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早晨我会查看下自己的保护神们——我在小溪旁埋了一盒一美元面值的硬币,田里埋了个洋娃娃,松树上钉着本书,只要它们都还在那里,就没人能伤害到我们。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常会埋点东西。记得有一次我把我们的农田四等分,每一块里都埋了点东西,这样田地里的草总长得很旺,比我的个头还高,我就可以经常躲在草丛里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了。还有次我在小溪河床上埋了六枚蓝色的玻璃球,这样可以确保小溪不会干涸。“这是给你的宝贝,拿去埋了吧!”我很小的时候,康丝坦斯经常跟我说这样的话,一边递给我一分钱,或一根漂亮的缎带。我把我脱落的乳牙一颗颗全都埋掉了,没准有一天会长出龙来。正因为我的宝物埋在地下,所以我们的田是最富饶的,我的宝物在滋养着这些田地。我猜,我的玻璃球、乳牙和彩色石头,现在没准都变成珠宝了,珠宝连着珠宝,形成了一面充满神奇力量的保护网,从未松动,守护着我们。
周二和周五我要去村子,周四是最具魔力的一天,我会跑到我们宽敞的阁楼里去,试穿他们的衣服。
周一我们要整理房间。康丝坦斯和我拿着拖把和抹布,进每一个房间打扫,小心翼翼地把清洁过的每样小物件再摆放回去。比如母亲留下的玳瑁梳子一定要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才行。每年春天我们要把房子冲洗粉刷一新,但周一我们要整理除尘。其实他们的房间几乎很少有灰尘,不过在我们眼里,有一丝灰尘都是不可忍受的。康丝坦斯有时也会想要去打扫朱利安叔叔的房间,但朱利安叔叔不喜欢被打扰,也愿意自己的东西摆在固定位置。康丝坦斯最多也就只能清洗下他喝药的杯子,再给他换条床单。朱利安叔叔是不许我进他房间的。
周六早上我会帮康丝坦斯的忙。她不许我动一切刀具,但她在花园里忙碌的时候,我可以照管她的工具,把它们擦拭一新,然后再帮忙搬回几篮鲜花,要不就是采摘些蔬菜之类的回去做食材。我们房子的地窖里装满了食物。布莱克伍德家所有的女人们都很会做饭,并且也都为地窖里我们的食物供给充足而感到骄傲。至今里面还放着曾祖母做的果酱瓶子,上面贴着标签,纤细的字迹已经黯淡不可辨了。伯祖母们做的泡菜还在,祖母种的蔬菜还在,甚至母亲还为我们留下了六罐苹果酱。康丝坦斯也一样,一生致力于往地窖里添加食物这一伟大事业。自然,她做的食物装进罐子再摆在那儿看起来是最出类拔萃的。“你把食物埋在地窖里,就像我把宝贝埋在田里一样。”我有时这样跟她说。然后她有一次这样回答我:“食物来自土地,绝不能把它们留在地里烂掉,总得做点什么。” 布莱克伍德家所有的女人们都会把地里收获的食物保存起来,所以你看,我们的地窖里一排排一行行摆放着的东西琳琅满目,深色罐子里是果酱和泡菜,紫红、琥珀和碧绿色瓶子里的是蔬菜和水果,这些食物摆在那里,优美如一首诗,一首布莱克伍德家女人们写的诗。每一年康丝坦斯、朱利安叔叔和我都会吃上些康丝坦斯做的果酱、果脯和泡菜,但其他人做的东西我们从来不碰。康丝坦斯说如果我们吃了会遭天谴的。
这个周六的早餐,我的吐司搭配的是杏仁酱,能够想象康丝坦斯做早餐时的样子,同时也能想象她是如何把这些美味的食物存放起来以留给我在将来某个明媚的早晨享用,估计她永远也想不到,在她装满食物罐之前,我们的生活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亲爱的小懒猫玛丽·凯特,”康丝坦斯对我说,“别拿着吐司发呆了,快跟我到花园里来,我需要你帮忙。”
说这话时她正在摆朱利安叔叔的早餐盘子,她把他要的热牛奶倒进镶满金色雏菊的奶罐里,然后开始切他的吐司,使它们看起来又小又方,热气腾腾;一旦发现有什么东西太大块,或者难以下咽,朱利安叔叔肯定一口不吃,把它们留在盘子里置之不理。早餐康丝坦斯一般是送到他房间,因为他夜里睡觉太痛苦,有时候整宿不睡,在黑暗里眼巴巴地等天亮,等着康丝坦斯端着早餐盘子出现。有些夜里,他的心脏疼得厉害,他就比平时多吃些药,然后第二天整个上午他就那么昏昏欲睡地躺着,连口热牛奶也不想喝,他唯一关心的就是康丝坦斯在他卧房旁边的厨房里忙碌着,要不就是在花园里。总之,他躺着就可以看到她。偶尔遇到他感觉舒服的早晨,康丝坦斯就把他推到厨房里吃早餐,他还是习惯在厨房角落的破旧书桌旁吃,他一边吃一边看报,食物碎屑掉落在他的报纸上。“如果我能熬过去,”他总对康丝坦斯这样说,“我会亲自动手把这事写下来。要是我熬不过去,我也要把我的记录交给我能信任的人,最好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没有那么地关心真相。”
我是想要对朱利安叔叔好点的,于是这个早晨我衷心希望他能好好享受他的早餐,然后推着他的轮椅,到花园里晒晒太阳。“也许今天郁金香能开一朵。”我透过厨房敞开的门,望着外面明亮的日光,这样说。
“我猜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康丝坦斯说,对于这些她总是非常了解,“你要是准备今天去溜达一下的话最好穿上你的靴子,林子里还很潮湿。”
“我们的生活就要发生改变了。”我说。
“当然了,傻姑娘,这可是春天啊,变化无处不在,”她一边说着,一边端起朱利安叔叔的餐盘,“我离开的时候你可别乱跑,还有活等着你干呢!”
她打开了朱利安叔叔的房门,我听见她问了他早安。他回问她早上好的时候,我能听出朱利安叔叔声音里的苍老,他今天身体肯定又不大舒服。这也意味着今天一整天里康丝坦斯都只能在他附近区域内活动了。
“你父亲回家了吗,孩子?”他问她。
“还没,”康丝坦斯说,“我再拿个枕头给您,今天的天儿可真不错!”
“他可是个大忙人,”朱利安叔叔说,“再拿根铅笔给我吧,亲爱的,我想要做点笔记。他实在是个大忙人啊!”
“喝点热牛奶吧,马上就能暖和起来。”
“哦,你不是桃乐茜,你是我的侄女康丝坦斯。”
“喝吧!”
“早上好,康丝坦斯!”
“早上好,朱利安叔叔!”
我决定选三个强大的字眼,三个足以庇护我们的字眼,只要这些强大的词不被大声说出来,任何变化都不会发生。我写下第一个词——“旋律”,我用勺柄把它写在我的杏仁酱吐司上,然后把吐司塞进嘴里快速吃光。好了,这样我们就获得三分之一份的安全了。康丝坦斯这会儿从朱利安叔叔的房间出来,手里拿着餐盘。
“他今早又不舒服,”康丝坦斯说,“早餐也没吃,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
“我要是有一匹飞马,我就带他飞到月球去,他在那里肯定会舒服些。”
“过会儿我推他出去晒晒太阳,也许再给他做点蛋酒。”
“到了月球我们就安全了。”
她有点疏远地看了看我。“蒲公英的嫩叶子,”她说,“还有水萝卜,今早我还琢磨着要去蔬菜园子忙活会儿来着,可是我也不想离朱利安叔叔太远。希望胡萝卜能……”想了想,她赶紧轻敲了一下桌面,“还有大黄叶柄。”
我把我的早餐碗碟拿到水槽放下。我一直都在考虑我的第二个充满魔力的字眼,我认为它应该就是“格洛斯特”,这字眼足够强大,应该管点用。尽管朱利安叔叔很有可能想到它并且说出来。在朱利安叔叔说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词汇是真正安全的,他都有可能提及。
“为什么不给朱利安叔叔做个馅饼吃呢?”
康丝坦斯微笑着说:“你的意思是——为什么不给玛丽·凯特做个馅饼吃呢?要不我给你做个大黄馅饼吧?”
“乔纳斯和我都不喜欢大黄。”
“但是大黄的色泽实在太漂亮了,食品架上的东西数大黄酱最漂亮。”
“那就给食品架做个大黄馅饼好了。我还是想来个蒲公英派。”
“我的傻妹妹,亲爱的玛丽·凯特。”康丝坦斯说道。她穿着她的蓝裙子,阳光此时投影在厨房的地板上,外面的花园在春天里也开始复苏,吐露了好看的颜色。乔纳斯坐在台阶上洗着脸,康丝坦斯转身去洗盘子,一边唱起歌来。现在我已经有三分之二的安全了,再来一个魔法词就大功告成。
过了会儿,朱利安叔叔依然在睡着。康丝坦斯决定暂时离开五分钟,迅速跑到蔬菜园子采摘点什么回来;我坐在厨房桌旁,注意着朱利安叔叔那屋的动静,以便他醒来,我好随时叫回康丝坦斯。不过,等康丝坦斯回来了,朱利安叔叔还是睡得很安静。康丝坦斯洗菜收拾菜的时候,我吃了几根小胡萝卜,甜极了!“我们来个春季色拉拼盘吧!”她说。
“我们把一年都吃掉吧。我们吃掉春天,吃掉夏天,再吃掉秋天。我们种点什么,等它长大,再把它吃光。”
“我的傻玛丽·凯特。”康丝坦斯说。
厨房挂钟走到十一点二十分的时候,康丝坦斯摘掉围裙,就像往常一样看了一眼朱利安叔叔后走开了。她上楼去了她的房间,一直等到我再次叫她。我走到前门那里,打开锁,敞开门,这个时候看见医生的车开进了车道。他总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他很快停好车,顺着台阶跑上来。“早上好,布莱克伍德小姐。”他说着,一边从我身边走进大厅。等他走到厨房的时候已经脱掉了外套,正准备把它铺在厨房一张靠背椅的椅背上。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当然也没打量厨房,就径直去了朱利安叔叔的房间。他推开房门时,口吻突然变得平静温和:“早上好,布莱克伍德先生,”他声音听起来很放松,“今天感觉怎么样?”
“那个老笨蛋在哪里?”朱利安叔叔总会这样说,“杰克·梅森为什么没有来?”
梅森大夫就是他们都死去的那天晚上康丝坦斯后来叫来的医生。
“梅森大夫今天有事来不了,”医生也总会这样回答他,“我是利维大夫,今天我来给您看病。”
“我还是更习惯杰克·梅森。”
“我会努力让您满意的。”
“布莱克伍德先生,”医生说道,“能为您看病非常荣幸。”他轻声把房门关上。我这时候想起来我的第三个魔法词了——“洋地黄”,但这个词太容易被人说出口,最后关头我还是换成了另外一个——“伯加索斯”。我从柜子里拿出个玻璃杯,冲着杯口大声说出这个词,然后倒满一杯水,一饮而尽。朱利安叔叔的房门开了,医生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记得啊!”他说,“下个礼拜六我再来看您。”
“你这冒牌货。”朱利安叔叔说。
医生微笑着转过身来,笑容立马从脸上消失,又恢复了慌忙赶路的神色。他拿起外套,下楼到了客厅,我跟着他走到前门时,看到他已经朝楼梯下面走去了。“再见,布莱克伍德小姐!”他一边说着,一边目不斜视地钻进车里,发动起来。越开越快,直到他开到入口处,又拐到高速上去。我锁好前门,在大厅楼梯口叫:“康丝坦斯!”
“来了!”她从楼上探头应我,“马上下去,玛丽·凯特!”
那天晚些时候,朱利安叔叔看起来好了不少。坐在下午温暖的太阳地里,双手在大腿上交叠着,半打着瞌睡。我在他身旁的大理石长椅上躺着,我母亲生前也喜欢躺在这里。康丝坦斯跪在泥泞的田地里,双手插在泥里,好像在种着什么,她捏捏泥巴,又翻开,用手触碰着植物的根系。
“那天早上真是好天气,”朱利安叔叔说,并且一直说个没完,“真是好天气,他们谁也不知道那将是他们最后的日子。我侄女康丝坦斯起先是在楼下。我醒了以后,听到她在厨房里忙活。后来我上楼睡觉,那会儿我还可以自己上楼,我和我妻子一起睡在我们的房间里,那时我就想,这天儿可真不赖,做梦也没想到这会是他们的最后一天。然后我就听到我侄子,哦不是,是我哥哥,我哥哥紧跟着康丝坦斯就下楼来了。我还听见他吹口哨来着。康丝坦斯,你在听吗?”
“嗯,是的。”
“我哥哥平时喜欢吹什么曲子来着?他总吹走调。”
康丝坦斯沉思了一下,她的双手还在泥地里,轻轻哼了一下。这时我打了个冷战。
“当然,我这个人完全没有音乐细胞。我只记得人们的长相,记得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我就是不记得他们唱了什么或者哼哼了什么。绝对是我哥哥紧跟着康丝坦斯下的楼,当然他从不考虑他闹的动静和他的口哨声会不会吵到别人,从来也不会想没准那时候我正在睡觉,尽管我当时还没睡着。”说到这里,朱利安叔叔叹了口气,抬起脑袋,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园子。“他怎么可能知道这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个早晨。我猜他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沉默些的。我听到他在厨房里和康丝坦斯在一起,我还对我妻子说——她那会儿也醒着,是我哥哥闹的动静吵醒她的——我对我妻子说:‘你最好起床穿衣服,我们毕竟是跟我哥哥嫂子住在这里,我们要尽可能表现得友好,并且愿意帮忙。’我让她穿好衣服,下楼去厨房给康丝坦斯搭把手。她就照做了。我们布莱克伍德家的女人们总是乐意服从的。当然那天早上我嫂子也还在赖床没起。也可能是她有预感,想要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安静地休息上一会儿。我当时听得很清楚,我听到小男生下楼去了。我也在琢磨着要起身。康丝坦斯?”
“是的,我在听着呢,朱利安叔叔。”
“你要知道,那时候我自己穿衣服完全没问题,尽管那一天是我们的末日。我还能自己随意走动,还能自己穿衣服,自己吃饭,毫无痛苦感。我那时候睡眠也不错,和任何一个体格健壮的人一样。虽然我不年轻了,但我身子骨硬朗,睡眠好,还能自己穿衣服。”
“你想在腿上盖块毯子吗?”
“不了,我亲爱的,谢谢。你可真是个称职的侄女。虽然,有人猜测你是个不孝女这回事倒也不无道理。那天,我嫂子在我之前下的楼,早餐吃的是薄煎饼,又小又薄热烘烘的煎饼。我哥哥吃了两份煎鸡蛋,我妻子——虽然因为我们是和哥嫂住在一起,我不建议她吃得过多——她吃的主要是腊肠。手工做的腊肠,康丝坦斯做的。康丝坦斯,你在听吗?”
“是的,我在听着呢,朱利安叔叔。”
“我要是知道那将是她最后一顿早餐,我肯定同意她多吃点腊肠。我很惊讶,为什么那天早晨谁也没有预料到呢?这样他们就不会吝啬于那点腊肠了。那时候我哥哥时不时地总要评论我们吃的东西,也评论我和我妻子本人。他倒是一个不错的人,只要我们不吃特别多,他也总是乐意慷慨。那天早上,我妻子吃腊肠的时候,他就那样观察着她。是这样的,康丝坦斯。他就那么看着她。我们真有点受够他了,他自己吃了煎饼炒蛋和腊肠,我感觉他就快要跟我妻子说些什么了。小男生吃得也很多。我挺高兴,那顿饭味道还是不错的。”
“下周我给你做腊肠吃吧,朱利安叔叔,手工腊肠你如果少吃点,肯定会喜欢的。”
“如果我们少吃点……我哥哥是从不吝啬于食物的。后来我妻子去帮忙洗碗。”
“我当时很感激她来着呢!”
“我现在想,她本可以多做点的,我嫂子也很喜欢她。她负责我们的穿衣打扮。每天早晨也帮着洗碗。可我总觉得我哥哥认为她做得太多。早餐后他就出门谈生意去了。”
“对,他想搭一个藤架,他当时计划搭一个葡萄架。他走了以后我往往健谈一些,我记得那天早晨太太们被我逗得很开心。我们后来坐在院子里,谈起音乐,我妻子虽没学过音乐,但我觉得她很有音乐天赋。我嫂子的乐感则更棒,大家都说她的乐感很好,晚上总会弹奏各种乐器。当然,这不包括那晚。那晚显而易见她是不能演奏了。不过我们早晨还说准备晚上弹来着。你还记得那天早晨我谈笑风生非常逗人开心吗,康丝坦斯?”
“当时我在蔬菜地除草,”康丝坦斯说,“我能听到你们时不时发出大笑。”
“我真是太逗了!而且我也乐于逗大家开心。”他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双手反复交叠了两次。我真想对他好点,可我又不能帮他交叠手掌,我也没什么可拿给他的。于是我就安静地躺着听他说话。康丝坦斯微蹙眉头,盯着一枚草叶。这时太阳的光影正一点点地掠过草坪。
“小男生那会儿好像是没在跟前,”朱利安叔叔的声音听起来苍老而悲伤,“小男生去了别的什么地方,他是去捉鱼了对吗,康丝坦斯?”
“他那会儿正在爬栗子树。”
“对,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清楚地想起来了,我亲爱的,我笔记里都记着呢。那是所有人最后的一个早晨,我绝对不想遗忘它。他在爬那棵栗子树,还从高高的树上对我们往下喊,还往下扔树枝来着,直到我嫂子厉声制止了他。她不喜欢树枝落在她漂亮的头发上,我妻子也不喜欢,虽然她绝对不可能第一个说出来她的不喜欢。我想我的妻子对你母亲非常友善,康丝坦斯。我也不愿意这样想。可我们毕竟住在我哥哥的房子里,每天吃着他们的食物。我知道我哥哥中午回来吃饭了。”
“我们中午吃的干酪吐司,”康丝坦斯说,“我一整个上午都在侍弄园子里的蔬菜,午餐我就准备得比较简单些。”
“对,我们吃的是干酪吐司。我常常想,为什么吐司里没有砒霜呢?这一点非常有趣。我应该把它浓墨重彩地写进我的书里。为什么砒霜没有放在吐司里面?这样,他们的命会丢得更快点,吃了吐司会死得更快不是吗?康丝坦斯,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一样你做的食物是我不喜欢的,那就是干酪吐司了。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
“我知道的,朱利安叔叔。所以我从来没有给你做过。”
“如果投砒霜下毒的话,投在吐司里该是最好的选择了。相反,我记得那天我吃的是沙拉。然后吃了点苹果布丁,前一天晚上剩下的。”
“太阳要落山了,”康丝坦斯站起来,拍了拍她手上的灰,“我得把你推回屋里了,不然该觉得凉了。”
“真的康丝坦斯,把砒霜放到吐司里其实是更好的选择。奇怪的是,当时谁也没提这一点。”
“砒霜是没有任何味道的。当然,我发誓干酪吐司吃起来也非常没有滋味。你准备把我推到哪里去?”
“哦,回屋去。吃晚餐前,你需要回屋休息一个小时。晚饭后我弹琴给你听吧,如果你想听的话。”
“恐怕我没有时间听你弹琴了,我亲爱的。我有太多的细节需要去好好想想,再仔细地记录下来。一分钟也不能浪费呀!他们最后一天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所有细节我都不想落下,我的书必须是事无巨细、万分详尽的。总体来说,那最后一天对他们而言还是非常美好的,如果他们设想过的话,绝对比他们想象中的生命最后一天要美好得多。我真的是觉出些凉了,康丝坦斯。”
“你马上就可以回房间暖和一下了。”我慢慢地跟在他们后面,很不情愿离开暮色渐晚的花园。乔纳斯也在身后跟着我,一步步靠近室内的灯光。乔纳斯和我都进屋了以后,我听到康丝坦斯关朱利安叔叔房门的声音,然后她冲我笑笑,“他已经睡着了。”她轻声说。
“等我到朱利安叔叔这样老的时候,你也会像这样照顾我吗?”我问她。
“如果我还在,我一定会的。”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我抱着乔纳斯坐在角落里打量着她,看她轻盈而安静地在明亮的厨房里忙碌。过了几分钟,她让我去餐厅把餐桌摆好,我们三个人准备吃饭。吃完饭已经是晚上了。我们暖暖和和地一起坐在厨房里。这时候的房子就好像我们的保护神一样,外面的人谁也看不到我们,甚至是屋里的任何一丁点光亮他们也无缘得见。


第四章
到了周日早上,变故又迫近了一天。我下定决心不去想我那三个魔法词,也不允许它们在我脑海浮现。但到处都是变故即临的气息,几乎无路可逃;这感觉无处不在,楼梯上、厨房里、花园里,如浓雾般笼罩着布莱克伍德家。我肯定是忘不了这三个词的;它们是“旋律”“格洛斯特”以及“伯加索斯”,但我不能任由它们往我脑袋里钻。周日早上的天气也不好,令人心神不宁。在这样的坏天气,没准乔纳斯真会郁闷到慌不择路横冲直撞!阳光照进厨房,天空有云迅疾掠过,吃早餐时,一阵带点刺骨冰冷的小风穿堂而过。
“今天你要是出去溜达一定记得穿上靴子。”康丝坦斯跟我说。估计今天朱利安叔叔不可能在外面坐着,对他来说天儿太凉了。
“纯净的春日。”康丝坦斯一边说着,一边朝外看着她的花园。
“我爱你,康丝坦斯。”我说。
“我也爱你,我的玛丽·凯特小傻瓜。”
“朱利安叔叔好点了吗?”
“没有,你还睡着的时候他就吃了早餐,看上去疲惫极了。他说夜里又多吃了一片药。他的情况好像更糟糕了。”
“你在为他担心吗?”
“是的,非常担心。”
“他会死吗?”
“你知道他今早和我说了什么吗?”康丝坦斯转过身来,背靠洗碗池,有点悲伤地看着我,“他把我当成桃乐茜婶婶了,抓着我的手说,变老太可怕了,而他每天只能躺在那里等着自己老去……他把我吓坏了。”
“你应该让我把他带去月球的。”我说。
“我给他喝了点热牛奶,然后他就记起我是谁了。”
我觉得朱利安叔叔没准真会觉得自己很幸福,那是一种康丝坦斯和桃乐茜婶婶两个人一起服侍他的幸福感觉。我告诉自己,以后见到又长又细的东西,必须提醒自己要对朱利安叔叔好一些;这一天也将充满了又长又细的事物。比如我在牙刷上发现了一根头发,我的另一边头发缠住了一小节头绳,我甚至可以看见身后的台阶崩裂成了碎片。“给他做点小布丁吧。”我说。
“等会儿没准给他做点,”她拿出又长又细的切片刀,放在水池边,“再来杯可可,晚上再给他做鸡肉水饺。”
“那你需要我帮忙吗?”
“我自己能行。四处跑着玩吧,别忘了穿靴子。”
室外光影变幻。乔纳斯跟着我,在我的影子里跳进跳出。我跑起来,乔纳斯也跟着跑。我停下静静站着,它也停下看着我,接着就欢快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跑远了,仿佛我们并不认得彼此,随后它会原地坐下等我,待我追上,就接着往前跑。我们的目的地是农田那里,今天的田地看起来就像大海一样,虽然我从没见过大海。青草在风中轻摇,它们已经长得足够高了,我经过的时候,手可以触碰到草叶。乔纳斯偶尔会弓起身子,微风吹过,草也会一齐弯下腰来,乔纳斯跑过时,会留下一条匆匆忙忙的轨迹。我从田地一角出发,沿着对角线朝另一端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径直走向我埋洋娃娃的地方,在那里我用一块石头做了标记。虽然有不少我埋的宝贝后来都找不到了,但埋在哪里,我一般都不会忘记,总能找到。石头没人动过,洋娃娃也安然无恙。此刻我就走在我深埋的宝藏之上,草叶轻触手面,周围空无一物,只剩起伏的青草轻抚着我,以及那头等着我的那片松林。在我身后就是我们的房子,而在我左手边更远处就是父亲亲手修的铁丝篱笆了,它们藏在树木的掩映中,几乎消失在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