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该转身跑进侦探社,锁上门,”她希望她的表情能显示出她真的在这么想,“打电话报警。”
“然后把这个姑娘留给我的温柔和慈悲?”乔治用匕首指了指女卫生间,微笑道,“我看恐怕不行,我注意到了你看她的眼神。另外,你跑不了三步我就能追上你。我在购物中心说过了,我的动作非常快。好了,废话少说,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我立刻就走。”
“我有得选吗?”
“你觉得呢?”
她犹豫片刻,叹了口气,舔舔嘴唇,点头道:“你赢了。饶我们一命就行。”
“我会的。”和在购物中心时一样,他回答得太快,太随便。她不相信他,他也知道,而且不在乎。
“让我从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霍莉说,“给你看一张照片。”
他没有说话,于是她缓慢地掏出手机。她打开相册,选出在电梯里拍的照片,举起手机给他看。
来,命令我,她心想。我不想主动这么做,所以狗娘养的,你命令我吧。
他中计了。“我看不清,你过来点。”
霍莉走向他,依然举着手机。两步,三步,离他只有十二码了,十码。他眯着眼睛看手机。还有八码,你看见我有多么不情愿了吗?
“过来点,霍莉。我刚变完身,有几分钟眼睛不太好使。”
你这个黑心肠的骗子,她心想,但还是举着手机又走了一步。他倒下的时候,几乎可以肯定会带着她一起倒下。但前提是他会倒下,假如真能如此,她完全愿意。
“看见了吧?在电梯里,用胶带贴在天花板上。你拿了就——”
尽管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中,但霍莉还是没看清乔治的动作。前一瞬间他还站在女卫生间门口,眯着眼睛看她手机上的照片。下一个瞬间,他已经一只手搂住她的腰部,另一只手抓住她伸出的胳膊了。他说他的动作非常快可不是在开玩笑。他拖着霍莉走向电梯,她的手机掉在地上。进了电梯,他会立刻杀死她,取下贴在天花板上的纸包。接下来他会去卫生间杀芭芭拉。
至少他是这么打算的。但霍莉有她自己的计划。
“你要干什么?”霍莉叫道——不是因为她不知道,而是因为此刻她需要这么说。
他没有回答,只是按下电梯按钮。按钮灯没有亮,但霍莉听见了电梯嗡嗡启动的声音。电梯上来了,她必须等到最后一瞬间再挣脱他。反过来,等他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他也会竭力挣脱她的。她不能允许那样的结果出现。
乔治的狐狸窄脸咧嘴微笑。“知道吗,我觉得咱们这事还是会有个好——”
他忽然停下了,因为电梯没有停。电梯经过五楼,他们看见门缝里的灯光一闪而过,随后电梯继续上升。他在吃惊中松开了双手,尽管只有一瞬间,但足以让霍莉挣脱他的束缚,向后退了半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顶多只用了十秒钟,但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霍莉从头到尾都看得清清楚楚。
楼梯间的门砰然打开,杰罗姆扑了出来,脸上全是凝结的血液。他双眼圆睁,手里拿着放在楼梯间的拖把,木柄向前伸直。他看见乔治,冲了上去,边跑边喊:“芭芭拉呢?我妹妹呢?”
乔治一把扫开霍莉。她撞在墙上,那一下震散了她的骨头,让她眼前冒出无数黑点。乔治抬手抓住拖把,轻而易举地从杰罗姆手里抢了过去。他向后撤身,显然想用拖把攻击杰罗姆,但就在这时,女卫生间的门被撞开了。
芭芭拉跑出来,举着单肩包里的胡椒喷雾。乔治扭头去看,刚好被喷了一脸。他疼得尖叫,捂住眼睛。
电梯来到八楼。机械运转的嗡嗡声陡然停止。
杰罗姆扑向乔治。霍莉尖叫“杰罗姆,不!”,并且用肩膀顶了一下他的侧腹部。他和妹妹撞了个满怀,两人一起倒在男女卫生间之间的墙上。
电梯的警报响了,喇叭在尖叫“危险,危险,危险”。
乔治扭过头,用他发红流泪的眼睛望向那个声音,这时电梯门开了。打开的不仅是五楼的电梯门,所有楼层的电梯门都一起打开了。导致电梯无法使用的就是这个系统漏洞。
霍莉伸出双臂,扑向乔治。她的愤怒叫声融入了咆哮的警铃声。她伸在前面的双手碰到他的胸部,把他推进了电梯井。有一瞬间他似乎悬在半空中,眼睛和嘴巴因为恐惧和惊愕而张大。他的脸开始发生变化,他的五官渐渐沉陷,但还没等乔治变回昂多夫斯基(如果他打算这么做的话),他就已经掉了下去。霍莉几乎没感觉到有一只强壮的棕色大手(杰罗姆的手)抓住她的衬衫后摆,否则她就会跟着乔治一起掉下去了。
局外人尖叫着下坠。
霍莉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和平主义者,但这个叫声让她感觉到了狂暴的喜悦。
在她听见他的身体砰然落在电梯井底部之前,电梯门就关上了。不仅是五楼的门,所有楼层的门都一起关上了。警铃停了下来,电梯开始下降,前往它位于地下室的终点。轿厢经过五楼的时候,三个人望着灯光在门缝中一闪而过。
“是你干的。”杰罗姆说。
“太他妈对了。”霍莉说。
17
芭芭拉膝盖一弯,在半昏迷中倒了下去。她松开手,胡椒喷雾落在地上,滚到电梯门前停下。
杰罗姆在妹妹身旁跪下,霍莉轻轻地拉开他,握住芭芭拉的手。她撸起芭芭拉上衣的袖子,正想摸芭芭拉的脉搏,芭芭拉就挣扎着想坐起来了。
“他到底是谁……是什么东西?”
霍莉摇摇头。“什么都不是。”这很可能就是真相。
“他不在了?霍莉,他不在了吗?”
“他不在了。”
“从电梯井掉下去了?”
“对。”
“好,好极了。”她想爬起来。
“芭芭拉,你先休息一下吧,你刚刚险些昏过去。杰罗姆,我更担心的是你。”
“我没事,”杰罗姆说,“我脑壳很硬。掉下去的人就是那个电视播音员,对吧?科佐洛夫斯基还是什么的。”
“对。”他说对了身份,却说错了名字。“硬脑壳先生,你至少流掉了一品脱血。看着我。”
他看着霍莉。两个瞳孔大小相同,这是个好消息。
“还记得你那本书叫什么吗?”
他脸上凝结的鲜血仿佛形成了一张面具,他不耐烦地瞪了霍莉一眼。“《黑猫头鹰:一名美国黑帮分子的崛起与败亡》。”他放声大笑,“霍莉,要是他砸坏了我的脑袋,我就不可能记得开门密码了。他到底是谁?”
“宾夕法尼亚中学爆炸案的凶手。不过咱们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样会引来太多的疑问。杰罗姆,低头。”
“一动就疼,”他说,“我好像扭了脖子。”
“你就听话吧。”芭芭拉说。
“小妹啊,我不是想说你坏话,但你的味道不怎么好闻。”
霍莉说:“我有办法,芭芭拉。我的柜子里有一条裤子和几件T恤,你应该能穿上。去拿了换上吧,你可以去卫生间里收拾一下。”
芭芭拉显然迫不及待地想去,但她没有马上离开。“杰,你确定你没事吧?”
“没事,”他说,“去吧。”
芭芭拉走向走廊尽头的侦探社。霍莉摸了一遍杰罗姆的后脖颈,没找到任何肿胀的地方,于是她命令他再次低头。她在杰罗姆的头顶上看见了一个小破口,在低一些的地方看见了一道更深的划伤,不过那一击的主要力量似乎落在了枕骨上,吸收了冲力。她觉得杰罗姆运气不错。
他们三个都走了好运。
“我也需要清理一下。”杰罗姆望向男卫生间。
“不,别清理。我也许不该让芭芭拉去清理的,但我不希望她以……目前这个状态见警察。”
“我感觉到芭芭拉在计划什么事,”杰罗姆说,他用胳膊搂住身体,“天哪,冻死了。”
“那是休克的后遗症,你需要喝点热的。我应该给你泡杯热茶,可惜现在没这个时间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跳进脑海:要是杰罗姆搭电梯上楼,她的整个计划(本来就岌岌可危的计划)肯定会彻底崩溃。“你为什么走楼梯?”
“这样他就听不见我上来了。就算我的脑袋疼得要爆炸,我也知道他会去哪儿。大楼里只有你一个人。”他顿了顿,“不,他不叫科佐洛夫斯基。昂多夫斯基。”
芭芭拉夹着干净衣服走出侦探社。她又在哭了。“霍莉……我看见他变身,他的脑袋变成果冻。它……它……”
“她到底在说什么?”杰罗姆问。
“现在先别管了,回头再说。”霍莉搂了她一下,“去清理一下,换掉衣服。还有,芭芭拉,无论它是什么东西,现在都已经死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她悄声说,走进卫生间。
霍莉转向杰罗姆。“杰罗姆·罗宾逊,你追踪了我的手机?或者芭芭拉?还是你们俩都这么干了?”
满脸鲜血的年轻人站在她面前,露出笑容。“要是我保证再也不叫你霍莉莓莉了,你能不能放我一马,别逼我回答这个问题?”
18
十五分钟后,楼下大堂。
霍莉的裤子是条九分裤,对芭芭拉来说太紧了,她好不容易才系上纽扣。她的面颊和额头不再像刚才那样犹如土色。她会好起来的,霍莉心想,她会做噩梦,但她会撑过去的。
杰罗姆脸上的凝血已经开裂了。他说自己头疼得厉害,但并不觉得眩晕,也没有反胃。霍莉对他的头疼并不吃惊。她的包里有泰诺,但她不敢让他吃。他需要去急诊室缝针,还需要拍X光片,但这会儿她必须先跟他们对口供。等对完口供,她就可以去收拾她搞出来的烂摊子了。
“你们来这里是因为我不在家,”她说,“你们觉得我肯定在侦探社加班,因为之前我回家和母亲住了几天。明白了?”
两人点头,努力配合她。
“你们去小巷走维修人员用的侧门。”
“因为我们知道密码。”芭芭拉说。
“对。这时忽然冒出来一个抢匪。明白了?”
两人继续点头。
“他先袭击了你,杰罗姆,接着他企图攻击芭芭拉。她用包里的胡椒喷雾喷他,喷了他一脸。杰罗姆,你跳起来和他扭打。他跑掉了,于是你们进大堂来,打电话报警。”
杰罗姆问:“我们为什么要来找你?”
霍莉卡住了。她想到了要修复电梯的漏洞(趁着芭芭拉在卫生间清理身体和换衣服的时候弄好了,易如反掌),还把比尔的枪放进包里(以防万一),但她根本没想到杰罗姆问的这个问题。
“圣诞购物,”芭芭拉说,“我们想把你从侦探社拖出去,和我们一起采购圣诞礼物。对吧,杰罗姆?”
“哦,对,有道理,”杰罗姆说,“我们想给你一个惊喜。霍莉,你在这儿吗?”
“不,”她说,“我出去了。对,我出去了,去城市另一头买圣诞礼物了,这会儿我就在那边。受到袭击后你们没有立刻打电话给我,因为……呃……”
“因为我们不想吓到你,”芭芭拉说,“杰罗姆,对吧?”
“对。”
“很好,”霍莉说,“你们都记住这套说法了?”
两人都说记住了。
“那么现在杰罗姆该报警了。”
芭芭拉说:“霍莉,你要去干什么?”
“收拾一下。”霍莉指着电梯说。
“哦,天哪,”杰罗姆说,“我都忘了那底下还有一具尸体了,我忘了个干净。”
“我没忘,”芭芭拉打了个寒战,“天哪,霍莉,你要怎么解释电梯井底下有一具尸体?”
霍莉想到了另一个局外人的下场。“我看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要是他还活着呢?”
“他从五层楼的高度掉下去,芭芭拉。算上地下室就是六层。电梯还压下去……”霍莉抬起一个手掌,另一个手掌从上面压下去,做了个三明治的手势。
“哦,”芭芭拉说,她的声音很微弱,“对。”
“报警吧,杰罗姆。我觉得你没什么问题,但我毕竟不是医生。”
他掏出手机打电话,霍莉走向电梯,把电梯叫了上来。补丁重新打好之后,电梯运转一切正常。
电梯门开了,霍莉看见一顶毛茸茸的帽子,这就是俄国人所说的“ushanka”。她想到刚才开前门时从她背后走过的那个男人。
她回到两个朋友身旁,一只手拿着那顶帽子。“再讲一遍咱们的故事。”
“抢匪。”芭芭拉说,霍莉觉得已经可以了。他们很聪明,故事里其他的部分也很简单。假如一切都能按照她的计划进行下去,警察也根本不会关心她在哪儿。
19
霍莉离开他们,走楼梯去地下室。这里散发着陈旧的香烟味和她害怕的霉味,灯没开,她只好用手机照亮找开关。她转动手机,暗影悄然浮动,你很容易就能想象伪装成昂多夫斯基的怪物潜伏在黑暗中,准备跳出来掐住她的喉咙。她出了一身汗,但脸上发冷。她不得不有意识地咬紧牙关,免得牙齿打架。我自己也受到了惊吓,她心想。
她终于找到了两排开关,全都按下去之后,几排日光灯同时亮了起来,发出蜂窝般的嗡嗡声。地下室是个肮脏的迷宫,到处堆放着箱子和纸盒。她再次想到大楼的管理员,一个标准的贱人,白拿他们付的薪水。
她找到方向,走向电梯,电梯门紧闭着。这一层的电梯门很脏,油漆已经剥落。霍莉把包放在地上,取出比尔的手枪。电梯的开门钥匙挂在墙壁挂钩上,霍莉取下来,插进左侧电梯门上的锁眼。钥匙很久没用过了,感觉很涩,她不得不把枪别在腰带里,双手一起使劲,这才转动了钥匙。她重新拔出枪,推一侧的电梯门,两扇门同时滑开。
一股混合了燃油、润滑油和灰尘的气味迎面而来。电梯井的正中央是个状如活塞的长形东西,她后来得知它的学名叫柱塞。在它的四周,散落在烟头和快餐包装袋之间的是一些衣物,就是昂多夫斯基踏上最后这段旅程时身上穿的衣服。这段不长却致命的旅程。
而昂多夫斯基本人,《切特出警》的男主角,却不见踪影。
地下室的日光灯很亮,但电梯井底部依然暗沉沉的,霍莉不喜欢这样。她在阿尔·乔丹凌乱的工作台上找到手电筒,仔仔细细照了一圈,特别是柱塞背后。她找的不是昂多夫斯基(他已经不在了),而是某种特定的外来种类的虫子,那些危险的虫子有可能正在寻找新的宿主。她没有看见虫子,曾经寄生昂多夫斯基的东西或许能再活一段时间,但活不了太久。她在凌乱而肮脏的地下室角落里看见一个麻布包,于是捡起昂多夫斯基的衣物,连同毛皮帽子一起塞了进去。最后塞的是内裤,霍莉用两根手指像镊子似的捡起它,厌恶使得她的嘴角向下耷拉。她把内裤扔进麻布包,打了个寒战,轻轻地喊了一声(“哕!”)。她用掌根把电梯门合上,用钥匙重新锁好门,随后把钥匙放回挂钩上。
她坐下来等待。等杰罗姆、芭芭拉和接警的警员离开后,她把手提包挎在肩上,拎着装有昂多夫斯基衣物的麻布包上楼,走侧门出去。她可以直接把衣服扔进垃圾箱,但那儿太近了,她不太愿意。她拎着麻布包继续走,等她走到大街上,她就只是一个拎着包的普通人了。
她刚发动汽车,就接到了杰罗姆的电话。杰罗姆说,刚才他和芭芭拉在弗雷德里克大厦侧门遭到了抢劫,目前他们在约翰·M.凯纳纪念医院。
“我的天,太可怕了,”霍莉说,“你们应该早点打电话给我的。”“不想让你担心,”杰罗姆说,“我们没什么大事,他什么都没抢走。”
“我这就过来。”
去约翰·M.凯纳纪念医院的路上,霍莉把装着昂多夫斯基衣物的麻布包扔进一个垃圾桶。外面开始下雪了。
她打开收音机,伯尔·艾夫斯扯开他该死的嗓门,高唱《神圣快乐圣诞节》,她立刻关掉了收音机。她最讨厌的歌就是这一首,原因显而易见。
你不可能万事如意,她心想,每个人都迟早会碰到烂事,但有时候你确实能得偿所愿。说到底,一个神志健全的人能够期待的也就无非如此了。
而那正是她。
一个神志健全的人。
注释
[1] 美国著名民谣摇滚音乐二重唱组合,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流行乐团之一。
[2] 一座位于美国黄石国家公园的间歇泉,现喷发规律是每九十分钟一次,最高喷发记录为五十六米。
[3] 原文为chill,也有“那就让他再冷一点吧”之意。
2020年12月22日
十点钟,霍莉不得不去麦金太尔和柯蒂斯的办公室宣誓做证。她很不喜欢做这种事情,但她只是这起拘禁案的外围证人,所以问题不大。案件牵涉到一条萨摩耶,不是一名儿童,因此她也就没那么紧张了。一名律师提出了几个不太容易回答的问题,但经历了与切特·昂多夫斯基(还有乔治)的面对面交锋之后,这场盘问显得平淡无奇。十五分钟后她就完事了。回到走廊里,她打开手机,发现她错过了丹·贝尔的一个电话。
她打过去,接电话的却不是丹,而是他的孙子。
“爷爷心脏病发了,”布拉德说,“已经是第四次了。他在医院里,这次恐怕出不来了。”
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带着鼻音的吸气声。霍莉耐心等待。
“他想知道你的情况怎么样,想知道那个记者——那个怪物——发生了什么。假如我能告诉他一点好消息,我觉得他能走得更轻松一些。”
霍莉环顾四周,确定走廊里只有她一个人——确实如此,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怪物死了。告诉丹,它死了。”
“你确定?”
她想到怪物最后惊愕而恐惧的表情,想到他(不,它)坠落时的尖叫声,想到电梯井底下散落的衣物。
“对,”她说,“我确定。”
“我们帮上忙了吗?爷爷帮上忙了吗?”
“要是缺了你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我都不可能成功。告诉他,他救了许多人的性命。告诉他我很感谢他。”
“我会让他知道的,”又是一声带鼻音的吸气声,“你认为还有和他一样的怪物吗?”
假如这时霍莉刚从得克萨斯州回来,她一定会说没有,但现在她不敢确定了。一是个独特的数字,但有了两个,你也许就会发现规律。她停顿片刻,说出她并不完全相信的答案……她真希望自己能相信这个答案。老人监视了这个怪物许多年,长达几十年,他有资格怀着胜利的心情离开人世。
“我认为没有了。”
“太好了,”布拉德说,“太好了。上帝保佑你,霍莉。祝你圣诞快乐。”
考虑到他的处境,她没法祝他圣诞快乐,于是她只是说了声谢谢。
还有更多的怪物吗?
她没有搭电梯,而是走楼梯下楼。
2020年12月25日
1
圣诞节的早晨,霍莉穿着浴袍喝茶,和母亲在电话上聊了三十分钟。不过她以听为主,因为夏洛特又开始了她的消极攻击式抱怨(一个人过圣诞、膝盖疼、腰不好等等),其间穿插着各种各样的长吁短叹。最后霍莉觉得对得起良心,可以挂电话了,她对夏洛特说过几天就去看她,她们可以一起去探望亨利舅舅。她还对母亲说了爱她。
“霍莉,我也爱你。”她用一声长叹表明以下三点:这样的爱非常困难;祝女儿圣诞快乐;圣诞节这个节目终于结束了。
剩下的时间就快乐得多了。她和罗宾逊一家共度圣诞,乐于遵守他们家的传统。十点钟,他们吃了一顿早午餐,随后交换礼物。霍莉送给罗宾逊夫妻的是红酒和书籍的礼物券。至于他们的孩子,她很愿意多挥霍一点:芭芭拉得到了全天水疗(包括手脚指甲修剪),杰罗姆得到了无线耳机。
反过来,她不但收到了离她最近的12家AMC电影院的300美元礼券,还收到了一年的网飞会员。和许多狂热的电影迷一样,霍莉对网飞又爱又恨,在此之前一直不肯放弃抵抗。(她爱她的影碟,但坚定地认为电影应该在大银幕上看第一遍。)然而,她不得不承认网飞和其他流媒体平台有着强烈的诱惑力。那么多新片,而且同时上映!
通常来说,罗宾逊一家坚持性别中立和人人平等,但圣诞节下午总是会重演(就当是出于怀旧好了)二十世纪的性别角色。也就是说,女性做饭,男性看篮球比赛(偶尔来厨房吃一口这个尝一口那个)。到他们坐下吃同样传统的圣诞大餐时(火鸡及五花八门的配菜,还有两种甜点),外面开始下雪了。
“咱们能手拉手吗?”罗宾逊先生问。
当然。
“上帝啊,祝福我们即将因你的慷慨而享受的食物,感谢你赐给我们这个一起度过的节日,感谢你保佑我们的家人和朋友。阿门。”
“等一等,”塔尼娅·罗宾逊说,“还不够。上帝啊,谢谢你,没有让我两个美丽的孩子受到袭击者的严重伤害。要是他们没法和我们一起坐在这张餐桌前,我一定会心碎的。阿门。”
霍莉感觉到芭芭拉握紧了她的手,听见女孩的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怪声。要是芭芭拉没有克制住,那很可能会是一声哭叫。
“现在大家都来说一说自己最感谢什么吧。”罗宾逊先生说。
桌边的人依次开口。轮到霍莉的时候,她说她最感谢能和罗宾逊一家在一起。
2
芭芭拉和霍莉想帮忙洗碗,但塔尼娅把她们赶出厨房,叫她们去“做点有圣诞气氛的事情”。
霍莉建议一起出去走走。也许走到山脚下,或者绕街区走一圈。“雪地里肯定很漂亮。”她说。
芭芭拉一万个赞成。罗宾逊夫人叫她们七点回来,因为到时候全家要一起看《圣诞颂歌》。霍莉希望是阿拉斯泰尔·西姆演的版本,她觉得只有那部值得一看。
外面不仅是漂亮而已,外面非常美。人行道上只有她们两个,皮靴嘎吱嘎吱地踩着两英寸厚的刚落下的粉雪,盘旋纷飞的光环包围着路灯和圣诞彩灯。霍莉伸出舌头去接雪花,芭芭拉有样学样,两人放声大笑。然而等她们走到山脚下,芭芭拉忽然转向她,表情严肃。
“好吧,”她说,“只有咱们俩了。霍莉,咱们为什么要出来?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就是想问问你怎么样,”霍莉说,“我不担心杰罗姆。他挨了一下,但他没看见你见到的东西。”
芭芭拉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雪花在她的面颊上融化,因此霍莉不确定她有没有哭。哭出来也许是好事,流泪有治疗的作用。
“其实也没什么,”她最后说,“我是说他变形的样子。当时他的脑袋似乎变成了果冻,那个样子确实很可怕,打开了我认知世界的大门……你知道吗……”她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按住太阳穴,“这里面的大门?”
霍莉点点头。
“你明白的,大门外什么都有可能存在。”
“你既见了魔鬼,为何不见天使?”霍莉说。
“《圣经》里的?”
“这不重要。假如你见到的东西没有让你烦恼,那么你担心的是什么呢?”
“妈妈和爸爸有可能在办我们的葬礼!”芭芭拉脱口而出,“他们有可能单独坐在餐桌前!不是在吃火鸡和填料,他们根本不会有那个胃口,也许只是在吃午……午餐肉……”
霍莉放声大笑,她实在是控制不住。芭芭拉忍不住和她一起笑,雪在她的针织帽上越积越高。霍莉觉得她看上去非常年轻。她确实很年轻,但此刻她看上去像是只有十二岁,而不是明年就要去上布朗大学或普林斯顿大学的年轻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