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芭芭拉抓住霍莉戴手套的双手,“就差一点,真的就差一点点。”
是啊,霍莉心想,而你会遇到危险,都是因为你关心我。
她在大雪中拥抱她的朋友。“亲爱的,”她说,“咱们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3
芭芭拉踏上屋前的台阶。里面会有热可可和爆米花等待着她们,还会有斯克鲁奇感叹三个精灵在一夜之间彻底改变了他。但她们在外面还有最后一件小事要办,于是霍莉在越积越深的雪地里拉住了芭芭拉的胳膊。她在来罗宾逊家之前把一张名片装进了大衣口袋,因为芭芭拉有可能会需要它,名片上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芭芭拉接过名片,读出上面的名字。“卡尔·莫顿,他是谁?”
“我从得克萨斯州回来后去看的一位心理医生。我只见过他两次,也只需要那两次的时间去讲述我的经历。”
“你的什么经历?就像……”她没有说完,也不需要说完。
“回头我也许会告诉你们,你和杰罗姆两个人,但在圣诞节这天就算了。总之你记住,假如你需要找个人聊聊,他会听你说的。”她微笑道,“他听过我的经历,所以有可能会相信你的故事,他相信与否其实并不重要。说出来会对你有帮助,反正对我来说是这样。”
“卸掉心里的负担。”
“对。”
“他会告诉我父母吗?”
“绝对不会。”
“我会考虑的,”芭芭拉把名片放进衣袋,“谢谢你。”她拥抱霍莉。而霍莉,这个曾经无比恐惧身体接触的人,也抱住了芭芭拉。她们用力拥抱。
4
《圣诞颂歌》正是阿拉斯泰尔·西姆的版本。当天晚上,霍莉在风雪中慢慢地开车回家,觉得这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一个圣诞节。上床之前,她用平板电脑给拉尔夫·安德森发了条短信。
你回来的时候会收到我的一个包裹。我经历了好一场冒险,但一切都好。咱们需要谈一谈,不过不着急。祝你和你全家(热带)圣诞快乐。爱你们。
她在上床前祈祷,结束语和平时一样:她戒烟了,她在吃来士普,她想念比尔·霍奇斯。
“上帝保佑我们每一个人,”她说,“阿门。”
她躺下,关灯。
睡觉。
2021年2月15日
亨利舅舅的认知能力退化得很快。布拉多克夫人(抱歉地)告诉过他们,患者开始接受照护后往往会这样。
此刻,霍莉和他坐在起伏群山公共休息室的沙发上,一起看着大屏幕电视。她终于不再尝试着和他交谈了,夏洛特已经放弃了尝试,此刻她正坐在房间对面的一张桌子旁,帮哈特菲尔德夫人完成拼图。杰罗姆今天陪她们一起来了,他也在帮忙。他逗得哈特菲尔德夫人大笑,听着他的亲昵闲聊,连夏洛特也忍不住露出微笑。他是个迷人的小伙子,终于赢得了夏洛特的欢心。这可是个艰巨的任务。
亨利舅舅坐在沙发上,双眼圆睁,嘴巴微张,他的双手曾经在霍莉骑车撞上威尔逊家的篱笆栏杆后帮她矫正车把,此刻却软绵绵地搁在分开的双腿之间。他穿着纸尿裤,长裤看上去鼓鼓囊囊的。他曾经是个红脸庞的汉子,现在却脸色苍白。他曾经矮胖壮实,现在他的衣服却挂在身体上,他的皮肤塌陷下来,像是失去了弹性的旧袜子。
霍莉握住他的一只手,现在它仅仅是有手指的一块肉。她用手指和他的手指交织,使劲捏了捏,希望能得到回应,但是没有。她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她对此感到高兴,尽管这种心情让她愧疚。这不是她的舅舅,表演腹语的特大号假人代替了她的舅舅,可是却没有替他发声。假人离开了这座城市,再也不会回来了。
电视里在放阿普米司特片[1]的广告,鼓励满脸皱纹的谢顶老人“展示更多的自我!”。广告结束,博比·福勒四重唱的《我与法律争斗》响起。亨利舅舅的下巴本来耷拉到了胸口,此刻却忽然抬起,他的眼睛里有了光彩——尽管瓦数并不高。
法庭出现,画外音吟诵道:“你要是坏蛋就躲远点,因为约翰·劳在主持法庭!”
法警上前,霍莉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给麦克雷迪中学炸弹客起名叫乔治。一个人的大脑永远在运转,永远在事物之间建立联系,以逻辑理解现实……至少它会尝试着这么做。
亨利舅舅终于说话了,因为很久不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生涩:“全体起立。”
“全体起立!”法警乔治高声说。
观众不满足于起立,他们跳起来,鼓掌摇摆。约翰·劳跳着舞走出休息室,跟着音乐的节拍前后摆动手里的木槌。他的光头闪闪发亮,他的白牙反射灯光。“老乔啊,我另一个老妈生的兄弟,咱们今天审什么案子?”
“我爱死这家伙了。”亨利舅舅用他生涩的声音说。
“我也是。”霍莉抬起一条胳膊搂住他。
亨利舅舅扭头看她。
他面带微笑。
“你好,霍莉。”他说。
注释
[1] 一种用于治疗斑块状银屑病的口服药物。


第4章 老鼠
1
德鲁·拉森的故事点子平时总是会一点一点冒出来(尽管近来它们冒头的机会越来越稀少),就像从近乎干涸的水井里引出来的涓涓细流。这些点子总是能通过一系列联想追溯回他见到或听到的什么东西:现实世界中的一个触发点。
拿他最近写的一个短篇来说吧,在295号州际公路的法尔茅斯上闸道上,他看见了一个换轮胎的男人,那家伙费劲地蹲在地上,其他车辆朝他按喇叭,从他身旁绕过去。于是他想到了《爆胎》,辛辛苦苦写了三个多月之后,这个短篇最终(被规模更大的杂志退稿六次后)刊登在《大篷车》上。
《跳针杰克》是他唯一登上《纽约客》的短篇,写作时他还是波士顿大学的一名研究生。一天晚上他在公寓里听校园广播电台,故事的种子由此种下。学生DJ想放“齐柏林飞艇”乐队的《全部的爱》,唱片却开始跳针。跳针持续近四十五秒之后,那个小伙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停止播放,脱口而出道:“不好意思,朋友们,我去拉屎了。”
《跳针杰克》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爆胎》出版于三年前。他在两者之间发表了四个短篇,全都不到三千单词,全都花了他几个月时间来写作和修改。他一直没能写出长篇——尝试过,但失败了,已经基本上丧失了这个野心。前两次的尝试造成了一些问题,最后一次则造成了严重的问题:他烧掉了底稿,险些连屋子一起烧掉。
但此刻,这个点子完完整整地出现了,就像一个迟到多时的火车头,拖着许多节辉煌夺目的车厢。
露西问他能不能开车跑一趟斯派克熟食店,买几个三明治当午餐。这是9月里美丽的一天,他说他走着去好了,她点头赞许,说走一走对你的腰围有好处。他后来想到,要是他开了萨博班或沃尔沃去熟食店,他的人生一定会有巨大的不同。他多半不会想到那个点子,多半不会去他父亲的木屋,他肯定不会看见那只老鼠。
去斯派克熟食店的半路上,他在主街和春街的路口等红绿灯,这时火车头出现了。这个火车头是一幅图像,清晰得和现实一样。德鲁站在那儿,望着它穿过天空,看得入迷了。一个学生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哥们,绿灯了,你可以走了。”
德鲁没有理他。学生奇怪地瞪了他一眼,自己穿过街道。德鲁继续站在人行道上,任凭绿灯变成红灯又变成绿灯。
他基本不看西部小说(除了《黄牛惨案》和多克托罗的杰作《小镇浩劫》),青春期过后也没看过几部西部电影,但他在主街和春街路口见到了一个西部酒馆。天花板上悬着马车车轮改造的吊灯,轮辐上挂着煤油灯,德鲁能闻到燃油的气味。地面铺着长条木板,店堂最里面有三四张赌桌,侧面摆着一架钢琴。弹钢琴的男人戴圆顶小礼帽,但此刻他没在弹琴,而是转身望着吧台前发生的事情。钢琴手旁边站着一个细高个男人,他瘦削的胸前挂着手风琴,他也在看吧台。吧台前有一个年轻男人,他身穿昂贵的西部衣装,手里的枪顶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太阳穴。女人的红裙开得很低,只有一小条蕾丝遮住乳头。德鲁看见这两个人的双重影像,一个就在他们所站之处,另一个是吧台镜子上的倒影。
这只是火车头,背后还拖着一列车厢。他看见了每一节车厢里的乘客:瘸腿警长(在安提塔姆中过弹,弹丸还在他的腿里);傲慢的父亲,宁可围困整个小镇,也不愿让儿子被带去县城,儿子会在那里受审和受绞刑;父亲雇来的枪手,他们拿着长枪占领屋顶。一切都出现在德鲁眼前。
他回到家里,露西看了他一眼,说:“你不是得病了就是想到了什么点子。”
“是个点子,”德鲁说,“一个好点子。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一个。”
“短篇?”
他猜妻子希望这是个短篇。她不希望消防队再次上门,不希望她和孩子们身穿睡衣站在草坪上。
“长篇。”
她放下黑麦火腿和奶酪三明治。“我的天。”
大火险些烧掉他们家之后,他不觉得自己经历了精神崩溃,其实那就是精神崩溃。情况不算特别糟糕,但他有半个学期没能去上课(谢天谢地,他有终身教职),能恢复正常全靠一周两次的心理治疗、某些神奇的小药片和露西坚定不移的信心。当然,还多亏了孩子们。孩子们需要一个父亲,这个父亲不能被困在必须写完小说和无法完成小说的无休止循环之中。
“这次不一样。露西,全都在我脑子里了,真的,一整个大礼包。这次会顺畅得就像听写一样。”
她只是看着他,微微皱起眉头。“随你怎么说吧。”
“对了,咱们今年没把老爸的木屋租出去,对吧?”
现在她看上去不是担心,而是警惕起来了。“咱们两年没租出去了,老比尔过世后就没租出去过。”比尔·科尔森生前是他们的看门人,在此之前是德鲁父母的看门人。“你不会在想——”
“我想住过去,只待两周,顶多三周,让我走上轨道就行。你可以请爱丽丝来看孩子,你知道她很愿意来,孩子们也喜欢他们的姨妈。我保证回来和你一起发万圣节糖果。”
“你在家里没法写?”
“当然能了。但我要先启动一下。”他用双手抱住脑袋,像是头痛难忍,“在木屋里写完前四十页,就这么多。说不定我能写出一百四十页呢,也许就有那么顺畅。我已经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他重复道,“会顺畅得就像听写一样。”
“我需要考虑一下,”她说,“你也是。”
“好,我会考虑的。先吃三明治吧。”
“我突然没胃口了。”她说。
德鲁却很饿。他吃完他那个三明治,还吃掉了她的大半个。
2
那天下午他去探望他的老系主任。阿尔·斯坦珀突然决定在春季学期结束后退休,人称“伊丽莎白时代戏剧恶女巫”的阿琳·厄普顿终于得到了她渴望——不,应该说垂涎——已久的宝座。
纳迪娜·斯坦珀说阿尔正在后院喝冰茶晒太阳。德鲁告诉她,他打算去TR-90镇的营地待一个月左右。她看上去和露西一样忧心忡忡,等他走出屋子来到后院,立刻明白了为什么。他也明白了阿尔·斯坦珀为什么会突然逊位,这位仁爱的君主统治英语系已有十五年之久。
“别站在那儿傻看了,过来喝杯茶。你知道你想来一口的。”阿尔一向认为他知道其他人想要什么,阿琳·厄普顿讨厌他主要就是因为他通常都是对的。
德鲁坐下,接过杯子。“阿尔,你掉了多少体重?”
“三十磅。我知道看上去不止,但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没多少赘肉。我得了胰腺癌。”他看见德鲁的表情,举起手指,他在教工会议上总是用这个手势平息争端。“你、纳迪娜或其他人还没必要现在就起草讣告。医生发现得相对较早,他们挺有信心。”
德鲁不认为他的老朋友看上去特别有信心,但他管住了舌头。
“别说我了。来,说说你来干什么。决定好去哪儿过休假年了吗?”德鲁说他想再试着写一次长篇。他说,这次他很确定能写出来,相当确定。
“写《山顶小村》那次你也是这么说的,”阿尔说,“结果出了岔子,你那辆红色小马车的轮子险些飞出去。”
“你说话怎么像露西,”德鲁说,“我没想到你会这样。”
阿尔俯身凑近他:“听我说,德鲁。你是一位优秀的教师,写过几个很不错的短篇——”
“六个了,”德鲁说,“快打电话给吉尼斯世界纪录。”
阿尔挥挥手。“《跳针杰克》入选了《最佳美国——”
“对,”德鲁说,“多克托罗主编的那本。可惜他去世好多年了。”“很多优秀作家只会写短篇,”阿尔坚持道,“爱伦·坡、契诃夫和卡佛。我知道你存心绕着流行文学走,但那头还有萨基和欧·亨利呢。别忘了当代的哈兰·艾里森。”
“他们发表的可不止五六个短篇。另外,阿尔,我这次的点子好极了。真的。”
“愿意稍微描述一下给我听听吗?大致说说全局是个什么概念?”他打量德鲁,“不,你不想说。我看得出你不愿意。”
德鲁打心底里想告诉阿尔,这个点子太美妙了!他妈的近乎完美!可是他摇了摇头。“最好还是留在我心里吧。我要上山去我父亲的旧木屋待一阵,能让我走上轨道就行。”
“啊哈。TR-90镇,对吧?也就是说,真正的荒郊野外。露西怎么看?”
“不算特别热衷,但她会叫她姐姐来帮忙看孩子。”
“德鲁,她担心的不是孩子,你肯定也知道。”
德鲁没有吭声。他想到那个酒馆,想到那位警长。他已经知道警长叫什么名字了:詹姆斯·埃夫里尔。
阿尔喝了口茶,把杯子放在一本翻旧了的《巫术师》旁,这本书的作者是福尔斯。德鲁猜书里的每一页都画满了线:绿色是角色,蓝色是主题,红色是阿尔认为值得注意的词句。阿尔的蓝眼睛依然明亮,但已经稍微有点水汪汪的了,他的眼圈也略略泛红。德鲁不愿意去想象自己在这双眼睛里看见了迫近的死神,但他确实看见了。
阿尔凑近他,双手叠放在大腿之间。“来,德鲁,告诉我,这个故事为什么对你这么重要。”
3
那天夜里做爱之后,露西问他是不是非去不可。
德鲁思考过这个问题,认真思考过,她有资格让德鲁好好考虑一下。唉,她也配得上更美好的生活。她一直在支持他,陷入困境的时候,他依靠的完全是她。因此他说得言简意赅:“露西,这大概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长久的沉默笼罩了床的另一侧,他默默等待。假如她说不希望他去,他一定会屈从于她的意愿。最后她说:“好吧。我希望你能成功,但我有点害怕,我不能撒谎说我不怕。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还是说你不想告诉别人?”
“我想说,我都快憋死了,但最好还是让压力继续积累。今天阿尔问过我,我也是这么回答的。”
“只要不涉及学究乱睡其他人的配偶、喝到酒精中毒和中年危机就行。”
“换句话说,千万别又是《山顶小村》。”
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是你自己说的,先生,不是我。”
“绝对不是。”
“亲爱的,你能等几天吗?比方说,等一周左右,确定这是个靠得住的点子?”她换上更轻的声音,“为了我?”
他并不愿意,他想明天就动身往北走,后天开始写作。但是……确定这个点子靠得住,这个想法似乎也不坏。
“好吧,可以。”
“太好了。还有,要是你上山去,你肯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吧?你保证?”
“我不会有事的。”
他看见她微笑时一闪而逝的白牙。“男人总是这么说,对不对?”
“要是写不出来,我就回家。但要是我一动笔就……你明白的。”
她没有回应,也许是因为相信他,也许是因为不相信。不过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了,他们不会继续争论这个话题,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或者快要睡着了,可是她忽然开口,问了阿尔·斯坦珀问过的那个问题。他前两次尝试写长篇小说,以及陷入那个名叫《山顶小村》的泥潭之时,她都不曾问过这个问题。
“写小说对你来说为什么这么重要?是因为钱吗?但你的薪水加上我接的会计活儿已经够咱们用了。是为了名气?”
“都不是,现在我连这个小说能不能发表都没法保证。就算和全世界的所有烂小说一样,它最后的去处是写字台的抽屉,我也会欣然接受。”听着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这些话,他明白自己没有撒谎。
“那是为了什么呢?”
他给阿尔的答案是成就感,是探索无人涉足之地的兴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这个答案。他知道阿尔会喜欢,因为阿尔是个深藏不露的浪漫主义者。)但这种胡话糊弄不了露西。
“我擅长写小说,”他最后说,“我也有天赋。因此这部小说应该会很好,甚至有可能取得商业成功,虽然我不确定这个说法放在小说上意味着什么。‘好’对我来说很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的,不是头等大事。”他转向妻子,抓住她的双手,用额头顶住她的额头。“我需要去写这个故事,就这么简单,我只是想把这个点子写出来。在这之后我也许能再来一次,只不过没这么有激情,或者我就到此为止了。两个结局对我来说都挺好。”
“换句话说,你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不。”他对阿尔就是这么说的,但仅仅因为那是阿尔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说法。“是另外一回事,某种几乎有实体的东西。你记得布兰登被圣女果卡住喉咙的那次吧?”
“我到死也不会忘记。”
布兰登当时四岁。他们一家人在盖茨瀑布市的乡村厨房吃饭,布兰登忽然发出窒息的咯咯怪声,还用双手抓住喉咙。德鲁把他拉过来,从背后抱住他,给他做海姆立克急救。那颗圣女果囫囵飞了出来,发出清晰的“噗”的一声,就像软木塞弹出瓶口。这件事没有给布兰登留下任何伤害,但德鲁永远不会忘记儿子的眼神,那种意识到自己无法呼吸时的哀求眼神。他猜露西也不会忘记。
“我的感觉就像那样,”德鲁说,“区别在于,这个点子卡在我的脑子里,而不是喉咙口。我还不至于窒息,但也呼吸不到足够的空气。我需要把它写出来。”
“好吧。”她拍拍他的面颊。
“你明白吗?”
“不,”她说,“但你自己明白,我想这就够了。睡吧。”她翻身侧躺。
德鲁又躺了一会儿,想象西部的那个小镇,他从未去过的那部分美国——这并不重要,他的想象力会带着他飞翔,他对此很有把握。必须做的调查研究可以留到以后,首先要确保这个点子不会在下周变成海市蜃楼。
最后他终于睡着了,梦见一位瘸腿的警长;一个不学好的纨绔儿子,被关进狭小如饼干筒的牢房;屋顶上的男人;一场不会也不可能持久的对峙。
他梦到怀俄明州的苦河。
4
德鲁的点子没有变成海市蜃楼,而是越来越强大清晰。一周后,10月里一个温暖的早晨,他准备了三箱以罐头食品为主的物资,把它们装进旧萨博班(他们家的备用车)的行李箱。接下来是一行李包的衣物和盥洗用具,行李包过后是笔记本电脑和一个伤痕累累的手提箱,里面装着他老爸的旧奥林匹亚便携式打字机,那是他的备用设备。他不怎么信任TR-90镇的供电,刮大风的时候,电线往往会脱钩,而狂风过后,供电最晚恢复的永远是各个自治镇。
他在孩子们去上学前跟他们吻别,等他们放学回来,露西的姐姐会在家里迎接他们。此刻露西站在车道上,身穿短袖衬衫和褪色牛仔裤,看上去苗条而性感。但她皱着眉头,就好像生理期前的偏头痛即将来袭。
“你必须当心点,”她说,“我指的不仅是你的小说。北边的乡村在劳动节和狩猎季之间没什么人,手机出了普雷斯克艾尔市四十英里就没信号了。要是你在森林里摔断腿……或者迷路……”
“亲爱的,我不会去森林里瞎转悠。要是我去散步——就算我会去散步——我也一定只走大路。”他仔细打量妻子,不怎么喜欢他见到的表情。她不只皱起了眉头,眼睛里也饱含怀疑。“要是你希望我留下,我会留下的。你只要说一句就行。”
“真的吗?”
“你试一试好了。”他祈祷她千万别说。
她低头看着运动鞋,默默想了一会儿,最后她抬起头,摇了摇头。“不,我明白这对你来说很重要。斯泰茜和布兰登也明白,我听见他和你告别的时候说了什么。”
他们十二岁的儿子布兰登说:“老爸,带条大鱼回来。”
“先生,我要你每天打电话给我。不晚于下午五点,写得再起劲也要打。手机没信号,但固定电话是通的。我们每个月都会收到账单,我今天上午打过一次,确定是通的。不仅铃会响,我还听见了你老爸的旧答录机的语音留言,害得我有点起鸡皮疙瘩。那声音就像从坟墓里传来的一样。”
“我猜也是。”德鲁的父亲已经去世十年了。他们留下了那座木屋,自己去住过几次,后来就租给狩猎爱好者使用,直到看门人老比尔去世。再后来他们就懒得折腾了。有一帮猎人没付全款,另一帮几乎毁了那地方。他们觉得那座木屋根本不值得费神去打理。
“你该另外录一段语音留言了。”
“好。”
“另外,德鲁,我警告你:要是没有你的消息,我就来找你。”
“亲爱的,这可不是个好主意。粪坑路的最后十五英里能震断沃尔沃的减震弹簧,传动轴多半也要完蛋。”
“我不管。因为……我就直说了,好吗?假如某个短篇写不出来,你只会扔到一边,打扫一两周的屋子,然后就恢复过来了。可是《山顶小村》那次完全不一样,随后的一年吓坏了我和孩子们。”
“这次——”
“不一样,我知道,你说过五六遍了,我也相信你,尽管我只知道这次写的不是一群好色教师在厄普代克[1]式的乡村搞换妻。但是……”她抓住他的胳膊,认真地看着他,“要是情况开始不对,你像写《山顶小村》那次一样开始没词儿了,那就回家来。听懂了吗?回家来。”
“我保证。”
“来,吻我,让我知道你是认真的。”
他吻她,温柔地用舌头顶开她的嘴唇,一只手滑进了她的牛仔裤后袋。他们分开的时候,露西脸红了。“好,”她说,“就像这样。”
他坐进萨博班,刚开到车道底下,露西忽然喊着“等一等!”追了上来。他敢肯定她要说她改主意了,说她希望他留下,试试看在自家楼上的书房里写小说,他不得不克制住自己,这才没有踩下油门,沿着悬铃木街疾驰而去,连一眼也不看后视镜。他停下了,萨博班的后半截横在马路上,他摇下车窗。
“纸!”她说。她跑得气喘吁吁,头发遮住了眼睛。她努出下嘴唇,吹开头发。“你带纸了吗?我记得山上连一张纸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