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不过当时的主治医生认为,那个病人活不了几年,整个大脑就会被蝇蛆所吞噬,就好像脑瘤一样。”
“不——那小弥?”
“我想小弥的运气不会那么差。”莫云久站起来徘徊了几步说,“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带小弥去神经内科去检查一下。”
“检查他的脑子?”
莫云久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前额说:“是的,我怀疑他的问题在这儿。”
说完以后,他又靠近了小弥,看着这六岁男孩的额头,还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忽然,小弥仰起了头,那对重瞳直对莫云久的双眼。
那是一双神秘的黑洞。
吸收宇宙间一切的时间和空间。
莫云久看到在这男孩的瞳孔里,映出了一张女孩的面孔。他渐渐看清了对面的眼球,里面映着一张右半边被黑发覆盖着的脸,一边的眼睛美丽动人,而另一边则完全看不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看到那张脸的黑发被撩了起来,露出了一只全部都是眼白的眼睛。
她?
“不——”莫云久立刻吓得面如土色。
小弥继续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你是一个坏东西。”
“别乱说。”池翠教训儿子。
但小弥就像没听见一样,接着对莫云久说:“你欺负了她,你对她做了坏事。”
莫云久第一次被这个六岁的小男孩吓倒了,他是真的恐惧到了极点,全身瘫软在椅子上。他闭起眼睛,痛苦地说:“我承认,是我干的坏事,是我欺负了她。”
“你在说什么?”池翠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你儿子说得没错,我是一个混蛋,一个真正的恶棍,罪孽深重。”莫云久说着说着,泪水已经在脸上纵横起来了。
小弥那双重瞳,正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莫云久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地忏悔起来:“三年前,有一个年轻的女病人到我这里来治疗眼疾。她非常美丽,也非常纯洁。可惜的是,她的一只眼睛被春节的焰火严重灼伤了。她的伤势很严重,我每天都去为她检查治疗。她原本有一双迷人的眼睛,但受伤以后她只能用长长的黑发,遮掩住半边脸庞。但我依然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我无法抗拒她的魅力。终于在一天午后,趁着她昏睡过去的机会,我占有了她。我真的很卑鄙,事后我狠狠地惩罚了自己。然而,这秘密还是被她发现了,她承受不了这羞耻,最后便跳楼自杀了。是我杀死了她,是我——”
把这些全都说出来以后,他的心里反而豁然开朗了许多。他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一口长气,然后睁开了眼睛。他发现眼科门诊室里空无一人,池翠和她的儿子早就离开这里了。
莫云久摇摇头,然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走到一面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
第十一章
小弥一个人呆在家里。
上午妈妈带他去医院检查了眼睛,那个可怜的医生让小弥觉得好笑。午后,妈妈上班去了,她临行前特意关照儿子呆在家里别出去。
小弥躺在客厅的沙发看着电视,刚看一会儿他就关掉了电视机。他抓起苏醒给他的小笛子,趴到了窗前,看着外面灰色的楼房和世界,他非常渴望跑出去,离开这个鸟笼般的家。
六岁的男孩,是不应该如此多愁善感的,他又从窗口下来,带着笛子走到了妈妈的房间里。
他躺在妈妈的床上,闻到了一股很淡很淡的幽香。他喜欢妈妈搂着他的感觉,这样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妈妈体内,浑身被羊水包裹着,沉浸在一片混沌之中。他并不懂这些,只是眼前总是出现这样一幅场面,就连皮肤上也有湿润的感觉。小弥翻了一个身,拉开了妈妈的床头柜。柜子里面有一本旧书,他把书拿到了床上。六岁的孩子识不了几个字,自然也看不懂书名——《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他当然不知道,这本书是他的幽灵父亲赠给他母亲的,那时候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
小弥随手翻了几页书,于是从书页里掉出了一块东西。原来那是一方手帕,白色的丝绸依然质感良好,在手帕的角上绣着一支笛子。小弥轻轻地抚摸着这块手帕,指尖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突然,他听到了门铃声。
妈妈回来了?
他立刻放下了手帕和书,依旧抓着那支小笛子,向门口跑了过去。然而,当小弥把房门打开,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
阴暗的光线笼罩着三楼的走廊,他把头探出去张望了一下,看不到一个人影。然而,刚才他听到的门铃声,是确凿无疑的。
谁按的门铃?
是哪个人的恶作剧,还是——
小弥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那声音非常轻巧,从上面的楼梯中传来,似乎是一片羽毛,悠悠地飘到了他的耳中。
他立刻跑上了楼梯,向上头追去,而他的手中仍然抓着那支小笛子。他听到阴暗的楼梯里发出奇怪的回音,一些灰蒙蒙的东西总是覆盖在楼道里。六岁的男孩大口地喘息着,他知道某个声音正在呼唤着他。
不知道跑了多少级楼梯了,小弥只听到上面那幽灵般的脚步声,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终于,他抵达了最高层六楼。
这里依然见不到任何人影,小弥感到自己的眼睛里,多了一些闪光的碎片。他不由自主地走上一道小楼梯,左手抓着小笛子,右手轻轻地推开了天台的门。
楼顶天台上耀眼的光,让他一下子睁不开眼睛。片刻之后,他才看清了这块空旷的地方。风吹了起来,男孩的头发高高地竖起,远处几十栋高层建筑让他有些目晕。
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小弥看到她了。
她就坐在天台一角的水塔边上,静静地望着远方。看不清她的脸,只有那身白色的长裙被风掠起。
小弥缓缓地向她走去,最后坐到了小女孩的身边。
他们并排坐在一起遥望天空。身后高高的水塔,正看着这两个小孩的背影。
天台上静得出奇,除了风声。
忽然,小女孩把头转向小弥,轻声地说:“你好。”
第十二章
门铃按了很久,始终都没有动静。池翠隐隐有些不安,她迅即掏出了钥匙把门打开,急步迈进。
房间里就如坟墓般沉寂,小弥不见了。
池翠的脸色立刻变得刷白,她想起了早上看到的那些寻人启事。瞬间,她感到眼前掠过了许多张印在电线杆上的脸。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小弥的声音:“妈妈,我会失踪吗?”
不,你不会的。池翠突然想起了苏醒,便立刻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喂。”是苏醒的声音。
“苏醒,小弥在你那里吗?”
电话那头的苏醒先是一愣,然后明白过来了:“你是池翠?小弥不在我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他又不见了。”池翠有些绝望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先别慌,小弥会不会又到天台上去了?”
“我不知道。”她已经乱了方寸。
苏醒想了想说:“池翠,我现在就过来。你先到天台上去看看,好吗?”
“好的。”
“我这就过来,再见。”
挂了电话以后,池翠连门都没锁,就往楼上跑。她再也不管这昏暗的楼道里,究竟有没有传说中的鬼孩子,现在她只想着小弥,为了儿子她可以做一切。虽然她很想跑快,但脚步却越来越沉重,整栋大楼里都充满了她的声音,变成海潮般的回声,在大楼的每一个角落里回荡着。
每走上一层楼面,她都要大声呼唤小弥的名字,但是响应她的始终只有自己的回声。当跑到六楼的时候,池翠已经浑身出汗了,她仰起头,看到天台的门微微打开着,一线天光照射进她的眼睛里。
池翠走上了天台。
风一下子就吹乱了她的头发,半张脸都被杂乱的发丝所覆盖了。她茫然地环视着整个天台,只看到几座水塔孤零零地矗立着。
她大口地喘着气,耳边只听到呼啸的风声。她手搭凉棚向水塔望去,仿佛看到有两个小孩的影子坐在那边上。
池翠快步地向前走去,当她终于来到水塔底下时,却发现刚才看到的那两个影子,只不过是一对水泥桩子而已。
天台上没有人,除了她自己。
那对半截的水泥桩子奇形怪状地立在风中,池翠忽然觉得它们的样子有点像两个坐着的小孩。一个像男孩,一个像女孩。她呆呆地注视着右边的水泥桩子,仿佛看到了一双男孩的明亮重瞳。
“小弥。”
她神经质地扑到了那半截水泥桩上,抚摸着那冰凉崎岖的水泥躯体。
当池翠几乎绝望的时候,她隐约听到了一阵笛声。
第十三章
笛声来自地下。
苏醒一跑进这栋楼房,就听到了一阵奇怪的笛声,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曲调诡异地飘荡着。他立刻停住了脚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非常奇怪,那声音仿佛是来自他的脚下。他低着头,在黑暗的底楼走道里徘徊了几步。忽然,在楼梯的背后看到了一扇小门。
小门紧紧地闭着,外面上着插销。苏醒凑到了门前,现在他可以肯定,笛声就是从这扇门里传出来的。他拔下了插销,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扇门。
笛声立刻停了。
在昏暗的光线里,苏醒看到一道水泥阶梯直通地下,一股陈腐的气味从地道内直冲他的鼻子,让他几乎作呕。他捂住鼻子,张开嘴深呼吸了一口空气,然后大着胆子走下了地道。
阶梯很深,没走几步就全部都被黑暗所吞没了,只有身后的小门有着一方昏暗的光线。
但苏醒的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他小心地摸着旁边冰凉的水泥墙壁,心跳则越来越快,他对自己的莽撞开始后悔起来。
终于,他感到走到平地了,虽然看不清四周的景象,但直觉告诉他这里应该是一个地下室。他伸出双手向前摸索,在看起来茫茫无边的黑暗中,他突然看到了一双眼睛。
黑暗中的眼睛。
苏醒的心凉到了冰点,他差点喊了出来。那双眼睛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与他面对着面。
他低着头俯视那双眼睛,忽然被一双冰凉的小手抱住了。
“小弥?”
苏醒认出了这双眼睛,他抚摸着面前的这个男孩,双手有力地搂着他,沿着水泥阶梯向外走去。他感到男孩浑身冰冷,不停地颤抖着,男孩的手里还拿着一支笛子顶着他的腰际。
他把小弥带出了地下室。
在昏暗的底楼过道里,苏醒勉强看清了小弥的脸。他从男孩的手里抓下那支小笛子,然后摇着他的肩膀,大声地问:“为什么要跑到地下室去?”
小弥看起来是被吓坏了,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刷白,嘴巴在不停地哆嗦,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苏醒摇摇头,他一把抱起了小弥,紧紧地搂着他说:“好了,现在没事了,不要害怕。现在我们去找妈妈。”
苏醒抱着小弥上了楼梯,刚跑到三楼走廊,就看到池翠从楼上跑下来了。当看到小弥躺地在苏醒的怀中,池翠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冲到苏醒跟前,把小弥又抱进了自己怀里,她在儿子的脸蛋上亲了好几下。苏醒看着这对母子紧紧地抱在一起,心里忽然也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
池翠抱着小弥回到了房间里,把儿子放在他的小床上。苏醒也坐在旁边,他看到小弥的眼睛半睁半闭着,眼皮缝隙里那对重瞳正忽隐忽现。
看着儿子渐渐平静了下来,池翠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她轻声地说:“苏醒,非常感谢你。”
“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是在哪里发现小弥的?”
“在地下室里。”
“地下?”池翠立刻捂住了自己嘴巴。她又看了一眼儿子,小弥却已经安详地睡着了。
苏醒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刚才我到底楼的时候,听到了从地下传来的笛声。我这才发现底楼的楼梯后面有一扇小门,我推开门走了进去。原来那是一间地下室,我就在那里发现了小弥。”
“我也听到了笛声,那是小弥吹的吗?”
“应该是的,只是那曲调太奇怪了,我想那是小弥自己乱吹出来的。”苏醒又看了一眼小弥说,“当我发现那扇门的时候,门外是上着插销的,从门内是无法打开这扇门的。”
“也就是说,小弥被关在地下室里了?”
“是的。”
池翠明白了:“这么说来,小弥在地下室里吹笛子,其实是为了求救?怪不得他吓坏了。可是,他为什么要到地下室里去呢?而且还带着笛子。”
“这确实很奇怪。”苏醒又拿起了那支小笛子,仔细地看了看说,“任何人,都不可能用门外的插销把自己关起来。所以,刚才一定还有其他人。”
“那么,又是谁把小弥关在地下的呢?”
苏醒茫然地摇了摇头。忽然,他发觉池翠的身体有些发抖,他靠近了池翠问:“你怎么了。”
“我感到……感到有些冷。”池翠抱着自己的肩膀说,“也许,是刚才在天台上着凉了。”
苏醒大胆地伸出了手,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他的手指立刻弹了回来,惊慌地说:“池翠,你烧得厉害。”
“不——”话还没说完,池翠已经有些恍惚了,刚才在楼顶的天台上,寒冷的风让她冰凉彻骨,现在又使她浑身烧了起来。
“我送你去医院。”苏醒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他感受到一团火热而柔软的身体。
“别,我还要照顾小弥。”她强打起精神说,“你先扶我到我的房间里。”
苏醒搀扶着那诱人的身体,他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但是心跳却越来越快,一种淡淡的罪恶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把池翠扶到了隔壁的房间里,让她躺在了床上。这时候他注意到床上有一本书。还来不及看清书名,他就发现池翠的鼻孔里流出血了。
苏醒惊慌失措地说:“天哪,你流鼻血了。”
她虚弱地摇了摇头说:“没关系,这是我的老毛病了。”
他茫然地在周围寻找着什么可以擦血的东西,忽然注意到床上的那本书页里露出了一截白色的东西,他伸手把那东西抽了出来,原来是块白色的丝绸手帕,手帕上还绣着一支笛子。苏醒瞬间觉得这手帕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但他来不及多想了,只把手帕送到了池翠的鼻孔前,帮她轻轻地抹了抹鼻血。很快,她的鼻血就自动止住了。
“谢谢。”池翠忽然指着床头柜说,“能不能帮我把药拿出来。”
手忙脚乱的苏醒把手帕塞到了她的枕头下,然后立刻按照她的吩咐,取出了她所需要的药,又为她倒了一杯热水,帮助她服下。池翠半躺在床上,看起来情况已经好一些了。
“谢谢你,苏醒。我想休息一会儿。”
苏醒看了看她的眼睛,他实在不好意思再呆下去了,站起来说:“如果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池翠微微点了点头。
苏醒迅速地离开了她的家。当他走到底楼的时候,又特意走到楼梯后面的那扇小门看了看。门略微开着,里面一片漆黑,他的心跳又加快了。犹豫了片刻之后,他还是离开了这里。
第十四章
她看到四周都是冰块,自己全身赤裸着被包裹在冰雪的中央。白色的冰缓缓渗入她的皮肤,直到她的心脏被凝固成冰块。透过白色的冰层,她又看到一团火在自己身边燃烧起来,在烈焰的炙烤下,冰块开始融化为水,又从水蒸发为气体。当裹着她的最后一层冰融化的瞬间,她的肉体也像打碎的冰一样,变成了无数的碎块。然后,与冰水一同被融化蒸发,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
她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声,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冰和火——全都消失了,只剩下白色的天花板。
又是一个梦,池翠艰难地伸出了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却发现自己的高烧已经退掉了。或许是因为刚才做了一个噩梦,使得自己出了一身大汗,汗液排出了体内的寒气,高烧自然也就退了。
窗外,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池翠从床上坐起来,看到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被子。她立刻就想起来了,那是苏醒临走前给她盖上的,苏醒还把她抱到了床上。她感到心中的小鹿慌乱地跳了起来,脸颊难得地红了,自从小弥出生以后,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如此亲近地接触过她。
她立刻掀起了被子,忽然发现在被子底下还躺着一本书。池翠轻轻地拿起那本书,看到了书的名字——《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她的眼前瞬间掠过了那双瞳孔,她紧紧地把这本书搂在怀中,闭上了眼睛。
当她的情绪平稳下来以后,立刻又产生了疑问:这本书怎么会躺在床上?池翠记得自己一直都把它藏在床头柜里的。
难道是苏醒拿出来的?
想到这里,池翠的心里又是一抖。她小心地翻开了书页,发现原本夹在书里面的那块手帕不见了。她仔细地找了找,结果在枕头边发现了那块手帕。
她捧起了这块绣着笛子的手帕,轻轻地放到了自己的面前,她闭上眼睛嗅着手帕,仿佛感到在这块手帕的丝绸纤维里,还残留着肖泉身上的气味。
池翠长出了一口气,又重新把手帕放回到书页中。就在翻开的那一页里,她读到了这样
一段文字——
“有时候我有这么个印象:我们有个房间,这房间有两个互相对着的门,我们每人攥着一扇门的把手,只要一个人的睫毛动一下,另一个就站到这个人的门后了;只要第一个人说一句话,第二个就带上了身后的门,并且再也看不见了。当然他也许会重新打开这扇门,因为这是一个也许离开不了的房间。只要第一个人不完全像第二个一样,他就会很安静,他表面上仿佛根本不朝第二个人看一眼。他会慢慢地整理房间,好像这房间和其他任何房间一样似的。尽管这样,他总要在他那门旁重复同样的动作,有时两个人甚至同时跑到门外,于是这美丽的房间便空无一人了。”
还没读完,眼眶就已经湿润了,池翠不敢再读下去了,生怕自己被这痛苦所淹没。尽管在这六七年来,她已经把这本书读过无数遍了,每个寂寞孤独的夜晚,她都会翻开这本书反复地读着卡夫卡的文字。然而,她的心却永远像小女孩那样脆弱。她立刻把书本合了起来,把手帕也留在了里面。
现在,她要去看看儿子。
池翠走出了房间,感觉自己的脚下轻了许多,有一种发烧后浑身轻飘飘的感觉。她悄无声息地走进小弥的房间,在儿子的身边坐下,用一种奇怪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这可怜的男孩。
小弥均匀地呼吸着,现在他显得非常安详,那张漂亮的脸蛋给人一种小天使的感觉。然而,许多年来池翠却一直觉得——天使,往往与魔鬼同在。
“他或者是个天使,或者是个魔鬼,或者——是天使与魔鬼的同一体。”
池翠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或许那可怕的魔鬼,就隐藏在儿子的眼睛里面?他终究是幽灵的儿子,而池翠作为母亲,只不过为他提供了一具肉身而已。
正当她的心里越来越激动的时候,小弥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重瞳正对着池翠。
她忽然有些紧张,怔怔地说:“小弥,你醒了。”
“我在哪儿?”小弥茫然地问。
“你在家里。”
“家?”小弥的眼睛眨了眨,然后环视了房间一圈,他若有所思地说:“家?我的家?”
池翠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她抱着儿子说:“小弥,你不认识我了吗?”
小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点了点头说:“妈妈,我当然认识你。”
“谢天谢地。”她终于又长出了一口气。她先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接下来看着儿子的眼睛说:“小弥,你为什么要跑到地下室里去?”
“妈妈,什么叫地下室?”
“就是在地底下的房间。”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说:“我没去过这种地方。”
“小弥你不要说谎。”池翠有些生气了。
“我没说谎。”
“那你去哪儿了?”
小弥神秘兮兮地仰起了脖子,然后伸出手指了指天花板。
“楼上?”
男孩缓缓地说:“是楼顶。”
池翠的脸色又变了,她条件反射般吐出了两个字:“天台?”
小弥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去那儿?”池翠大声地问儿子,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是她带我去的。”
“他(她)?他(她)又是谁?”
“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
池翠立刻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儿子,许久都没有说话,脑子里仿佛已映出了那小女孩的影子。但她又摇了摇头说:“又是她?你又说谎了。”
“不。”小弥大声地说,以表示自己说的都是实话,“我看到她坐在楼顶的大罐子下面。”
“楼顶的大罐子?”池翠想了想,那应该是水塔吧?显然,六岁的男孩还不懂什么叫水塔。
“是的,然后我也走到了大罐子下面,坐在了她的身边。”
池翠张大了嘴巴问:“你们坐在一起?”
瞬间,她的脑子立刻掠过了下午在天台上看到的,水塔底下的一双半截的水泥桩子。当时,她乍一看还以为真是两个小孩坐在一起呢。那双水泥桩子一个像男孩,一个像女孩,仿佛是被人故意雕刻出来似的。她抚摸着冰凉的水泥表面,那感觉就好像是小弥的身体化做的。
她又继续问儿子:“你们坐在一起干了什么?”
“我们在看云。”
“看云?”
儿子露出向往的目光说:“坐在楼顶看天空中的云。我看到云在动,那真好看。”
“除了看云,还发生了什么?”
“她还对我说话了。”
池翠捂着自己的心口问:“她说了什么?”
“她说‘你好’。”
“然后呢?”
小弥忽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拧着眉毛说:“我记不清了。”
“记不清?你再想想。”
“不,我不能说!”小弥焦躁不安地叫了起来。
池翠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居然不肯告诉妈妈?”
“我不能——不能说。”
说完,他立刻就从床上跳了下来,躲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埋着头一言不发。
池翠的心里全都凉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逼儿子了。她蹲下身来,抚摸着儿子的后脑勺,用轻柔的语调说:“小弥,妈妈原谅你,妈妈自己也记不清了。”
母子俩拥抱在一起,轻轻地抽泣着。夜色渐渐降临,将他们的身影吞没。
第十五章
在皮夹子的最里层,紧紧地夹着一张旧照片。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张照片了,似乎已经和这皮夹子合为一体,杨若子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抽出来。她轻轻地擦拭着照片的表面,照片里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穿着白色的衣服,在黑色的背景下微微地笑着。要不是看这张照片,杨若子几乎已经记不起来她长什么样了。其实,杨若子一直都在想着她,但在她的记忆中总是一团模糊,尤其是小女孩的脸,仿佛是一幅在水中融化了的画轴,只剩下一滩稀释了的颜料。
这小女孩已经死了整整十年了。
可是,杨若子一直不觉得她已经死了,有一种感觉告诉她,这小女孩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在某个黑暗中的角落里注视着自己。
她是杨若子的妹妹。
其实,小时候杨若子并不喜欢自己的妹妹,有时甚至还有些讨厌她,因为自从妹妹出生以来,父母便把爱都倾注到了第二个女儿的身上。妹妹出生的时候,杨若子刚好五岁,她第一次记事就是在医院里,看着产后的妈妈抱起妹妹。这一景象在她的脑海里永远都不可磨灭,所以她一直都深信,人在小时候的第一次记事会决定将来一生的命运。五岁的杨若子看着妈妈怀中的那个漂亮的女婴,心里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厌恶感。许多年以后,她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原因,只觉得妈妈抱着的不是人类,而是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物,因为某种原因进入妈妈的体内而分娩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