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在黑暗中,他看到了一丝光线,就像是在暗室中开了一道细缝,光线如同一把刀,劈开混沌的空间。在这空间里,他看到局里冷库的大门打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冷库门前的走廊里。那个人向他走来,终于,那人的脸出现在光线里,他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他自己的脸。他显得从容而镇定,他对叶萧笑了笑,伸出了手,放在了叶萧的肩头。然后,他又伸出了另一只手,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托付给叶萧,叶萧却不敢伸手去接,而是大叫了起来。接着,他听到了汽车喇叭连绵不断的响声。
他猛地抬起头,看了看前面,自己正坐在汽车里,原来刚才,自己的头压着方向盘上的喇叭按钮了。一个梦,不过是一个梦而已。自己怎么会就这么在方向盘上睡着了?也许确实是太累了吧。他喘着粗气,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经晚了,今天还必须把车子开回局里去。
回到局里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了。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安静得出奇,叶萧感到自己很渴,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到了电脑前,调出了江河死亡案的调查记录。在屏幕的左上角,江河的照片显示了出来。他看着江河在电脑屏幕里的脸,那张脸仿佛就要从屏幕里伸出来了。
叶萧闭起了眼睛,想起第一眼看到江河那张脸的情景。那是他从信息中心调到刑事侦查科室以来的第一个命案。那天的天色极好,阳光普照,然而在那条长长的甬道里,却特别地阴冷,他轻轻推开尸检室的门,看到解剖台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法医正拿着手术刀切开那个人的身体。叶萧不敢打扰别人,他默不作声地靠近,来到解剖台的边上,这个时候,他才看清了江河的脸。
叶萧永远记得那一瞬,他所看到的解剖台上的年轻男人,正是——他自己。他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躺在解剖台上,身体正中被拉开了一道裂缝,自己的五脏六肺都一清二楚地呈现在了他眼前,这种感觉是任何人都没有经历过的。在那个瞬间,叶萧浑身冰凉了,似乎和解剖台上的那个人一样,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解剖台上的自己,看着自己的心脏被法医取出,装在一个白色的盘子里。就在一刹那间,他感到了心头一阵剧痛。叶萧对自己说——他们在谋杀,他们在杀我,不,我已经被他们杀死了,我已经死了。于是,他大声地对法医喊了起来:“住手!”
尸检室里回荡着叶萧的声音,然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法医一愣,抬起头看了看叶萧,目光露出些许轻蔑,然后又看了看躺在解剖台上的那个年轻男人的脸。法医略微一怔,接着再一次抬起头看着叶萧,终于,法医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他对叶萧点了点头说:“嗯,确实很像,我是说你长得很像这个死者。”
说完,法医俯下了身子,继续他的工作。
叶萧终于喘出了一口气,原来躺在解剖台上的死人并不是自己,只是和他长得很像而已。他又看了看那个人的脸,那下巴的线条和脸颊的轮廓,还有眉骨、鼻梁、双颧,是的,这一切都很像。但是,他们也还没有像双胞胎那样相像,初看使人疑惑,但细看就不一样了,总之两个人还是很容易地就能分辨出来的。然而,还有一样他没有看到,那就是死者的眼睛。 接下来的几分钟,叶萧觉得自己仿佛已被浸泡在了福尔马林溶液里,变成了一具被解剖后的人体标本,直到解剖台上的年轻男子的身体被重新缝合起来,然后被推进冷库。走出尸检室以后,叶萧才问清死者叫什么,然后,永远记住了那个名字——江河。
叶萧终于把思绪拉了回来,看着电脑里显示出的死者的全部资料。
忽然,门打开了,叶萧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他们处里新来的年轻法医方新。
方新看上去和叶萧差不多年纪,戴着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穿着一件白色的工作服。
叶萧吁出了一口气,说:“方新,怎么是你?吓我一大跳。”
“你以为会是谁?怎么这些天总是神经兮兮的?我刚才路过楼下,看到你们办公室里的灯光还亮着,就猜到你这个工作狂还在这儿。”
叶萧总算有了些笑容,问道:“那你怎么也没下班回家呢?”
“还不是因为你布置的任务。”
叶萧急切地问:“江河真正的死因查出来了?”
方新说:“验尸报告上写的死亡原因是心脏麻痹,更详细一点的说法是:因冠状动脉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死。这是直接的死因,可是,江河及其家族并没有任何心脏病史。昨天我去查过他的病历了,也没有与心脏有关的疾病记录,其实他的身体状况一直非常好,对他的尸检也证明了这一点。”
叶萧说:“这些我都明白,现在的关键就是江河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心脏麻痹?”
方新停顿了片刻说:“叶萧,也许我们在对江河进行解剖的时候忽略了什么东西。”
“忽略了什么?”“他的神经系统,我怀疑可能是神经系统的原因引起了心脏麻痹。”
“他有神经系统的毛病吗?”“不,我是指他的神经系统可能感染了某种病毒。”“可为什么血样里检测不出?”
“病毒是一种奇妙的生物,它存在于生物和非生物之间,本身不具有繁殖能力,因此会潜入其他生物的细胞中,利用细胞来进行繁殖。病毒的存在首先依赖于宿主的生命,如果宿主的生命消失,病毒的存在也就失去了依托。有的病毒可以在死者的体内停留极长的时间。但有的病毒在宿主死亡后不久就消失,不留下什么痕迹。如果在此之后再检验,就很难再查出来了。”
叶萧紧锁眉头地想了一会儿,说:“那么究竟有没有导致心脏麻痹的神经系统病毒?”“我现在只是在猜测,在没有更多的证据之前我是不会下结论的。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我还保留着江河的血样和组织切片,我会去找我的导师,他会给我帮助的。”
叶萧点了点头。
“那我先走了。”方新走到了门口,忽然回过头来说,“叶萧,快点休息吧。我知道,因为死者的脸长得和你很像,所以你有很大的心理压力,是吗?别担心,我会努力把江河的死因搞清楚的。”
叶萧终于笑了笑,说:“谢谢你。”
方新离开了办公室。房间里只剩下叶萧一个人,他站了起来,看着窗外的黑夜,一张脸正映在窗玻璃上,这是一张苍白而充满恐惧的脸。
这张脸是谁的?是叶萧,还是江河?
这是死者的脸。  
窗外的夜色
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片荒漠,布满着碎石和沙砾,残缺的土丘,还有一轮苍凉的太阳。
白璧怔怔地看着这幅画,这是她过去画的,一直挂在墙上。
门铃忽然响了,铃声让她忽然打了一个冷战,她猛地摇了摇身体,摸了摸胸口,长出一口气,才慢慢地开了门。
原来是萧瑟,她穿着一件贴身的短裙,手里捧着一大束白花快步地走了进来。
“白璧,你还好吗?”萧瑟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个歌星。 白璧点了点头,接过了她手中的那束白花,轻声说:“谢谢。”
她给萧瑟倒了一杯水,萧瑟对这里很熟悉,接过杯子微笑着说:“白璧,别客气了。很抱歉,昨天江河的追悼会我没有来。”
“算了,没什么,我不喜欢昨天的葬礼。”白璧说话有些倦怠,除了江河,也只有在和萧瑟说话的时候,她才不感到紧张和压抑,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真实的心情。
“江河倒底是怎么出事的?太突然了,我真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萧瑟说话的时候眼睛闪烁着,她永远涂着眼影以衬托眼睛,但依然悄悄地流露出了一种东西,这让白璧觉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死因不明,也许只是意外,可能他身体里有什么问题突然发作了。他在研究所里工作到深夜,可能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但没有说话,我又打给他,可是没有人接,大概就在那个时候出的事,第二天早上,他的尸体在研究所里被发现,我知道的就这些。”
萧瑟点着头听完了白璧的话,她叹了一口气说:“真是奇怪啊,也许可以写进小说了,不,写成一部戏,由我来扮演你的角色。”
“别开玩笑了。”
萧瑟严肃地摇了摇头:“我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些天我总是在想,江河这个人,虽然有些土,其实,他还是挺有魅力的,知道吗?有时候,我也有些喜欢他,因为,他很有男人味,我喜欢有男人味的男人。现在的男人就是缺少这种味道,那些硬往自己胸脯上贴胸毛的男人,其实是最蠢的。”
白璧听着她的话,渐渐地嚼出了些什么,她微微点了点头,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别提这些了。”
“好的,你很快就会忘了一切的。”萧瑟搂着白璧的肩膀,她觉得这就够了,白璧的肩膀柔软,整个身体似乎越陷越深,有些微微的颤抖。
白璧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来,笑了笑问:“那说些别的吧,你上次说你加入了一个剧团,准备排一部新戏?”
“是的,听说过一个叫罗周的青年作家吗?”萧瑟说。
白璧摇了摇头。
“哦,他现在还不太有名,也许是因为他写的东西人家看不懂,而人家看得懂的又说他太俗了。现在他就担任我们那个剧团的编剧兼导演。我们在排一部新戏,叫《魂断楼兰》。” “魂断楼兰?”白璧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敏感。
“怎么了?”
“没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几个字就有些不舒服。”
萧瑟安慰她说:“你大概有些神经质了吧。从小你就神经兮兮的,说实话,有时候你还挺让人担心的,我真怕你一不小心就被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了,那我就真的见不到你了。”还没说完,萧瑟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白璧也想对自己笑笑,可是,她终究还是笑不出,只是嘴角尽量往上翘一翘,她真的很羡慕萧瑟随时随地都能快乐地笑起来,尽管有的时候不合时宜。但忽然,她想到了母亲,于是淡淡地说:“萧瑟,你说我会和我妈妈一样吗?”
“白璧,你这个人,怎么又乱想了。好了,我给你说对不起,刚才我只是开玩笑而已,别放在心上了,你不会有事的,你妈妈也很快就会回来的。”萧瑟伸出手,摸着白璧的头发,让她的发丝在自己的手指间慢慢地滑落。
“没关系,我知道我是一个永远都没有好运的人。”
“别这么说嘛。”
“我爸爸在他四十岁生日那天出了车祸,他为了给我看病,连生日蜡烛都没吹灭就走了,如果不是我,他绝对不会出事的。那年我十岁。接着,我妈妈精神就不正常了,总是说些非常可怕的话,最后进入了精神病院,已经许多年了。而我,在结婚的一个月前,永远失去了我的未婚夫,而且还是死因不明。简单地说,我活到现在短短的二十多年里,或许除了你之外,我生命中最亲的人差不多都离开了我,也许我被染上了什么厄运吧。还有——”说着说着,她的鼻孔有些堵塞了,于是只能停了下来。
萧瑟叹了一口气说:“这些我都明白,但你不要害怕,至少还有我在。”
白璧忽然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说:“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活一百岁。”
萧瑟看着白璧那红红的眼圈和大大的眼睛有些不自在,她笑了笑回答说:“没问题,就算你不让我活下去,我还是会好好活着的。一百岁太少了,一百零一岁差不多。”
白璧终于笑了一笑。
萧瑟站了起来,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说:“白璧,给你提个建议,晚上要把百叶窗放下来,不然别人会偷看的。”
“偷看什么?我没什么好看的。我只是喜欢看这夜色,一片黑暗的远方有着几点星星般的灯光,就像是在和另一个世界对话。”白璧也把目光对准了外面。
“又来了,真受不了你。好了,我走了,快把花放在花瓶里吧。过几天来小剧场看我们排练吧。”然后她抄了一个排练的剧场地址给白璧,离开了这里。
萧瑟是白璧最要好的女友。她们从小就是同学,似乎天生就有某种缘分,尽管两个人的性格几乎完全不同。白璧小时候,虽然很漂亮,但是一直面色苍白,看别人的时候总是盯着人家的眼睛,那种眼神让人家感到浑身不自在。她的话不多,要么就是整天一个字都不说,要么就说些非常吓人的话,反正总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又由于她幼年丧父的特殊经历,许多人都认为她身上很晦气,是扫帚星,许多孩子都不敢靠近她。但只有萧瑟,对这一切都不在乎,她想办法接近孤独的白璧,白璧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愿意耐心地倾听,而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害怕地跑开,于是,她成为白璧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也是惟一值得信赖的同龄人。后来白璧学了美术,萧瑟则上了戏剧学院学习表演。萧瑟一直想成为一个演员,但她没有门路,又不愿意做那种出卖自己的事情,只在几部三流的电视剧里跑过龙套。最后,萧瑟只能回到本行演话剧了,现在排的,就是她的第一部戏。但是,一直到现在,她和白璧的关系还是和过去一样好,在白璧和江河准备结婚的时候,萧瑟也常跟在旁边为她出谋划策,当这套房子装修的时候白璧甚至还住在她那里。
萧瑟走了以后,房间里立刻清冷了下来,只有萧瑟的到来才能给这房子带来一些生气,现在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白璧又有了一种失落感,心里潮潮的,她看着插在花瓶里的白花,那种样式的白花很适合于用在葬礼上,她很后悔为什么不在昨天的追悼会上也捧上这样一束白花呢。她一直都很喜欢白色,特别是白色的花,也许这也是她的名字的象征。
她又把目光对准了窗外的夜色。
他就是叶萧
天气终于开始凉了,阳光收敛了起来,天色阴沉,一阵风掠过白璧的裙角,轻轻地摆动着。她没用多长时间就拐进了这条小马路,路上没多少汽车,行人也很稀少,偶尔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从旁边走过。她说不清自己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来过了,十年,还是十二年?自从父亲死了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包括在与江河交往的过程中。而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她经常来这里,数不清多少次了,几乎每次都是父亲把她放在自行车后架上,摇摇晃晃地骑十五分钟左右来到考古研究所。也有时候是母亲坐着公共汽车带她来,那时父亲经常要外出参加田野考古,而母亲总是在星期天值班,把白璧一个人放在家里他们总是不太放心。就是这条路,白璧还能清楚地记得在这条路上发生的所有琐琐碎碎。她有着很好的记忆力,也可能是童年记忆更容易使人难忘。
很快,考古研究所到了,与白璧童年时看到的相比,几乎一点变化都没有,那门前的牌子,风格简洁的门框。一切都像是被埋在地下的文物,而十多年的光阴只如同一夜。进门以后两边都是树丛,中间一条小路,能听到树梢上几只鸟儿叫得起劲。但她轻轻地推开门,走进那栋小楼,按照过去的记忆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进入第一间大工作室以后,房间里所有的眼睛立即全都对准了她。他们认识她,有的人是在江河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这个“未亡人”,也有几个三四十岁的人,早在十多年前白正秋还活着的时候就见过小女孩白璧了。房间里一片寂静,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白璧觉得每一个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同寻常。她不知道那些眼神里包含着什么,也许是惊讶,或者,是害怕。
“白璧,我知道你会来的。”
白璧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原来是研究所的所长文好古。文好古的眼神很镇定,对白璧微微点了点头。
白璧在他面前有些拘束,就好像面对父亲。但这一回她没有叫文好古叔叔,而是说:“文所长,你好,见到你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这些天过得还好吗?走,去我的办公室坐一会儿吧,这里的人都有自己手头的工作。”文好古把白璧带出了这间房间。
文好古带着白璧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所长办公室很宽敞,只是采光显得不足,树丛的枝叶聚集在窗前,使房间里有些阴暗潮湿。这里的光线使白璧感到陌生与不安,只能局促地站在一角。
“快坐下啊。”文好古给她倒了一杯茶。
白璧温顺地坐下了。
文好古继续说:“白璧,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你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只有十岁,嘴巴里衔着一根冰棍,似乎永远都长不大的样子。我依然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你,现在,你已经长大了,真的长大了。”他看了看白璧,然后叹了一口气,“而我们,却已经老了。”
文好古已经五十岁了,至今依然未婚。在白璧的印象里,他似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一辈子要和古墓打交道了。
白璧有些不好意思,停顿了一会儿以后忽然说:“文所长,你怎么知道我会来的?”
“就在江河出事的那天,他说如果他死在这里,你就一定会来看的。”文好古平静地说。
“是江河说的?”白璧的肩膀一阵抖动,她的喉咙也有些难受,“原来,江河早就预感到了自己要出事,难道这不是意外?”
“是意外吗?”文好古反问了一句,他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白璧,让白璧也有些无法捉摸。许久之后,他的嘴巴里才挤出了后半句:“当然是意外,当——然。”
他语气很奇怪,白璧又看了看文好古没有表情的脸,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她刚要问,却欲言又止,文好古的眼睛里藏着某种东西,谁也无法看透。
“但愿是意外。”白璧轻轻地说。
“别说这些了,我也为江河的出事很伤心,他是我最好的学生,我一直在培养他,他也许会成为像裴文中、贾兰坡那样非常优秀的考古学家的,他会创造考古学上的一个又一个奇迹,最后站在荣誉的最高峰。哦,对不起,我不说了。你怎么样?你应该把这些可怕的事情全忘了,不能陷在里面,你还年轻,还很漂亮,你有的是机会。”文好古这才稍微露出一些笑容。
“谢谢。”
“哦,你妈妈现在怎么样?还好吗?”文好古的眼神在闪烁。
白璧淡淡地说:“妈妈和过去一样,还是住在精神病院里,没有任何好转迹象。”
文好古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去看过她了,过几天我就抽空去一次。但是,我现在更担心的是你,我怕你会受不了这次事情的打击。”
“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文所长,怎么今天我没有见到许安多?”
文好古有些哀伤地说:“许安多?你一定不知道,他也出事了,就在江河的追悼会结束以后的那天晚上,在河边出了车祸,他开着摩托撞在河堤上,当场死亡,惨不忍睹。”白璧的肩膀又开始颤抖了,她睁大着眼睛,似乎无法理解这一切。她想起了那天追悼会结束以后,许安多叫住她却又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他穿一身黑色运动装,跨上摩托车从殡仪馆门口绝尘而去的情景。白璧低下了头。
文好古问:“白璧,你怎么了?我知道你听到这消息一定非常惊讶,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谁也无法挽回,这些天,我们研究所都沉浸在这种气氛中。”
白璧点了点头,说:“是的,这实在太突然了,我没有想到许安多这样的人也出事了。”
“人生无常啊。”文好古把目光对准了窗外。
“文所长,我能去看一看江河出事的地方吗?”白璧终于大着胆子问他了。文好古点了点头。“当然可以。”文好古带着白璧穿过走廊,来到了另一个房间门口。他掏出了钥匙,打开了房门,一边说:“自从江河在这里出事以后,这间房间就被锁住空了起来,因为没有人再敢在里面工作了。”
门被打开了,这里的空气很闷,让白璧的呼吸有些难受,她注意到窗户全关着,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房间里摆着几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些电脑和考古仪器。一面墙壁边上放着一排柜子,里面陈列着一些陶罐之类的文物,其中最显眼的还是那具死人的头骨。白璧看着这具狰狞的头骨,却一点也不害怕,她知道那是江河的东西,没什么可怕的。
文好古带着白璧走进来,指着那个头骨说:“知道吗?这是唐朝一个太子的头骨,是江河亲手挖出来的。”
白璧说:“也许,它就是惟一的目击证人。”
文好古意味深长地说:“是啊,如果死人能开口说话就好了。”
“这里的一切都没动过,全都是江河出事的那晚的摆放。公安局来仔细地查过,但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除了电脑是被他硬关机关掉的以外,还有一台进口的仪器也是直接拔掉插头的,可以肯定他死前在操作电脑和这台仪器。也许有什么特别的事,使他中断了工作,立刻拔掉了电源。来,就是这儿。”
文好古在一张桌子前面指着一台电脑和一台仪器。
白璧走了过来,看着这些,感到有股特殊的气息向她扑来,额头沁出了一些汗珠。
然后,文好古又指着地面,神色严肃地说:“那天早上,江河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他仰起头,呼出了一口气,接着说:“江河头朝下俯卧在地面上,头朝着门的方向,嘴唇贴着地面,双手紧紧握拳,据说死后他的手指无论如何都掰不开,是用钳子才把手指掰开的。”
白璧问:“他的手里握着什么?”
文好古看着白璧的脸慢慢地说:“他的手里什么也没有。”白璧沉默了,她现在不需要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地面,想象着那天的情景。她似乎能看到江河倒在她的脚底下。伸出一只手,紧紧握拳。
许久,白璧才抬起头,也许刚才有些失态了,她平静地对文好古说:“文所长,这台电脑里有什么内容?”
“这是江河专用的,我也不太清楚,出事以后公安局把里面的内容复制过带走了,好像都是一些研究中的数据。”
“那么这台仪器呢?”白璧伸出手,轻轻摸着这台仪器的表面,一抹淡淡的灰尘沾上了她的手指。
“这台进口的机器我也不太会用,事实上我们研究所里只有江河会操作这台机器,他确实很有才华,对每样东西都很精通。这台仪器有一个扫描窗口,可以对各种文物进行透视和扫描,并且根据考古人员的指令自动进行数字化处理和计算,得出各种指标和数据。至于那天晚上江河用这台仪器到底测试了什么东西,得出了什么数据,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白璧点了点头,她指着眼前的这张桌子问:“这是江河专用的桌子吗?”
文好古说:“是的。”
“我能看看他的抽屉吗?”她试着问。“当然可以,公安局来检查过,说里面全是江河的私人物品,留给死者家属处理。后来江河的父母一直没来拿,你是他未婚妻,当然可以拿走。”
白璧伸出手,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把抽屉拉了出来。在停顿了片刻之后,她抬起头对文好古说:“对不起,文所长,我能不能在这里单独待一会儿?”
“哦,没问题,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好,我出去忙所里的事了,一会儿出来以后别忘了锁门。”说完,文好古轻轻地走出了这间屋子,顺便把门带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空空荡荡的,门关着,寂静无声,也许江河出事的那一晚也是这个样子的。她又抬起头看了看周围,心里越来越潮湿,就像是掉进了沼泽地里,挣扎着,却无法摆脱被吞没的命运。她又低下了头,抽屉里的东西不多,有几张上个月的报纸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还有几本历史学和考古学方面的专业书籍,最厚的那本就是《历史研究》。还有一副手套,一个放大镜,几把小镊子和小竹签,这都是江河在考古时候使用的随身工具。在抽屉的最里面,有一串钥匙,她拿起那串钥匙,她没见过江河有过这种钥匙,可能是他备用的。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全在这里,白璧长出一口气,她是有着期待的,期待发现什么,可是,如果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许早就给警察拿去调查取证了。她摇了摇头,拿出了那本厚厚的《历史研究》,随便翻了翻,忽然,从书页里掉出了一本小簿子。白璧仔细地看着这本小簿子,薄薄的,白色的封面,她轻轻地打开小簿子,看到簿子里的开头用黑色墨水的钢笔写着这样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