够糟糕的了,这回可算死透了吧。老头儿已经一条腿入土了,哈哈哈,今后就是老子的天下了,搞不好他今晚就死道去了。刚才那通电话不是说这事的吗?没事儿,到时候我肯定包个一百万的礼金去参加他的葬礼,你先帮我准备着。来,先提前庆祝一下,过来帮我斟酒,啊,什么?不想听我一直讲破鹤的坏话?我要讲,当然要讲,我就是憋不住了今晚才提前回来的,因为你是我老婆,我能对你说。你那是什么眼神啊?明不明白我的心情?别嘟囔了,想说什么就说清楚。什么?我说破鹤的坏话是因为我嫉妒他的才能?我凭什么要嫉妒他?啥?你问我为什么再也不演破鹤最拿手的《芝浜》和《与子别》?少、少胡说八道,我以前就不喜欢那种黏糊糊的人情故事!什么什么?你说那是谁让你偷偷跑到剧场,把破鹤的表演录下来的?那不都是六年前的事儿了嘛,怎么就记得这么清楚呢。确实是我叫你去的,我不会不认账。可是啊,我之所以反反复复听那个录音,是为了找到把柄,等他下次来找我麻烦时就能倒打一耙了……嘁,早知道就不该这么早回家,阿澄你怎么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早知道你会这样,我还不如绕路到三好町跟她…..唉,说笑说笑,你何必为这种气话专门爬起来呢,唉,快睡吧,早点睡,我还不如自说自话舒服。喂,你咋还关灯啊,至少把床头的台灯开一下嘛。再等会儿,我喝完这盅就睡。等等,唉你倒是给我等等啊。别这样,我帮你关灯还不行嘛。哎,你把刚才的动作给我再做一遍,你刚才不是伸手要拔插头嘛,对,就是那只手。我跟你说,我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当时看到了,唉,我本来一直想着要跟警察说的,结果一闹就给忘了……糟糕……明天还是去找一趟警察吧……没错,我看到了,当时我以为破鹤死了,没想到刚站起来就……不会有错,就像你刚才那样,一只手抓住了电线,而且也是个女人的手……绝对没错,那女的当时故意把房间里的灯给关了……啊?你说我在嘟嘟囔囔说什么,要我快点关灯,因为亮着灯会看到我的脸,让你烦得睡不着?那你赶紧关灯睡觉吧,我也不要你看。
一月五日清晨,龟山根据圆花的证词造访了三崎克拉拉在赤坂的公寓,结果她十分大方地承认,是自己熄灭了房内的照明。
“你不喜欢夜生活的气味吧,可以把窗子打开。”
拉起百叶窗,房间里还是弥漫着昨夜狂欢过的气味。酒、香水,以及让人感到胸闷的鲜艳的室内装饰。克拉拉似乎刚睡下就被吵醒了,她略显烦躁地叼着香烟,但剃光了眉毛、没化妆的脸上还是浮现出微笑。已年近四十的她无法掩饰脸上的细纹,但露出睡衣的肌肤和双腿曲线依旧像二十岁般年轻。
“没错,不过那是表演前一天,破鹤先生亲自拜托我的。”
克拉拉说完,便开始讲述详细情况。
大年夜前一天,她接到破鹤的电话,请她明天一定要把之前做给笹丘的羽织带过来,因为那件羽织正适合用来做表演的道具。挂掉电话后,破鹤很快又打了过来——这次他说明天要表演死去时的场景,要用逼真的演技在观众面前死一回。大家可能会以为我真的死了,然后陷入慌乱,届时麻烦你趁别人不注意时把灯笼的插头拔掉—破鹤如此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