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丽君正在床上熟睡。
这是林子粹与她的床,虽然他已两年没睡过了,但看着这个女人,这张反复温习过的脸,我依旧心存怜悯。
然而,短促的夏夜眼看要耗尽,再等候片刻,天就要亮了。
我掏出针筒和注射药液,还有购买注射器和两种药液的三张发票,以及注射教程的册子——它们将作为自杀的重要证据,先放到床头柜上。
同时,我注意到了床边相框里的合影。
按照平时的演练,我干净利落地完成准备工作,注射器已充满致命的毒药。犹豫几秒,我抓起程丽君的胳膊,丝毫没反应——大概林子粹也这么试过,才告诉我不会有问题。
眼前闪过七岁那年的流花河畔,九天玄女娘娘庙里吊死的年轻女子。
我的右手抓着针筒,前所未有地剧烈颤抖,仿佛被打上一针即将死去的人是我。
楼下响起什么声音?
晕,底楼有人!
不可能是林子粹回来了,难道是保安发现异样过来了,还是其他什么角色?
抑或,X——现在囚禁着我的你?
来不及收拾了,我慌乱地把注射器放在床边,连同所有杀人工具以及发票等等,都遗留在了杀人现场。
当我从熟睡中的程丽君身边逃跑时,百分之百肯定她还活着!
我蹑手蹑脚地下楼,身上只背着一个空包,才发现厨房亮起了灯,依稀有个模糊的人影。但我很幸运没被发现,直接打开大门逃出去。
天都亮了,趁着保安没有看到,我悄无声息地逃出别墅区,拦下出租车就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开始落雨,黄梅天的雨,让人心头发霉,五味杂陈:既有没完成任务的羞愧,也后悔把杀人证据都留在了现场,担忧自己跟林子粹的未来,更有种莫名的轻松感——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杀人…
X,请你相信我,程丽君不是我杀的!
我确实与林子粹一同蓄谋杀人,但我绝无杀人的动作,只要针筒没有刺入她的血管,法律上就算是犯罪中止,顶多也是杀人未遂!
至于,真正的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
不过,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就是同时出现在厨房里的那个人影。难道,当林子粹在外与我偷情的时候,他的妻子同样也红杏出墙?趁着丈夫出差在外的机会,让情夫跑到家里幽会?这也是程丽君直到凌晨五点,才会熄灯睡觉的原因吧——或许,在此之前,两个人正在她的床上缠绵?然后,他杀了她。
老天,我在想些什么啊?但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一旦错过这个机会,便是世界末日。
亲爱的X,很抱歉,你胸口的伤好些了吗?我保证不会再伤害你,也不再尝试逃跑,真的。
你能帮我抓住那个人吗?
现在,我已说了太多关于自己的秘密,我想听你说故事了。
第二十一章 不辞而别
第一百一十五天。
空中花园的清晨,崔善腹泻了好几天,蜷缩在最后那株石榴树下,尖利的枯枝几乎划破脸颊,才看到挂着的纸飞机。
能飞到那么高的地方吗?她疑惑地打开,发现A4纸上写着两个字——
老虎
这是X给她的回答:关于马、老虎、孔雀和羊。
纸飞机是怎么过来的?至少,不可能从对面高楼。抬头看着墙顶,昨晚X又来过吗?这回他不怕被刺破心脏?
崔善裹紧了白色羽绒服,在泥土脸盆里刷牙洗脸。灰暗的天空下,她停滞不动,如镜的水面上,倒映着一张女人的脸。还算年轻,虽然眉眼发黑而暗淡,皮肤更显苍白,脸颊与脖子消瘦,长发披散在肩上,有哭过的痕迹,像只被射中的天鹅。
传说人们照镜子时会自动脑补,感觉比真实长相好看30%,尤其在晚上。继续给自己洗脸,冰冷的水刺激皮肤与毛孔,不如出去洗个热水澡,哪怕用三天的面包来换,哪怕洗完再马上回到这座监狱。
如果,马上就能逃出去,她还想做个SPA,让泰国技师全身按摩。剪掉这乱糟糟的头发,哪怕变成短发也好。对了,超想去做个美甲。肚子又开始叫了,它在想念伊比利亚火腿?小杨生煎?十三香小龙虾?小黑蚝情?三文鱼刺身?赵小姐不等位的盐烤蛏子?
X的小直升机落到身边,带来了录音笔,崔善插上耳机,听到一段对话——
“你是崔善的男朋友?”
(一个陌生男子的嗓音,成熟而有磁性,让人听了如沐春风,语气中似乎带有怀疑。)
“嗯。”
(虽然短促,却毫无疑问是X的声线。)
“我是叶萧警官,很抱歉把你请到公安局来,想了解一下崔善的情况。”
“有她的消息了吗?”
“没有。”
“警方为什么要找她?”
“这个你不用管。”
“对不起,我也一直在找她。叶警官,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找到了她以前工作过的盛世广告公司,前台工作人员告诉我,最近有个男人找过她,自称是崔善的男朋友,因为你们互加了微信,所以我找到了你。好吧,请如实回答警方的提问——你最近一次见到崔善是什么时候?”
“今年,七月。”://.kongbugushi./
(崔善有些头晕,七月份自己最抓狂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某个变态或奇怪的人?)
“6月22日,她在哪里?”
“云南。”
“警方询问过她的社会关系,据说是去了云南和西藏。我查了航空公司的信息,她在今年二月飞到大理,却没有回程记录。你们是一起过去的?”
“不是。”
“你和崔善认识多久?”
“两个星期。”
“嗯?”
“6月21日,我第一次见到她,在丽江。”
“倒是艳遇的好地方,你喜欢泡吧?”
“叶警官,你误会了,我和崔善认识的地方,是在丽江城外的白沙镇。”
“那是?”
“没有酒吧,非常安静,出了镇子,就是麦田与荒野。我是专门去看明代壁画的,在镇子里有棵大银杏树,我的照相机拍到了她。然后,我跟着她,在空无一人的古庙深处,直到她以为碰到变态,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X还真会编故事!)
“听起来不错,你的运气也好。”
“在白沙镇的一间小客栈,我和崔善一起住了十来天。我们每天清晨起床,在田野里散步,骑马,上山,跟纳西族的小孩子们玩,在银杏树下看着天空。在高原上好像能摸到云,有时又荒凉得什么都看不到。夜里,月光照在我们窗边,再也不用看电视和上网了,看着蜡烛一支支烧完,也就是入睡时刻。”
(崔善的眼角一酸,竟为X而莫名感动。)
“听你这么一说,有空我也想去住几天。”
“七月,她就消失了,不辞而别,毫无预兆。”
“没留下什么东西吗?”
“崔善只有一个随身的旅行包,在小镇里不需要手机,我连她的号码都没留过。”
“我能理解你。”
这是录音的最后一句话,不知警官有没有相信这通鬼话?
一阵秋天的风卷夹着沙粒吹过,崔善坐在空中花园的黑夜,掌心紧紧攥着录音笔,充满自己的体温。
第二十二章 放我走吧
第一百一十六天。
“盖茨比买下那幢房子,是因为黛西就住在海湾对面。”
崔善重新开始读《了不起的盖茨比》,很有耐心地翻过几十页,却想起X:他住在那栋楼顶的某扇窗后,只因为她被禁闭在对面的空中花园?
她还是很想逃出去。每天守株待兔别的什么飞行器,而不再是那黑色的航模直升机。中午,有艘巨大的飞艇路过,标着某个奢侈品广告。她却懒得求救,不过是浪费体力。读书时常能在操场上空听到飞机轰鸣,看到不知哪种机型掠过长空,拖出两道细细的气流,拽着她的视线消失在最远的云层间,去巴厘岛还是巴黎抑或拉斯维加斯?她羡慕过飞机,包括一切在天上飞的东西,从蚊子到麻雀再到风筝甚至国际航班的空姐。
想要飞,哪怕像天鹅那样飞走,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项链坠子。
喝完最后半袋牛奶,她发现自己有了一根白头发。
真崩溃,这根从额头上垂到眼前,发出金色反光的细细发丝,是否正在以十倍的速度老去?她不敢再从水池中照镜子了,害怕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妈妈的脸。
X的航模又来了,带着早上送回去的录音笔。崔善插上耳机,听到一长串他的声音——
第一幕:欧洲中世纪某王国。齐格弗里德王子即将成年,要在明天的生日晚会挑选新娘。当晚,王子去天鹅湖打猎。
第二幕:齐格弗里德偶遇一只戴着金冠的天鹅,为它的倩影所迷恋。其实,她曾是公主奥杰塔,被魔王罗特巴特施了咒语。黑夜,她是少女,被悬挂在城堡高塔上的空中监狱囚禁了三年;白昼,她化身为天鹅,以免任何人窥见她的美貌。因为,只有一个男子真正爱她,才可以让她得救。齐格弗里德深爱上天鹅,邀请她来参加舞会,答应娶她为妻。
第三幕:王子的生日晚会,他对各国佳丽毫无兴趣,一心只念奥杰塔公主。魔王罗特巴特带着女儿奥黛尔出现,伪装成奥杰塔的形象,只是变成了黑天鹅。王子未能识破真相,便与奥黛尔缔结婚约。当他意识到自己被骗,立即赶往天鹅湖解救奥杰塔。
第四幕:齐格弗里德王子持剑而来,与罗特巴特展开一场恶战,终于杀死恶魔。但为今生不能结合而悲恸,王子与天鹅一同投湖自尽,却意外破除魔法,天鹅还原为少女,两人美满生活在人间。
这就是X要说的故事?
结尾听来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却是个恶俗的大团圆。不过,崔善想起王子与天鹅,总有一种人兽恋的感觉。
每个秋夜,萨克斯代表春天来和她约会。她钻进温暖的鹅绒被,像藏在云朵里,看着雨棚外的月亮。那只猫偶尔还会出现在墙头,转世投胎的小白。
她打开录音笔,贴着唇边说——
X,你是谁?每天赐予我食物,送来睡袍、毛毯和白鹅绒被,除了你,又有谁会注意窗外的世界,变态似的天天盯着对面楼顶?你能偷窥到我的一切,是吗?感谢你的天鹅湖,但我不相信这个结局,一定还有其他版本。你以为我是奥杰塔?同样被不知哪个魔王施了咒语,困在高塔顶上逃生而不得,每天只能跟各种鸟类相伴,以及永远看不见面孔的你。如果,你是救我的王子,我会千倍百倍地奉还,请把我放走吧!求你了,我的X·齐格弗里德。
夜空下,崔善滑溜溜地钻出来,撩起疯长的头发,摆动细长的脖颈,黑天鹅般魅惑。
第二十三章 你爱我吗
第一百一十七天。
冬天提前来了,高空上布满严重雾霾,快要让人喘不过气。太阳像个永远化不开的鸡蛋黄,被扔在天上的垃圾堆里。
正当崔善担心X看不见她了,小直升机送来了一副口罩。
韩国牌子,标签写着“超细纤维过滤PM2.5防护”,淘宝价应在180元左右,表面印着很酷的彩色怪兽,让人怀疑他是个宅男。
她戴上口罩,取出机舱里的便笺纸写道——
“谢谢!请给我买一套女士内衣。”
是否不妥?对男人的性诱惑?犹豫几秒,她还是没把便笺纸撕掉,让航模带回去吧。
下午,崔善收到了内衣礼物。
故意看着对面楼顶,打开包装袋里的内衣,一套CK的文胸与内裤,全系浅粉色,摸起来不像是山寨的。
她喜欢。
变态!你以为我会穿给你看吗?
躲在X看不到的墙角下,脱下羽绒服与睡袍。寒冷雾气的深处,幕天席地光着身子,只剩下口罩遮着面孔。她利索地换上新内衣,再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很长时间没来过生理期了,不知这内衣还能保持干净多久?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之所以要这套女士内衣,是为了逃出去后不至于走光。
待我长发及腰,越狱可好?
崔善认真洗了红底鞋,若能活着出去,别让人觉得从非洲逃难来的。即便不能逃生,也不想等到人们发现空中花园,横陈一具光脚的女尸。公安局有没有她的失踪记录、寻人启事?电视、微博、微信、天涯、交友网站…遍布她的脸,以及失踪时穿的黑裙子,麻烦P得好看点。错了,没有人会报案她失踪的。人们早已习以为常,不过是茫茫人海中,又有个陈白露一样的女人,不辞而别去寻觅新的枝头罢了。
高空的傍晚,依然充满各种噪音,看着被污染的星空,崔善拿起录音笔,告诉X——
6月22日,凌晨,我没有杀人。
三天后,林子粹告诉我:她死了。
根据警方的调查结果,程丽君很可能死于自杀。
一个月后,林子粹得到了死去妻子的全部财富,成为上市公司最大的个人股东,却要把我抛弃。
没人知道我们的秘密。他跟我联系的手机,并非平常所使用的,也不是用他自己名字购买的。就连第一次留给我的号码,也不属于林子粹所有。而他给我租的公寓,也是用别人的身份证…
林子粹信誓旦旦过,要伪装成丧妻后才认识我,同样也是一次偶遇,地点在久光百货。妻子的一周年忌日过后,就可以去领证结婚。而他唯一担心的,是那时我腹中的宝宝已经诞生。
虽说是第二任妻子,我仍然渴望披上婚纱,走过铺满玫瑰的红毯,在地中海的游艇上…不需要任何亲朋好友到场,来祝福的都是素不相识的外国人。
崔善,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傻的傻瓜了,从一开始你就被他欺骗了。
天蝎男,太可怕了。
但我真的怀孕了,只想见他一面,告诉他这个秘密。
记得念初中那几年,每个礼拜,我都去学校对面的小店,买来花花绿绿的信纸和信封,偷偷给王力宏写信。整页纸写满工整字迹,像个虔诚的信徒,无非是喜欢他的新歌,倾诉遇到的烦心事,求一张签名照之类的。这些信大概都被经纪公司扔进垃圾箱了吧。
终于,我找到了这个男人,大约是7月30日深夜。
林子粹彻底反悔,想把我打发走。他说,发生凶案时,他在外开会一无所知,冒充程丽君去药店的人是我,钥匙和门卡是我从他身上偷走的,凭什么说是两个人合谋?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人?真正获利的人是林子粹!而我冒了全部风险!警察只要想到这个动机,他就逃不开干系。他说我疯了——完全活在妄想中,觉得只要杀了程丽君,我们就可以结婚。
就算我有精神病,为什么不阻止我,还要在杀人那天故意飞走?他的理由让我崩溃,竟说这次的杀人计划,是我完全瞒着他干的。我是疯子,只要一提出这种可怕的想法,就会引起他的警觉。所以,我不敢告诉他,只能独自秘密行动,许多案例都是这样的,并非里应外合才会杀妻。我可不懂什么法律,完全被他讲蒙了。林子粹无情地说,他还爱着亡妻,是程丽君让他拥有了现在一切。而我,不过是个更年轻更漂亮让他满足的女人而已。他在葬礼上流的眼泪是真的,我永远无法替代他的妻子。
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他知道了我妈妈曾是他家钟点工的秘密。
最终,他对我妈妈的侮辱,彻底激怒了我。
十多年前,爸爸葬身火海,妈妈完全可以带我回县城生活,开个小店,或去原来单位上班,安安稳稳不用吃任何苦头。她年轻时很漂亮,每次跟她一起上街,都会有男人回头看她。当她变成寡妇,也不缺少人追求过她。逢年过节,我很喜欢一个叔叔送的甜点,后来却被她拒之门外。妈妈选择做一个钟点工,用我的话来说是下等人。因为,她知道女儿喜欢这座城市,不肯离开学校和同学们,像个被扫地出门的小公主。为储蓄给我上大学的钱,妈妈不停更换着东家。常遇到家境殷实的人家,有跟我年纪相仿的女儿,妈妈说,希望我过着跟别人家女儿相同的生活。就是那户人家,家里少了现金,无端怀疑钟点工做贼,报警把她送到派出所。妈妈饿着肚子被关了整晚,我却没有给她送饭,害怕自己会被人瞧不起。可当我考上S大学,妈妈还是那么骄傲,打电话告诉老家的每个亲戚,回去请客吃饭了一圈,连她当年的中学同学都没放过。
还有两个秘密,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妈妈杀过两个人,当我十八岁与二十三岁。
现在你该明白,我的高中班主任容老师,以及大学毕业后第一个男友死亡的真相了吧?他们都深深伤害过我,如果妈妈现在还活着的话,说不定林子粹也早就死了。
X,你也会被她杀了的。
虽然,我从没感激过妈妈,但我无法容忍林子粹的话,激动中抄起房间里的花瓶,砸碎了他的脑袋。
当时,我以为他死了。
后面的记忆是模糊的,我慌乱地逃出那家酒店,穿着黑色小碎花的裙子,踩着Christian Louboutin红底鞋…
当我醒来,已躺在这座空中花园的监狱里了。
对了,你看到过我的下半身在流血吧,真是难以启齿——其实,那是流产。
X,林子粹还活着吗?
X,是你把我关进来的吗?
X,你爱我吗?
请你明白——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我想看到林子粹。
第二十四章 她的父亲
第一百一十八天。
似乎很遥远的春天,一个男人站在落地窗前,阳光越过院墙外的夹竹桃,倾泻在他赤裸的身上。崔善用被子遮盖自己,肆意欣赏他背后的肌肉,还有大腿上蓬勃生长的体毛。
为什么梦到这个?她的请求就要兑现了吗?
崔善越来越频繁地做梦,不知是否X爬到她身边的缘故?但每当睁开眼睛,总是一片空虚,即便故意装作睡着,整夜强迫自己醒着,却也等不到他的呼吸声。
他只需要一样东西——崔善所有的秘密。
几十天来,她一直对着录音笔或iPhone说话,简直把它们当作心理医生来倾诉,从自己的童年到少女时代,第一次恋爱与第一次被欺骗…每个女人都有这些秘密,只是男人无从得知,或者过分邪恶地想象。
对不起,X,崔善并不是第一次说谎——她没有说出全部真相。
死亡是什么?
除了七岁那年,小白被爸爸砸死;十二岁那年,爸爸被大火烧死,还有…关于她的爸爸,那个叫崔志明的男人,他不是被大火烧死的。
十四年前,天虽然也是灰蒙蒙的,却没有难以驱散的雾霾,也没有黑夜挎着迪奥包的年轻女郎。
那一年,崔志明扔掉BP机,买了第一台摩托罗拉手机,偶尔会光顾街边的小发廊。自从离开老家,他就没正经上过班,在外面做着各种生意,倒也从未让老婆和女儿吃过苦。偶尔深夜拿回家一大笔钞票,给麻红梅买漂亮的衣服和首饰,给崔善买电子琴与游戏机。
那一年,麻红梅年迈而久病的父母相继在老家离世,她在一家服装店做营业员,总感觉眼皮不停地跳,即将发生什么大事。那时平均房价只有三千元,夫妻俩商量着准备买套小房子,说不定还能把户口迁过来。
那一年,崔善小学刚毕业,已开始微妙的身体变化,每天起床似乎都有些不一样。学校里有男生为她而打架,男老师看她的目光也略有猥琐。麻红梅从没跟她聊过这方面话题,只是默默观察,担心女儿在这座城市早熟,更怕她会受到爸爸的影响。
她的爸爸是个骗子。
那一年,四个放高利贷的家伙跑来讨债,搬走了家里最值钱的几样东西。麻红梅骗女儿说,为了买新家具才把旧东西送人。多年的彩色气泡破灭,崔志明喝着白酒浇愁,向妻子承认打麻将欠了一屁股债。而跟他合伙做生意的两个人,一个已上吊自杀,另一个进了精神病院。
从此以后,她多打了两份工,每周七天早出晚归十二个小时,只想多赚点钱帮丈夫还债。
但崔志明没有找工作,要么在外闲逛,要么拆东墙补西墙还债,直到所有人远远躲开。当麻红梅深夜疲惫回家,发觉女儿独自看电视,丈夫满嘴酒气地抽中华烟,把家里天花板都熏黑了。她仅仅说了崔志明几句,就被抽了个耳光,鲜血顺着嘴角滑落。但她没有流一滴眼泪,在女儿发现前悄悄抹掉。
放高利贷的总是上门,有时还会骚扰女儿。麻红梅用铁棍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治安拘留十五天,还丢了工作。丈夫却没到公安局来接她。当麻红梅独自深夜到家,崔志明正从小发廊回来,带着浑身劣质香水味。他走进女儿房间,看着熟睡中的十二岁少女鲜嫩白皙的大腿。麻红梅将他揪到外面,说要跟这男人离婚,崔志明却抽着烟说:“你可以跟我离婚,但我是小善的爸爸,我必须跟女儿在一起。”
“休想。”
“对不起,法院不会把孩子判给一个刚被公安局拘留过的妈妈。”
崔志明说得没错,何况这离婚官司必须回老家打,那里的法官恰是他的发小,麻红梅知道自己必输无疑。
“可是,你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把小善带大呢?”
“算我运气好,女儿长得漂亮,发育得又早,再过一两年,就可以带她去东莞,很快我们父女就能发财了。”
看着丈夫黑青的眼圈,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并丑陋不堪,麻红梅在心里画了个红色大叉。
不久,她有了新的发现——几个月前,崔志明给妻子上了高额人身保险,一旦麻红梅意外亡故,他就能获得上百万的赔偿。
那个夏天,崔志明说在郊外看中一个废弃厂房,可以盘下来经营废品生意。他带着麻红梅来到荒野,空荡荡吓人的废墟里,堆满各种易燃物品。崔志明正要从背后将她推入井底,早有警觉的麻红梅躲过一劫,两人展开生死搏斗,麻红梅抽出藏在身上的榔头,最终将丈夫砸晕过去。
她已猜到崔志明的计划——放火将妻子烧死,伪装成意外事故,领取保险赔偿。麻红梅同样也放了把大火,无人旷野里烈焰冲天,将要把崔志明烧成灰烬。忽然,她改变了主意,冒着葬身火海的危险,将丈夫救出。并且,留下他的衣服、钱包还有证件。
麻红梅将他囚禁在郊外的小屋,但这地方随时可能拆迁,必须另寻一个安全所在。
于是,她在市中心找到一栋烂尾楼,发现了荒凉的空中花园。
这鬼地方是天生的监狱。
麻红梅用了足足三个月,每天清晨来到烂尾楼,利用堆在十九层的剩余建筑材料——水泥、黄沙、砖块与石灰,亲手砌起坚固的黑墙。当时,周围没有任何高楼,无人可见这项浩大工程,即便在楼下仰望塔顶,也难以感受高空的变化。
终于,麻红梅把崔志明打晕后转移到空中监狱。
每个清晨,她都会上来送吃的,扔一瓶水和一个包子。偶尔会把女儿吃剩下的菜,打包带给饥饿的崔志明。天凉以后,她给丈夫送了席子、毛毯还有大衣。
除了过年那几天——麻红梅带着女儿回到老家,在流花河畔买了块墓地,在墓碑上刻下崔志明的名字,把他的衣服埋入地底。
第二年,崔志明怕妻子要在楼顶上关他一辈子,每天在墙上写“正”字,以免遗忘时间。反正再怎么喊救命也没用,他不再高声咒骂麻红梅,更不会抓得满手鲜血自残,而是每天对着墙壁发呆,简直十年面壁图破壁。
第三年,开春,他向妻子祈求泥土与石榴树苗。麻红梅满足了他的要求,监狱从此变成花园。当石榴冒出新芽,他开始制作捕鸟工具,甚至抓住可恶的老鼠,自己生火烤了吃掉。崔志明开始习惯于这个新家,至少安全而幽静,不会有高利贷来找他了,更不会有酒精、烟草、乱七八糟的女人与麻将牌的噪音。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崔志明不再提出放他出去,唯一的请求是让他看一眼女儿,但麻红梅无情地拒绝了他,虽然这时崔善刚考入大学。