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知道自己该走了。走之前,他先取出了名片,郑重地交到女人手里。
她接过名片,发现上面只印着一个头衔:“笛手”。旁边印著名字“苏醒”,下面就是地址和电话。这是一张奇怪的名片,只有职业和名字,连单位都没有。她半信半疑地问:“你是吹笛子的?”
“是的,过去我是民族乐团的笛手,现在主要是为报社撰稿,偶尔也到外面去表演。”
“你吹的是中式的竹笛?”
“当然是吹竹笛。”他尽量使自己显得谦恭一些,后面特意还加了一句说明:“民乐团里没有西洋长笛。”
她挤出了一丝敷衍的笑意:“这个我明白。”
“这里离我家非常近——”本来他还想说:下次有机会我会来拜访的。但转念一想,还是别引起她的误会为好,毕竟她是个漂亮的少妇。苏醒中断了这句话,他尴尬了一会儿,忽然注意到客厅里面的房门紧关着,他随口问道:“你的先生不在家吗?”
她的面色隐隐有些不快,咬着嘴唇回答:“不,我没有先生。”
原来她是单身女人,却还带着个孩子,这让苏醒感到非常意外。他歉意地回答:“对不起,我走了。”
“再见。”
他回过头去,看到那个小男孩在向他挥手。虽然他依然对那男孩的眼睛感到奇怪,但他还是对男孩也挥了挥手做回应。
苏醒离开了这女人的家,但他没有立刻下楼,而是沿着三楼的走廊,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一扇门前。他在门前停了下来,楼道的灯泡照不到这里,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他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一年多没来过这里了,一切都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犹豫再三之后,苏醒终于按响了门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门开了以后,那个男人立刻就会打他一拳。他暗暗告诫自己不能还手,现在,他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可是,门没有开。
他又连续按了好几下门铃,始终没有反应。从门缝里看不到一丝光线,他大着胆子把耳朵贴到了门上,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然而他没想到,这扇房门居然是虚掩着的,当他把耳朵贴上去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道细缝。
苏醒的心猛地一跳,这道门缝宛如一张微启的红唇,引诱着他进入。他记得自己上一次进入这扇门时,同样也是无法抗拒诱惑,但这一回呢?
他还是推开了房门,小心翼翼地踏进了黑暗的房间。他不敢开灯,就这样在黑暗中穿梭,他轻声地叫着主人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应。
苏醒对这房间很熟悉,便伸出手向前摸索着。突然,他摸到了一小截冰凉的手臂。
那感觉像是死人。
他后脊梁的汗毛立刻竖直了起来,他转身跑了出去。他冲出房门,一口气跑下了楼梯,一直冲到了住宅楼的外边。不管房间里是个什么东西,他不敢再停留了,径直向家里跑去。
从这里跑回去只有五分钟的路。有时候半夜在那边吹笛子,这边就可以听到。苏醒几乎是玩命地跑着,一眨眼的工夫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他大口地喘着气,仿佛自己真的见到鬼了。
第八章
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体不断地起伏着,白色的天光如水一般,在她的背脊上流淌着,仿佛是一场沐浴。
池翠是需要一场沐浴了。六年过去了,她的内心如同一间永远封闭的房子,积着厚厚的灰尘。她需要一场彻底的清洗,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从漫长的尘封中解脱出来。
一切都仿佛是在昨天。似乎昨天她还是一个少女,她的身体是那样洁白无暇,宛如这清晨流动的光。到了晚上,她已经成了一个年轻的孕妇,一个幽灵的孩子正在她体内孕育。清晨,那个小小的胚胎就已经发育成了一个六岁的男孩。她也不再是二十二岁了,到明年她就是三十岁的女人了,青春就像泡沫,一夜之间就消失在了空中。
儿子刚生下来的时候,池翠根本就没感到初为人母任何的幸福,她只觉得一件异物被排出了体外。然而,当她将儿子拥抱在怀中时,她感到了一股电流般的暖意,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母亲与孩子之间的神秘联系,那种联系已经远远超越了肉体,而进入了灵魂。不,他不是从她体内排出的异物,而是她灵魂和肉体的一部分,她想,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母爱吧。尽管每当儿子睁开眼睛,就让池翠想起他那幽灵父亲。她明白,这孩子的一半属于她,而另一半则属于幽灵。
在产房里,所有的孩子都有父亲,而惟独池翠的儿子没有。她一个人在医院里坐月子,没有人来看她,在别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中,她孤独地抱着儿子。护士们都知道了,池翠是一个未婚妈妈,她的儿子没有父亲,她们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池翠。但这个时候,她反而更加坚强了,她的奶水很足,儿子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儿子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当他还是一个胚胎时,他就已经能够保护自己了。
从医院出来以后,池翠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给新生儿报户口。在孩子的姓氏一栏里,她添上了“肖”这个姓,毕竟是肖泉的儿子。至于他的名字,池翠则想了很久,她觉得这孩子能够来到人世,绝对是一个超自然的奇迹,就像耶稣的诞生。虽然,这孩子更有可能是魔鬼,但池翠宁愿相信儿子是小救世主——弥赛亚。所以,她给儿子取名肖弥赛,如果不加解释的话,这确实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就和这个生命的产生一样奇怪。
池翠叫他“小弥”,这样的称呼可以让他更加平凡一些。是的,她希望儿子成为一个平凡的普通人。在怀着小弥的时候,她害怕自己会生下一个魔鬼或怪物。当儿子出生以后,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然而,随着小弥的渐渐长大,她却越来越感到某种恐惧。或许,那来自地狱的阴影,依旧隐藏在儿子的体内,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会突然爆发出来。对池翠来说,那一天就是世界末日。
这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六年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长大,既当父亲又当母亲,尝遍了人间的辛酸,那是无法用语言来叙述的。她换过无数个工作,三年前在一家公司做文秘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男人喜欢过她,那个男人很有钱,愿意娶她为妻,甚至愿意接受小弥,只是他并不知道关于小弥父亲的秘密。池翠犹豫了很久,她差一点就答应了那个男人,但在最后的时刻,她放弃了,并且主动辞职离开了那家公司。她是为了肖泉才放弃的吗?池翠自己也无法解释,她感到肖泉那双眼睛,随时随地都在背后紧盯着她,她不能,不能……
她离开了卧室,到厨房里打开煤气,她要煎鸡蛋给小弥做早餐。厨房里的一切都很简单,她是一个星期前才搬进来的。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整栋楼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楼道里飘荡着一股腐烂的气味,前后只传来她自己脚步声的回响。但她需要这样的环境,她觉得自己就像霍桑的小说《红字》里的女主人公海丝特,小弥是一个永远的耻辱印记,就像那绣在衣服上的红色的“a ”,必须隐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这样他们母子才能获得安宁。
但最让池翠不能安宁的,是她的父亲。六年来她没有去看过他一次,也没有给父亲打过一个电话。她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带着小弥去见他,一定会让他蒙受更大的羞辱和痛苦。但自从一周前搬到这里以后,她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从这里到父亲那边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她有好几次都路过了父亲的家门口。她必须去看一看,哪怕是在半夜里也好。于是在那天晚上,她带小弥去看他外公。她用过去的钥匙打开了房门,一片黑暗中,她只觉得有一个男人躺在床上睡着。她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她还没有意识到那个人是苏醒。当苏醒睁开眼睛以后,她才发觉情况不对,就带着小弥迅速地离开了房间。苏醒紧紧地追出来,最后见到了小弥,然而他却被小弥的一句话吓坏了。
第二天早上,池翠就去了街道办事处打听,这才知道她的父亲早在六年前就死了,死因是心肌梗塞,他死的那一天,正好是小弥诞生的那一晚。
她难以置信,小弥的出生,与他外公的死亡,居然是在同一天!她当场就哭了,她相信这不仅仅只是巧合,而是残酷命运的安排,小弥与他外公,他们只能活一个,最终,命运选择了小弥。他就是传说中的克星之命,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杀死了自己的外公?池翠不敢再想下去了,作为女儿,她只感到深深的内疚和羞耻。
鸡蛋煎好了,她端着盘子走进了小弥的房间。几秒钟以后,她的目光呆住了,鸡蛋从她的手里掉到了地上,发出一阵轻脆的响声。
——小弥不见了。
第九章
“肖弥赛。”
那是一个稚嫩的童声,充满了魔幻般的味道,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这声音不必通过耳朵,就直接进入到了他的大脑深处。
她在呼唤他——“肖弥赛……肖弥赛……”
肖弥赛是一个六岁小男孩的名字,妈妈总是叫他小弥,他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被那奇怪的声音唤醒了。
他睁开了自己的眼睛。他总是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病,有时候视线过于模糊,有时候视线却过于清晰。不论是在黑暗还是在光亮中,他总能发现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也许那些东西只存在于他的脑子里,就像现在他所看到的。
他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现在是清晨时分,小弥独自走在昏暗的楼道里。搬进来已经一个星期了,除了妈妈和自己,他还从来没有在这栋楼里看到过一个人影。但此刻,他(她)出现了。
楼道里一片寂静,除了那奇特的脚步声。小弥紧紧跟在后面,他的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所见的一切都是灰色的景象,并且在逐渐地模糊。只有前面的白色人影越来越清晰,在昏暗的楼道里,小弥跟着那个影子跑了起来。他快步跑上扶梯,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楼里发出奇特的回音。
终于,小弥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影子,穿着一袭白色的衣服,裙裾在楼梯上飘起,不知道是从哪里射进来的幽光,如水一般笼罩着她周身。
小弥跟着她向楼上走去,不知道走了多少道楼梯,一层层楼面永无止尽,仿佛走上了巴比伦通天塔。小女孩眼看就在眼前了,小弥向前伸出手,却怎么也摸不到她,那究竟是一个幻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突然,她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地回过头来。
小弥睁大了眼睛。
第十章
此刻,池翠也睁大了眼睛。
这是一间只有七个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小弥的床占了一半的空间。床上零乱地摊着被子,小弥却无影无踪。面对空空如也的房间,池翠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惧,她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发现小弥。
池翠穿好衣服冲到了门外。清晨的楼道里空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个人影。她茫然地看着四周,一种难以抗拒的孤独感包围了她。正当她心乱如麻的时候,一阵奇怪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她立刻静下心来侧耳倾听,那声音既像是脚步声,又像是小孩的哭声。自从搬进来以后,她就从未听到过这种声音,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仰头向楼梯看去,只有一道微弱的光线,从上面直落到她的眼睛里。
她循着那声音,快步向楼上跑去。她已经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脚步声还是从楼上发出的。每踏上一层楼面,池翠都会在黑暗的走廊里呼喊着小弥的名字,可回应她的只有可怕的回声,那些声音从空旷的楼道里传来,让她想起七年前那个夜晚的地铁站台。她离楼顶越来越近了,只感到自己的脑子里掠过了许多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前浮现起了分娩小弥的那一刻。那些幻影不断地折磨着她,已经六年了,它们始终都伴随着她,毁灭着她。
突然,她听到了一声惨叫。
这是小弥的声音。池翠也忍不住叫了起来,她不敢想象小弥遇到了什么,只是继续向上跑去,直到顶层六楼。六楼的走廊里一片死寂,她什么都看不清,除了天台的大门。
她看到天台的大门开着一道缝,一线刺眼的天光从门缝里射进来,几乎让池翠的眼睛睁不开。也许是在阴暗的环境里时间太长了,她觉得自己都要被这光线融化了。她小心地走上一道楼梯,推开了天台的门。
池翠来到了天台上,天空清澈得就像她的眼睛,十几栋高层建筑环绕在周围。她把眼睛眯了一会儿,才适应了露天的光亮——她看见了小弥。
“小弥!”
她激动地叫了一声,儿子却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侧对着她站在天台中央。她跑到了儿子身边,一把抱住了他,在儿子的耳边说:“小弥,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乱跑?”
小弥的目光呆呆地直对前方,那张小脸的表情特别凝重,这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小孩所有的。小弥缓缓地伸出了手,他的手指修长而光滑,指尖对准了正前方。
池翠沿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在天台的边缘,正躺着一个男人。
她奇怪地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然后又看了看小弥,发觉小弥的眼睛里露出了恐惧。她抚摸着儿子的脸庞说:“小弥不要害怕,妈妈过去看看。”
池翠小心翼翼地向天台边缘走去,她忽然闻到了一股让人恶心的臭味。她停下来仔细地闻了闻,好像是某种腐烂的味道。在夏天的垃圾箱边上,经常可以闻到这种气味,有时候是一只死猫的尸体,通常还伴随着一大群苍蝇和蛆。
她捂起了鼻子,走到了那个男人跟前。终于,她看到了——蛆。
池翠几乎要呕吐出来了,她看到有一大群蝇蛆,正在那个男人的身上爬着。男人——不,应该说是男尸仰天躺着,那张脸就像恶鬼一样,已经完全扭曲了。男尸的七窍中隐约有暗暗的血迹,正在腐烂的眼睛大睁着,几只蝇蛆从破碎的瞳孔里爬进爬出。
她捂紧了自己的嘴巴,转身跑回了儿子身边。她抱紧了儿子,用手挡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到眼前这一幕。池翠抱着儿子蹲在天台的中央,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胃了,低下头把昨天的晚饭全都吐了出来。
第十一章
天色开始阴沉下来了,眼前这栋六层的住宅楼,被一层灰色的东西所覆盖着,在朝东的一面墙上,还长着几根绿色的藤蔓。杨若子穿着一身警服,脑后扎着一个精神的马尾,显得英姿勃勃。她站在楼下向天台仰望,但什么都看不到。她知道自己迟到了,楼下停着好几辆警车,倒给这栋死气沉沉的大楼添了些人气。
刚一踏进这栋楼,她就感到一股特别的气氛,她没有立刻上楼梯,而是在底楼的走廊里转了一圈。在楼梯的后面几乎照不到任何光线,她匆匆地退了出来。然后,杨若子快步跑上了顶楼。
通往天台的门口已经守着一个警察了,杨若子刚到刑侦队没几天,那个警察还不怎么认识她。于是她特意亮出了证件,还勤快地打着招呼。她来到了天台上,一眼就看到鉴定组的人正围着那具尸体。她快步走到了他们跟前,昨天她已经见过鉴定组的成员了,其中有两个人还没结婚,他们对新来的杨若子很是殷勤,刑侦队已经很久没来过年轻的女警了,更重要的是她很漂亮。
杨若子一一向他们打了招呼,忽然一个人对她说:“杨若子,你看之前要有心理准备。”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谢谢。”
然后,她看到了那具男尸。
杨若子看了足足有三十秒,她呆呆地站在那具尸体跟前。天台上风很大,她的大盖帽底下露出几缕发丝,被风吹了起来。
鉴定组的小伙子注视着她的表情,有人暗中打赌杨若子不会挺过十秒钟,现在他输了。
杨若子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终于后退了几步,然后闭上了眼睛。这是她第一次在案发现场看到死尸,过去她在大学的时候,也经常见到尸体解剖的示范。对此她从来不感到恶心,她只觉得那是一具无生命的标本,和一支报废的步枪没什么区别,她的这种冷静常让女同学们感到惊讶。现在,她真的感到了恶心,胃里一股东西直往外翻涌。刚才她坚持了三十秒,她知道自己不能流露出半点恐惧,就算面对着最恐怖的尸体。
“你真了不起。”一个鉴定组的小伙子在她身后说,“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现场尸体的时候,吐得一踏糊涂。”
“够了。”她摆了摆手说,“现在能知道死因吗?”
“这可没那么容易。从尸体的腐烂程度,还有蝇蛆的生长状况来分析,死亡时间大概在十天以前。死者的身上还未发现有外伤,但眼耳口鼻都有流血的迹象。”
“七窍流血而死?”
“可能算是个原因吧,腐烂程度太高,现在还说不清楚。你怎么总是低着头?”
现在杨若子的面色刷白,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咽喉,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淡淡地说:“我要下去了,是谁发现了尸体?”
“住在三楼的一对母子。”
杨若子点点头,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脚边有一滩污迹,看起来像是人的呕吐物。她捂住了嘴巴,快步离开了天台。走下黑暗的楼梯,她的眼前不断浮现起那具尸体的样子,还有那些恶心的蝇蛆。在四楼的一个拐角,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趴在地上呕了起来。幸好她早饭吃得不多,只吐了一点点胃里就空了。现在额头都是汗珠,她用纸巾擦了擦嘴,喘了好一会儿气才来到三楼。
呕出来以后,感觉反而好了一些。她看到三楼的一扇房门打开着,便自己走了进去。在昏暗的客厅里,她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少妇。
虽然穿着警服,但她还是自我介绍了一下:“你好,我是刑侦队的杨若子。”
“刚才已经有一位姓叶的警官询问过我了。”少妇点了点头,很有礼貌地回答,不过从她的语气里可以感到一丝疲倦。
原来叶萧已经来过了,但杨若子还是想再询问一下,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锻炼,她柔声道:“对不起,打扰你了。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再对我说一遍呢?”
杨若子知道人们通常会很信任女警察。不出所料,少妇回答:“当然可以,我叫池翠。”
“池小姐,是你最先发现死者的吗?”
“不,是我的儿子。”池翠停顿了一下,她看着杨若子的眼睛继续说,“今天早上,我发现儿子不见了。然后,我来到楼道里找儿子,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
“对,后来还听到了我儿子的叫声。我循着声音直到顶楼,看到天台的门开着,我儿子站在天台中央,接着我就发现了那具尸体。”
杨若子感到很奇怪:“你儿子为什么会跑到天台上去呢?”
池翠摇着头回答:“我也想知道这个原因。”
“对不起,我能见见你儿子吗?”
池翠看起来面有难色,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同意了,她敲响了儿子的房门说:“小弥,你出来一下,有一个警察阿姨要见你。”
门开了,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出现在了杨若子面前。她立刻注意到了小弥的眼睛,当她与小弥四目相对的时候,一股触电的感觉涌上了她的皮肤。她先让自己镇定下来,用柔和的声音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弥。”他细声细气地说。
池翠在旁边补充了一句:“他叫肖弥赛。”
“肖弥赛?真是奇怪的名字,是弥塞亚的弥赛?”
“对。”
杨若子蹲下来对小弥说:“小弥,告诉阿姨,你为什么要天台上去?”
“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女孩带我上去的。”
“小女孩?白衣服的?”
池翠又说话了:“杨警官,你别听小孩子胡说八道。我从来没在这栋楼里见到过什么小女孩,这准是小弥自己乱编出来的。我们刚搬进来才一个星期,大概是小孩子对新的环境好奇,就跑到顶楼的天台上去了。”
“也许是吧。”杨若子点了点头。
“不,是有一个小女孩,和我差不多大。”
“小弥。”
池翠把脸板了下来,小弥再也不敢说话了,他又乖乖地向房里走去。忽然,小弥转过头来,看着杨若子的眼睛说:“阿姨,你刚才不舒服吗?”
杨若子吃了一惊,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她想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苍白,被这小孩子看出来了。
“小弥,你太不礼貌了。”年轻的母亲教训着他。
但这六岁的孩子继续说:“阿姨,你不应该随地呕吐。”
杨若子想起了刚才在四楼过道里她弯腰呕吐的情景。她真的被吓了一跳,难道嘴角的脏东西没擦干净吗?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一下子觉得非常尴尬。
池翠生气了,她抓住小弥身上的衣服,一把将他推到了小房间里,然后她歉意地说:“真对不起,这孩子就喜欢无中生有地胡说。”
“不,你儿子没有胡说。池小姐,谢谢你的配合,我告辞了。”
杨若子急匆匆地从池翠家里出来,拿出纸巾重新擦了擦嘴角,还有额头的汗珠。忽然,她听到在三楼的走道里,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她紧张地回过头来,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到了一张年轻男子的脸。他是叶萧。
“叶萧,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迟到了。”
杨若子低下了头:“对不起。”
“算了,这并不重要。跟我来吧。”叶萧对她做了一个手势,然后径直向走廊的尽头走去。杨若子跟在他后面,叶萧推开了最尽头的一扇房门,轻声说:“进来吧。”
“这是哪儿?”杨若子走到门口以后,向里张望着说。
“死者的家。”叶萧平静地说。他把杨若子带了进来,进门是一间宽敞的客厅,地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看起来已经好几天没人住了。他走到窗边说:“我已经搞清楚死者的身份了。”
“居然这么快?”
他淡淡地笑了笑:“死者口袋里有他的身份证。他的名字叫卓越然,是一个专栏作家,生前就住在这间房子里。”
杨若子环视了房间一圈后问道:“他的家人呢?”
“我已经查过了,卓越然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女儿。一年前他的妻子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疗养,现在他和读小学一年级的女儿一起生活。”
“他女儿呢?”
叶萧摇了摇头:“不知道。刚才我已经联系过他女儿就读的小学了。学校说她十天前就没来,一直没办法和她家里联系上。”
“这么说来,是父亲死了,女儿也失踪了?”
“女儿是否失踪还无法肯定。这还要通过死者的其他亲友核实。”叶萧走进了里面的房间说:“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房门没有锁,是虚掩着的。不过,也有可能这里的走廊太阴暗,人们从来没有注意过。”
杨若子跟着叶萧走进了里屋,她想起刚才楼道里的寂静和死气,便问道:“除了隔壁那对母子以外,这楼里还有别的居民吗?”
“好像二楼和底楼还有几户人家。四楼以上就不清楚了。”
她注视着这间屋子,看起来应该是男主人的卧室,墙上挂着一对夫妻的照片。照片里的妻子穿着中式的衣服,静若处子地坐着,显得妩媚动人。而照片里的丈夫戴着一副眼镜,一双漂亮的眼睛显得温文尔雅,杨若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与天台上的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联系到一起。
她继续问道:“这栋楼是不是很奇怪?”
“你是指这里的死气沉沉?谁知道呢。记住,不要轻易下结论。”叶萧戴着手套,走到卧室的书架前,边看边说:“刚才你询问过隔壁的那对母子了?”
“是的,他们一周前刚刚搬进来。而死者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在十天以前,所以他们与本案无关。不过——”她忽然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