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拧起了眉毛,在沉默了半晌之后,微微颤抖着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为什么?”
他深呼吸了一口,沉浸到了回忆之中:“那是三年前的夏天,我刚被调到西冷镇派出所工作,就接到有人报案,说是幽灵客栈发生了命案。报案人是几个自助旅游者,这些喜欢冒险的年轻人来到西冷镇上,听说了幽灵客栈的传说,就想要到客栈里住上几晚,试一试谁的胆量更大。当他们抵达幽灵客栈以后,却发现底楼大堂里躺着两具年轻女子的尸体。他们都被吓坏了,立刻跑到镇上来报案。”
“三年前?丁雨天应该还活着。”
“对,当时确实有一个叫丁雨天的人,在本地工商局注册经营幽灵客栈。本地人从来不敢靠近那里,住在里面的全是从外地慕名而来的游客。接到报案后,我们立刻赶到了那里,果然在底楼大堂里发现了那两具女尸。死者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女性,后经核实身份,两人是从杭州来的大学生,一个叫琴然,另一个叫苏美。”
叶萧立刻就愣住了:“什么?琴然和苏美三年前就死了?”
“没错,当时这个案子是我办的。西冷镇附近已经很多年没出过命案了,三年前幽灵客栈的命案轰动一时,那桩案子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经过现场的勘察和法医的检验,那个叫琴然的女孩,估计是一头撞到了窗玻璃上,被玻璃碎片刺破了脑动脉而死。而那个苏美,则是被吊灯砸到了头上,当场颅骨骨折身亡,两人的死亡时间都不超过十二个小时。当时,面对这样的大案我们都很紧张,立刻对幽灵客栈进行了搜查。但是,除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哑吧外,我们没有发现其他人。然后,我们又到附近的山上和海岸去搜索,结果在海面上发现了两具浮尸,打捞上来以后发现是一男一女。经过身份核实,发现其中那具女尸,是客栈老板丁雨天的妻子,名字叫秋云;而另一具男尸则是丁雨天的弟弟,名叫丁雨山。至于他们的死因,经法医检验是溺水身亡。”
“他们早就死了?”“当然,当初就是我核对了他们的身份,而且还参与了法医尸检的过程。”
老同学说话的那种口气,让叶萧不信也得信了,他摇了摇头问:“还发现了什么?”
“你听我说下去,就在我们现场勘察的当天,在附近海上作业的渔民们,从海里救起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并送到了医院。我们得知这一消息以后,立刻赶去医院查看。可惜的是,那个人虽然被救活了,但已经变成了精神病,什么都说不清了。但我们发现了他身上的证件,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高凡,而在幽灵客栈的旅客记录里,正好有这个高凡的名字。”
“他是一个画家。”“对,后来我们证实了他的身份,并通知了他在上海的亲戚。经过有关部门的鉴定,确定高凡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从他身上已不可能得到任何线索,于是我们就把他送回了上海。但我们的搜索还在继续,在海边的墓地里,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丁雨天的坟墓,从墓碑上的时间来看,正好是案发的前几天。于是,我们挖开了这座坟墓,结果发现丁雨天的尸体,基本上还没有腐烂。经过法医的尸检,发现他是被剪刀之类的锐器割断喉咙致死。”
“还有没有发现其他线索呢?”
不幸的幸存者
“我们在幽灵客栈的二楼和三楼的客房里,发现了一些住客的私人物品,再结合客栈的旅客登记簿,基本上确定了案发那天住在客栈里的人。除了老板丁雨天、秋云夫妇,和老板的弟弟丁雨山之外,还有客栈里的厨师阿昌,也就是在现场发现的那个哑吧。而外地来的住客总共有六个人,其中有三个来自杭州的女大学生,她们的名字叫琴然、苏美、水月。”
“水月?”叶萧忍不住叫出了这个名字。“放心吧,那些名字我永远都不会记错。虽然,我们一开始就发现了琴然和苏美的尸体,但水月却始终都下落不明,已经整整三年过去了,到现在她还算是失踪人口。除了三个女大学生外,还有一对母子,母亲叫清芬,儿子叫小龙,他们也像是空气一样蒸发了,我们只发现了这对母子留在客房里的行李。至于最后一个人,就是那个画家高凡了,不过他已经变成了精神病,听说现在还关在上海的一家私立精神病院呢。”
“这么说来———只有阿昌和高凡两个人幸存了下来?”
“是的,我们找到了包括丁雨天在内的五具尸体。而水月、清芬、小龙三个人则失踪了,至今仍下落不明。高凡是精神病人,只有哑吧阿昌是唯一的证人。幸好他还会写字,我们对他进行了盘问,但是他却什么都不知道。他说案发的凌晨他正在睡觉,听到一阵惨叫声以后,才在大堂里发现了琴然和苏美的尸体,当时他完全被吓坏了,而客栈里的其他人也一下子消失了。阿昌说自己就一直躲在厨房里,直到被警察发现。”
“你们相信他的供词吗?”
“我相信。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阿昌是凶手,我想不出他有什么作案动机。如果真的是阿昌干的,他早就该远走高飞了,为何会守在客栈里直到警察到来?”
叶萧不禁点了点头:“嗯,你分析得有道理。”
“后来,我查到了阿昌的身世。他并不是天生的哑吧,他的父母都是县子夜歌戏团的演员,据说阿昌小时候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在阿昌十岁的时候,曾随着戏团在幽灵客栈住过一段时间。”
“子夜歌戏团?”叶萧立刻想起了周寒潮告诉他的往事,“你知道兰若的事吗?”
“是的,在深入调查幽灵客栈以后,我从当地老人的口中知道了兰若的事。当年,还是一个小孩的阿昌,曾经和兰若在同一个戏团里,而且都住在幽灵客栈。也许,他目睹过兰若遇害的那一幕。”
“对,阿昌知道兰若长什么样,所以他对水月感到害怕。”
“在发生了兰若的事情以后,戏团自然是不能再留在幽灵客栈了,只能搬到了西冷镇上。不久以后,戏团住的房子发生了一场大火,几乎所有的人都被烧死了,其中也包括阿昌的父母亲。只有十岁的阿昌和一个女演员,奇迹般地从大火中逃了出来。”
“幸存的小男孩原来就是他?”老同学点了点头,又给叶萧泡了一杯新茶,然后继续说下去:“但不幸的是,那个女演员几乎完好无损,而阿昌却在大火中严重烧伤了,尤其是他那张脸,虽然得到了医生的全力救治,但最后还是破相了,结果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而且,从此以后他就不会说话了,也许是受到了父母被烧死的刺激,也可能是喉咙被烟熏坏了。子夜歌戏团也就此消亡了,阿昌成了一个孤儿,被西冷镇上一个厨师收养长大。阿昌从厨师手中学得了一手好厨艺,但因为他又丑又哑,再加上那可怜的身世,他被周围所有的人瞧不起。几年前,幽灵客栈在丁雨天的经营下开张,阿昌就到他那里去做了厨师。”
叶萧忍不住叹了口气:“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虽然几十年来,阿昌一直都被人歧视,但他的性格非常温和,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人,后来也就没有人再欺负他了。总之,他是一个公认的老好人,没人相信他会做出杀人害命的事情。”
“那你认为这案子是谁干的?”“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我个人认为,这桩案子类似于民国元年发生在幽灵客栈的惨案。”
叶萧立刻想起了信里的内容:“客栈的主人突然发狂,杀死了所有的房客,然后再自杀?”
“对,我查过民国元年的卷宗,与这桩案子非常相像。我想,任何人如果长时间居住在这种环境中,迟早都会发疯的,高凡就是现成的例子。”“你是说秋云发疯了,然后杀死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又杀死了两个女大学生,又和丁雨山一起自杀?”
“这是最大的可能,至于失踪的那三个人,恐怕也早就遭到了毒手,只是尸体没有被找到而已。”
“真不可思议,就像斯蒂芬·金原着、库布里克导演的恐怖片《闪灵》。”
不可思议
老同学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确实有这种感觉。当时,我被这案子弄得焦头烂额,连着几个星期寝食难安。它就像噩梦一样,至今还会让我心有余悸。”
但是,叶萧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不明白,既然这些人早已经死了或失踪了,周旋又是怎么见到他们的呢?真的难以置信,周旋把这些3年前凶案中的死者,写进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信中——难道,周旋住在幽灵客栈里的12天,都是和那些死去的幽灵们生活在一起吗?
叶萧想到了信里小龙的那些话,那不就是某种暗示吗?住在幽灵客栈里的,自然全都是幽灵。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居然和幽灵们为伍,而且还把自己和幽灵间的故事,写成了信寄给他,叶萧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这是真的吗?
老同学看到叶萧不停地发抖,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
叶萧急忙抓起杯子喝了口茶,强行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他又和老同学聊了一会儿,谈起了在公安大学读书的年代,不知不觉就谈到了晚上10点钟。
再这么谈下去就要在派出所过夜了,叶萧终于依依不舍地辞别了老同学。他在镇上找了一家干净点的旅馆,凑和着过了一晚上。
第二天清晨,叶萧坐上了从西冷镇回上海的长途大巴。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了雨,他静静地倚在车窗边,看着西冷镇渐渐消失在青山中间。此时,他的脑子里又回想了一遍,昨天看到和听到的所有事情。总之,还是那四个字——不可思议。
看着雨点打在车窗上,叶萧忽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忽然,他想起了博尔赫斯,想起了卡夫卡小说里的约瑟夫·K。或许,幽灵客栈就是卡夫卡笔下的“城堡”,K永远都无法真正进入其中,而叶萧也永远无法知道客栈的真相。
幽灵客栈真的存在吗?
叶萧忽然产生了怀疑,那座孤独地矗立在荒凉海边的老房子,真的就是幽灵客栈吗?也许,他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里——所有的恐惧只是恐惧者的臆想,留下的只是世界对人类的嘲讽。
他不知道周旋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生存和毁灭总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而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当叶萧从沉重的遐想中解脱出来时,注意到了坐在他前排的两个人。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脸,但直觉告诉叶萧——那是一对母子。
忽然,那个男孩转过头来,正好撞到了叶萧的目光上。12岁男孩的脸苍白而忧郁,眼睛紧紧地盯着叶萧,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了一样。
叶萧并没有避开男孩的目光,而是很坦然地面对着他。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一两分钟,直到男孩的母亲回过头来。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显得成熟而有风韵,只是她的皮肤和男孩一样苍白。
女人立刻把儿子的头转了过去,轻声地说道:“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这么盯着别人的眼睛看,这非常不礼貌。”
然后,女人回过头来,对叶萧尴尬地笑了笑说:“对不起,这孩子总是没礼貌。”“没关系。”
叶萧微微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在飞驰的长途大巴中,叶萧渐渐地感到了疲倦,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他梦见了周旋。
也许实在是太累了,这一觉足足睡了6个小时,等到叶萧醒过来时候,发现车窗外已不再是青山和田野,而是一大片水泥钢筋构成的森林。
叶萧这才意识到,大巴已经开进上海市区了。他缓缓吁出了一口气,终于快到家了。
忽然,他发现前排座位上的那对母子不见了,此时坐在他前面的是两个老人。叶萧小心地在车厢里站起来,看了看前后座位上的人们,但并没有发现那对母子的踪影。
——也许他们已经在中途下车了。
这时候,大巴开进了长途汽车站,人们纷纷拿着行李下车了。叶萧最后一个走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大巴,注视着挡风玻璃下面的牌子:“上海——西冷镇”
叶萧轻声地说:“我再也不会去了。”
雨,又下了起来。
精神病院里的周旋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几天来,叶萧把周旋那十二封信全都拿出来,再重新读上几遍。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感觉,就好像在读一部精彩的惊悚小说。他想到了一个人———高凡。
这个人在周旋的信里是一个失意的画家,一直在寻找埋在幽灵客栈地下的金子,最后却掉到了悬崖底下。但根据叶萧的老同学,也就是西冷镇派出所长的叙述,这个画家早在三年前就变成了精神病,直到现在还关在上海的精神病院里。
现在,高凡是叶萧唯一能找到的人。他找到了那家私立精神病院。那家医院距离市区远了一些。
叶萧找到了院长,向他出示警官证并说明了来意。满头白发的院长非常配合,几分钟后,叶萧见到了高凡的主治医生。那是一个神色冷峻的中年男人,在听完叶萧的话以后,他用沉闷的声音回答:“我姓文。高凡是个很特殊的病人,自从三年前送到这里来以后,情况非常糟,他存在严重的幻听、幻视,还有妄想。”“妄想?”
“对,高凡有典型的环境妄想与被害妄想,他把我们这间精神病院,想象成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有某个幽灵要杀死他。在深更半夜的时候,他会突然大叫起来,把周围的病人全都吵醒,他说自己看见了一个穿着戏服的女人,还听到了子夜歌———这又是典型的幻视和幻听。”
“总之,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年,他完全生活在自己妄想的世界中。他的病情在第二年得到了好转,在大部分时候神智也是清醒的。最近一年来,高凡的情况已经好多了,他已经重新拿起了画笔,医院甚至还给高凡开了一次个人画展。”
叶萧明白他的意思了:“那高凡的记忆还正常吗?”
“当然正常,精神病和失忆现象没有必然联系,只要在神智正常的时候,高凡可以准确地回忆起所有的往事。”
“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当然可以。”文医生带叶萧走出了办公楼。
在一间双人病房里,叶萧见到了高凡。
房间里只有高凡一个人,正静静坐在窗前作画。叶萧能看出那幅画的大致轮廓,那是一栋孤独的老房子,远处是一片黑色的大海,背景则是阴沉的天空。
突然,画家把头转了过来,冷冷地注视着叶萧的眼睛。
文医生说话了:“高凡,这是一位警官,想要和你谈一谈。”
高凡收起了画笔,微微笑了笑说:“请坐吧。我是个精神病人,而你是个警察,你能相信我的话吗?”
“我不知道,但也许对我有帮助。我叫叶萧。”“你就是叶萧?”
“当然,你不相信吗?”
高凡问道:“你是为周旋而来的吧?”
叶萧立刻就呆住了,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心直发麻,难道眼前这个精神病人能看透别人的内心?他立刻紧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周旋?”
“因为他就住在这间病房里。”
“周旋真的住在这里?”文医生说:“叶警官,你先听我说——我所认识的周旋是一个27岁的年轻有为的作家,出版过好几本悬念推理类的长篇小说,他的几本书我都看过,感觉还不错。”
叶萧立刻打开了自己的包,翻出了自己和周旋的一张合影照片。然后,他把照片交到了文医生手里,“你看旁边是不是他?”
“对,就是周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旋是一年前被送来的,当时他患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我就是他的主治医生。周旋的病因很奇怪,他写了一部四十万字长篇小说,据说是什么后现代的风格。周旋刚进来的时候,每天都对我说:这部小说是超越任何时代的杰作。但是,当他把作品送到出版社以后,编辑却说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但是,出版社还是召集了一大群全国著名的作家、编辑、学者、教授,一起来足足研究了一个月,最后的评价就是八个字——不知所云,莫名其妙,换句话说就是精神病患者的胡言乱语。但周旋认为那些人都得了精神分裂症,只有他自己才是正常的。他还觉得自己的作品写得实在太好了,所以才遭到了别人的嫉妒。他觉得他的这部小说足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决定’用诺贝尔文学奖金办一个文学研究所,并以周旋的名字设立推理小说和恐怖小说的奖学金,资助全球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新人。”
“真难以置信。”
画家的恐怖回忆
文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当我提出要看他的那部‘杰作’时,他却说因为电脑死机,而把原稿弄丢了。就这样,周旋演变成了典型的被害妄想狂,一方面沉浸在自己的小说构思之中,另一方面觉得文学圈子都在嫉妒他,要把他置之死地而后快。不过,两个月前他的病情似乎又有所好转了,基本上已经不再提那部‘杰作’的事了,也停止了那些可怕的妄想。周旋告诉我他的病已经好了,他说他正在构思一部全新的惊悚小说,非常渴望出去看一看,收集一些创作的灵感和素材。”
“你把他给放出去了?”
“不,绝大多数的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有病,但实际上是很难根除的。我一度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有同意放他出去,我决定再观察他半年左右再说。但是,我没想到周旋已经等不及了,在40天前的一个夜晚,他偷偷地逃出了精神病院,此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高凡笑了起来:“其实,周旋是个不错的人,他总是在不停地构思小说,他那脑袋里不断地冒出各种奇思异想,他把那些构思和灵感告诉我,让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天才。”
“高凡,你还记得幽灵客栈吗?”高凡又恢复了平静和自信:“3年前,我的爷爷在临死前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在幽灵客栈的地下埋着一笔金子。当时我查了一些资料,确信了我爷爷的遗言,于是我找到了西冷镇,住到了幽灵客栈里面。”
“当时客栈里住了多少人?”
“客栈的老板丁雨天,他的弟弟丁雨山,还有老板娘秋云,还有一个难看的哑巴叫阿昌。客栈里还住着三个度暑假的女大学生:水月、琴然、苏美。另外就是一对母子,母亲叫清芬,儿子叫小龙。我住进去以后,在白天装模作样地画画,到了半夜就在客栈里寻找金子。然而,我刚到幽灵客栈没几天,就被那个叫清芬的少妇吸引住了,虽然她已经三十多岁了,而且还带着一个儿子,但她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成熟的魅力,让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她一开始当然是拒绝了我。她的丈夫早就死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实在是很不容易。其实,她的内心是非常渴望男人的,在故作矜持的表面下,隐藏着的是一颗不安分的心。我为了得到她的心,每天画一幅水彩画送给她。经过一个月的努力,我终于得到了清芬,经常在深夜与她幽会。”
叶萧说:“你认识田园吗?”
“我当然不会忘记她。在我来到幽灵客栈一个月后,田园也来到了客栈,她是一个年轻的戏曲演员,身上也有着一股特别的魅力。她也似乎在客栈里寻找着什么,我曾经问过她,但她始终守口如瓶。不过,有一次我偶然地发现,她与客栈老板丁雨天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系。同时,我也看出了秋云对她的嫉妒。”
叶萧继续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有一天晚上,田园找到了我,她要我陪她去一次海边墓地。她答应给我1000块钱,而且我的心肠又很软,禁不起漂亮女人的诱惑,就跟着她去了墓地。她还让我带上铁铲。田园把我领到了一棵枯树底下,那里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孤坟,她要我把坟墓挖开来。我把那座墓挖开来了,但墓里并没有任何的尸体,只有一个木头盒子。我发现当时田园的面色苍白,她显然对木匣的发现没有心理准备。她捧着木匣离开了坟场,回到客栈后给了我1000块钱。第二天,清芬说她做了一个恶梦,她感到客栈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小龙偷偷地告诉她妈妈,说客栈里有鬼。这时候,我发现水月独自一人住到了另一间客房,而且琴然和苏美也不再和她说话了,就像见到瘟疫似地躲着她。我偷偷地问琴然为什么,她却说真正的水月已经死掉了,那个长得和水月一模一样的人,其实是一个早已经死去了的幽灵——”
文医生打断了高凡的话:“这又是典型的被害妄想。或许,琴然和苏美当时已经患上精神分裂症了,她们产生了妄想和幻觉,认为自己的身边存在一个幽灵,这个幽灵已经占据了水月的躯壳,要把她们都给杀死。”
“此后接连几天,我都在做同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了埋在客栈地下的金子。终于在一天半夜,我按照梦中的指示,找到了客栈底楼一个废弃的小房间。我在那里掘地三尺,但挖出的并不是黄金,而是一具死人的骷髅。那天,田园悄悄地离开了客栈,我想她一定把木匣也带走了吧。更糟糕的是,小龙已经发现我和清芬之间的关系了,他对我产生了强烈的仇恨,终于在一个夜晚出走了。清芬非常痛苦,这个沉重的打击让她完全疯了,在一个台风肆虐的深夜,她跑出了客栈,从此以后我再也找不到她。”
急速坠落
高凡痛苦地回忆道:“清芬和小龙失踪以后,我的精神差不多也崩溃了。那时候我才发现丁雨天已经死了,秋云承认自己杀死了丈夫,而丁雨山居然对兄长的死毫无反应,我猜他早就和秋云窜通好了,他们合谋要把幽灵客栈弄到手。他们胁迫着我把丁雨天的尸体埋到了墓地中,并且还弄了一块墓碑。当我们回到客栈以后,却发现琴然和苏美都倒在了血泊中,而水月则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水月逃出了客栈。我、丁雨山,还有秋云,我们3个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她慌不择路地跑到了海边的悬崖上,正好被我们追到了。当时我和秋云、丁雨山都疯了,我们把水月想象成了幽灵,对柔弱的她拳打脚踢,眼看她就要支撑不住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丁雨山突然被推下了悬崖,我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张丑陋无比的脸。就是那个哑巴。我没想到阿昌会把丁雨山推下悬崖,更没想到他接下来抓住了我。我被他活生生地扔下了悬崖!”
“天哪,原来那个人就是他!”叶萧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他想起了周旋的最后一封信,原来那个黑影指的就是阿昌。
高凡心有余悸地说:“那种急速坠落实在是太恐怖了。在落水的一刹那,我仿佛进入了地狱,那确实是一种死亡体验——无论你的意志有多坚强,在那种情况下肯定会精神分裂的。接下来,我的意识就渐渐地模糊了,就好像沉入了海底一样。”
文医生又插话了:“这是精神分裂后的大脑深度昏迷。”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是被渔民们从海里救上来的,至于秋云和丁雨山,他们的尸体都在海里被发现了。但水月却不知所踪了。已经3年过去了,你可以看得出,我现在好了许多,这完全是文医生的功劳,我很感激他。”
叶萧听高凡讲述3年前他在幽灵客栈的经历,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一幕幕场景。
高凡重新说话:“除了你们以外,这些事情我只告诉过一个人,他就是周旋。”“全都告诉他了?”
“对,我在幽灵客栈所有的经历,我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旋。在知道了幽灵客栈的故事后,周旋显得非常兴奋,他决定写一部中国最好的惊悚小说,书名就叫做《幽灵客栈》。”
文医生摇了摇头说:“看来周旋仍然处于妄想之中。”
“不,那不是妄想,他已经把《幽灵客栈》写出来了。”
此时此刻,叶萧已经明白了,周旋从幽灵客栈寄给他的十二封信,其实就是一部长篇惊悚小说。
高凡继续说道:“周旋对我谈过他的构思,他说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叶萧,是一名警官。他说他要找到叶萧,让叶萧也成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更准确地说,就是让叶萧成为故事的目击者和叙述者,从一个警官的视角出发,使这部小说自然地衍生开来。他说这就是小说的生命力,一部杰出的小说,必须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叶萧终于明白了,他无奈地说:“是的,周旋已经做到了,他让我成了小说中的一部分,也让小说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周旋还对我说:既然要写《幽灵客栈》这部小说,就必须要到幽灵客栈去看一看,甚至就住在幽灵客栈里。不过,他说他首先要找到的人是田园,只有得到那只木匣,才能够揭开幽灵客栈的秘密。当他得到木匣以后,接下来要找的人就是你叶警官了,他会编造一个与田园奇遇的神秘故事,充分吸引你的注意力。尽管他知道幽灵客栈在哪里,但他会请你帮忙,为了把你给卷到这件事里去。”
忽然,文医生点了点头说:“所以,周旋向我提出了出院的请求。”
“对,可我没想到周旋居然会逃跑。”
高凡沉默了下来,他呆呆地凝视着天花板许久,神色变得怪异了起来:“我猜——现在他正和兰若在一起。”“你怎么知道兰若的?”
叶萧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文医生也警觉地说:“高凡,你已经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不……不……我已经感觉到了——”“感觉到什么?”
突然,高凡伸出了两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叶萧的衣领,露出一双骇人的目光。他用可怕的气声对着叶萧的耳边说:“兰若已经复活了!”“你疯了!”叶萧叫起来。
文医生立刻冲了上来,经过他们两个人的努力,叶萧终于从高凡手中挣脱了出来。他们立刻跑出了病房,然后锁好了房门,只听到房间里传来高凡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没有尾声的恐怖小说
叶萧惊魂未定地对文医生说:“怎么,他又犯病了?”
“没办法,这种事谁都无法预料,高凡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妄想了,至少在白天是这样。”
“那你认为———高凡发病前说的那一大段故事也是妄想吗?”
“不,我认为那是真实的。除了一种特殊的幻想性谎言患者以外,绝大多数的精神病人不会故意骗人的,尤其是高凡那样的病例。”
叶萧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周旋:“文医生,你认为周旋是否还有病呢?”
“在没有对他进行新的精神鉴定前,谁都不敢下结论。不过,就算真的患有精神病,周旋依然可以正常地写小说。事实上有的病人思维非常清晰,其行为方式和日常生活也都很正常,有的人甚至还有严密的逻辑思维,能够细心而长远地策划某些事情。”
“也许是吧,我现在才明白,从一开始,我就掉进了周旋的陷阱里。”叶萧叹了口气,发现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他可不想在精神病院里过夜,“再见,文医生。”
放下电话后,叶萧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声,心里默默地说:“周旋,你总算如愿以偿了。”
然后,叶萧打开了电脑里的文件,整部长篇小说呈现在了他面前———
《幽灵客栈》总共分为三部,第一部是叶萧自己写的:叙述了周旋与田园的那段奇遇,还有那只木匣的来历。其实叶萧很清楚,这都是周旋精心编造的谎言,是用来吊起他和读者们胃口的。惟一真实的就是田园的死,尽管她的死纯粹是个意外,但却给小说添加了某些不可知的因素。
第二部是整篇小说最重要的,占据的篇幅也最大,主要由周旋的十二封信组成——更准确地说,它本身就是一部书信体小说,基本上取材于高凡在精神病院里的回忆。为了使小说具有震撼人心的真实感,周旋带着那只木匣,孤身一人来到幽灵客栈,与哑吧阿昌一起度过了十几天。而小说里出现的大部分人物,都来自于高凡对三年前幽灵客栈的回忆,周旋就根据这些已经死亡或失踪的人物们,虚构出了一个可怕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却变成了作者周旋自己。是的,周旋在信中所描述的一切,只不过一出虚构的戏,叶萧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这出戏的观众和参与者。
至于第十二封信的最后,也是整部小说最令人恐惧和疑惑之处——悬崖上出现的神秘黑影。现在叶萧已经知道了,那个人就是哑吧阿昌。
但阿昌为什么这么做呢?惟一的可能性是:水月确实长得和兰若一模一样——阿昌小时候住在子夜歌戏团里,他一定对兰若的样子有深刻的印象,更有可能目睹了兰若的死。不久后的大火烧死了阿昌的亲人,使他成为了丑陋的哑吧,兰若成了阿昌心底永远的痛苦。所以,在秋云、丁雨山、高凡追打水月时,阿昌也一定悄悄地跟在后面。当阿昌追到了悬崖上,看到水月被他们殴打的那一幕,立刻想起了痛苦的往事。于是,他变得怒不可遏,冲上去把秋云他们推下了悬崖,在最后一刻救了水月的命。但是,周旋为什么没在信里说透呢?也许他担心这会给阿昌带来麻烦。
虽然,叶萧已经把这件事通知了西冷镇警方,但他知道这不会有多少用。因为,所有这些都来源于高凡的回忆,只要高凡的精神病还没有痊愈,那么这些话在法律上就不能被采信。
除了周旋的信以外,第二部里还穿插了一些叶萧自己写的内容———他对于小曼的回忆,还有周旋的父亲在医院里的回忆———关于周寒潮与兰若之间的故事,恐怕周旋自己并不知晓。但叶萧至今仍弄不明白的是,周旋在小说里是有过暗示的。比如,当水月被周旋从海里救上来以后,她说自己什么都忘记了,惟一记得的是他的眼睛———那分明是兰若对于周寒潮的记忆,因为周旋继承了父亲的外貌,所以很容易就被兰若误认为是周寒潮。小说写到这里的时候,幻想与现实重叠到了一起,再也分不清哪些是虚构,哪些是生活了?没错,一部杰出的小说,必须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幽灵客栈》的第三部,全都是叶萧亲身经历的。他在西冷镇和精神病院的所见所闻,构成了全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忽然,叶萧又想起了什么,他立刻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照片。这是周旋附在第二封信里寄来的,照片拍的是海边的悬崖,在远处悬崖的顶端,站着一个女子孤独的身影———她是谁?
除了一直守在客栈里的阿昌以外,周旋信中的那些人早已不存在了。那么,这个悬崖上的女子又是谁呢?
叶萧忽然苦笑了一下。其实,生活和小说一样,总是会留下某些难解的谜。至于谜底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终于,他把鼠标移到了整部小说的结尾———现在唯独只缺少的就是全书的尾声……
这就是尾声
十天以后。
天气已渐渐地凉了,窗外飘起了绵绵的秋雨。
几分钟前,叶萧接到出版社的电话,告诉他《幽灵客栈》已经在书店上架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书的“尾声”终究还是没有写出来。他忽然有些后悔,如果能抢在三审之前,也许时间还来得及。
虽然书已经出版了,但叶萧还是感到稍许的遗憾,心里有一种失落感,看着窗外阴郁的秋雨,不断地问自己:尘埃落定了吗?
突然,门铃响了。
他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然后自嘲地摇了摇头,最近他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叶萧缓缓地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叶萧怔了一下,满脸疑惑地问道:“你找谁?”
她非常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请问这里是叶萧警官的家吗?”
“我就是。”
“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我来给你送一样东西。”
叶萧停顿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把她让了进来。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就像安妮宝贝小说里写的那样,她穿着一身白色的棉布裙子。不过,最吸引人的是她的眼睛,在眉眼之间隐含着一种特别的韵味,就如一潭清澈的泉水般柔和,给叶萧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房间里异常地寂静,只听到雨点稀疏地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叶萧注意到了女孩手中的旅行包,于是有些尴尬地说:“快请坐吧。”
“谢谢。”她轻柔地坐了下来,先环视了房间一圈,然后略显疲惫地说:“我刚从云南飞过来。”
最近我在丽江认识了一个朋友,他托我把一样东西带给你。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她抿了抿嘴唇,缓缓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周旋。”
“真的是他——”其实,刚才叶萧已经有些预感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地问:“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几个星期前,在丽江城里的一个小旅馆,我很偶然地认识了周旋。”她忽然低下了头,微微笑了笑说:“当时他盯着我的眼睛看,让我很不好意思,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他说他是一个作家,在全国各地旅行写作。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都跟着我,陪我一起去了玉龙雪山、迪庆高原,还有传说中的香格里拉。”
“我想他是喜欢上你了。”
她似乎有些腼腆,侧过脸说:“我不知道,但我至少可以和他做普通朋友。”
“周旋现在还好吗?”
“他很好,他还说他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很快就要出版上市了。”
叶萧苦笑了一下:“没错。”“对了,我差点把正事忘了,这次我正好到上海来办事,顺便把东西捎给你。”
她把旅行包放到了桌子上,幽幽地说:“你自己打开吧。”
叶萧盯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他转过头看了看窗外,绵绵的秋雨似乎永无止尽。终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包——
木匣!
没错,叶萧永远都不会忘记它。三个月前的那个雨天,周旋也是带着这个木匣,找到了久违的叶萧,而且放在同一张桌子上。
尽管在陌生女孩的面前,叶萧竭力要表现出警官应有的镇定,但现在终于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缓缓地伸出手,抚摸着木匣的表面。然而,这一次他并没有那种触电般的感觉,他的手指触摸着木匣表面时,只感到一种时间的沧桑。
木匣里面装着什么?
是一套戏服?还是周旋的第十三封信?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叶萧实在无法想象下去了。
窗外连绵的雨声,让他的心跳又快了起来。叶萧的手在木匣盖子上碰了几下——现在就把木匣打开,还是让它永远锁着?
颤抖了几秒钟后,他还是打开了幽灵客栈的木匣。木匣里是一张信纸。信纸上写着一行字——“这就是尾声”。
叶萧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周旋的笔迹。
忽然,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盯着那女孩的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用磁石般的声音吐出了两个字——
“水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