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医生说他的病没有特效药,惟一的治疗方法就是静养,最好是住在空气和环境都比较好的地方,这样才有利于他养病。”
“所以你们才选择了幽灵客栈?”
“是的,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每天都开着窗户,让他呼吸新鲜空气,这或许是惟一的治疗方法。”
“你一个人陪着儿子不累吗?怎么不见你先生?”
清芬淡淡地回答:“我先生早就死了。”
“对不起。”
我为我的一时唐突感到特别尴尬。
“没关系,他已经死了五年了,也是死于肺病,事实上小龙的肺病就是来自于他的遗传。他的身体很不好,从我嫁给他的那天起,他就不停地咳嗽,一直到他死。”
我又看了小龙一眼,他依旧沉默地看着我。我又看了清芬一眼,忽然对她产生了某种同情,嫁给了一个痨病鬼,又生下了一个体质孱弱的孩子,或许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一天幸福。
午餐后于是我告别了这对母子,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一回到房间,我就趴到窗户口深呼吸起来,眺望着外面的大海,心情许久才平静下来。我突然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完成田园的遗言,还是为了创作的灵感?
我想我现在可以写一部小说了,但那个木匣该怎么办?不,不能让它一直呆在我的旅行包里。我立刻就想到丁雨山,他是幽灵客栈的老板,只有他可以处理这种东西。
于是,我小心地把木匣取出来,下楼找到了丁雨山。
我环视了周围一圈,确定再没有其他人了,然后把木匣放到他面前。
“丁老板,你认识这样东西吗?”
他冷冷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接着,丁雨山又把头低下去,非常仔细地端详着木匣,又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表面,但立刻他的手就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从他的嘴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叫声。我的心里也是一跳,莫不是真的触电了?丁雨山后退了好几步,面如土色地盯着木匣:“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真的不认识这个木匣?”
“为什么骗你?我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如果刚才他没有那种反常的表现,我也就相信他了。但现在他越是否认,我就越是不信任他。我紧紧地抓着木匣,心里响起了一阵声音,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把木匣给丁雨山。
是的,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木匣的归宿。我立刻收回了木匣,小心地捧在自己怀中。
“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
丁雨山不放过我,他仍然盯着我手中的木匣问。
“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一个木匣。”
“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我很抱歉,打扰你了。”
说罢我转身就要离去,丁雨山跟在我身后说:“对不起,能告诉我木匣是从哪里来的吗?”
“不能。”
我断然地拒绝了他,捧着木匣向楼上跑去。幸好丁雨山并没有跟在后面,回到昏暗的走廊里,我放慢了脚步,忽然听到旁边传来某种声音。我停下来侧耳倾听,发觉那声音来自我左侧的七号房。
透过微微开着的门缝,我听到了那个叫高凡的画家的声音:“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来?”
“因为我累了。”
有想到居然是清芬的声音。
“你怕了?”
“不......我不知道......”
能听得出,她的声音显得极为紧张。
但高凡的声音却步步紧逼:“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声音忽然静止了,过了许久我才听到了清芬略带颤音的回答:“我......我看到了。”
“看到谁了?”
“他(她)——”
我不知道清芬说的是“他”还是“她”?
“是那个幽灵?”
房间里又是长久的沉默,但我的心跳却骤然加快了,心里默默地复述着“幽灵”两个字。
“对,就是他(她)。”
“不!”高凡显得更紧张了,但随后他的声音又平静了下来:“你过来。”
“小龙在等我。”
“别管他。”
她的声音变大了:“这不行!”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门突然打开了,差点撞到了我的身上,我立刻躲进了旁边的阴暗处。我看到清芬快步地冲了出去,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里。
这扇房门又迅速关上了。我这才呼出了一口气,悄悄地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我把木匣放回到了旅行包里,整个人躺倒在了席子上,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直到晚上七点我才醒来,窗外的夜色已悄然降临。我连忙跑下了楼梯,却看到大堂里空空荡荡的,只有餐桌上坐着那三个少女,其他人都不知到哪去了。
我刚刚坐到她们的对面,阿昌就给我端着碗筷出来了。碍着对面的三个女孩子,我只能慢条斯理地吃着。
矮个子女孩坐在她们的最左面,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而且没有顾及我的存在,不停地和旁边高个子女孩窃窃私语着。叫水月的女孩坐在最右边,却始终不说话,低着头以极慢的速度吃饭,似乎碗里的那点饭就从来没有减少过。
忽然,矮个子女孩抬起头对我说话了:“你是新来的吧?”
我对她突然的提问有些意外,尴尬地点点头。
旁边高个子的女孩问道:“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周旋。”
“周璇?”矮个女孩一惊一乍的说,“那不是三十年代旧上海的大明星吗?”
“我是旋转的旋,没有那个王字旁的。不过,我也是从上海来的。”我看了看水月,发现她已经抬起了头,于是我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矮个子女孩回答:“我们是在杭州读书的大学生。我叫琴然,旁边是苏美和水月。”
“你们是来这里度暑假的吧?”
“对,我们很喜欢幽灵客栈。”
高个子的苏美回答。
“说说原因。”
“因为这里很特别。”
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端详着她们说:“没错,这里是很特别。”
琴然用餐巾纸抹了抹嘴巴说:“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她一下子把我给问住了,到现在为止,连我自己都没有想清楚究竟为什么要来,是因为木匣?但我不想把木匣的事情告诉她们,我想了想说:“我是来幽灵客栈写作的。”
“写作?”琴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问,“你是作家?”
“可以说是吧。”
她继续问道:“你写过什么书?”
我把我出版过的几本书名告诉了她们。
“等一等,我好像看过那本书。”那个叫苏美的高个子女孩突然插话了,“对,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本写民国时代密室杀人案的,我记得作者的名字就叫周旋。”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笑了笑说:“那是我的第二本书。”
“哇,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个作家。”
琴然竟有些激动了起来。我只能尴尬地笑一笑,这时候我又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水月,她还在低着头吃饭,始终都不说一句话。
“我明白了。”苏美又抢着说了,“作家写长篇小说都要找一个幽静的环境,就像幽灵客栈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我没说错吧?”
“差不多吧。”我已不想再和她们纠缠了,突然转变了话题:“你们觉得幽灵客栈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琴然回答:“古怪的地方?这里的古怪可太多了,这栋房子和这房子里的人,还有所谓客栈的传统。”
其实,我是多么希望水月能够说话,可是她就是低着头吃饭,而且那一碗饭似乎永远都吃不完。
“不过嘛,这两天我是见到了一些东西。”
说话的是苏美,她的神色也一下子变得异常凝重。她把我的兴趣调起来了,我轻声地问道:“你见到什么了?”
她的凤眼转了转,然后又环视了周围一圈,在确定没有其他人以后,她显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低下头用神秘兮兮的气声说——
“我见到鬼了。”
大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住了。她的声音非常轻,但奇怪的是,那种气声却异常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里。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有好几秒钟。
还是琴然打破了沉默,她半真半假地问道:“苏美,你是左眼见到鬼呢,还是右眼见到鬼?”
苏美继续用那种吓人的声音回答——
“我想是左眼。”
我盯着她的左眼,努力要从那只明亮的眼球里发现什么。这时候水月也抬起了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够了,你又在说胡话了。”琴然在苏美的眼前挥舞了一下手臂,然后把苏美拉了起来,“我们回房间去吧。”
苏美点了点头,碰了碰旁边的水月问:“水月,你不回去吗?”
我终于看到水月说话了,她的声音轻柔而细腻的:“我还没吃好,你们先上去吧。”
“好吧。”琴然又看了看我说,“周旋,能认识你很高兴,再见。”
说完,她就和苏美手挽着手走上了楼梯。
大堂里就剩下我和水月两个人了,我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她却先开口说话了:“我也吃好了。”
“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上去?”
她收拾了一下餐桌说:“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
“在哪里走?”
水月睁大着那双观音画像般的眼睛,站起来说:“就在这里。”
她离开了餐桌,在客栈的大堂里缓缓地走着。她的脚步显得异常轻盈,再配上细长的身材,走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风姿。我也忍不住紧紧跟在她后面,直到她停在墙上的那三副镜框前。
“你在看这个?”
我指着墙上的三幅照片问,心里很是疑惑。
“我在想他们是谁?”
“不知道,也许是这客栈以前的主人。”
她的眼睛依旧直盯着照片上的三个人,那样子真让我摸不透头脑。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墙脚下的柜子上——那台老式的电唱机。
水月站到了柜子边,低下头仔细地看着这台机器,那样子显得兴趣盎然,她终于微笑了起来:“这是什么?我好像在电影里见过。”
“这是电唱机,能够放唱片的。”
她似乎对这个东西非常感兴趣:“能放给我听听吗?”
“我试试吧,不过先得有唱片。”
“看看柜子里面有没有。”
这倒提醒了我。打开柜子,果然发现了一叠密纹唱片。似乎很多年都没用过了,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我这些唱片拿出来,用干抹布擦干净了灰尘,然后又给电唱机擦了擦。我在地上找到了电唱机的电源,插进了墙脚下的插座里。
这些唱片都是六七十年代出版的,唱片的的内容,是一种我从没听说过的地方戏曲——子夜歌。
“子夜歌?”水月看着这些唱片,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很特别的名字,真是一种戏曲吗?”
我只能尽量用自己有限的知识来解释:“虽然我也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戏。不过,中国的戏曲历史渊源流长,各地的方言和声腔都不相同,形成了全国上百种地方戏曲。浙江便是南曲的发源地,许多县市都有自己的地方戏。”
“就连越剧也是从山村小调发展来的。”她插了一句。
“没错。因为南方各地的方言各不相同,有许多小剧种只在很小一块地域内传播,离开本地区就没人听得懂了,所以养在深闺人未识也是很正常的现像。”
水月点了点头,她拿起其中一张唱片仔细地看了看,用那极富磁性的声音说:“古乐府里有一种子夜歌,作者是一个名叫子夜的晋朝女子。此外还有子夜四时歌等,都属于南朝清商曲中江南吴声的一种,南唐李后主也作过以子夜歌为词牌的词。”
我有些惊奇:“你真让我刮目相看,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念中文系,正好读到中国文学史,其中有古乐府和南朝民歌的内容。”
“原来是这样,你喜欢南朝的清商曲吗?”
“非常喜欢。只可惜无论是吴声歌、西洲曲还是江南神弦曲,它们的曲调都早已经失传了,我们只知道歌词而不知道怎么唱。”水月流露出了无限惋惜的神情,她忽然举了举手中的唱片说:“我就想听这张。”
“这是现代的地方戏,和古老的清商曲可没什么关系。”
她靠近了我,轻轻地说:“放给我听。”
突然,一阵奇怪的风不知道从哪里钻了进来,掀起了她的长头发,被吹乱的发梢还掠到了我的脸上,一种又细又凉的感觉。这阵风带着阴冷的潮湿气味,吹得大堂顶上悬挂的电灯也不停地摇晃着,白色的灯光在我们的脸上晃来晃去,我看到她的脸在明亮与昏暗之间来回地浮现。她那身白色长裙的裙裾,也在冷风中不停地飘动着。
我把唱片放进了电唱机里,再把电唱头小心地放在了唱片密纹中。
一刹那,唱片转动起来了。
我和水月都屏住了呼吸,同时喇叭里放出了声音......
萧——我立刻听出来了,那是洞萧的声音,低沉而悠扬。我想起了关于这种乐器的一个禁忌,大意是说日落之后就不再能吹萧了,否则那凄凉的声音会把鬼引出来的。
紧接着是一个旦角的声音,先是一个略有起伏的长音,然后就是一阵“咿咿呀呀”的唱词,伴随洞萧、笛子和古筝的声音飘荡着。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就荡了起来,仿佛被攥在了这唱曲的女子手中,碎成了一片音符。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她的声音,总之四个字:摄人心魄。
这些唱词全都是当地的方言,虽然我几乎一个字都没听懂,但在冥冥之中,我似乎能理解这出曲子的意思。通过那婉转起伏的音调,抑扬顿挫的唱腔,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绣金的戏台,一个穿着戏袍的女子,正在台上挥动着飘逸的水袖,口中“咿咿呀呀”地唱着凄美悠扬的古老曲牌。
水月似乎也完全沉浸于其中了,眼帘落下了一半,眉眼里露出一丝陶醉的神情。一双红唇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跟着唱片里的曲调默默哼唱。
随着唱片的继续转动,曲调变得越来越凄凉。这旦角的感情似乎越来越投入,如泣如诉,笛子和古筝的伴奏都消失了,只剩下洞萧的声音。而且,唱片里还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杂音,一丝一丝地夹杂在音乐中。最后,就连催魂夺魄的洞萧也不见了,竟变成了旦角的清唱——宛若幽灵的哀吟。
这声音让我浑身发抖,而水月也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向我身上靠了靠。奇怪的风更加肆虐了,把大堂里悬挂的电灯吹得如风雨飘摇。
就在这关头,一个人影冲了过来,把唱机的针头拿了下来。
凄厉的唱片声戛然而止。
原来是哑巴阿昌,他用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瞪着我,反倒把水月给吓到了,急忙躲到了我的身后。
阿昌用手不停地比划着,可惜他说不出话。最后还算好,他只拿下了唱片,放回到了柜子里。然后他瞪了我一眼,便又回到里间去了。
水月低着头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好了,现在没事了。”
我和她离开了大堂,回到了二楼各自的房间里。她住在四号房,和那两个女孩住在一起。
回到房间里,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晚上九点半,我才想起来洗澡的时间到十点为止。
我来到底楼,刚一推开那扇门,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背影,从狭窄的走廊里一晃而过。我的心里又是一跳,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我发现在走廊旁边还有一个小门,里面是一间用来烧水的小房间,还堆着一些煤球。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我又看到了那个背影,应该是一个女子,长长的头发上冒着湿润的热气。
小房间后面居然还有一条走廊,那背影迅速地晃进了走廊。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脸。这条走廊弯弯曲曲的,而且还有几条分岔,走廊两边是一些小房间,我跟着她拐了几个弯,就仿佛来到了迷宫之中。
客栈里头有迷宫?我的心里立刻毛骨悚然起来。就在我犹豫的关头,那个背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迷宫般的走廊,又一阵阴冷的风吹进来,头顶一盏电灯不停地摇晃了起来。实在受不了了,我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却发现门里就是厨房。我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大堂里。
再快步回到浴室里,幸好还有热水。我匆匆地洗完了澡,便回到了自己房间里。
躺在阴凉的席子上,我只感到浑身疲倦,一合眼就睡着了。
我在幽灵客栈的第三夜就这样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依然是宝蓝色的,甚至还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我看了看表,发现只有凌晨四点半,今天怎么起得那么早?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抹了抹眼睛还是下了床,匆忙地洗漱了一下就下楼去了。
大堂里的灯早已经关了,只有一些昏暗的晨光从天窗照射进来。我独自走了一圈,只感到心里泛起一阵潮湿。
我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迷宫”。反正一大清早也没有人,不妨再到迷宫里走一走。于是我悄悄地踏进了厨房,照着昨天出来的路,我踏进了那条曲折的走廊。
没走几步,我就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在晃动着。我立刻屏住了呼吸,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当走过一处开着天窗的地方,我才发现眼前的人影,并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女子,而是哑巴阿昌。
绕了几个圈以后,阿昌打开了一扇房门,门外就是一片荒野了,原来这里是幽灵客栈的后门。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阿昌后面,走出了幽灵客栈。我向四周看了看,眼前不远处就是大海,天色还没有亮透,空气中充满了露水,我的衣服很快就湿了。我跟的非常小心,始终与阿昌保持着一大段距离,确保不被他发现。
阿昌走上了一条海岸的小路,看起来驾轻就熟的样子。大约十分钟以后,他来到了那片荒凉的坟场。
海边墓地——这里就是我上次来过的地方,成千上万的坟墓聚集于此,宛如千百年来死者们的幽冥世界。
阿昌走进了一块背风的凹地,那里有一棵枯死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以奇怪的姿势伸向天空,而在树下则有一座孤独的坟墓。前天我来到过这里,我记得有一只乌鸦飞过我的头顶,就停在那棵枯树上。
阿昌在那座墓前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有些颤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叠锡箔,撒在了墓前的空地上。然后,他划亮火柴点燃了这些锡箔,白色的火焰在海风中迅速地燃烧着,随即生出袅袅的轻烟飘散到空中。
我躲在十几米外的一堆灌木丛后面,偷偷地观察着阿昌。在天色未明的清晨,这个有着卡西莫多式外貌的哑巴,来到了荒凉的海边墓地中,对着一座孤坟烧起了锡箔冥银——这真令人毛骨悚然。
锡箔很快就烧光了,阿昌又对着坟墓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照着原路返回了。我依旧躲在灌木丛后面,我确信他没有发现我。
等阿昌走了以后,我才敢直起身子来。我走到了枯树下的那座孤坟前,很奇怪这座坟居然没有墓碑。今天不是清明、冬至或七月十五,或许是死者的周年忌日?
这时,那只可恶的乌鸦又飞过来了,停在枯树的枝头发出刺耳的怪叫声,似乎是在向我发出某种警告。我立刻向客栈的方向跑回去了。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客栈以后,阿昌正在餐桌上吃早饭,原来他平时都是这么早吃饭的。我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坐在他面前和他一起吃饭。
吃完早餐后,我就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天哪,现在才上午九点多钟,我只用了不到四个小时就写了一万字,似乎我笔下真有什么魔力。也许你不太相信我能记这么多具体的东西,特别是我和他们的对话。不过,我宁愿相信这些对话的文字,都是它们自己流出来的,并没有借助于我的记忆。
叶萧,今天的信就到这里吧,我得去给你寄信了。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幽灵来信第四封信
叶萧:
你好。
上一封信的感觉如何?我猜得出你现在正想些什么。请你不要担心我,更不要来幽灵客栈找我,如果你再也收不到我的信,就说明我已经死了。
昨天上午写完了第三封信以后,我就出门去投信了。和昨天一样,走出幽灵客栈以后,我很快就来到了荒村。我匆匆地把信投入邮筒,然后返回。
回到幽灵客栈,我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走到了客栈旁边的一处高地上。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幽灵客栈黑色的屋顶。我呼吸着高处的空气,让自己的脑子变得清醒一些。
这里还可以看到客栈的后门。忽然,我看到后门打开了,就是早上我跟着阿昌出来的那扇门。更让我意外的是,从这扇门里走出来一个陌生的女子。
我认出来了——昨天上午在悬崖边上的女人。
那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衣,海风吹起她的裙摆,飘飘然如一团黑色的云,径直向海岸的方向而去。我迅速地从高地上下来,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始终与她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
她渐渐地远离了客栈,来到一片荒凉的乱石丛中。这回我再也不能放过她了,不管她是人还是鬼。我快步地向前跑去,高声叫道:“对不起,我能和你谈谈吗?”
显然她吃了一惊,立刻向前面跑去。我在后面追着,前面的地形越来越复杂了,那身黑色的背影在一片乱石间忽隐忽现。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地拽住了她的手。我的手上立刻感到了一股强劲的拉力,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拽了下去,我只能拼尽全力地把脚步站稳。这时候我才发现,眼前就是悬崖绝壁,她的一只脚站在峭壁上,另一只脚已经腾空了,要不是我拉住了她的手,恐怕就要掉到下面的大海里去了。
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要是当时我没有牢牢站住的话,不单是这个女人,就连我自己都要被一起拖下去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听着悬崖下面惊涛拍岸的汹涌澎湃声,脑子里瞬间掠过了许多画面。那是很奇怪的感受,仿佛一辈子的经历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回放了一遍。叶萧,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在生与死的一刹那。
那个女人也吓坏了,整个人瘫软在悬崖上。她是个颇有风韵的女人,最多三十出头的样子。我冷冷地看着她,许久才说出话来:“为什么要跑?”
但她比我想像中的要坚强,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恢复了高傲的神情:“你还比我小几岁,所以,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没想到刚才我救了她的命,她却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对我说话,我摇了摇头:“刚才我们差点没命了。”
“我知道。但是,如果你不跟在我后面的话,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她一下子把我说懵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紧接着又说:“不过,我还是要承认你救了我,谢谢。”
“算了吧,也许我误会你了。”
“误会我什么?”
“我怕你会跳崖自杀。”
可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过头看着悬崖和大海,她低垂着那双成熟女人特有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自杀?不——至少还不是现在。”
我能听出她话语里的意思,海风吹起了她的乌黑的头发,配合那身黑衣,与这阴沉的海天背景浑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